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冰凍02

“海邊看日出已經完成了,今天要做的事是陪我逛街,親手為我選一套衣服,然後稱讚我漂亮。”

曾靜姝拿出筆記本輕輕將“海邊看日出”的選項劃掉,隨後又將“逛街買衣服讚美老婆”的選項圈出來,臉上露出甜蜜期盼的笑容。

大街上人來人往,看到曾靜姝笑容的許多人都忍不住駐足回望。

雖然已經年過四十,可曾靜姝保養的很好,畫著清雅的淡妝,一身月白棉質長裙,配上素色披肩,走路嫋嫋婷婷,笑容溫雅嫻靜,就像是從仕女圖中走出來的,讓人甚至忘記她的年齡。

可圍觀的人一看到曾靜姝親昵挽著的男子,卻一個個大搖其頭,露出鄙夷又輕蔑的神情。

因為那個男子太老了,頭發花白,滿臉褶皺,根本配不上這個氣質優雅的女子。

“一定是為了錢才和這老頭在一起的吧?”

“說不定是情婦呢?看這老頭的穿著,家境肯定很不錯。”

“真沒想到,這女人氣質如此高雅,骨子裏卻……”

宋明中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成拳頭,又慢慢鬆開,將被曾靜姝挽著的手抽出來。

對上曾靜姝詫異的目光,宋明中不好意思地道:“我有些口渴了,還有點熱,靜姝,你能不能替我去買瓶冰水。”

“好啊。”曾靜姝毫不猶豫地點頭,“對麵就有一家便利店,我現在就去。不過唐教授說你現在身體機能退化,冰水不好,我給你買常溫的礦泉水吧。”

宋明中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怔怔呆立了一會兒,隨後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走到了哪裏,直到感覺累了,才在湖邊找了把石椅坐下來。湖水碧綠清澈,兩岸桃花盛開,湖邊是三三兩兩來往的行人,這是一幅美麗的踏春圖,但看在宋明中眼中卻顯得模糊。

這不是抽象的形容詞,而是因為他老了,身體機能衰退,就連視力也迅速變差。

宋明中看了一會兒,慢慢從懷中摸出一支玉簪。

玉簪的價格很便宜,但造型卻很精巧細致,宋明中在陪曾靜姝逛街的時候,一眼就看中了,然後偷偷買了藏起來。

曾靜姝喜歡梳各種發髻,尤其喜歡讓他替她盤發,她說:“綰青絲,挽相思,守一世”,她認為,他替她綰一次發,兩人就能多結一世的情緣。

可那時候宋明中總是毛毛躁躁的又沒耐性,偏偏她的頭發又滑又軟,梳著梳著他就將她的發全部散開掬著玩鬧。曾靜姝總是無奈地看著他,隨後笑著點他的額頭,卻被他得意的擁入懷中,把盤發的事又一次賴過去。

宋明中一手拿著簪子,另一手模擬著盤發的動作,可是布滿皺紋的手卻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幾乎快要連玉簪都握不住。

二十年前他沒有耐性,不願意花費時間學習綰發,如今他希望臨走前能為她最後綰一次發,可是卻已經無能為力。

宋明中緊緊握住簪子,眼圈微微發紅,模糊的記憶在他衰老的同時一點點變得清晰。尤其是與靜姝相處的點點滴滴,那樣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身後突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而且這腳步聲停在他身後沒有離開。

宋明中詫異地回頭,看到的是一個絕對意想不到會出現的人,“阿青,你怎麽會在這裏?”

阿青依舊是穿著青灰色的衣服,臉上布巾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

話一出口,宋明中卻是苦笑,他真是傻了,阿青是啞巴,怎麽能回答他的問題呢?

阿青在石椅的另一端坐下來,安靜地看著湖麵,仿佛她出現在這裏隻是為了陪著宋明中,讓他不要那麽孤單寂寞。

宋明中果真覺得心中的痛楚絕望好了許多,兩人就這樣靜靜坐著,偶爾行人路過還會對兩人,尤其是阿青的奇裝異服投以好奇的目光。

突然,一張紙從旁邊遞過來,宋明中低頭一看,發現上麵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你現在還好嗎?”

宋明中苦笑:“隻剩下五天,好不好,又有什麽區別呢?”

阿青拿回紙,攏在衣服裏,刷刷又寫了一行,“我記得宋教授說過,風吹日曬會加速你的衰老,你不應該出來的。”

宋明中看著那難看的字體,卻是心中一暖,隨後輕聲道:“多活一天兩天又如何呢?也不過是痛苦地苟延殘喘,至少現在這樣,我還能讓靜姝高興一些。”

阿青沉默了一會兒,又寫道:“你活的很痛苦?”

宋明中捏著紙,呆呆看了許久,才啞聲道:“我每晚都會做夢,淩亂的,破碎的夢境,我知道那些都是我遺忘的過去。我一邊渴望想起過去,一邊又恐懼著……”

“你夢到了什麽,讓你恐懼?”

“冰冷,密閉,還有窒息。”宋明中一邊說,麵部表情一邊因為痛苦而扭曲在一起,“我夢到了很多東西,可是每個夢的最後,我都感覺自己被封入一個密閉的容器中,刺骨的寒冷包圍著我,呼吸一點點被奪走,無論怎麽掙紮哭喊都徒勞無功。那種窒息冰冷的痛苦,甚至比急速衰老更讓我恐懼絕望。”

阿青的手微微顫了顫,好半晌才繼續寫字:“你是從冰凍狀態複蘇的,這或許隻是你身體留下的記憶,對寒冷和密閉本能的恐懼而已。”

宋明中輕輕吐出一口氣,微笑道:“或許是這個原因。這些話我無法對靜姝說,也不能對小越說,沒想到卻不知不覺對你傾訴了,希望你不要嫌我煩。不過,說出來以後,果然覺得好受多了。”

“約定的事情都完成了嗎?”

宋明中道:“還剩下三件,不,四件,希望我還有足夠的時間。”

“我能知道是那四件嗎?”

宋明中失笑:“當然沒問題,隻是我一直以為阿青你年紀不小了,怎麽會對這些小年輕的浪漫感興趣?”

兩人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往往都是阿青寫簡短的一句,宋明中就慢慢地說一堆,說他和曾靜姝的過往,說他們做出約定時的甜蜜。他沒有發現,在這番敘述中,他的條理越來越清晰,連細節都能描述的一清二楚,就好像那些記憶從沒有遺失過一樣。

“最後一件事,其實不是我們共同約定,而是我偷偷下決心要做的。”宋明中露出靦腆的笑容,重新摸出了玉簪,笑容柔軟,“靜姝特別喜歡盤發,更喜歡讓我為她綰發,可我笨手笨腳的總是做不好,我想著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總能慢慢學會了,給她一個驚喜的。誰知道……”

他的聲音慢慢低下去,隨後突然抬頭道:“阿青,我想至少在最後幾天學會,可是沒有實驗的對象,我記得你是長發吧?能讓我試試看嗎?”

阿青回過頭看著他,半天沒有動。

宋明中赧然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阿青卻慢慢將臉上的布巾打開少許,露出那張比厲鬼還要恐怖醜陋的臉,雙唇開合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卻清晰表達了她的意思,“你不怕嗎?”

宋明中直視著她的臉,苦笑道:“再過兩天,我或許會比你更醜陋。”

阿青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將頭上的布巾放下來,轉過身去。

一頭如瀑青絲垂落在挺直的背脊後,就仿佛柔軟鋪展的綢緞,散發出清雅的淡香。

宋明中一時有些恍惚,伸出手去觸碰那發絲的手都在顫抖著。

柔軟、光滑、溫涼,輕輕掬起握在手中,想要繞一個圈,它們卻像調皮的小孩一樣從指縫間溜滑了出去。

宋明中哆嗦著雙手,認真專注地一遍遍盤著發髻,失敗、失敗、失敗……他不知道失敗了多少次,終於,那頭柔滑的黑發被他牢牢固定住,盤出一個勉強可以算合格的發髻。

“靜姝,你看,我終於學會了。”宋明中沒有注意到,自己開口的時候聲音是那樣沙啞,帶著哭腔,又帶著孩子般渴望安慰的希冀,“我很笨,也很懦弱無能,可我願意學,願意為你付出一切,你能不能不要離開我?”

宋明中淚流滿麵,顫抖著伸出手,想要將記憶中那人擁入懷中。

可是前麵一直安靜坐著的人此時卻動了,回過頭,露出她那張皸裂斑駁的麵容,神色溫和卻又疏離地看著眼前哭的傷心的老男人。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她,無法給你想要的安慰。

宋明中怔怔看著她良久,直到阿青起身離開,他終於忍不住躬起身體,將臉深深埋入雙腿之間,發出低低的宛如野獸哀鳴般的哭泣。

“媽媽,那個老爺爺怎麽了?他為什麽一個人在哭?”

“爺爺或許是生病了,覺得難受,也或許是失去了重要的人……”

他死而複生,卻隻剩下幾天的生命。

他好不容易尋回了遺失的記憶,卻發現過往是那樣不堪回首,宛如噩夢。

宋明中的生命倒計時,還剩下四天。

蔣越一把推開實驗室的門,怒氣衝衝道:“宋淮,你不是說會想辦法延長我舅舅的壽命嗎?為什麽隻是過了幾天,他已經蒼老成這樣?”

宋淮回過頭,平靜地看著他,“我隻是說會想辦法,不代表能辦到。”

“你不是無所不能嗎?連那些天方夜譚一樣的實驗你都能完成,為什麽給我舅舅續幾天命卻做不到?到底是無能為力,還是你根本就不願意做?”蔣越一把拽住宋淮的領子直勾勾看著他,聲音嘶啞,“你說你最厭惡人體和醫學相關的任何實驗,是因為這樣才不肯盡力嗎?那我付你三倍四倍的錢怎麽……”

話還沒說完,蔣越突然感覺一道勁風襲來,還不等他反應,臉上已經傳來一陣劇痛,他整個人都飛出去撞在實驗器材上,發出乒鈴乓啷的響聲。

顧傾站在宋淮麵前,居高臨下看著地上狼狽的蔣越,神情卻雲淡風輕,完全看不出他剛剛才打了人,“蔣先生,說話以前最好先過過腦子。你難道沒有發現,少爺這幾天的睡眠時間加起來都沒有超過八小時,你以為這是為了誰?”

蔣越一怔,捂著臉抬頭望向顧傾身後的少年。

宋淮的神情一直都是那樣的,淡定從容,眸光清澈,仿佛永遠沒有慌亂痛苦的時候。也許正因為這樣,所以蔣越總是注意不到,這是一個外表看來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而且是那樣蒼白、那樣瘦弱。

蔣越的視線落在宋淮的雙眼,一樣清澈漂亮的眼睛,此時細看了卻會發現布滿紅血絲,眼底青黑,皮膚慘白,整個人細瘦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對不起。”蔣越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宋淮麵前,低著頭啞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宋淮,我不是真的怪你……我隻是看到舅舅那個模樣,真的無法忍受……我很抱歉,你怎麽罰我都可以,但別放在心上……”

“做夢!”宋淮毫不留情地打斷他,惱怒道,“我最記仇了,所以最近三個月你最好別在我麵前出現,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蔣越傻眼了,“不是吧?我都道歉了,而且被揍的人是我啊,憑什麽還要被你記仇?!”

宋淮冷冷道:“顧傾,把他丟出去。”

“喂喂喂,兄弟,不帶你這樣的啊!這明明是我的別墅……嗷,混蛋顧傾,讓你丟你還真丟啊!你當老子是麻袋啊!”

蔣越罵咧咧地從地上爬起來,一會兒揉揉尾椎骨,一會兒摸摸自己被顧傾打腫的臉,真是苦逼地不行。明明是進去興師問罪的,現在卻變成了狼狽鼠竄,還有人比他更憋屈嗎?

顧傾卻沒有離開,而是問道:“宋先生的情況很糟糕?”

蔣越收斂了誇張的表情,神色一片黯然,“按照宋淮給出的衰老速度推論,舅舅現在已經是六七十歲的高齡了,怎麽能不糟糕呢?昨天跟舅母出去吹了風,回來就感冒發燒了。唉~”

顧傾沉吟了片刻道:“事實上,少爺的研究已經有了一些進……”

“舅舅,你怎麽出來了?不是讓你躺著休息嗎?”蔣越一聲驚呼,打斷了顧傾的話。

顧傾轉頭望去,果然看到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拄著拐杖朝他們緩緩走來。

回想起幾天前那個年輕英俊和蔣越五六分相似的青年,連顧傾都忍不住唏噓,彈指歲月飛逝過,朝如青絲暮成雪,這樣的落差當真不是尋常人能接受的。

宋明中掩嘴咳嗽,朝蔣越微微一笑道:“我馬上就是要永遠躺進棺材的人了,現在趁著還有時間,當然要能多走一步,就多走一步。”

蔣越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可是最終還是黯然地閉上了嘴。

宋明中的目光落在緊閉的實驗室門上,突然問道:“小越,你們是怎麽認識宋淮的?”

蔣越一怔,沒想到宋明中會問起這個,他看看一旁的顧傾,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道:“事實上,我也不清楚宋淮的來曆,兩年前的一天,我來這個別墅取些東西,卻在客廳裏看到一個昏迷的少年,那就是宋淮。”

顧傾連忙側耳傾聽,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宋淮的來曆,心中充滿了好奇。

“當時的宋淮真是狼狽啊,身上有不少燒傷的痕跡,衣服也都破破爛爛的,我本來想把人送去醫院,但那天下著大雨,我嫌開車麻煩,再加上送一個光溜溜、滿身傷痕的少年去醫院多少有些說不清楚,所以就請了我家的家庭醫生過來給他治療。”

蔣越想起當初黃醫生看到宋淮樣子時那曖昧譴責的眼神,就忍不住嘴角抽搐,也越加慶幸自己沒有把人送醫院或報警,否則他真是一百張嘴都說不清了。

“再後來宋淮醒了,我就發現這小子挺有意思的,生活方麵一竅不通,可是有些地方,尤其是在計算機方麵,簡直像神一樣無所不能。而且這家夥特別好養活,隻要給他一台電腦,一些廢棄的電子器材,他就能在裏麵宅一個月,當然如果有甜點,那或許還能看到他難得的笑容。”

蔣越想起兩年前那乖巧安靜的少年就忍不住淚流滿麵,簡直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才不會說,隨著和宋淮接觸越來越多,兩人關係越來越熟稔,宋淮就開始毫不客氣地對他予取予求,什麽實驗經費,什麽原文書籍,什麽會做甜點的保姆,簡直讓他一個頭兩個大。

顧傾正聽得微微出神,耳邊突然傳來蒼老低啞的聲音,“顧先生呢?”

這是問他和宋淮是怎麽認識的?顧傾有些詫異,看向宋明中,老人的眼球會變得渾濁,看不清事物,同時也會讓人看不清他們的真正心思。這個宋明中如今給他的感覺卻很奇怪,有種莫名危險的直覺在心頭盤旋。

蔣越卻已經哈哈一笑,代他回答道:“他就更簡單了,被誣陷為殺人犯,因為宋淮幫他洗脫了嫌疑,所以甘願留在宋淮身邊做牛做馬。雖然曾經是個厲害的特種兵,但現在嘛也就是這別墅的一個管家而已。”

宋明中牽了牽唇角,低聲喃喃道:“真是像啊……簡直一模一樣……這是二十年後的輪回嗎?或許……這才是我活過來的意義?”

“舅舅,你一個人在那嘀咕什麽呢?”

宋明中輕歎了口氣道:“沒什麽,隻是人老了,有些愛囉嗦。這些天實驗室的燈常常亮到通宵,宋淮是為了我的病在忙活吧?小越,你讓他別再做無用功了,我注定是活不了幾天的,何必讓他白白勞心費神呢?”

蔣越鼻頭一酸,撇過頭去,不願再看舅舅那蒼老的麵容。

淩晨兩點,顧傾拄著腦袋看宋淮做實驗,意識慢慢迷糊,不知什麽時候就睡了過去。突然,一陣“叮鈴咚隆“的音樂聲響起,把顧傾嚇了一跳,猛地驚醒過來。

抬起頭,就發現宋淮正背對著電腦坐在轉椅上看著他,像貓瞳一樣的眼睛微微眯起來,帶著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顧傾有些狼狽,輕咳一聲道:“少爺,有什麽進展嗎?”

宋淮臉上難得掛著小孩惡作劇的笑容,點了點自己的下巴,“口水。”

顧傾:“……”此時真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下去。

三秒鍾後,顧傾轉過身來,已經恢複了他萬能管家的模樣,溫和笑道:“已經淩晨兩點多了,少爺不如吃一點東西就去休息吧?”

宋淮瞪大眼睛在他臉上瞧了又瞧,再也找不到破綻了,才很是遺憾地撇了撇嘴,“我要吃大理石乳酪蛋糕,蔣越上次送來那種。”

顧傾為難道:“這個我還沒學會,暫時真沒有。”

“打電話讓蔣越給我送啊!”宋淮理所當然道,臉上笑眯眯的,帶著小小的得意,“我為他完成了那麽難的事情,他至少要送我三個月份的甜點。”

顧傾一愣,微微瞪大眼,“宋先生的衰老,你找到解決的辦法了?”

宋淮伸了個懶腰道:“是啊,走了無數曲折的彎路,好不容易才想到的最蠢笨的方法,原理類似這個世界對癌症的化療,唔,跟你說不清楚啦。反正沒辦法讓他舅舅長壽,但多活幾年還是可以的。”

顧傾大喜過望,“太好了!蔣先生和宋先生得知一定會很開心,少爺你早上為什麽不告訴蔣先生?”

宋淮惱怒道:“他一衝進來就吼我,我為什麽要告訴他。現在打電話給他,淩晨二點,這個時間最好了。”

顧傾看著少年眼中完全不隱藏的那點狡黠和算計,頗有些哭笑不得,手中的電話卻馬上撥了出去。

蔣越大半夜被吵醒一開始還很惱怒,聽到消息立刻激動起來,連續問了十幾遍“真的嗎”,興奮的叫聲差點能把顧傾的耳膜刺破。

顧傾淡定地掛上電話,轉身下樓,去準備宵夜了。

宋淮的注意力重新放回電腦上,對著自己好不容易推演出來的數據重新複驗了一遍,等確定絕對沒有錯了,才準備將參數導入儲存。

每一個步驟他都做的很小心,因為這些數據和普通存儲格式不同,並非是通用的二進製編碼,每一個數據中都包含複雜的結構體,就算是宋淮也至少需要數小時才能推導出來,一旦不小心刪除是不可能像普通硬盤數據那樣恢複的。

正操作著,實驗室的門卻被推開。

宋淮目光繼續專注在電腦上,頭也不回道:“先別靠近我。”

可是,身後的腳步聲卻並沒有停止,而是慢慢近了。

宋淮又是緊張又是惱怒,操縱鍵盤的手心都出汗了,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瞪過去,“不是讓你先別靠近我……咦,怎麽是你?”

來人並非是準備好了甜點的顧傾,而是滿頭白發,滿臉皺紋的宋明中。

宋淮不喜歡陌生人隨便跑進自己的實驗室來,心中有些不高興,但想到他是蔣越的舅舅,還是忍了下來,隻是揮手道:“你站在這裏會幹擾到我,快出去。”

說著,不再管宋明中,轉身再次專注在電腦前。

然而,就在宋淮要將最新幾個數據進行打包儲存的時候,突然感覺脖子上一陣劇痛,竟是他的喉嚨被一根細繩緊緊勒住。

窒息、暈眩、生命隨著氧氣的斷絕一點點流失,這是一個無比痛苦的過程,幾乎每個人被勒住脖子的那一刻,都會本能地反抗。

可宋淮的第一反應卻是瞪大眼,驚怒地看著那幾個剩下的數據,因為被勒住脖子一瞬間手下意識的錯誤操作而進入銷毀狀態。

宋淮努力地伸出手,想要去搶救那些數據,可是勒住他脖子的手卻也陡然加力,將他整個人都往後拖拽。

“乒鈴乓啷”,電腦、鍵盤和各種儀器被拖拽著摔在地上,發出劇烈的響動。

宋淮的眼前一陣陣發花,仿佛綻放著五顏六色的眼花,再也看不清楚。他的臉漲的青紫,舌頭都難看地吐了出來,耳邊聽到宋明中沙啞而決絕的聲音:“你們這樣的人本就不該存在,我已經被毀了,決不能讓小越再步我的後塵。”

宋淮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想著那些徹底被毀掉的數據,隻覺得心如死灰。他那麽多天的努力,答應蔣越的事,統統白費了。

突然,門口傳來一陣驚怒的吼聲,緊接著宋淮覺得勒住他脖子的力量一鬆,他的身體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顧傾手腳冰涼打著哆嗦,好半晌才按到了少年心髒的位置,為他做心肺複蘇。

“咳咳咳……”宋淮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中醒過來。

顧傾長舒了一口氣,到此時才發現自己的半件衣服都被冷汗打濕了,出口的聲音更是嘶啞又發著顫,“少爺,你怎麽樣?能聽見我說話嗎?”

顧傾無法想象,如果不是耳釘突然發熱發燙,如果不是他當機立斷趕來,如果再晚那麽一點點,那後果將是怎樣的不堪設想。

宋淮又咳嗽了好幾聲才緩過勁來,他也來不及喊疼,意識到是顧傾過來了,立刻氣急敗壞地告狀:“我的實驗數據,就差一點點……我花了那麽多時間,做了那麽多以前連我助理都不屑做的演算,好不容易推導出來的。顧傾,他太過分了,就算要弄死我,為什麽不能等我把數據存儲完?我……我這幾天的努力統統白費了!”

顧傾忍不住抱了抱少年瘦弱的身體,臉上的表情有些像哭,又有些像笑:“這種時候還惦記實驗數據的,也就隻有少爺你了。不過那些數據已經沒必要再留著了,毀了就毀了吧。”

宋淮皺了皺眉,正要反駁,卻聽不遠處傳來宋明中憤怒而嘶啞的聲音,“顧先生,你還沒看明白嗎?這個人,他和我們所有人都是不一樣的,讓他活著,總有一天會給你和小越帶去滅頂的災難!“

顧傾臉色一沉,冷冷望向哆嗦著從地上爬起來的老頭,“宋先生,不好意思,請別代表我和你是一類人。至少我不會用自己的喜惡來判定別人的生死,尤其還是用犯罪的方式。”

宋明中滿臉苦澀,眼神卻異常執著,沒有絲毫動搖,“我知道犯罪不好,可我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在這世上,我隻剩下小越一個親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像我當年一樣……”

顧傾正疑惑著宋明中話中的意思,門口突然傳來蔣越的驚呼聲:“這是怎麽回事?大半夜的你們開party狂歡啊?那也不用把實驗室弄得如此亂吧?”

蔣越一邊進門,一邊直奔宋淮,興奮地直嚷嚷,“好兄弟,你說找到解決辦法了,是不是真……臥草,你的脖子怎麽了?這是被人掐的?哪個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對你下手?!”

蔣越的手正要伸過去碰觸宋淮,卻被顧傾一把打開。

顧傾冷冷道:“既然蔣少來了那正好,這別墅是蔣少的,我和少爺隻是借住而已。如今你的舅舅想要殺害少爺,不知道你這個屋主打算怎麽處理。”

“什麽?!”蔣越難以置信道,“你開什麽玩笑?我舅舅要殺宋淮?”

顧傾冷冷看著他,沒有回話。蔣越的視線落在宋淮身上,宋淮還記恨著剛剛被毀掉的數據,臉色臭的很,完全不想搭理凶手的外甥。

蔣越呆呆地回頭看向宋明中,“舅舅,顧傾剛剛是胡說八道的吧?”

宋明中捂著胸口咳嗽著,越加衰老的身體帶給他沉重的負擔,剛剛顧傾把他踹出去那一下,雖然沒有打斷他的骨頭,卻讓他渾身上下如散架般疼痛著。

他看著蔣越,語氣平靜道:“是我要殺宋淮,隻可惜,慢了一步,功虧一簣。早知道我應該用刀的……”

“你開什麽玩笑?!”蔣越憤怒地打斷他,“宋淮跟你有什麽冤什麽仇,讓你這麽恨他?”

誰知宋明中卻搖了搖頭,“那天在酒店是我第一次碰到他。”

萍水相逢,自然無仇無怨。

不等蔣越質問,宋明中已經神色一凝,沉聲道:“二十二年前,同樣是在這個別墅,我也曾經撿到過一個男人,身上不著寸縷,傷痕累累。醒來後不記得自己是誰,也查不到身份來曆。他對生活瑣事一竅不通,也不喜歡人際交往,像一張白紙一樣單純懵懂,可是在有些方麵卻精通到可怕。就像你形容宋淮的,那是宛如神一樣的存在。”

這突如其來的展開讓蔣越和顧傾都有些錯愕。

尤其是顧傾,他怎麽也沒想到,像宋淮這樣特殊的存在,竟然還有一個。

反倒是宋淮神色很平靜,隻是聽到宋明中說“神一樣的存在”時若有所思。

“一開始,我隻打算把人送去警察局的,可是短暫相處過後,我卻不知不覺被吸引,一邊欽佩他的強大,一邊又想保護他的弱小。尤其是當有一次靜姝出意外生命垂危,卻被他奇跡般搶救回來的時候,我對他的感激更是達到了頂點。”

“我替他辦好了戶籍,給他取名宋明好,還留他住在這棟別墅裏。那時候,我和靜姝是真心把他當做親弟弟對待的,可沒想到,那卻是我們噩夢的開始。”

宋明中說著說著,低低笑了起來,隻是這笑容說不出的悲嗆嘲諷,“宋明好不喜歡交際,唯一肯接受的人隻有我,就連靜姝,他都非常排斥。不過一開始,我並沒有把這些事放在心上,因為宋明好本來就喜歡一天到晚窩在實驗室裏,常常十天半月都見不到人,飯菜也是我讓保姆送進去的。”

“兩年的相處,靜姝其實很怕宋明好,跟我提過好幾次讓他搬出去住,卻都被我拒絕了。因為我想象不出,把這樣自閉的宋明好趕出去,他要怎麽生活。我知道靜姝不開心,可我卻一味讓她妥協忍耐,我總以為可以慢慢教好宋明好,可以讓他走出去接觸更廣闊的的天地。一直到二十年前的某天,靜姝告訴我她懷孕了,我們兩個欣喜若狂。我終於要當爸爸了,這是一件多麽美妙的事情,晚上躺在**的時候,我久久無法入睡,想著孩子是男是女,第一句開口喊得是爸爸還是媽媽。”

蔣越看著宋明中臉上的悲嗆慢慢變為扭曲的痛苦與仇恨,心裏咯噔了一下,低聲問道:“孩子沒有活下來嗎?”

孩子肯定沒有活下來,否則,他現在就會有個小外甥了。

宋明中哈哈大笑了三聲,雙目一片赤紅,狀若瘋狂,“活下來?它怎可能活的下來?就在靜姝告訴我喜訊的那天半夜,我從噩夢中驚醒,卻發現靜姝沒有睡在身邊。我把別墅翻了個遍,都找不到她,直到我去了宋明好的房間。我看到……我看到靜姝躺在手術台上,肚子被剖開,血淋淋的,還有被切開的子宮……那一刻我快瘋了,質問他在幹什麽,你知道他是怎麽回答我的嗎?”

“他說,最近他一直在研究生命的誕生與消亡,可是貓狗蟲蛇他已經玩膩的,更渴望解剖的是人類生命的初始,比如剛剛著床成功的受精卵。尤其這顆受精卵還帶著我的氣息。”

蔣越倒吸了一口涼氣,眼中滿是駭然,就連顧傾也露出震驚的神色。

宋明中突然揚手將桌上的東西狠狠甩在地上,發瘋一般地嘶吼,“我和靜姝的孩子,我們期盼了那麽久的孩子,它甚至都還沒有成型,就被那個畜生挖了出來。靜姝醒來後,直接離家出走,而那個畜生呢?他竟然通過解剖受精卵,演算出了孩子長大後的模樣,拿到我麵前笑著說:真不愧是哥哥的孩子,果然很可愛呢,若是沒有那個女人的一半基因就更好了。”

“畜生!!魔鬼!!那個人就是徹頭徹尾的魔鬼!我真是瞎了眼,當初才會將他留在身邊,才會害的我們家分崩離析。我真的沒辦法再忍耐,所以一刀捅死了他。可我沒想到,他竟然在我身上做了手腳,就在他斷氣的那一刻,我的心髒也驟然停止了跳動。等再次睜開眼,已經是二十年以後。”

宋明中劇烈喘息著,蒼老的身體經不住這樣的情緒波動而搖搖欲墜,他斜倚著牆壁,鋒銳的視線落在宋淮身上,“死而複生,卻隻剩下九天的生命,我以為上天是耍我的,卻原來不是。因為二十年輪回,這樣的惡魔又出現在了小越身邊,所以上天才讓我活過來,讓我除掉這個惡魔,守住宋家唯一的骨血。”

蔣越一聽這話分明是暗指宋淮的,立刻不高興了,“宋明好是宋明好,宋淮是宋淮,舅舅你運氣不好碰到變態,關我家宋淮什麽事?宋淮是喜歡做實驗,但他最討厭的就是生物和醫學,更是從來不拿活物做實驗,唯一的愛好就是吃吃甜點。這麽軟萌可愛的小孩,怎麽就是惡魔了?”

宋明中嗤笑一聲,“軟萌可愛?當初在我麵前的宋明好何嚐不是偽裝成這樣?可事實上呢?小越,你還沒有看明白嗎?關鍵不是他們做什麽樣的實驗,而是他和宋明好一樣,根本就沒有同理心,更加無法對別人的喜怒哀樂感同身受。在他們眼裏世間的一切都隻是實驗和數據,哪怕是活生生的人。當有一天,你自己或重視的人被他們當做實驗體去任意摧折,到那時你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

“你閉嘴!你他媽根本就不了解宋淮,在那自說自話個屁啊!”蔣越氣的亂爆粗口, 隨後又忍不住瞪向宋淮,“被人這麽汙蔑,你就無動於衷?”

宋淮眉毛一橫,怒道:“明明是你汙蔑我,你才軟萌可愛,你全家都軟萌可愛!”

蔣越一下子驚呆在原地,連宋明中的存在都忘記了,好半晌才咋呼道:“臥草,你這整日宅在實驗室裏的老古董,為什麽會用這麽潮的句式?”

顧傾笑道:“我向少爺推薦了一個頂級黑客論壇,裏麵的人專業水平怎麽樣先不說,流行句式倒是給少爺普及了不少。”

蔣越呆了好半晌,才給顧傾比了個大拇指的手勢:“算你牛!”

他看向呆滯的宋明中,收斂起亂七八糟的表情,冷冷道:“舅舅,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不是來曆性情相像,就代表一模一樣。對我來說,宋淮就隻是宋淮,和二十年前那些阿貓阿狗沒有半點關係,更別提二十年的輪回?嗬,我還三界六道、前世今生呢!”

“這麽晚了,想必舅舅也累了,還請早點去休息吧。宋淮這邊以後請你都不要過來了,如果再讓我知道你對宋淮下殺手,就別怪我這個做外甥的不客氣了。”

宋明中身體搖搖晃晃,聲音顫抖:“小越,他們這樣的人真的很危險,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蔣越不再理會他,而是湊近了看宋淮脖子上的傷口,越看臉色越難看,掏出手機道:“我讓黃醫生過來替你處理下。”

宋淮不高興道:“不許再叫人過來,吵死了。以後我的實驗室,除了顧傾誰都不許進來!”

“好好好,都聽你的,以後誰都不許進你的實驗室,連我都不進來,好了吧?”

宋淮卻還是沉著臉,不理蔣越,蔣越隻得求助地看向顧傾。

顧傾笑了笑,毫不留情地道出了事實:熬了幾個通宵推演出來的數據銷毀了,宋明中的命也沒辦法再續了。

蔣越隻覺得一口血就堵在喉嚨口,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小越,你聽我說,就算不殺了他,至少你也一定要離他遠遠的,我真的不希望你步我的後塵啊!”

“我步你妹的後塵!!”蔣越這一次終於忍不住,衝到宋明中麵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雙目發紅,嘶聲吼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剛剛做了什麽?”

“連續五天,宋淮隻睡了幾個小時,你以為他是為了誰?是為了你啊,為了你的命能夠延續下去,舅舅!就在剛才,我接到電話,宋淮終於研究出方案了,舅舅你有救了。你知道我多高興?淩晨兩點鍾,我衣服都沒換,開著車屁顛顛就跑過來了。可誰知道,我千方百計要救的人,他偏偏卻要自尋死路!媽的,這果然就是天意,因果循環,輪回報應啊!老子這回真他媽相信輪回了!”

宋明中呆滯道:“你在……說什麽?”

蔣越一把鬆開他,嗤笑道:“還聽不懂嗎?宋淮因為我的請求,拚命找出了為你續命的辦法,可是在最關鍵的時刻,你闖進來了,想要殺了他,也毀掉了他千辛萬苦推演出的數據。你毀了他的心血,也扼殺了你唯一活下去的希望。舅舅,你不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因果輪回嗎?”

蔣越輕輕歎了口氣,語調中滿是蕭索,“我很想讓你活下來,但是對不起,舅舅,我和宋淮都已經盡力了。接下來的日子,就讓我和舅母好好陪你度過吧。”

“我聽見回聲,來自山穀和心間,以寂寞的鐮刀收割空曠的靈魂,不斷地重複決絕,又重複幸福,終有綠洲搖曳在沙漠。我相信自己,生來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敗,妖冶如火,承受心跳的負荷和呼吸的累贅,樂此不疲……”

優雅低沉的女聲念著優美的詩詞在房間中緩緩回**,每一個音節都帶著獨特的韻律,宛如溪流拂過你的心扉,滌**你的靈魂。

讀完了一節,曾靜姝放下詩集望向**的男人。

男人已經蒼老的完全沒了樣子,滿臉的褶皺,脫落了大半的頭發,還有萎縮的無力手腳。他微微張開的口中能看到已經脫落了大半的稀疏牙齒。

曾靜姝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微笑道:“坐在你的身邊為你念詩,哄你入睡,這也是我們的約定之一,不過我詩讀完了,你怎麽還沒睡呢?”

宋明中張了張嘴,吃力地道:“還有一件事,沒有做。我們,要各自藏一件寶貝,藏在對方知道的地方,總有一天,我們會把對方的寶貝找到。我已經藏好了東西,也猜到了靜姝的寶貝藏在哪,可是已經來不及……來不及去找了。”

曾靜姝輕輕歎了口氣道:“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命啊,總是有緣無分,有始無終。這個約定就當是我們此生的遺憾,帶進棺材裏吧。”

宋明中眼中光芒一陣黯淡,啞聲道:“有緣無分,有始無終……是啊,這就是我們的結局。靜姝,對不起,對不起!”

淚水滑落宋明中眼眶,一大把年紀的老頭,癱瘓在**,卻哭的像個孩子一樣。

曾靜姝悄悄關上房門,正要下樓,旁邊卻傳來蔣越的聲音,“你真是我舅母嗎?”

曾靜姝一愣,回頭望向他,好笑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舅母應該是恨舅舅的吧?為什麽你卻能那麽溫柔地陪在舅舅身邊?”

“溫柔?”曾靜姝嘴角漾開一抹溫婉的笑容,“在心愛的人注視下,一天天變老,直至頭發稀疏、牙齒脫落,躺在**,大小便失禁,狼狽無比。你真的覺得,這是溫柔嗎?”

蔣越一下子怔在原地,刹那間隻覺得背脊發涼,冷汗涔涔,就連曾靜姝已經離開了也不知道。

直到顧傾拍了他一下肩膀,才猛地回過神來,心有餘悸道:“女人報複起來真是可怕,難怪說寧可得罪小人,也不得罪女人。”

* * *

第九天,所有人都知道宋明中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他的視線完全模糊,呼吸的時候骨瘦如柴的胸口劇烈起伏,發出破舊風箱拉動般難聽的聲音。

蔣越、曾靜姝、顧傾,甚至包括唐教授和阿青都圍到了他身邊。唯一沒出現的隻有還在補眠的宋淮。

唐教授自從見識到了宋淮那神鬼莫測的技術後,就再也不敢多說什麽,再加上蔣越給的封口費,所以他現在非常安分守己。尤其是,當他看到宋明中如今蒼老痛苦的模樣,更是慶幸自己沒有真的開始這項研究。

曾靜姝靠近聽了一會兒,才道:“他說,玉簪。”

蔣越怔了怔,隨後想起了什麽,走到床頭櫃中,將一隻細心包裹起來的玉簪拿出來,遞到宋明中手裏。

宋明中的手現在比雞爪粗不了多少,無力地佝僂著,哆嗦著,連個筷子都已經抓不住。可是當蔣越把玉簪放到他手中,他卻緊緊地捏起來,用力到手臂上跳起了青筋,身體都微微顫抖著。

蔣越眼眶微紅,他聽宋明中說過玉簪和綰發的事,此時看他這副模樣,不由輕輕握住他的手,低聲道:“舅舅,這輩子不能為舅媽綰發就算了,誰讓你笨呢,怎麽都學不會。下輩子吧,希望你們下輩子還能在一起,到時你一定要好好待舅媽知道嗎?這隻玉簪,就讓他陪你一起去地下吧,也好做個念想。”

宋明中雙目張了張,仿佛用力瞪大了想要看什麽,隨後嘴角勾起微不可查的弧度,雙唇呢喃模糊呢喃著什麽。

蔣越靠近了細聽,隱約聽到他說:“綰青絲……守一世……已經……綰過了……也許還有下輩子,如果有下輩子……就好了……”

已經綰過了?這是什麽意思?蔣越一頭霧水。

旁邊突然傳來唐教授的驚呼,“宋先生他閉眼了!”

蔣越隻覺得呼吸一滯,顫抖著手去探他的鼻息,隨後心猛然往下一沉,鼻子一陣發酸。

盡管早已有心裏準備,可是舅舅真的走了,他還是說不出的傷心難過。

曾靜姝也握著精致的絹帕,輕輕擦著眼角的淚痕。哪怕是在哭泣,她的動作也依舊是那樣優雅,仿佛流水行雲。

蔣越仰頭閉了閉眼,將淚水都憋回去,才招呼顧傾,讓他幫忙裝殮宋明中。

因為宋明中特殊的經曆,所以沒辦法請醫生,也沒辦法走正常程序入殮。

宋明中已經明確交代了,他死後不需要重新立碑,也不需要念經超度,隻需要將他的屍體火化了,灑在漓江中。

他說:這輩子沒有做到的,做錯了的,他會浸在漓江裏慢慢反省懺悔,也許有一天靜姝願意原諒他,會來到漓江邊再看他一眼,那樣也就心滿意足了。

蔣越有心想勸舅母原諒舅舅吧,但想起那殘酷的過往,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有些事情,外人是沒有資格議論評說的。真正的痛苦隻有當事人才清楚。

顧傾正要幫著蔣越把人抬起來,突然,宋明中的衣襟中掉出幾張紙。

其中一張就掉在阿青旁邊。

她撿起來,就看到上麵寫著歪歪扭扭地兩行字。

——你現在還好嗎?

——我很好,因為我知道你就在我身邊。

阿青的手顫了顫,又拾起了另外幾張,每一張上麵都有兩行字。

——你夢到了什麽,讓你恐懼?

——你活的很痛苦?

——很痛苦,可是我情願更痛苦十倍百倍,如果能讓你解脫。

——約定的事情都完成了嗎?

——隻完成了一件。靜姝,我終於能為你綰發了,可是你卻再也不願讓我擁你入懷。你說,綰一次發,就能讓我多守護你一次。今生對不起,來生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這次我一定不會再懦弱,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

水滴落在褶皺的紙麵上,慢慢暈染開去,模糊了字跡,也氤氳了時光。

遙遠的彼方,有誰在輕輕吟唱——

風雪枯萎了年華,輾轉輪回掙紮

枉一場結發,惹一世糾纏

歲月蒼老了臉頰,夢裏獨酌月下

誰為他綰上,這交錯的時光

青絲成白發,淚滴如雨下

相思最不堪,歲歲年年暮暮朝朝

…………

蔣越再次登門的時候,已經是好幾天以後。

他提了一大袋精美甜點上門,宋淮總算是沒有再因為當初宋明中毀掉實驗數據的事遷怒他,甚至拿起蛋糕的時候還給了他一個好臉色。

蔣越頓覺身心舒泰,伸了個懶腰,突然道:“有件事你們一定沒想到,舅舅火化後,我那個便宜舅母就神秘失蹤了,所以我派人去查了一下。不查不知道,一查真是嚇了一跳。原來這個人根本就不是我的舅母曾靜姝,而是她的雙胞胎妹妹曾靜孌,曾靜姝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過世了。你說這個曾靜孌搞什麽?跑過來演一出戲,就為了陪我舅舅走完最後的人生曆程?”

這麽個重磅炸彈放出來,對麵的兩人卻都很平靜。

顧傾更是淡淡笑道:“目的她那天不是說的清楚嗎?就是為了看宋明中苟延殘喘,急速變老的樣子,這也算是另類的為她孿生姐姐報仇了吧?”

自從那日宋明中對宋淮下手後,顧傾對他的態度就很不客氣。沒有惡言相向,那也完全是看在死者為大的份上。

蔣越摸了摸鼻子,訕訕道:“女人心海底針啊,真是想不通,居然還有這樣的報複方法。對了,唐教授說想留在這裏,以後有問題希望能向宋淮請教。”

顧傾眯了眯眼道:“把我的手機號留給他吧,但也請警告他有事沒事都不要隨意登門。”

宋淮吃完一塊蛋糕,正要繼續下一塊,餘下的卻被顧傾直接收走放進了冰箱。

宋淮急的要跳腳,可是顧傾態度強硬,且武力強大,他當真一點轍都沒有,最後隻得憤憤賭氣上樓。

蔣越看兩人的相處模式看的目瞪口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宋淮訓得服服帖帖的,兄弟,你牛的!”

顧傾微微一笑,神色有一瞬間說不出的柔軟,“宋淮他不是有性格缺陷,而是就像一張白紙,上麵隻畫了和專業知識相關的線條,其他的色塊要添上去很難,但隻要肯費心費工夫,總能把畫做好的。”

不過臉部表情一做大,他就感覺到嘴角一陣疼痛。這是幾天前顧傾在他臉上揍得傷,醒目的淤青在他臉上張牙舞爪盤旋了好幾天,剛剛才消下去的。

“說起來,顧傾你的身手是真好啊,那天那拳揍過來我完全沒得躲。我覺得我爸身邊的保鏢都遠沒你厲害。“

“蔣先生過獎了。“

“嘿,我說你能別再叫我蔣先生嗎?就和宋淮一樣叫我蔣越吧,我也叫你顧傾怎麽樣?整天先生來先生去的,叫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顧傾失笑:“好。”

蔣越看他如此幹脆利落,頓時對這家夥的觀感好了不少,隨即又問起了初見時的問題,隻是這一次卻是不帶敵意的,“不過你這麽厲害,我就更好奇了,像你這樣的人,怎麽會跑來給宋淮當管家呢?每日洗衣煮飯擦地什麽的,就算是為了報答救命之恩,也太過了吧?”

顧傾沒有馬上回話,而是摸出一隻煙點上,煙霧嫋嫋,沉寂無聲,就在蔣越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卻聽他緩緩的用平靜的語調道:“你可能沒辦法想象,當全世界都把你孤立的時候,有一個人伸出手拉住你,是什麽樣的感覺。更何況,他還說,不是誰都可以,隻有我是特殊的……嗬嗬,說起來可能很矯情,但因為這份特殊,我才能作為顧傾繼續存活下去。”

蔣越張了張嘴,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倒不是這話有多勁爆,而是他沒想到從顧傾的嘴裏居然能說出這麽文藝這麽中二的台詞。關鍵是兄弟你自己也知道矯情啊?

蔣越還在琢磨著怎麽吐槽的時候,顧傾卻已經掐滅了煙頭,站起身往廚房走去。

“誒誒,你幹嘛呢?現在還不是做飯的點吧?”

顧傾動作利索地穿上圍裙,微笑道:“大理石乳酪蛋糕,少爺好像非常喜歡,我得嚐試著做出來啊,總吃外麵買的終歸不太好。”

蔣越呆滯了半天,才猛然爆出一句粗口:“娘的,你還真要競選萬能管家啊!”

* * *

山區墓園,這裏林立著密密麻麻的石碑。

此時月黑風高、萬籟俱寂,陰森冰冷的墓地本該是空無一人的。但在一個偏僻的角落,卻有幾個身影,正拿著鏟子迅速挖掘著其中一個墳墓。

在這個墳塚前方立著個小小的墓碑,隻是讓人驚異的是,這墓碑中央空白無字,隻在右下角用極小的字刻著“父宋明中母曾靜姝泣血立”。

墳塚很快被挖開,有人探頭進石棺中,探手拿出一個小小的盒子。

那人連忙拿著盒子,迅速來到一個年約四十歲上下的女子麵前,恭敬地將盒子遞上去。

若是蔣越在這裏,赫然就會認出,這個女子正是曾冒充他舅母的曾靜孌。

合上蓋子,曾靜孌望向旁邊的人,輕聲道:“相互尋找藏寶的地方,嗬嗬,果然還是姐姐最了解他呢。”

站在曾靜孌旁邊的是個女子,和曾靜孌幾乎一樣高,隻是她身上嚴嚴實實裹著布巾,讓人看不清她的麵容。正是啞女阿青。

曾靜孌收起盒子,視線落在那無字的墓碑上,緩緩道:“其實他也不算是一個負心薄幸之徒,隻是蠢了一點軟弱了一點罷了。姐姐,看了那些紙條,你就沒有一點感動?”

黑暗裏一陣沉默,好半晌才傳來一個粗嘎刺耳的聲音,“所有的感動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化為了仇恨。當我被宋明好活生生冰凍成屍體的那一刻起,當初的曾靜姝就已經死了。他確實沒有負心薄幸,可也是他將那個惡魔帶到我麵前,信任他超過信任我,甚至放任那個惡魔屠殺了我的孩子,毀滅了我的未來,這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曾靜孌輕歎了一口氣,隨後挽住阿青笑道:“算了,反正那個人也已經死了,老師讓我們找的宋明好留下的天心晶核也找到了。老師看到我們送他的禮物,一定會很開心的。”

阿青點了點頭,想起那個給她新生的長者,臉上也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長長的布巾往後甩了甩,將斑駁的容顏又裹緊了一些,兩姐妹並肩離去的身影慢慢融入了墓園的黑夜中。

沒有人發現,或者說根本沒有人關心,在那個空棺木的角落還放著一支鎏金的簪子,簪子上曾經挽著兩簇成結的青絲,隻是年月日久,青絲早已成灰,在開棺的那一刻更是隨風飄散,消失無蹤。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