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冰凍

美國亞利桑那州。

茫茫無際的沙漠中,矗立著一個灰撲撲的研究所,研究所門前掛著“FBrain House”的牌子,隻是因為年久失修,半個牌子已經垂掛下來。

此時,研究所外停著一輛破破爛爛的吉普車,一個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提著箱子從車上走下來。風吹起她遮麵的布巾,露出一張斑駁的臉,凹凸不平的痕跡,分不清是皺紋還是疤痕,宛如老樹即將剝落的皮。

“阿青,回來了?”研究所內的一個工作人員朝她打了聲招呼,視線卻掠過了她的臉不敢多停留。

阿青點點頭,沒有說話,事實上,她是個啞巴,也沒辦法說話。

與人打過招呼後,阿青提著箱子繼續往前走,很快來到一個房間。

放眼望去,這裏矗立著密密麻麻數十個膠囊型的冷凍艙。每個冷凍艙都有至少一人半的高度,上下插著好幾根手指粗細的管子。

阿青打開箱子,從裏麵取出保存完好的幹冰,隨後轉動閥門,冷凍艙底部很快被打開一個小小的窗口,幹冰就從這裏被放進去。

“阿青啊,你又在給那些死屍‘加柴’了?”門外傳來調笑的聲音,“要我說,你就別管了,難道你還真信這些被凍成冰棍的屍體,還有一天能蘇醒過來?”

另一人附和道:“我倒不是不相信人體冷凍技術,可我們這個FBrain研究所,早在二十年前就建立了,那時候的技術有多爛誰不知道?這些人如果還能複活,嗬嗬,那就是靈異事件了。現在新成立的那些人體冷凍研究所,使用的可是液氮恒溫係統了,誰還會像你這麽傻乎乎地添加幹冰?”

“說的是啊,這裏的許多屍體,早就已經無人認領,就算讓他們自身自滅腐爛掉,也根本不會有人追究。阿青,你還是歇歇吧!”

阿青回頭笑了笑,卻沒有停止,而是回頭繼續自己的工作。

在外頭圍觀的幾人搖了搖頭正要離開,突然,房間裏響起劇烈的“砰砰”聲。

阿青包括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因為這聲音竟然是從其中一個冷凍艙中傳來的。

“怎麽回事?難道,是有老鼠跑進去了?”

幾人麵麵相覷,在這樣的環境下,原本裝死屍的容器裏卻傳出聲音,總讓人心裏毛毛的。

其中一個工作人員仗著膽大慢慢走到發出聲音的冷凍艙前,拉住閥門。然而,這一拽之下,沉重的手輪竟直接被扯了下來,與地麵碰撞發出“哐”一聲巨響。

“哎喲!”工作人員一個不慎,腳被沉重的鐵輪砸了個正著,身子頓時搖搖晃晃,接連撞在冷凍艙上。

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原本應該很沉重牢固的冷凍艙在一撞之下竟轟然倒地,連接的管子也跟著一起被扯斷,發出一陣乒鈴乓啷的巨響。

站在一旁的眾人這下都待不住了,紛紛圍上前去,啞女阿青原本蹲在地上,此時甚至來不及不起身,直接爬到了倒下的冷凍艙前。

密閉的艙門在這連番撞擊之下發出吱嘎的響聲,搖搖晃晃,仿佛要掉落下來。

阿青正要伸手扶住那艙門,突然,在她眼前出現了一隻手。

那手極其纖細修長,皮膚薄的仿佛是透明的,底下的血管與骨架清晰可見,在屋裏燈光照耀下,宛如精雕玉琢的藝術品。

可是,眾人看到這隻手,這隻牢牢掰住門框的手,卻齊齊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

因為,這隻手,它……它竟然是從冷凍艙中伸出來的。

* * *

午後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讓整個客廳都顯得整潔而亮堂。

蔣越坐在客廳沙發上,手上端著茶杯,麵上一派雲淡風輕,心中卻已經翻起了驚濤駭浪。剛進入別墅的時候,他都快認不出這是自己留給宋淮的屋子了。從前這別墅,就算日日夜夜有保姆、鍾點工打理,可哪次他進來不是死氣沉沉,灰撲撲如鬼屋一般的。

尤其是那個雜草橫生的院子,宋淮不在乎,保姆自然不會去打理,蔣越每次進來的時候都提心吊膽,生怕從草叢中竄出一條蛇來。可如今呢?綠草茵茵,花香嫋嫋,彎彎繞繞的灌木綠化牆修剪整齊,早就廢棄的池塘中流水潺潺、鯉魚嬉戲。整個院子雖算不上華美藝術,卻別有一番韻味。搞得蔣越在門口進退了三次,反複確認自己有沒有看錯門牌號才敢進來。

顧傾在廚房忙完了,才脫下圍裙,微笑著走到蔣越麵前,“很抱歉蔣先生,讓您久等了,少爺的實驗還沒有完成,大概再過二十分鍾就會下來。”

蔣越看著他那坦然的樣子就一陣無語,一個大男人,還是一個曾經當過特種兵的男人,穿起圍裙忙前忙後,他居然一點都沒覺得不好意思?

不過麵上,蔣越卻沒有絲毫表現出來,放下茶杯,站起身朝顧傾伸出手道:“你好,我叫蔣越,是宋淮唯一的好友,這段時間多謝你對我兄弟的照顧了。”

唯一這兩個字,蔣大少咬的特別重。

這種中二的宣言放在別人身上,那是肯定不能亂講的,畢竟人的社交那都是八麵玲瓏、盤根錯節的,你說唯一就是唯一啊?可宋淮不同,蔣越從認識他開始,就從沒見他主動跟別人有過交流——甜品店的老板除外,更別提交到其他朋友了。

顧傾當然聽出了蔣越口氣中的挑釁,不過他卻好像什麽也沒察覺,隻是淡淡一笑。

兩人交握的手鬆開,各自在沙發上坐下來。

蔣越慢悠悠道:“知道宋淮身邊突然多了你這麽個陌生人,我忍不住去調查了一下。顧先生不會怪我唐突吧?”

顧傾搖頭,“人之常情。”因為他自己也第一時間調查了蔣越,半斤八兩,誰也不必說誰。

“這不查不知道,一查還真讓我嚇了一跳。”蔣越臉上露出很刻意的驚訝表情,“原來顧先生真不是普通人物,尖刀連的特種兵可不是誰都能勝任的。而且退役後,短短三年時間就成為了錦榮風投公司的高級顧問,業務能力比起專業人士絲毫不遜色。像顧先生這樣的能人,怎麽會甘心留在我兄弟身邊做個端茶遞水的管家呢?”

顧傾無奈道:“蔣先生既然調查過我,肯定也知道我和宋淮結識的來龍去脈,原因,還需要問嗎?”

蔣越眯起眼看著他,“雖然調查過,但我還是很好奇。宋淮向來足不出戶,也最不喜歡管閑事,就算他真的有能力幫你,也根本沒理由這麽做。”

“他有。”這一次,顧傾臉上的笑容再也不是一直以來公式化般的優雅疏離,“因為我會做甜點。”

“靠——!咳咳……”蔣越被剛剛喝進口中的茶水嗆到,漲紅著臉咳了好幾聲才怒道,“這小子,總有一天會被他的口腹之欲給害死!”

他就想不明白,除了實驗對什麽都滿不在乎的宋淮,為什麽就對甜點那麽癡迷。蔣越甚至懷疑,如果人販子拿著美味的甜點引誘宋淮跟他們走,宋淮是不是還會乖乖的幫忙數錢。

擦了擦嘴角的茶葉沫子,蔣越才把自己的架子重新端回來,“好吧,就當你是想要報答宋淮的救命之恩,可報恩的方法有千千萬萬種,完全沒必要幹伺候人的事吧?或者我該換個方式問,你也見識到了宋淮的那些發明,應該很清楚他身上藏著什麽樣的價值,難道你沒有動心?”

說著,他笑了一下,意味深長道:“顧先生別怪我說話直接,畢竟財帛動人心,再大的恩情也抵不過欲望,東郭先生的例子在曆史上可是比比皆是呢!”

顧傾伸手在褲兜裏摸了摸,摸出一根煙,輕輕一彈,煙在半空打了個轉,已經叼在他嘴上,整個過程說不出的瀟灑流暢。

“介意我抽煙嗎?”

蔣越心中暗罵了一聲“裝逼”,麵上卻端著,一樣淡淡回複,“請便。”

嫋嫋的煙霧彌漫在客廳中,帶著嗆鼻的味道鑽入蔣越鼻子,讓他皺眉往後仰了仰。視線中男人線條分明的臉在煙霧中顯得有些模糊。

“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我也調查過蔣先生,J省龍頭企業董事長的獨生子,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二代,自己經營的君悅美容中心有聲有色,兩年前就被評為C市傑出青年。按理說,像蔣先生這樣精明的商人不可能會做虧本買賣。可據我所知,蔣先生這幾年投在少爺身上的錢甚至超過了君悅美容院的年營業額,而且迄今都沒有索取任何回報,這算是……蔣先生的超前投資嗎?”

“砰——”蔣越手中的茶杯重重擱在茶幾上,臉上已經有了明顯的怒容,“我樂意給我兄弟投錢用你來管?你算什麽東西,老子認識宋淮的時候,你還在叢林裏玩你泥巴呢!輪得到你來瞎比比我和宋淮的關係?”

這一番變臉簡直比翻書還快,就連顧傾也有些措手不及。他原以為這是一場你來我往的試探,可沒想到剛剛還“城府頗深”的蔣大少居然隨便被挑釁兩句就炸毛了。

“嘰嘰喳喳吵個不停,我就知道你來了,蔣越。”少年清冷帶著沙啞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瞬間打破了客廳中詭異的氣氛。

隻見宋淮赤著腳,穿著藍白色的棉質睡衣從樓梯上緩緩走下來,目光落在蔣越身上卻是充滿了嫌棄。

蔣越臉上剛要綻放一個久別重逢的笑容,立刻被潑了一盆冷水,欣喜變為了咬牙切齒,“宋淮你有點良心好不好?我這剛下了飛機,囫圇覺都沒睡一個,就巴巴趕來給你送甜點,你還好意思嫌我吵?”

宋淮聽到甜點兩個字頓時眼前一亮,蔣越的其他吐槽完全拋到了腦後。

“少爺,等一下。”顧傾迅速出聲阻止他,“請先把鞋穿上。”

樓梯的地板是實木,客廳的地板卻是瓷磚,赤腳踩在上麵一片冰涼,所以顧傾在樓梯旁放了好幾雙拖鞋。

蔣越此時已經把甜點拿了出來,是大理石乳酪蛋糕,雖然過了一夜,卻依舊色澤鮮亮、甜香撲鼻。

宋淮哪還顧得上什麽穿鞋,滿心滿眼隻有蔣越手中的蛋糕。

可是,他的腳剛要踩上冰冷的瓷磚,顧傾身影一閃,竟然在眨眼的瞬間從沙發移到了樓梯旁。

大手牢牢按在少年單薄的肩膀上,高大的身形微微彎曲拿過旁邊一雙拖鞋,擺正在宋淮麵前,說出的話語柔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口氣,“少爺,你體質偏弱,地板冰涼,容易寒氣入體,還是穿上拖鞋吧。”

蔣越在旁看戲,一臉幸災樂禍。因為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宋淮的脾氣——打擾他做實驗和品嚐甜點的人統統罪該萬死。蔣越已經能預見到,顧傾一會兒被電擊彈出去後狼狽的模樣。

然而很快,蔣越臉上得意的笑容變成了目瞪口呆。

宋淮被顧傾阻止了行動,果然是很不悅,可竟然沒有發飆,而是非常鬱悶卻又乖乖地穿上了拖鞋,才迅速過來。

在宋淮品嚐蛋糕的時刻,顧傾又去了廚房,等顧傾的身影消失,蔣越才大呼小叫道:“你轉性了啊?他讓你穿鞋你就穿鞋?讓你配著紅茶吃蛋糕,你就乖乖喝紅茶?你以前不是最討厭喝茶的嗎?”

宋淮舀了一勺蛋糕放入口中,享受地眯起眼,有甜點吃的時候,他的脾氣就會比平時好很多,但聽到蔣越的問話還是鬱悶地鼓起了腮幫子,“顧傾這個人好麻煩,又是穿衣服又是穿鞋子,睡覺必須去**睡,每天要去院子裏走一個小時,早中晚三餐必須飲食均衡……最可惡的是,有天半夜我實驗做到最關鍵的時候,他竟然直接拉斷了電閘!”

蔣越張了張嘴,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沒電他?或者給他一點終身難忘的教訓?”

“怎麽沒有?”說到這個宋淮更憋屈了,“可是我的電磁流攻擊威力設定太低了,因為不能對人體造成不可逆的傷害,他現在根本就不怕。而且,教訓他一次,我就三天沒有甜點吃。拉掉電閘那回,我氣的狠了,把他封入低溫冷凍箱十分鍾,又把他送進水池裏,當天他什麽都沒說。第二天就把家裏所有甜點材料統統丟進了垃圾桶。”

蔣越:“……”這一瞬間他突然有點同情顧傾了怎麽破?

“咳咳……”收拾了下心情,蔣越立刻道,“既然你這麽討厭顧傾,直接把他炒了了不就好了?哥們兒給你找個年輕美貌的保姆,保證會做甜點,並且比這個顧傾溫柔體貼一百倍。”

宋淮瞪他,“撒謊,你找來的保姆做的甜點都難吃死了,連顧傾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蔣越簡直要哭了:重點難道不是年輕美貌嗎?兄弟你也快二十歲了,是不是男人啊?懂不懂美貌女仆的**啊?

“咳……總之,這回我保證,新給你找的保姆肯定比這個顧傾更聽話更會做點心,還不會去煩你。你就把他炒了好不好,哥們兒我看見他就橫豎不順眼。”

宋淮又瞪了他一眼,那“煩死了,別說廢話”的小眼神,看的蔣越一頭霧水,隻是還不等他問出答案,顧傾已經從廚房中走出來,客氣地問蔣越:“蔣先生準備留在這裏用晚飯嗎?如果是這樣,我會多準備一份。”

蔣越條件反射回答了一句:“不用”,他答應家裏的吳媽晚上會回去,可話一出口卻立刻回過味來。尼瑪不用什麽啊不用,這裏明明是他的別墅,如今怎麽跟個不速之客一樣,居然被顧傾下逐客令?

“我……”蔣越劍眉倒豎,就要跟顧傾懟回去,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顧傾微微一笑道:“好的,我明白了。”說著,轉身走入了廚房。

你明白什麽了明白?不讓老子留下吃飯是吧?老子還非賴在這裏不走了!

蔣越氣的想要把顧傾那張麵具一樣的笑臉撕爛,不過,手機的鈴聲越加急促,無奈之下,他隻好先接聽了電話:“喂,不是跟你說過,我剛下飛機需要二十四小時休息時間,除非天塌下來都別找我嗎?”

“蔣少,你先別生氣,這回的事真挺急的,比天塌下來輕不了多少。”電話那頭的人連聲道,“您還記得您有個舅舅嗎?”

“舅舅?”蔣越愣了愣,好半晌才道,“哪個舅舅?哦,你說二十年前過世那個?”

“是啊!當初宋先生過世,夫人傷心難過,不肯接受唯一的親人離開,所以為蔣先生做了特殊的遺體保存。”

蔣越皺著眉頭思索了好一陣,終於恍然道:“哦,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老媽當時還特地在美國一家人體冷凍研究中心投資入股,就是為了讓他們好好保存舅舅的遺體,等待哪天科技先進了能夠複活……嗬,複活。”

蔣越顯然對自己母親這樣的迷信思想完全不認同,不過也沒說什麽,繼續道:“怎麽了?是不是那個研究中心倒閉,舅舅的遺體腐化了?其實這麽多年,無法完善保存下來也是正常的,你想辦法把遺體弄回來,我找個墓地讓舅舅葉落歸根,入土為安吧。”

“不……不是這樣。”誰知那頭的人卻馬上否定了蔣越的猜測,聲音中帶著明顯的顫抖,仿佛震驚又仿佛恐懼,“蔣少,你舅舅宋明中的遺體非但沒有腐化,反而……反而複活了。”

“死而複生,冰凍了二十年的人醒過來,嗬嗬……他們以為是科幻小說啊?當年我雖然還小,那也是親眼看著舅舅斷氣的,媽蛋,老子一會兒就拉著他去做DNA檢驗,當場戳穿他的把戲,看他還有什麽話說!”蔣越越說越是氣憤,腳下急走,還不忘催促宋淮,“你們倆能不能走快點?沒吃飽飯還是沒睡夠覺啊?”

宋淮打了個哈欠,陰沉著臉道:“你信不信是你的事,為什麽要拖我過來?”

他走路有些搖搖晃晃的,哈欠一打,兩隻眼睛紅紅的泛起水霧,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沒朝旁邊的牆壁撞去。

顧傾連忙上前一步扶住他,宋淮倒是絲毫不客氣,直接把全身重量掛在他身上,由著他拖自己走,弄得顧傾哭笑不得。

前頭的蔣越看宋淮這懶惰無骨的樣子,倒也絲毫不意外,隻是理直氣壯道:“這種類靈異事件,我不找你找誰。如果真的連DNA都檢驗不出,就得靠兄弟你的火眼金睛幫我辨認出那妖怪的真身了。對了,小劉說把那人安頓在1206,應該就在這片……”

話還沒說完,蔣越身邊的一間房門突然打開,露出裏麵男子的身形,還有帶著調侃的聲音傳入三人耳中,“其實我也很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妖怪。”

蔣越幾乎是在看到這男人的第一眼,就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就連顧傾也是忍不住輕呼了一聲,“這兩人長得好像。”

沒錯,這個剛剛開門出來的男子和蔣越的容貌至少有六七分相似,隻是蔣越的頭發是如今比較流行的煙花燙,還染了色,而這個男子的發型卻是中規中矩的斜分,身上穿的衣服款式也偏老舊傳統。

尤其是蔣越那雙桃花眼,眼尾微翹,平日看人的時候總帶著似醉非醉的朦朧神秘,可一笑起來就彎成月牙,看著特別傻氣。這是蔣越對自己長相中最不滿意的一點,卻也是最特別的一點,可眼前這個男子的眼睛幾乎和他一模一樣。

直到進屋的時候,蔣越的精神還有些恍惚,直到拿著手機發微信跟助理小劉確認了好幾遍,才抬頭看向對麵的男人,“你就是……宋明中,我那個死了二十年的舅舅?”

男子或者說宋明中苦笑了一下,“大概……是的。”

蔣越一臉求你別逗我的表情,“你要說你是我爸的私生子,我流落在外的雙胞胎哥哥,我都更能接受一點,可是,冷凍的屍體死而複生,這……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真要有死而複生這種事,各國的研究院還不把你拉去做切片研究啊?”

“咳……蔣先生,你有所不知。”這時候,坐在宋明中身旁的老者開口了。沒錯,這屋中並非隻有宋明中一個人,而是還有一個老頭和一個身上臉上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

老頭吸引了蔣越注意力後,才繼續道:“蔣夫人臨死前,已經將FBrain House從當時負責冷凍宋先生的研究所獨立出來了,FBrain一直被安置在美國亞利桑那沙漠,一來是運輸回國不方便,二來是避人耳目,裏麵的工作人員也大都是我們Z國人。所以宋先生蘇醒的事,現在除了我們中心的工作人員和蔣先生您這邊,還沒有其他人知道。”

似乎看出了蔣越的懷疑,老頭拿出手機,打開了一個視頻播放,微笑道:“蔣先生若是還不相信,不如看看當日的監控錄像吧。”

蔣越眯了眯眼將手機接過來,身子往宋淮身邊湊了湊,讓他一起看。

老頭眉頭微皺,似乎想要阻止,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隻是看宋淮和顧傾的目光卻帶上了幾分狐疑,猜測著他們跟蔣越到底是什麽關係。

視頻無聲播放,從冷凍艙出現異狀轟然倒地,到一隻青白的手扳住艙門,視頻畫麵定格在那張慘白的卻跟自己有五六分相像的臉。

“啊——!!”蔣越嚇得直接把手機甩了出去,還好顧傾眼疾手快,才在半空接住,隻是他臉上的震驚卻絲毫不比蔣越少。

唯一沒受影響的大概隻有看上去如無知少年一樣的宋淮了,他的目光此時已經落在宋明中身上,微皺著眉頭看著他,眼底閃過一抹疑惑。

老頭看蔣越那驚嚇的表情,眼中飛快掠過得意,麵上卻凝重道:“蔣先生,冰凍二十年的人成功複活,無論從醫學還是人類進化方向上來說,都是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消息。如果我們能馬上成立科研小組,並以宋先生的身體數據為依托進行研究,推導出冷凍遺體複蘇的可能性和必要條件,到時我們的科研成果必將轟動全世界,名流千古!”

蔣越不悅道:“你這話什麽意思啊?讓我舅舅去給你當小白鼠做切片研究,好成就你名流千古?”

“不!不!”老頭臉漲的通紅,連連搖頭,“我怎麽敢拿宋先生做研究,隻是希望宋先生能提供一點血液毛發,好讓我們采集實驗數據。更何況,宋先生如今剛剛從長期冰凍中蘇醒,身體是否存在隱患還不清楚,蔣先生如果願意出資成立研究小組,其實也是對宋先生身體和健康的一種保障。”

蔣越算是聽出來了,這老頭巴巴地跟著他舅舅一起過來,就是希望能摘取“人類冷凍遺體複蘇”的成果。有宋明中這個活體研究對象,再加上蔣家龐大的財力支持,經過數年研究或許真的能出一個轟動世界的成果。

想通了以後,蔣越沒再理他,而是望向宋淮:“你怎麽看?”

宋淮接過顧傾遞來的棒棒糖含進口中,一雙黑白分明的貓瞳享受般眯起來,聲音卻淡淡道:“我需要詳細的檢測報告。”

蔣越瞥了那棒棒糖一眼,居然並不是外麵販賣的那種,而是手工製作的,糖紙一剝開就能聞到淡淡的奶香。難道是顧傾自己做的?這也未免太寵宋淮了吧?這一瞬間突然有點羨慕宋淮能找到這樣萬能的管家了腫麽破?

蔣越嘴角抽了抽,直接對那老頭道:“有我舅舅的體檢報告嗎?”

老頭皺著眉頭,狐疑地看看宋淮,委婉道:“蔣少,這些數據屬於機密資料,我想最好……”

“廢話那麽多幹嘛?讓你拿來就拿來!”蔣越不耐煩地打斷老頭的話,老頭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異常難看。

倒是旁邊那個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女人進屋拿出了一大疊資料遞給宋淮。

誰知宋淮隻看了幾眼,就直接推回去,“不是這些,我要詳細的基因檢測報告……”

說到這裏,他突然聲音一頓,叼著棒棒糖喃喃道:“不對,這裏的基因檢測儀沒辦法生成那些數據,還需要改裝……”

蔣越看宋淮在那一個人神神道道的嘀咕,非但沒覺得他腦子有問題,反而激動道:“怎麽樣,你是不是發現什麽不對勁了?他真是從冰凍死屍狀態蘇醒的?不可能吧?是不是從另一個平行空間穿越來的?或者是什麽狐狸精變得?”

宋淮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你覺得把狐狸變成人比讓冰凍死屍蘇醒更容易?”

一旁聽著的顧傾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而被比作狐狸精的宋明中卻是一臉無奈。

蔣越淚流滿麵:“我隻是打個比方而已,總之你到底看出什麽了?”

宋淮搖了搖頭,嚼碎了最後一點棒棒糖,把木棒丟給顧傾,才道:“我需要時間,還有成套儀器設備。一會兒我讓顧傾列個清單給你,你隻有一天的準備時間。至於你,先跟我回去吧。”

被點到的宋明中一怔,仰頭看著已經站起身的宋淮,臉上露出一絲恍惚的神色。

一旁的老頭卻是急了,“蔣先生,你這是做什麽?你知道冷凍遺體複蘇是一件多重大的事情嗎?你怎麽能隨隨便便讓一個小孩子參與進來,還讓宋先生跟他走?宋先生的身體本來就有問題,我們一直在想辦法為他治療,若是貿貿然跟這個小孩離開,出了事情誰負責?”

誰知蔣越滿不在乎道:“宋淮說他能解決自然就能解決,這裏沒你事了,你直接回美國吧。”

“這怎麽可以!蔣先生,恕我直言你是瘋了嗎?”老頭氣的渾身直哆嗦,講話再也不客氣了,“還是說,你根本就不希望自己的舅舅好?甚至巴不得他去死?”

蔣越也被惹火了,重重一拍桌子站起來,“你找死啊,老子……”

話還沒說完,卻被敲門聲打斷。

顧傾離門最近,隨手一開,就見一個女人站在門口正有些忐忑地往裏張望。

那是一個年約四十上下,穿著旗袍,梳著精致的盤發,渾身上下都透露出優雅與貴氣的女人。

這個女人一出現,剛剛還一直安靜坐著的宋明中猛地站起身,雙目牢牢盯著她,身體因為過度的激動而微微顫抖起來。

“請問打電話讓我來認人的是……”女人的聲音略低,帶著幾分遲疑,隻是話還沒有問完,她已經看到了宋明中,瞳孔猛地一陣收縮,視線像是被膠著住了,再也無法挪開。

“明……中……”沙啞的聲音帶著哭腔從女人的唇齒間吐出,她一步步走進房間,走到宋明中麵前,捧住他的臉,一瞬不瞬看著,“明中,真的是你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宋明中呆呆看著她,仿佛失去了言語的能力,一雙眼睛卻悄然紅了。

女人再也忍不住,撲進他懷裏,嚎啕大哭,“明中,那麽多年了,他們都說你死了,可我就是不相信……你明明答應過我,會永遠陪著我……原來你真的沒有死,真的沒有死!”

宋明中身體微微僵硬,任由女人抱著他大哭,把鼻涕眼淚都擦在他的襯衫上。他的神情異常複雜,仿佛愧疚,仿佛心痛,又仿佛滿是惶恐與茫然。

好半晌,女人哭夠了,才揪著他的衣襟直起身,又細看眼前的男人,可越看她臉上的表情卻越是震驚,“不,不對啊!都二十年過去了,為什麽你的容貌一點也沒有變過?你……你真的是宋明中?你知道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是哪天嗎?”

宋明中卻是露出了苦笑,掙開女人的手往後退了一步,輕聲道:“很抱歉,許多事我都記不清了。看到你的時候我覺得我們應該很熟悉,可是卻想不起你是誰,我甚至在昨天剛剛知道我叫宋明中。”

酒店房間的燈光打在女人臉上,映照出她眼角細細的皺紋。女人保養的很好,但依舊抵不過歲月的流逝,衰老是每一個高等生物必經的過程。

她手中捏著一塊精致的繡花手絹,輕輕擦了擦眼角,才啞聲道:“我叫曾靜姝,二十四年前我就和宋明中登記結婚了。”

蔣越皺眉道:“我隱約是記得我有個舅母,可一直以為舅母早在舅舅過世前就已經死了或者離婚了。否則舅舅葬禮的時候,為什麽你沒有出現?”

曾靜姝閉了閉眼,臉上流淌著濃濃的哀戚,“因為我不相信他會死,如果參加了葬禮,不就代表我接受了他死亡的事實嗎?我們約好每年在漓江過結婚紀念日,哪怕將來吵架了離婚了失散了,如果能在漓江重逢,我們就會再續前緣。這二十年我從沒忘記過約定,卻等不來那個與我約定的人。”

宋明中雙手捂住臉,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那微微顫抖的肩膀卻能看出他的情緒絕對不平靜。

曾靜姝也將帕子蒙在臉上,等眼淚被吸幹,才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讓你們見笑了。我想知道,明中這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他活著卻沒有來找我?就算他不記得了,可蔣家應該知道的,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這句話就有點質問蔣越的意思了,讓蔣越非常的不爽。他現在連宋明中是不是他舅舅都還沒確定呢,居然又跑出個女人莫名其妙說是他的舅媽?

隻是還不等蔣越說話,唐教授已經連忙道:“宋夫人你有所不知,並非蔣家不願意通知您,而是宋先生他確實沉睡了二十年,前兩天剛剛醒來。”

唐教授就是隨宋明中一起從FBrain House過來的老頭,他向曾靜姝著重介紹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履曆,又詳細說明了宋明中被冰凍和如今奇跡般蘇醒的過程,其中不無強調自己和FBrain在中間起到的作用。

曾靜姝從一開始的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到後來慢慢紅了眼眶,淚水難以抑製地湧出眼眶。她抓住宋明中的手,顫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經曆了這些,我什麽都不知道,也沒能陪在你身邊,我甚至還曾經恨過你……對不起,明中。”

女人的熱淚落在宋明中手背上,他仿佛被燙了一下,神情痛苦而迷惘,好半晌才伸手輕輕擁住她,發出低低的呢喃,“靜姝,不要哭,乖……不要哭,有我在呢!”

曾靜姝聽到他柔聲的安撫,卻一下子撲進他懷裏,哭的更凶了。

唐教授輕咳了一聲道:“宋先生,宋夫人,我們眼下最緊要的是確定宋先生的身體沒有大問題,並且治療好他的失憶症。事實上,對於宋先生的失憶症,我們這邊的科研團隊已經做了一份總結。阿青,去把我的筆記本拿出來。”

誰知他說完後,旁邊那裹的嚴嚴實實的女人卻沒有半點動靜,唐教授眉頭一皺,提高了聲音道:“阿青,沒聽到嗎?還不去把我的筆記本拿來?”

阿青像是這才反應過來,匆匆進入套間的臥房,捧了一台黑色手提電腦出來。

唐教授這一次卻不再遊說蔣越,而是對曾靜姝道:“宋夫人,因為宋先生的資料上寫著你是他的唯一合法配偶,所以我才讓人給您打了電話。如今看來,您也確實是這世間最希望宋先生活過來的人。不過您也該知道,宋先生雖然活過來了,但經過這二十年的冷凍,他的身體器官、大腦是否受到損傷,都需要進一步的觀察,這是隻有正規科研醫療團隊才能做到的。”

說著,他看了宋淮一眼,淡淡道:“恕我直言,就算蔣先生和宋夫人不相信我,那也應該去找專業的醫療團隊,而不是把宋先生的安危交給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

“你他媽再說一遍?”蔣越橫眉怒目,拍案而起,“老東西,我忍你很久了,你算什麽東西,也敢貶低我兄弟?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讓我給你投錢研究我舅舅,好助你揚名立萬,做夢!我寧願把錢統統丟給宋淮玩兒,也不會在你身上多花一分。宋淮,我們走!既然別人都不相信你的能力,我們還留在這裏做什麽?”

宋淮立刻站起身,他早就覺得這裏無聊又吵鬧,恨不得馬上回實驗室去。

顧傾微微一笑,拿起一旁的外套替宋淮穿上。

房間裏的氣氛一時變得壓抑而緊張,宋明中若有所思看著宋淮,曾靜姝有些茫然無措,唐教授則尷尬又難堪。

就在三人準備揚長而去的時候,突然一道呆板機械的電子音響起:“請等一下。”

眾人詫異望去,隻見發出聲音的竟然是一直沒有說話的阿青。

隻是阿青是啞巴,所以她發聲並不能靠她自己,而是將想要說的話編輯成文字輸入電腦中,隨後由電子音發聲。

阿青目光牢牢盯著宋淮,電子音也隨之響起:“宋先生的遺體維護,一直是我負責的,因為FBrain House建立的早,那時候的人體冷凍技術隻是讓宋先生剛剛死亡的遺體處於零下195攝氏度的超低溫,並在內髒器官中填入防凍液,卻沒有采用心肺複蘇等手段維持血液循環,後續的遺體維護也隻是由我給冷凍艙添加幹冰。據我所知,以這種粗糙手段冷凍維持的遺體,哪怕從理論上來說也是不可能複蘇的,就算複蘇了也不可能像宋先生這麽完好……”

因為急著操作電腦和阻攔宋淮離開,阿青倉促之下,裹臉的布巾垂落下來,露出老樹皮般斑駁皸裂的臉。

曾靜姝隻看了一眼,就嚇得躲到了宋明中懷裏,唐教授也是厭惡又畏懼的撇過臉不敢去看。

反倒是宋淮因為阿青的話停住腳步,視線落在她那醜陋如鬼的臉上,神情淡淡道:“誰說他在冷凍前隻做了最粗糙的處理?如果隻按你說的冷凍處理,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是一副名副其實的死屍。他的遺體在臨死那一刻所做的冷凍工序之複雜和精細,遠遠超出了你們的想象。”

阿青震驚,迅速打字,“可是二十年前,根本不可能有那樣的技術啊!”

宋淮搖頭,“你問我我問誰?還有,我要糾正你一點。這個複活的冰凍人並非是完好的,相反以如今的技術而言,他身上必然有著致命的缺陷。如果能把這場複蘇推後五十年,那或許才是真正的成功。隻可惜……”

宋淮的話沒有說完,轉頭看向蔣越和顧傾,“我們走吧。”

顧傾微笑著點點頭。

蔣越卻是一臉震驚地看著宋淮,“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是說我舅舅除了失憶,還有其他毛病?而且是致命的?”

蔣越頓時張口結舌。

“危言聳聽!!”唐教授一拍沙發扶手,沉著臉道,“你到底是哪來的小孩?自以為看過幾本科幻小說就能充專家教授?宋先生明明好端端的在這裏,你卻非說他有什麽致命缺陷,嘩眾取寵詛咒宋先生,究竟是何居心?”

宋淮對於陌生人的言辭一向比較遲鈍,一時間都沒察覺唐教授口中的小孩是在說他。反倒是顧傾終於被這個張揚跋扈的老頭勾起了火氣,隻是他越生氣,臉上的笑容卻越加溫煦,“要不是看過視頻,唐教授如此自信的樣子,倒讓我要誤會宋先生的遺體能夠解凍複蘇,是多虧了唐教授的手術呢。”

唐教授的臉色頓時一僵,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因為他口口聲聲說著能治療宋明中,可事實上他連這個冷凍的屍體到底是怎麽蘇醒的,都完全不清楚。

就在這時,宋明中站起身,看向宋淮道:“我跟你回去。”

“宋先生,你千萬別讓這個滿嘴胡話的小子給騙了啊!”唐教授急道。

宋明中還沒來得及回話,卻聽曾靜姝道:“我覺得這位小教授和唐教授說的都有道理,不如這樣,唐教授也隨我們一起過去,如果真的檢查出來明中的身體有什麽問題,兩位教授也能相互探討一下。”

唐教授聞言怔了怔,有心想要反駁“自己和一個毛孩子有什麽可探討的”,可看看蔣越和宋明中的態度,隻得憋屈地應了下來,“宋先生是我的病人,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放著病人的安危不管。”

蔣越皺眉就要拒絕,卻聽顧傾笑道:“既然這樣,就請蔣先生代為安排他們的住處了。畢竟唐教授遠道而來,也不能讓他們就這麽空手而歸吧?”

蔣越一愣,視線在宋淮身上轉了個圈,隨後與顧傾一碰,兩人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等再開口的時候,蔣越就爽快地同意了顧傾的這個提議。

蔣越做事一向雷厲風行,既然說要安頓唐教授等人,很快就在離宋淮很近的小區租了一棟三層別墅。宋明中和唐教授住在二樓,阿青和曾靜姝兩個女孩子則住在三樓。

早晨剛過九點,唐教授就興衝衝地拉著曾靜姝讓她看宋明中的體檢報告:“宋夫人,您看到沒有,宋先生的身體指標非常正常,完全是屬於二十幾歲青壯年的,根本不像那毛孩子說的有什麽致命缺陷。您知道宋先生這樣的奇跡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每個人都能多出二十年、五十年,甚至幾百年的生命,每個人都有長生不老的機會。”

曾靜姝聽著唐教授興奮的講述,臉上卻露出幾分黯然,“是啊,明中還那麽年輕,那麽英俊,二十年的光陰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可我……卻老了。”

兩人正說著,樓梯口突然傳來腳步聲,還有宋明中溫和的聲音,“靜姝,這麽早你就起來了?”

“明中!”曾靜姝欣喜地回頭看去,可是臉上的笑容卻瞬間僵硬,難以置信道,“明中,你怎麽會……你的臉,還有頭發!”

曾靜姝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顯得尖銳刺耳,唐教授循聲看去,卻是驚得從椅子上猛地跳起來,手邊的筆記本一個不慎落在地上,發出乒鈴乓啷的聲音,可唐教授卻連看都沒去看一眼。

宋明中臉上溫和的微笑,慢慢變為了僵滯的惶然,聲音勉強維持著鎮定,“怎麽了,我臉上有什麽不對嗎?”

說話間,他轉過頭,視線落在樓梯旁邊的畫框上。

那是一個玻璃畫框,裏麵裱著色調暗沉的抽象畫,可宋明中此時眼中卻根本看不到那畫,隻看到了玻璃上自己隱隱綽綽的麵容。

昨日還烏黑的頭發,今日鬢邊已經有了幾縷花白,昨日年輕俊朗的臉上,今日卻起了細細的皺紋,哪怕是在這樣模糊的玻璃映照下,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隻是過了一夜,他宋明中依舊活著,可卻仿佛蒼老了十歲。

* * *

窗明幾淨的客廳中,此時團團圍坐了好幾人,氣氛說不出的凝重沉寂,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對麵的少年身上,一個個滿心猶疑,欲言又止。

可沙發上的少年卻仿佛根本感受不到他們的焦慮,自顧自吃著蛋黃酥,神情說不出的愜意享受。

終於還是蔣越沉不住氣,急道:“你到底吃完沒啊?快說說我舅舅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會一夜之間就蒼老了那麽多?你說的致命缺陷,是指這個嗎?”

宋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為什麽蔣越口口聲聲說跟舅舅沒感情,又懷疑宋明中的身份,此時卻偏偏表現的那麽擔心。

不過,他沒有把疑問說出來,而是丟出一遝資料,神色平靜道,“這是我用改造的基因檢測儀獲得的數據,你們如果看得懂可以看看,若是看不懂,就直接聽我說吧。”

唐教授對於宋淮的高高在上非常不忿,他第一時間搶過資料,準備立刻揭穿宋淮的裝腔作勢,可是一看之下,卻讓他赫然變了臉色。

“這……這基因圖譜怎麽會如此詳細?這些分子式代表什麽?為什麽我從來沒見過?”

宋淮沒有理他,而是望向宋明中,“我昨天就說過了,按照迄今的科技水平,你是不可能醒過來,也不該醒過來的。現在有人讓你醒過來了,但用的卻是非常粗暴的方法,他重組了你的基因鏈,讓細胞加速新陳代謝。這樣做的好處是,你在冰凍複蘇中受損的細胞,因為這加速的新陳代謝而自動修複;壞處是,這個簡單粗暴的方法讓你的許多基因產生了突變,比如Lamin A,它們將導致你的身體急速衰老,功能器官衰退,直至死亡。”

好半晌,蔣越才問道:“有治療的辦法嗎?”

“對!對!”曾靜姝也猛地醒過神來,“宋教授你如此厲害,一定有辦法救明中的對不對?”

“不好意思,我沒辦法。”宋淮毫不猶豫地搖頭,“我說過的,如果再過五十年,他的蘇醒就是異常完美的冰凍複蘇,可是現在,卻是讓他不得不走向死亡的致命手術。以如今的科技而言,我也毫無辦法。”

“你試都沒試過怎麽能……”曾靜姝急的都快哭出來了,卻被宋明中攔住。

他看著宋淮,神情看上去很平靜,仿佛接受了死亡的結局,“我還能活幾天?”

“最多九天。”

“什麽?!”蔣越驚叫道,“九天?這算什麽?朝生暮死的蜉蝣嗎?那舅舅還不如不活過來呢!”

宋淮清晰看到了蔣越眼中的怒氣和焦慮,薄唇微微抿起,沉聲道:“九天已經是我能為他拖延的最長壽命,信不信隨你。我累了,顧傾,讓他們都出去吧!”

顧傾從廚房中出來,微笑道:“各位,招待不周,還請各位見諒。”

蔣越不死心地抓著要上樓的宋淮,“難道真的沒有續命的方法?就算半年一年也好啊!”

宋淮更近地看到蔣越眼中的焦急,張了張嘴,良久才發出聲音,“好吧,你讓他留在這裏,我……再想想辦法。”

蔣越頓時眼前一亮,笑道:“好好,我不打擾你,你想辦法!”轉頭又看向宋明中,“那誰,聽到沒有,今天開始你就住在這裏,放心吧,有宋淮在,一定能想到辦法為你續命的。”

宋明中怔怔看了宋淮一會兒,才望向蔣越,一直神情模糊迷惘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摯的笑容,“小越,別沒大沒小,叫舅舅。”

* * *

下午時分,顧傾關掉工作的電腦,前往實驗室查看宋淮情況。

路過樓道的時候,聽到下麵傳來蔣越和宋明中的聲音。

“哎哎,不對不對,這裏應該用血舞,快,再接一招影殺,踢爆那小子的老窩,哈哈哈,贏了!舅舅你太厲害了,這真是你第一次玩這款遊戲?誑我的吧?”

“嗬嗬,二十年前,連手機都不是這種觸屏的。現今社會改變不是一點點多啊,九天時間,我能學會使用這手機就不錯了。”

“呸呸,什麽九天啊!宋淮肯定會讓你長命百歲的!你別忘了,小時候你帶著我玩網遊,還誇口說總有一天要讓電子競技也成為職業一種。我還記得,那時候玩的是《天堂》。”

“二十年前小越你隻有八歲吧?竟然都記得嗎?可惜……舅舅卻記不清了。”

顧傾沒有再繼續聽下去,而是悄然離開走道,進入了宋淮的實驗室。

讓他意外的是,宋淮身在實驗室中,竟然沒有忙碌,而是靜靜坐在一個角落發呆。對於宋淮這樣的實驗狂人來說,這簡直是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宋淮抬起頭,視線落在顧傾臉上,有些呆呆的,好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胸口不舒服。蔣越問我能不能想想辦法的時候,我明知道根本不可能,可是卻沒有說實話。我現在,後悔了。”

顧傾呆了呆,隨後小心地問道:“你的意思是,宋先生隻有九天的命,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宋淮煩躁地站起身,拿過旁邊的一疊紙,也不管顧傾聽不聽得懂,指著上麵的一些複雜分子式道:“你看,這個……這個……還有這些變異,如果不在同一時間重組解決,隻會讓Lamin A的異變速度加劇,身體迅速崩壞,可是我手頭哪有儀器可以遏止這些異變?就算我現在開始製作,也需要十年的時間,十年……但他連九天都等不了!”

顧傾也沉默了,想起剛剛聽到的蔣越和宋明中的對話,輕輕歎了口氣,“少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你已經盡力了。”

宋淮咬唇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吐出一句話,“可是蔣越會傷心,我給了他希望,又讓他失望,他會更傷心。”

顧傾心中驚訝,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宋淮對一個人的心情如此在意。而且,細想一下就會發現,每一次蔣越對宋淮的要求,無論合理或不合理,無論宋淮表現的多麽抗拒,最終都會答應。蔣越說,他是宋淮唯一的朋友,這句話或許並非蔣越的一廂情願而已。

顧傾輕輕吐出一口氣,大掌輕輕按在少年的頭頂,聲音柔和了幾分,“蔣先生和你認識那麽久,一定很了解你。你是不是盡力而為,他一定會知道,雖然傷心,但絕不會遷怒你。”

“盡力而為?”宋淮喃喃重複了一遍,不高興地走到了昨晚連夜改裝好的基因檢測儀前,“盡力而為就盡力而為,死了也不是我的錯,是這裏的科技太落後了。”

顧傾失笑:“少爺能想通就好。”

“我不明白!”宋淮卻猶自在那憤憤不平,“蔣越這個人真奇怪,明明說沒和舅舅相處過幾年,明明不相信死而複生,為什麽現在卻又要耿耿於懷?”

在宋淮看來,宋明中本就是死人,永遠不蘇醒,和醒過來九天後繼續沉睡,本質上不是一樣的事情嗎?

顧傾早就發現宋淮有超高的智商,可是專業領域以外的東西卻一竅不通,對於別人的感情更是很難感同身受。他就像是曾被養在籠子裏,精心喂養著,**著,讓他具備強大的專業水平,可是卻與世隔絕,無法成長,所以至今在許多方麵都像是長不大的孩子。

顧傾很多次都想開口詢問宋淮的過去,想問問“聯邦登記合法公民宋淮思”到底是什麽意思,可最終隻是柔聲回答宋淮:“我聽說蔣先生沒有什麽親人,他的父親一直忙於工作與他聚少離多。我想,蔣先生可能是太寂寞了,所以唯一的舅舅能突然蘇醒,雖然嘴上說著不信,但事實上卻是很開心的。”

顧傾看著他的十指在電腦鍵盤上宛如蝴蝶般翩躚跳躍,微微笑了笑,轉身離開。

夜深人靜,冰涼的銀色月光從落地窗照射進來,落在光潔的地麵上。

宋淮赤著腳,慢吞吞從樓上走下來,到了拐角的時候才伸手按亮了客廳的燈。

大吊燈將整個客廳映照的明晃晃的,也讓宋淮第一時間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人——宋明中。

宋明中皺眉眯著眼,仿佛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亮光,視線卻一瞬不瞬落在宋淮身上。

宋淮沒去理他,自顧自走下樓梯,在即將赤腳踩上瓷磚的時候,他的動作微微一頓,最後還是踩在了一雙棉質拖鞋上。

柔軟和溫暖代替了冰涼,宋淮動了動藏在裏麵的腳趾,覺得這樣似乎也不錯,臉上露出淺淺的孩子氣的笑容。

宋明中一直望著他的一舉一動,看到他對自己半夜三更坐在這裏的毫不關心,看到他自顧自走到冰箱前,拿出裏麵早就準備好的甜點,吃一口就露出滿足的神情。

宋明中的神情越來越恍惚,看著眼前的少年,思緒卻仿佛回到了遙遠的過去。那樣模糊,那樣隱晦,卻又莫名的刻骨。

“我能叫你宋淮嗎?”宋明中突然開口道。

宋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無所謂道:“隨便你。”

“這幾天,我的記憶好像在慢慢複蘇,腦中有了一些模糊的畫麵。”

宋淮點頭道:“這很正常,我說過了,急速解凍會讓你的一部分細胞受損,也包括腦細胞,所以你才會失憶。但基因的變異又使你的身體細胞迅速新陳代謝被修複,所以你一天天蒼老,但記憶卻也會逐漸恢複。”

宋明中臉上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輕聲道:“你這種無論回答什麽都理所當然的口氣,真的好熟悉。我似乎曾經認識過一個人,他和你很像……很像。”

宋淮吃著蛋糕看著他,沒有說話。

宋明中繼續道:“二十年了,這裏幾乎沒有什麽改變。”

對上少年有些好奇的視線,宋明中微微一笑道:“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現偏差……這幢別墅最早的歸屬人應該是我。”

這也是他半夜不睡坐在這裏的原因,屋裏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陌生而熟悉,隻要閉上眼就能看到一幕幕宛如幻燈片播放般的場景。他與曾靜姝相擁著在沙發上看電視,他笨手笨腳地替曾靜姝綰發,聽到曾靜姝說懷孕時兩人的欣喜若狂,還有……還有……那個在暗夜中憑空出現的神秘男人。

宋明中怔怔看著宋淮,好半晌才道:“我曾經在這個別墅中撿到過一個男人,他就像是憑空出現的,沒有身份來曆,也記不得自己是誰。那個人很聰明也很強大,就像你一樣,說出來的話我十句有九句聽不懂,可是同時他也很笨,生活中的瑣事一竅不通,像個跟世界脫節的老古董,除了我不願意和任何人交流。”

宋明中一愣,“這我怎麽知道?”隨後又忍不住笑出聲來,“你跟他真的很像,思考問題的方式和邏輯,還有那迥異常人的關注點……不過,就算我知道,恐怕也沒辦法回答你,因為我的記憶是零碎的,無法拚湊出完整的前因後果。我甚至記不得那人叫什麽名字,是怎樣的長相。”

宋淮叼著勺子“哦”了一聲,隨後把手中已經空了的紙盒往垃圾桶一扔,拍拍手道:“吃完了,我回去做實驗了。”

宋明中忍不住勸道:“現在已經淩晨一點了,你還是早些休息吧?”

“煩死了,你怎麽和顧傾一樣囉嗦。”宋淮鬱悶道,“不對,顧傾都允許我這幾天熬夜實驗了。”

看著少年消失在樓梯盡頭的身影,宋明中搖頭失笑:“明明老大不小了,怎麽總像個孩子一樣。”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了怔,因為這些熟稔又親昵責備的話語,明顯不是對宋淮說的,而是對記憶中那個連臉都記不清的男人。

宋明中輕輕歎了口氣,起身也回了自己房間。

二樓黑暗的角落中,顧傾從陰影中走出來,看著進入房間的宋明中若有所思。

* * *

宋明中的記憶依舊支離破碎,可這一次他卻夢到了二十二年前的一幕。

夜半時分被一陣劇烈的震**驚醒,他以為是地震了匆匆跑下樓查看,卻發現客廳裏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這個男人身上到處都是灼傷的痕跡,不著寸縷,卻沒有絲毫的扭捏羞恥。

他應該要報警讓人把這個可疑人物帶走的,可不知道是因為男人身上的遍體鱗傷,還是那雙過於清澈的眼睛,讓他放棄了這個念頭。

那時的宋明中並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因為這個人的突然出現而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你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

“還記得你從哪裏來,是哪個國家的人嗎?”

“不記得。”

“那我替你取一個名字吧。我叫宋明中,我的妹妹叫宋明蘇,我還有一個早夭的弟弟叫宋明友,你就叫宋明好怎麽樣?中蘇友好,哈哈哈……這是父母給我們起名的時候希望湊齊的寓意,那時候局勢特殊嘛,隻可惜我媽媽不太會生……”

“好。”

“啊?好什麽?”

“我叫宋明好。”

“我暈,這麽難聽的名字你好什麽好?”

“不知道,可是我覺得,宋……很好。我喜歡。”

夢境忽然改變。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密閉的容器中,伸手不見五指,身體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極度的寒冷。他慌了,拚命掙紮、嘶喊,可是回應他的卻是無盡的黑暗,還有慢慢稀薄的氧氣。

窒息、冰凍、孤獨、恐懼,他仿佛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液統統凍結成冰,整張臉維持著扭曲的猙獰表情凝固在那一刻。

宋明中猛地睜開眼,從**坐起來,窗外的陽光照射進來,讓他痛苦地遮住了眼睛。

房間門被推開,傳來曾靜姝溫柔的聲音,“明中,你醒了……”

聲音驀然頓住,曾靜姝呆呆看著他的臉,隨後有些狼狽地撇過頭。

宋明中朝她笑了笑,保持著這樣的笑容進入衛生間,很快就從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的臉,臉上的皺紋更多了,兩鬢已經從絲縷白發,變為了霜白。

在兩天前,他和曾靜姝站在一起,他看上去是那樣年輕俊朗。可是如今呢?而且,他還會繼續衰老下去,今天他和曾靜姝還像情侶,明天就可能像父女,甚至像祖孫。

宋明中掬起冰冷的水打在臉上,任由水珠在自己日漸蒼老的皮膚上流淌滑滾。

突然,一雙手從背後緊緊摟住他的腰,他聽到曾靜姝帶著哭泣的聲音,“明中,你還記得嗎?我們曾經約定等老了要一起去做的那些事,我們現在就開始去做吧。哪怕隻有七天,不……至少還有七天,我們不能相守變老,但是我們至少能實現曾經的諾言。”

宋明中抹掉臉上的水珠,沒有問約定的事情是什麽,而是轉身牢牢將女人已經不再年輕的身體抱進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