§清淚

當靈素將她所聽來的一切真相告訴薑臨紹和紫官,紫官方知道,原來,自己還是拂曉那份卑劣的計劃中,最舉足輕重的一筆。

拂曉要她的命。必須。

也必須在她最癲狂的時候。而她的愛,最癲狂,隻會為薑臨紹產生。

她私下裏問了靈素:“你我體內鎮壓饕餮指魔咒的力量,是否已快要破土重生,再度爆發了?”靈素點頭:“我們都感覺到了。”

“還剩多久?”

“三天。”靈素扼腕歎息,“我如今有傷在身,已無法再施一次封印,這一次,一旦饕餮指魔咒在你我體內複生,我們又會變回從前癡迷瘋狂的樣子,也不知道,要做出什麽瘋狂的舉動來。”

紫官沒有說話。

她隻要再等三天。

第一天,她將自己毫無保留獻給最心愛的男子,留存了這一生最寶貴的記憶。她也在唇上塗了使薑臨紹神誌恍惚的迷藥,薑臨紹吻她,將迷藥吞下,那藥性足以使他在剩餘的兩天內都昏睡不醒。第二天,她給自己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在信中,她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記錄得巨細無遺,她是寫給第三天以後的自己看的。

她說,若是我真愛臨紹,我便必須為了他自盡。

第三天,鎮壓的封印破除,饕餮指的魔咒複發,她心中如烈火焚燒,滿腦子想著薑臨紹,當讀罷她預先給自己準備好的信,她堅信,她要向薑臨紹證明自己的愛,她要在這愛中尋求到轟轟烈烈的存在方式,她必須選擇自盡。

她含笑飲了一杯毒酒。

臨終前,靈素就站在紫官的身旁,聽著她癡呆的呢喃,看著她帶笑飲下那杯穿腸的毒酒。——聽到這裏薑臨紹幾乎發狂:“靈素,你為什麽不阻止她?”

靈素淒然一笑:“為什麽要阻止呢?如果她的死,真的可以引來拂曉的現身,我便能拿回饕餮指,解除我體內的魔咒,而且,還可以探問出辰峰的下落,這些,都是我眼下最大的心願,更勝過對我之前對光明的渴望,她的死能夠達成我的心願,我何必阻止?”

薑臨紹恍然大悟,在紫官服毒的時候,靈素體內的魔咒亦爆發了,她不再是善良冷靜的盲女,她變得自私,冷酷,隻一心奔赴她內心最強烈最渴求的欲望。

她已經不在乎朋友的生死了。

饕餮指對人的內心的蠱惑,是難以用常理預計的,前一刻它或許還支撐著靈素渾渾噩噩到火山口尋找光明,但下一刻,它也許就將複仇的欲望變成靈素心中最堅實的核心。

人的欲望,幻變無窮,無窮無盡。

所以,誰也無法推測,那些中了饕餮指的人,她們的行為到底有多混亂,多荒謬。那是沒有規律可循,沒有理論可解釋的。

就在紫官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薑臨紹迷糊著醒來。他們之間,錯過一瞬間,錯過一眼,卻是錯過了永遠。

靈素對薑臨紹道:“我們現在隻需布置好一切,守株待兔即可。”

“但若拂曉不來,紫官豈不枉死?”薑臨紹哀戚地撫著紫官冰涼的麵頰。

靈素麵無表情:“拂曉若不來,我們隻怕再費力也難找到她。若拿不回饕餮指,紫官和我都是一樣的下場,隻能日漸衰竭而死。早死與晚死,有何區別?倒不如早早地死了,還能為你我心中所念想的事情做出一些貢獻。”

靈素的話讓薑臨紹心寒。

可是,他知道自己無從怪她,此刻的靈素,亦是受到饕餮指的迷惑,身不由己。他們在院子裏守了一個又一個晨昏。

最後,拂曉真的來了。

來在拂曉時分。

那女子穿著大紅的衣裳,仍是那般醜陋邪惡。她知道,奪取紫官的靈魂,必定是危機四伏,困難重重,她闖入薑家,無疑是自投羅網,可是,她無法抑製自己內心對美貌的渴望,不願意眼睜睜看著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費。

這是她的破釜沉舟。

背水一戰。

不成功,便成仁。

靈素在看見拂曉的那一刹那,複仇的烈火與殺氣熊熊燃起,噴薄洶湧。她忘了自己的傷,忘了疼,與拂曉殊死地糾纏起來。

那是她體內的魔咒在作祟。

即便拂曉的暗器一枚一枚地打在靈素身上,她也渾然不覺得疼,她隻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薑辰峰,而拂曉卻像一座大山似的擋在兩個人中間,她必須鏟除她,才能越過她,去見自己最心愛的人。她的瘋狂在那一刻達到頂峰。

是她內心最蓬勃的欲望改變了嗎?

還是,她一直要尋找的光明,不是那熊熊的岩漿,也不是高空烈日暖陽,而是,情,愛,是那個叫薑辰峰的男子?

但薑臨紹知道,靈素那麽不顧一切,換來的結局必然是慘淡的。他縱身閃至靈素的身旁,點了她身體的幾處大穴,她頓時無法動彈。他在她耳邊呢喃:“將這妖女交給我吧——”靈素瞪圓了眼珠子,無法消散的殺氣,困在她體內難以釋放,她覺得比千刀萬剮還難受。

那一天,薑府的花兒都謝了。

就連蔥蘢的柳條,也隨著刀劍的遊走而紛紛斷裂,下墜,落了滿地,落進黑色的棺木裏,覆蓋在紫官的身上。

也落在靈素的肩頭。

那一仗,像日出時刻的光芒萬丈,刺傷了薑府上下所有人的眼睛,他們都說,他們都未看見過自家的大少爺有那般瘋狂與暴戾。

那是仇恨所致。

是薑臨紹不願意紫官枉死,誓要完成她的心願。他一劍將拂曉劈開兩截。拂曉的懷裏頓時咕嚕嚕地滾出一枚蛇形印鑒。

那便是傳說中的饕餮指。

拂曉死不瞑目。

而薑臨紹也在拂曉的額頭上發現了紅色蛇形的印記。原來,她也是在體內種下了饕餮指,才會那麽無怨無悔地追尋美貌,不惜殺害那麽多無辜的人,不惜拚盡一切,哪怕明知有陷阱也毫不理智地闖進來。隻是,沒有誰知道饕餮指是怎樣在拂曉身上種下魔咒的。

那是一個謎。

有時候人們會說,或許,內心對某些東西有著太強大的欲念,就難免讓饕餮指這樣的邪物有機可趁。饕餮指害人,永遠都是無形的,沒有痕跡可循,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它就在你的心裏埋下了可怕的種子,突然破土而出。

但它最終也回到了九曲玄冰之中,被鎮壓了。

是竊香門的門主靈素的功勞。

薑臨紹奪回饕餮指,靈素以饕餮指破除了自己內心的魔障,她又回複了正常,她終於可以望著紫官的屍首流淚了。

道一聲,謝謝你,紫官姑娘。

如果這是一部糾糾纏纏的小說,到此,就應該臨近尾聲了吧。然而,這部小說裏,卻總是多出了一個人。一個並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

阿洵。

他還在扮演著落魄的乞丐。

那些日子,他一直在暗處偷偷地注視著薑府裏的動靜,當聽說薑府出了大事,他慌慌忙忙趕去打聽,獲悉拂曉已死,饕餮指重歸靈素之手,他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靈素離開薑府,回腐骨山的那天,他悄悄地目送她。

靈素看不見,卻總覺得背後有一雙窺視的眼睛。

那眼睛讓她感到難過。

她轉身喊了喊:“辰峰,是你嗎?”沒有回應。她隻好黯然地離開。回到腐骨山,將饕餮指封入九曲玄冰,然後重建竊香門。

一年之後,雖然薑府再沒有玉麵飛騎,但薑府的大少爺薑臨紹,依舊將府中事務打點得井井有條,並且處理了不少離奇詭異的案件,維護葉荒城的和平安寧,獲得越來越多人的讚賞與褒獎。

但他始終孤身一人。

他常常都會去郊外伴著一座新墳飲酒說心事,總是笑嗬嗬的。那座墳,在墓碑上刻有愛妻兩個字。

愛妻紫官之墓。

再過了一年,傳聞竊香門門主靈素四處摸骨尋人,走遍了東離國的不少地方。她的容貌秀美,纖纖柔荑肌膚嫩滑,引得無數的狂蜂浪蝶爭相前來。可是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是靈素想要找的人。她並不知道,她想要找的那個人,其實,一直就在她的身邊,默默地,為她趕車,牽馬——他是在她離開竊香門的前一天,花了十兩銀子雇來的馬夫。

他自稱,阿洵。

有一天靈素到了東離國邊境的羅霄城,摸骨尋人的告示一貼出,立刻引來無數人的圍觀,秩序有些混亂。擁擠之中阿洵害怕靈素受驚擾,便奮勇地護著她,誰知旁邊有人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一個趔趄,摔倒在靈素腳邊。

靈素笑盈盈地低身扶他,手指無意間觸到他的臉。

笑容頓時一僵。

“是你,就是你!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是薑辰峰!”靈素欣喜地狂呼起來。阿洵卻傻傻的,徹底愣住了。他在她身邊默默地存在了那麽久,這還是第一次,她的手觸到他的臉。可他已經不是薑辰峰,她為什麽還說自己認得他?

阿洵不知是喜是急。原地站著。

靈素再度伸手前來——

就在她的手指碰到阿洵的臉的一刹那,阿洵的麵前湧起玄光一片。

囂鬧的人群不見了。

阿洵發現他又回到自家破舊的小院,還是那個曙光微透的清晨,他的手裏,還握著那本皺巴巴不知從哪裏撿來的書。

隻是,書裏麵又多了很多字。那些字,詳詳細細地記錄了阿洵所經曆的一切,書上說,那個自卑懦弱的少年,根本不知道,像靈素那樣天賦異稟的女子,她靈巧的雙手,縱然是撫摸著一張絕世英俊的臉,她也能穿透那層皮囊,看清楚英俊的表麵之下,真實的平凡。

一直以來,靈素用她的雙手所認識的薑辰峰,其實就是阿洵的模樣。

而並非世人看見的那個俊俏的玉麵飛騎。

在靈素的心裏,阿洵便是她見過的,這世間最美的一個人。是這世間最美的一道風景。而阿洵自己,卻不知道。

此刻,他隻能捧著那本書,低頭去看書的最後一句,那裏寫著:她一直在找他,找盡了春秋,冬夏,後來她幾乎隻記得他的臉,卻快要忘了他的名字。

他便對著書頁呢喃,我叫阿洵。阿洵。我不是薑辰峰。

書裏的女子,怎能聽見?

阿洵也隻好癡癡地笑,笑出眼淚,落在書的右下角,暈花了那一個觸目驚心的結尾符號。空氣裏頓時飄出縷縷消魂的墨香。

書卻轉瞬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