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指令

陳路是一個建築工人,常年的工作內容讓他的後背微微拱起來,含胸縮頭,看上去特別的畏縮土氣。而事實上,走進這纖塵不染,擺滿了天價儀器的科研基地,陳路也沒辦法不畏縮。

“把表格信息填好,然後在這些地方簽上名字,按下手印,就可以進實驗室了。”

穿著白大褂的中年男人麵無表情地遞給他一疊紙,上麵密密麻麻都是文字,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陳路一個初中畢業的半文盲哪裏看的懂。

他不安地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問道:“不好意思,請問,你們答應的那筆款項,什麽時候能打到我前妻的賬號裏?我……我女兒還急等著這筆錢做手術呢!”

中年男人聞言倒也沒有不耐煩,而是把合同翻到某一頁,“這裏已經寫清楚了,你簽下這個合同的瞬間,我們就會把錢打過去。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在進實驗室前,打電話確定一下。”

陳路靦腆又感激地衝男人笑了笑,“那個,筆……筆呢,我簽,我馬上簽!”

在雪白的合同頁上寫下自己歪七扭八的名字,陳路臊的臉皮發燙,可還是結結巴巴地問中年男人借了手機。

電話很快接通,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

陳路連忙道:“阿蓮,我,我剛剛給你的賬號裏匯了一筆錢,是給茜茜治病的,你收到了嗎?”

女子的聲音有些疲倦,“我收到短信提醒了,等會就去看看你匯了多少錢。謝謝你為茜茜的病費心了,不過杯水車薪,也解決不了問題……唉,總之茜茜是我的女兒,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阿蓮,那筆錢是……”

“好了,先不說了。你周末來看茜茜,我們再討論籌錢方案吧!”

嘟嘟嘟——!

直到盲音響了好幾聲,陳路才茫然的把手機還給中年男人,臉上滿是失望。

他其實想告訴前妻,那筆錢數額很大,足夠負擔茜茜從手術到後期恢複調養的費用。他更想在進手術室前,聽聽女兒的聲音,哪怕說上一句話也好。

“醫生,我……我想問問,手術需要多長時間,我周末能去見我女兒嗎?”

這個沉默怯懦的男人,為了女兒的手術費而自願成為人體實驗的受試者,但他其實對人體實驗根本就不了解,還以為隻是普通的手術或器官捐獻而已。

中年男人的眼中閃過一絲憐憫,不過很快斂去,“實驗時間不定,大概在六到十二個小時之間。”

“十二個小時嗎?還好還好……我就當是睡一覺,醒來就能見到茜茜了。”陳路裂開嘴笑著,一邊不停揪著破舊的衣服下擺,一步步往實驗室走。

直到實驗室的門關上時,中年男人還能看到他緊繃著神經,卻努力傻笑的樣子,仿佛這樣就能減輕心底的恐懼。

片刻之後,緊閉的實驗室大門內,傳來男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隱約的還能聽到不停呼喊的“茜茜”、“女兒”,這樣的字眼。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坐到電腦前,開始分析從實驗室中傳回來的數據。

* * *

羅醫生的那張娃娃臉,天生就是帶著笑意的,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格外的溫和親切。

不過此時此刻,羅醫生的眼底卻鬱結難舒。

他抬起頭,望向不遠處那連接著密密麻麻導管的圓柱形的玻璃容器,沮喪道:“對不起老師,我真的太沒用了。明明有了天心晶核輔助,我卻依舊找不到解救老師的辦法。”

屋中靜悄悄的,玻璃容器上方卻顯示出幾個字。

【意識轉移方案失敗了?】

羅醫生點頭,“我們嚐試過各種辦法導出人體腦電波,再以天心晶核為載體,將受試者的意識轉儲為納米單位,送入智能機器人體內。但不知道哪一步出了問題,重新激活的AI並沒有產生智能,更別提擁有受試者的意識和記憶了。”

“轉移失敗後,我們又用天心晶核解離存儲的意識,重新送回受試者體內,可是這些受試者,十個裏有九個都變成了腦死亡的植物人。在確認絕沒有救活可能後,我們把這些受試者都處理了。”

玻璃容器上方又出現了幾行字。

看著這些字,羅醫生卻臉色大變道:“老師,不可以,你現在就進行意識轉移太危險了,若是萬一出現與受試者一樣的情況……老師,請你相信我,我一定,一定能找到一個成功的受試者,找出萬全的方案。”

走出那封的嚴嚴實實的房間,羅醫生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臉上有著明顯的疲憊。

“你又熬夜通宵了?”

身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高挑的女子。穿一身旗袍,長發挽起,身材修長曼妙,嫋嫋婷婷。因為擔心,她的眉頭微皺,眼角顯出細細的皺紋,“就算要幫老師,你也不能不顧自己的身體啊!”

羅醫生一抬頭,見是曾靜孌,立刻露出一個笑容。淺淺的酒窩掛在臉上,看上去仿佛撒嬌一般,“靜孌姐,我有分寸的,你放心吧!我隻是能用的辦法都用盡了,老師的狀態卻越來越壞,我才……”

曾靜孌也輕輕歎了口氣。

是啊,這十幾年來,他們想盡了一切辦法,更換內髒、重塑血肉肌膚、以激素激發潛能、甚至換頭手術……可是一樣都沒有成功,反倒是老師的身體崩壞的越來越嚴重,到如今已經口不能言,手不能動,隻能如屍體般浸泡在溶液中勉強存活。

現在能救老師的隻有一個辦法,就是通過天心晶核,將老師的意識和記憶轉移到AI或其他人類身上。可這種在現代人聽來匪夷所思的實驗,想要成功談何容易?而每一次為了能讓實驗成功,他們又要犧牲掉多少無辜人的幸福?從前還隻是讓人毀容癱瘓,可慢慢的,卻變成了奪取人的性命。

曾靜孌的眼底掠過一絲愧疚,“我在想,這麽多年來,我們是不是做錯了?為了老師一個人,我們已經害死了不少人命,這些人裏有許多都是無辜的。尤其是這一次的意識轉移實驗,十六個受試者,最終隻有六個存活下來……”

曾靜孌的話還沒有說完,肩膀上突然一重,羅醫生竟然把頭靠在了她身上。熱熱的呼吸透過薄薄的布料噴吐在她皮膚上,讓她的一顆心不受控製的砰砰直跳起來。

“靜孌姐,看著老師那樣,我覺得好累也好難過。如果連你也不支持我,我真的會撐不下去的。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男子的聲音低低啞啞的,仿佛帶著委屈和依賴,讓曾靜孌的一顆心軟的幾乎要融化成水。她張了張嘴,將原本的勸阻咽進口中,“我不會離開你!”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離開了你,我也會一直留在你身邊,守護你。

“歡迎光臨,請出示您的邀請函……謝謝女士……您期望參觀的展館是A3,請往前直走三百米,然後右轉。如果您需要領路,我們的小夥伴【蓋德3號】也能為您提供服務。”

“哎呀,這就是智能機器人啊,雖然外表粗糙了點,但看上去確實還蠻聰明的。那行吧,我就要個領路機器人試試看。”

“謝謝美麗的女士誇獎!我會再接再厲,變得更加聰明。【蓋德3號】請把客人帶去A3展館。”

陳路是在一片嘈雜的聲音中醒過來的。

一睜開眼,就看到一個微微發福的中年婦女,正在他的臉上捏來捏去,似乎一臉好奇的樣子。

陳路嚇了一跳,連忙閃躲,可身體卻不聽使喚。

難道是手術的後遺症嗎?

陳路正想著,就聽腦海中再次傳來呆板的電子音,“【蓋德3號】請帶客人去A3展館,聽清了嗎?”

“是!”陳路聽到自己的身上某處,發出一個同樣呆板的電子音。

他還來不及細想,雙腳就不受控製的動了。腦海中仿佛自動顯示了一張行進路線圖,讓他的雙腳不受控製的朝著紅點標注的目的地前進。

中年婦女就跟在他旁邊,一邊打量一邊笑,“你叫【蓋德3號】嗎?看上去怎麽傻乎乎的,沒有門口那個【小智】機器人聰明啊!”

陳路心中已經是一片驚恐,可嘴上卻隻能發出毫無感情的合成音,“是的,女士,我叫【蓋德3號】。”

這些回答,就好像是刻在他腦子裏的指令,隻要聽到類似的問話,口中就會自動吐出相應的答案。

可是,怎麽會這樣?他不是進了手術室,然後十二個小時後就能醒來去見女兒嗎?

為什麽他的身體完全不受自己控製?

接下來的一整天,展館很熱鬧,陳路也很忙碌。他一直來來回回在展館內走著,為不同的男男女女客人領路。

展館裏擺放的是各種專業領域的智能機器人,還有高端精密儀器,這樣的展會是陳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可他如今身處其中,卻隻覺得度日如年,內心也越來越絕望。

他多想找個人問問,自己是怎麽了。或是讓人把自己送去醫院。可是,他根本就開不了口,甚至做不出任何一個出格的動作。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很快夜幕降臨,展館中的人越來越少,直到關閉。

一個穿著工作服的男子走到陳路麵前,在他腦後摸了摸,從那裏取走一個什麽。陳路立刻覺得渾身無力,腦袋低垂下去,再也無法動彈一下。

漆黑的展館中靜悄悄,所有早上還熱熱鬧鬧的智能機器人,現在都變成了冷冰冰的廢鐵。陳路卻慢慢覺得,自己胸口處有一股熱流在慢慢擴散。

大約一小時後,陳路抬起了頭,然後又動了動手腳。

因為那股擴散到全身的熱流的緣故,他能控製自己的身體了。

陳路茫然地看著舉到眼前的手,如果說,這是手的話。

那雙粗糙黝黑,布滿了老繭的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冷冰冰的機械手。

陳路呆滯了半晌,突然瘋狂地衝向展廳西側。那裏有個廁所,裏麵留了一盞昏黃的夜燈。

朦朧的燈光下,陳路看到了自己的臉。

事實上,今天這一天,他心中早已有了隱隱的猜測。

周圍到處行走的機器人,叫他【蓋德三號】的人類和機器,從他胸口發出來的呆板電子音……一切的一切都預示著,他已經不是人類。

可這一刻,看到鏡中那鐵皮包裹的冷冰冰物體,陳路還是忍不住發出了尖叫。

哪怕是尖叫,也隻是沒有一絲感情起伏的合成音。

現在的他,到底算什麽?

* * *

雨淅淅瀝瀝的下著,陳路高大的身軀蜷縮著,小心翼翼躲在垃圾箱後,視線卻緊張地落在巷子的入口處。

大約十五分鍾後,一個戴著傘的小女孩在巷口出現,慢吞吞的往前走。

看到小女孩的瞬間,陳路的一顆心就揪緊了:為什麽茜茜隻有一個人回家?阿蓮呢?她怎麽能讓生病的女兒一個人走在雨中,而且這巷子還很不安全。

陳路急的火燒火燎,恨不得衝出去抱起女兒,可是剛要動作,看到自己那冷冰冰的機械手,陳路的一顆心立時如被澆了冰水,透徹的涼。

他現在這副樣子,如果衝出去一定會嚇壞女兒的。

陳茜茜長得並不好看,因為生病的關係,她臉色有些蠟黃,身體也瘦的跟竹竿似得。雨天空氣濕冷,陳茜茜不時哆嗦著環抱一下自己的胳膊,又忍不住輕輕咳嗽幾聲。

突然,她的腳下似是被什麽絆倒了,整個人控製不住摔了個狗吃屎,那把小黃傘也滾出去好幾米遠,被汙水沾滿。

“哇——!”陳茜茜掙紮著從水坑中爬起來,可身體的虛弱讓她再度跌回去,小小的女孩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

看到女兒哭,陳路再也按捺不住,掀翻垃圾箱急切的衝了出去。

“茜茜,你怎麽樣?摔傷了嗎?病有沒有複發……”

陳路的心中急的快發瘋,滿滿都是對女兒的心疼,可出口的聲音卻是冷冰冰的。那張臉更是黑漆漆沾滿了垃圾,在昏暗的天色下,猶如吃人的惡鬼。

“啊啊啊——!!”陳茜茜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隨後猛然捂住胸口,臉色發紫,身體劇烈的抽搐起來。

“茜茜——!!茜茜——!!!”

“茜茜別怕,爸爸這就找人救你!”

“你不會有事的,爸爸絕不會讓你有事的!”

陳路抱著昏迷的女兒,跌跌撞撞奔跑在雨中,巨大的機器外殼發出砰砰的聲音。

他本該躲起來,否則就會被抓回展館,重新成為無法自控的機器。

但此時此刻,為了女兒,他卻什麽都顧不得了。

然而,他一個機器人,一個會讓所有人類尖叫恐懼的怪物,又能去求助誰呢?

傅警官——!

陳路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身影。

他到現在還記得那個年輕警官幫助自己這些建築工人討薪時的正義凜然。如果是他,或許會幫助自己。

至少,至少……茜茜能得救!

宋淮打了個哈欠,從車上下來,甜膩的桂花香撲麵而來。

顧傾將車子開進車庫,兩手拎著幾大包行禮,摸出鑰匙開門。

宋淮就那麽兩手空空地跟在他身後,卻還要抱怨,“我們為什麽要來這裏住?路上時間那麽長,又無聊,連實驗儀器也隻準備了幾個最基礎款的……蔣越是不是做生意失敗,越來越窮了?”

顧傾打開門,往四周望了一圈。

隻見這是一個地中海風格的獨棟別墅,臨湖而建,裝修淳樸中透著奢華,在京南市這種地段,想要買的起這樣一棟別墅,絕不是有錢就夠的。蔣大少邀請宋淮來住的誠意可謂是十足,結果就這樣還要被宋淮嫌棄越來越窮。

顧傾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放下東西道:“少爺,不是你自己先答應了傅警官過來幫他破案,好還他人情嗎?蔣越隻是聽說你要來,所以邀請你來這裏住而已。他還特地為你準備了實驗儀器,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宋淮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口就傳來蔣越的聲音,“哎呀,這年頭總算有個人幫我說句公道話了,就少爺我這出手闊綽,揮金如土的勁兒,跟窮沾得上邊嗎?”

蔣越三兩步走到宋淮麵前,一巴掌胡擼上少年腦袋,“你這個小沒良心的,知道少爺我為了第一時間湊齊你那幾台儀器,跑了多少地方嗎?知道你那些儀器一台要多少錢嗎?就這樣你居然還嫌棄小爺我窮?”

宋淮拍開他作亂的手怒道:“不許碰我的頭!”

蔣越看他氣鼓鼓的樣子,非但沒有鬆開手,反而將他一把摁進懷裏,對著那黑乎乎毛茸茸的腦袋揉了好幾下,笑罵道:“你這個小白眼狼,有了顧傾後,就忘了哥哥我了是不是?以前要甜點、要保姆、要資金的,十天半月就會主動打電話過來。現在這都快半年了,居然連一個電話也沒主動打給我!說,有沒有想我?”

宋淮四肢亂揮拚命掙紮,可他那是正三百的智商,負五百的體能,哪裏能掙脫蔣越的懷抱,不由氣的大叫,“顧傾,給我把他丟出去!”

顧傾忍笑從蔣越懷裏把宋淮救出來,見宋淮整個兒要炸毛了,才道:“蔣越,你就別逗少爺了,上次你寄來讓少爺改良的化妝品,他可是在實驗室裏熬了好幾天才趕出來的。”

蔣越這才滿意了,桃花眼顧盼生輝,“這還差不多,不枉小爺我親自督促人給你收拾這棟別墅。你不是說有事情要在京南市處理嗎?那就索性在這多住幾個月……”

“我不——”

宋淮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蔣越笑眯眯打斷,“看到院子裏那幾棵桂花樹嗎?我讓人特意弄過來的,還從五星級酒店挖角了一個特別會做甜點的大師傅,讓他給你做最正宗的桂花糕怎麽樣?”

宋淮最後一個“要”字愣是沒吐出去,乖乖的閉上了嘴。

蔣越:小樣兒,弱點被我抓在手裏,還想跟我鬥!

* * *

蔣越說自己很忙,卻一下午都賴在別墅裏不肯走。

他理直氣壯地說:“這天底下除了我和顧傾,居然還有人能勞動你宋淮的大駕,我當然要親眼看看這傅警官到底是怎麽個人物,要你幫忙的又是什麽了不得的大案。”

蔣越私心裏已經認定,需要宋淮出馬的案子,那必然是匪夷所思的。就比如當初他那美容院的整容後遺症。如果隻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案子,那他一定得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傅警官——他蔣越的兄弟是這麽好差遣的嗎?

可饒是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看到傅清平帶著一個醜不拉幾的鐵皮機器人出現,又說出所求之事的時候,蔣越還是被驚呆了。

“你你你……你開玩笑的吧?你說這機器人裏麵有人的意識?你以為演科幻電影《超驗駭客》啊!”

傅清平揉著眉心,有氣無力道:“你以為我願意接受這麽匪夷所思的事情嗎?昨晚我閉眼的時候,還想著醒來會不會這家夥就消失了。結果早上一睜眼,碩大的鐵皮腦袋懸在我頭頂上,你想想我那時的感受吧!”

傅清平覺得,他這輩子都不會喜歡變形金剛和機器人總動員了。

蔣越想想那場景,心有戚戚焉,頓時對傅清平無比同情,這種事,也難怪他要火急火燎的找宋淮了。

要說這種匪夷所思的類靈異事件有誰能解釋,那非宋淮莫屬。

三個人外加一個機器的視線,齊齊望向宋淮。

宋淮微微皺眉看著陳路,“意識轉移當然是可以實現的,但哪怕在……”

他頓了頓,眉頭卻皺的更緊了,“總之這樣的實驗和做法,無論在哪個國家哪個時代,都應該是被嚴厲禁止的,因為轉移過程中意識消散和錯亂的概率太高了。一旦有少許錯漏,轉移過去的意識就可能成為另一個人。而且,以如今的科技水平,根本不可能做到導出意識,並編碼壓縮傳送。所以,我也很好奇,如果你原來真的是個人,到底是怎麽被轉移到AI中的?”

顧傾聽懂了宋淮話中的意思,問傅清平:“你確定,他原來是個人,而不是機器人本身產生了智能,把自己誤當做人了?”

陳路急了,連忙道:“我……我是人,我真的是人,不是機器,也不是怪物。”

傅清平也幫他解釋:“我確定,他真的是人。他的名字叫陳路,我是在一次農民工討薪事件中認識他的。”

那日雨中,大機器人抱著昏迷的小女孩攔住他去路的時候,他當時也是嚇得魂飛魄散,打死不相信這個發出機械電子音的冷冰冰大家夥是人。可後來陳路把兩人當初相處的細節都一一說了出來,又把自己犯病的女兒抱給他看。

傅清平見小女孩病的不輕,連害怕都顧不得了,連忙把人送去了醫院。等忙完了從醫院出來,看到可憐巴巴躲在灌木叢中的鐵家夥,傅清平不知為何,心中就軟了一下,無緣由相信了他的說辭。

蔣越縮在沙發上,警惕兮兮地看著陳路,“那他到底是怎麽變成這樣的?”

“陳路說,他為了女兒的手術費,簽名同意參加一場人體實驗,等醒來就變成這樣了。”傅清平把陳路進那實驗室前後的事情都說了一遍。

顧傾皺起眉頭,突然問道:“那眾人眼中的陳路,現在怎麽樣了?”

傅清平長長歎了口氣,憐憫的看了鐵家夥一眼,“這個我也查了,得到的消息是,陳路在六天前就死了。”

“死因呢?”

“自願參加一個新醫療設備的人體實驗換取三十萬酬金,但是在實驗中發生意外,不幸死亡。那個科研小組覺得很愧疚,又額外給了陳路的前妻和女兒三十萬,他的前妻選擇接受賠償金,並領走了陳路的屍體,兩天前就已經下葬了。”

顧傾問道:“你查過那個科研小組嗎?”

傅清平點頭,“當然查過,可是那個科研小組手續齊全,合同沒有任何問題。當日實驗出錯的人,也受到了處罰,我實在想不出,還能調查什麽。”

顧傾看向陳路,“陳先生,你還記得是什麽樣的實驗嗎?”

陳路沉默了一瞬,才緩緩道:“我一進實驗室,就失去了知覺,後來發生的事情都記不太清了。我隻覺得身上很痛,還聞到了焦味。迷迷糊糊中,一會兒飛到填上,一會兒又落下來,還有水灌進我的嘴巴和鼻子……有好長一陣,我痛的恨不得去死……”

宋淮點頭道:“電擊、窒息……極限刺激,確實是現階段最好的衝擊和解離意識的方法。”

傅清平道:“這個應該是意外吧?我看過那個科研小組的實驗視頻,確實跟你說的一樣,實驗中不小心漏電,電流剛好穿過陳路被麻醉的身體。實驗室裏因此亂成一團,想要去搶救陳路,卻不小心將他丟到了水槽中,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意外?顧傾微微眯起眼,真的是意外嗎?可這麽多意外,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意外?!”宋淮像看白癡一樣看著傅清平,“你在跟我開玩笑嗎?你以為意識轉移是那麽容易一件事?隨便電擊兩下,落個水,就能把人的大腦整個搬遷到機器中?”

蔣越看著傅清平那青白交加的臉色,哈一聲笑了出來。哎喲喂,太好玩了,終於有人跟他一樣被宋淮鄙視了。哪像顧傾那小子,明明年紀輕輕,卻總是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太沒勁了。

傅清平輕咳了一聲:“不是你說,這是最好的辦法?”

宋淮更加鄙夷地看著他,“我說的是,電擊、窒息是最好的衝擊和解離意識的辦法,這個辦法最多隻能把意識從人體中剝離出來,後麵的編碼和轉儲,才是意識轉移最核心的技術所在。”

而宋淮更肯定,以如今的科技水平,按理說誰都不可能做到意識轉移,包括他自己。除非……有那個東西。

宋淮的神思有些恍惚,以至於傅清平問了好幾遍,他都沒有聽見。

“少爺?怎麽了?”

宋淮猛地回過神來,將那匪夷所思的念頭拋到腦後,才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問我有沒有辦法讓他變回人?你說呢?”

傅清平捂臉,是啊!這問題,明顯問了也是白問。

陳路原來的身體在那場意外中已經被毀的麵目全非,並且下葬,若是真的複活過來,那豈不是詐屍?

“就算他的身體還在,我也做不到重新將機器編碼還原成意識,送回他體內。至少以現在手頭有的儀器,絕對做不到。”

陳路雖早有心理準備,聽到這樣斬釘截鐵的答案,還是忍不住絕望。

傅清平拍了拍他堅硬冰冷的身體,歎氣道:“對不起,我也幫不了你。”

陳路垂著頭,用低低的電子音說:“不怪你的,傅警官,我……我跟你非親非故的,你卻願意這麽幫我。謝謝你,真的……特別感謝你!”

傅清平想起那個蹲在雨中的大家夥,心中說不出的難受。

他問宋淮,“真的沒有辦法能幫幫他嗎?”

宋淮想了一下才道:“我可以替他改變外形,讓他更接近人的樣子,但現在仿真皮膚的製造技術還不成熟,我對這塊完全不擅長,所以不好看也不許怪我。”

傅清平眼前一亮,“對啊!就算不能回複人形,至少也能換個殼子啊!這冷冰冰的大鐵塊太磕磣人了,別說你女兒了,就算我半夜裏看到也心裏毛毛的。”

宋淮卻突然道:“但我並不建議他繼續保留意識。”

“為什麽?”

宋淮沉默了一瞬,站起身走到陳路身邊,掀開了他腦後的一個蓋子,“我果然沒有猜錯,你的能源供應並非是傳統的電力,而是一種特殊的自充新能源。雖然我不知道這個新能源是什麽物質,又是怎麽進入這個機器人芯片的,但哪怕是再充沛的能源,也總有耗盡的一天。你知道,這將意味著什麽嗎?”

陳路呆呆地抬起頭,電子眼沒有一點光彩的看著他。

宋淮道:“能源耗盡,你的意識卻還留在芯片內,就等同於你被永遠鎖在了一個封閉空間裏。如果找不到同樣的新能源啟動,我就算想要把你的意識抹除也無能為力。”

傅清平問:“那如果毀了芯片呢?”

宋淮怔了怔,才道:“我也不清楚,芯片被毀了,裏麵的數據無法再分析。”

所以,到底是意識消散還是永遠封存,誰都不會知道。

傅清平微微變了臉色,他手按在陳路手臂上,沉聲道:“老陳,生死有命,或許天意如此。死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投胎轉世,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總比……總比可能永遠被困在空無一人的時空,活不得,死不了的好啊!

陳路用粗粗的手臂抱著腦袋,好半晌後,才用機械的電子音說。

“我想再見見我的女兒。”

放學鈴聲響過,陳茜茜背著書包走出校門,環視了一圈,眼中的期待化為了濃濃的失望。

“媽媽!媽媽!我要吃棉花糖……我不,就不!你不給我買棉花糖,我晚上就不吃飯!”

“好好好,小祖宗,給你買還不行嗎?”

“媽媽你看,那裏有好多小黃人,還有人在拍照。媽媽我也要和小黃人合照!”

“好,媽媽幫你照相,你站到小黃人身邊去。”

陳茜茜羨慕地看著那對母子。媽媽給小男孩買了棉花糖,牽著他的手到小黃人身邊,又教他擺各種可愛的拍照姿勢。

學校門口不知道在搞什麽活動,站著許多穿卡童裝的小黃人。

許多孩子都經不住**,跑過去和小黃人互動,又興奮的叫爸爸媽媽拍照。

陳茜茜也很想過去,她也很喜歡小黃人,可是她不敢。

因為她的衣服髒兮兮的,好幾天沒洗,抱住了小黃人可能會把嫩黃的毛弄髒。

她長得也不好看,沒人願意和她這樣麵黃肌瘦的醜孩子拍照。

陳茜茜抹了抹發澀的眼睛,轉身默默離開。可剛走出兩步,眼前就出現了一片漂亮的嫩黃。

陳茜茜詫異的抬起頭,卻發現一隻小黃人竟不知何時來到了她麵前,還伸出手抱了抱她。

啊!小黃人抱了她!

陳茜茜猛地醒過神來,頓時激動的手忙腳亂,她抬著手,想要回抱,卻又怕把小黃人給嚇跑了。

小黃人這時卻朝她伸出手,掌心赫然躺著一根波板糖。

“這是送……送給我的?真的嗎?”陳茜茜不敢相信地問。

小黃人點了點頭,發出低沉的男聲:“這是,今天活動的贈品,送……送給你吃!”

“謝謝!”小女孩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原本蠟黃的臉色,都仿佛因此明媚了不少。

她小心翼翼的結果波板糖揣進口袋裏,摸了又摸,卻舍不得吃。不是買不起波板糖,而是,這是小黃人送她的禮物!她最喜歡的小黃人送的哦!

陳茜茜要回家了,卻依依不舍地看著小黃人,“明天你們還搞活動嗎?”

她羨慕的看著那些和小黃人合照的小孩子。

“我明天,還會過來。到時候,跟你合照。”

“真的嗎?”陳茜茜欣喜若狂,“那我們一言為定哦!”

“一……一言為定!”

* * *

顧傾從外麵采購回來,看著搖搖晃晃走進院子的小黃人,打了個招呼:“陳先生,新身體適應的還好嗎?”

小黃人停下腳步,緊張又感激地看著顧傾,“好,很好!宋教授真的太厲害了,連我的聲音都能改變,還有顧先生你提議讓我換裝成茜茜最喜歡的卡通人物。我……我今天見到茜茜了,她看到我,看到小黃人好開心,我很久沒見她笑的這麽開心過。謝謝你們!”

顧傾搖頭笑道:“陳先生別這麽客氣,不過舉手之勞而已。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請盡管開口。”

陳路踟躕了片刻,心中很是羞慚,可想到女兒那期盼的眼神,他還是忍不住道:“顧先生,我是有一個請求。那個,你能不能借我一個手機。”

“手機?”

陳路把女兒羨慕別人和小黃人合照的事情說了一遍。

顧傾笑道:“既然是想要合照,那就別用手機了,剛好我那裏有個拍立得,你拿去用吧!照片當場洗出來,也能讓你女兒帶回去留作紀念。”

“就,就是那種拍照後,不到一分鍾就會有照片出來的機器?”

顧傾點了點頭。

陳路喜出望外,“顧先生,謝謝!真的太謝謝你了!”

顧傾搖了搖頭,心中又有些為這個老實人委屈和唏噓。

明明那麽卑微,卻又那麽努力和堅韌地想要活下去,可偏偏遇到這樣的災難。

顧傾取了拍立得給陳路,又交了他怎麽用,還塞了幾百塊錢和不少零食到他的前兜裏。

“這,這怎麽可以!我已經麻煩你們夠多了!”

顧傾按住他的手,溫和道:“這點東西值什麽,孩子開心才是最重要的。”

陳路毛茸茸的手按在鼓起的前兜,身體微微顫抖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 * *

自從知道自己得病以來,陳茜茜從沒有像這幾天那麽開心過。

那個送給她波板糖的小黃人,從那天以後,每天都會來校門口接她。

小黃人不隻和她拍了照,送了她許多好吃的零食,還帶她去買了漂亮的新衣服。

陳茜茜穿著新衣服,牽著小黃人毛茸茸的手,一蹦一跳地走在大街上。

周圍人看他們的目光很怪異,可陳茜茜卻一點都不在乎,因為她和最喜歡的小黃人在一起。

“要是能每天這樣在一起就好了。”陳茜茜咬著奶茶吸管笑著說,可很快她臉上的笑容就黯淡下去,“不過,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陳路看著女兒臉上消失的笑容,有些焦急,笨拙的扇了扇翅膀,做出滑稽的姿態。

陳茜茜果然被逗笑了,但也隻是一瞬。她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離開的,就像爸爸一樣。”

“爸爸?”陳路的心陡然一緊。

陳茜茜捏緊了奶茶,“爸爸以前對我很好,每天都會來接我,會給我帶他自己做的小玩具。雖然爸爸沒有錢,不能給我買漂亮的新衣服,可是我每天都渴望能見到爸爸。因為我知道,爸爸是世界上最愛我的人。”

陳路覺得,自己胸口擺放芯片的位置在發熱發燙,就好像有什麽東西要洶湧滿溢出來。

陳茜茜的眼眶卻慢慢紅了,“可是,爸爸現在不愛我了,所以他再也不出現了。媽媽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不會再回來了。小黃人,你說爸爸為什麽要走,是不是因為茜茜不乖,所以爸爸再也不愛我了?”

陳路伸出手,想要去摸女兒的臉,可胸口的芯片卻越來越熱,讓他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他隻能用盡全身的力氣,用沒有起伏的聲音說:“茜茜最乖,你爸爸永遠都愛你。”

“是的,我知道,爸爸是最愛我的。”陳茜茜眼圈越來越紅,終於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媽媽以為我不懂,可是其實我都知道,爸爸不是不要我了,也不是去了很遠的地方,爸爸他……他是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哭著,突然抬起滿是鼻涕眼淚的小臉,用沙啞的聲音說:“不過沒有關係,反正……反正茜茜得了病也要死了,等茜茜死了,就能再見到爸爸了!”

陳路僵硬的身體猛然顫抖了一下,他聽到自己的胸口仿佛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痛楚從靈魂深處漫溢開來。

但他還伸出顫抖的手,用上麵的絨毛輕輕擦去女孩臉上的淚水,一字字道:“我不會讓你死,茜茜,不會死!”

“羅醫生,你快來看,這……天心晶核的數據好像有點問題!”

羅醫生看著電腦中顯示的數據波動,也露出了震驚的表情,“這是怎麽回事?至今為止的意識轉移結果不都是失敗嗎?為什麽這裏會有終端數據與天心晶核接駁?”

助理也一臉茫然道:“是啊!當初進行意識轉移實驗的人和機器,我們都做了詳細的檢查,確定沒有一台AI產生自我意識,更別提形成人的腦電波了。”

羅醫生深吸了幾口氣,強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溫聲道:“別急,把當日的實驗數據和視頻調出來,我們根據波動頻率一個個查,總能找到成功受試者的。”

如果真的有成功轉移意識的受試者,那是不是代表,老師有救了?

羅醫生那張因連日熬夜而顯得憔悴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燦爛的笑容。

* * *

第二天,陳路因為機體出故障修理的緣故,幾乎要錯過陳茜茜放學的時間。

顧傾就提議由他開車送陳路過去。

事實上,這樣的建議顧傾之前也提過好幾次,畢竟一隻玩偶小黃人大搖大擺走在路上,終歸有些打眼。但前幾次陳路沒回都斬釘截鐵的拒絕了,直說已經麻煩他們夠多了,決不能再給他們添麻煩。

不過這一次,因為怕和女兒錯過,陳路雖然很羞慚,卻還是接受了顧傾的好意。

直到從車上下來的時候,他還在不停道謝。

顧傾正要讓他別那麽客氣,卻突然臉色一變道:“那是不是你女兒?”

陳路轉頭看去,隻見自己的女兒被一個高挑的女人摟著肩膀,上了一輛車。

可那個女人和那輛車,陳路一個都不認識。

顧傾問道:“會是茜茜的媽媽讓人來接她嗎?”

“應該,應該是吧!”陳路這樣說著,卻依舊有些慌亂和六神無主,“可阿蓮哪來的這樣富貴的朋友?”

那個高挑女人一看氣質穿著就出身良好,那輛車也價值不菲。

顧傾心中也有些疑慮,尤其那個女人的背影,他總覺得很熟悉,似乎在哪裏剛剛見過。

突然,他腦中靈光一閃,臉色大變道:“上車,我們去追!”

陳路還沒反應,就被顧傾一把拽進了車子,車子如離弦的箭一般飛馳出去。

一邊開車,顧傾一邊撥通了宋淮的電話,“少爺,能幫我一個忙嗎?”

“說說看。”

“我正在追一輛車,車牌號是蘇A-12345,替我查查他的車主,還有定位一下它現在的位置。”

宋淮慢悠悠的聲音傳來,“等五分鍾!”

五分鍾後,顧傾的手機發出叮一聲響,車載藍牙中也傳來宋淮有些疑惑的聲音。

“東西發你了,不過,怎麽回事她呢?”

顧傾心中咯噔了一下,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點開了手機屏幕。

看到上麵顯示的車主名字和車子此刻所在地點,他的瞳孔猛然一陣收縮。

怎麽回事她?

原來是她!

曾靜孌,原來當日在李家救走羅醫生的人是她。

難怪自己會覺得那女子的背影眼熟了。

可曾靜孌又怎麽會跟羅醫生攪合在一起?

車子發出刺耳的吱嘎聲,急停在一棟高樓下。

陳路一看到這棟樓,立刻激動的渾身顫抖起來,“是這裏,我就是在這裏做手術,然後……然後變成現在這樣的。她們把茜茜帶來這裏想幹什麽?難道他們要對茜茜下手?他們怎麽可以這樣!”

兩人走路大樓,才發現到不對勁。

這棟當初陳路進來做人體實驗時還人來人往的大樓,此時卻空****的,黑燈瞎火,連個人影都沒有。可大門卻開著,就好像是明晃晃的請君入甕一般。

“為什麽一個人都沒有?去地下實驗室的電梯也不能用,顧先生,他們會把茜茜怎麽樣?”

顧傾道:“我聽傅警官說過,因為實驗事故的關係,這棟科研大樓已經暫時被封閉了,所以現在沒人也正常。如果我沒猜錯,他們也不會把茜茜怎麽樣。因為他們的目標本就不是茜茜,而是要通過茜茜,引你過來。”

說著,顧傾猛然轉頭,望向某個角落光線明滅處,幽幽道:“我說的對嗎?曾女士!”

角落中,高挑女人緩步走出陰影,她的懷中抱著熟睡的小女孩,可走路的姿態卻依舊是那樣優雅嫋娜,楚楚動人。

“茜茜!”陳路一看到她懷中的小女孩,立刻激動的想要衝過去,卻被顧傾一把拉住。

曾靜孌露出一個淺淺的優雅笑容,輕輕拍了拍懷中的女孩兒道:“當初宋明中……我就覺得你和宋教授不簡單,想著或許有一日會因為我們的計劃而與你們產生衝突。可我卻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那麽快。”

顧傾皺眉道:“你們到底想做什麽?那些黑科技,你們有事從哪獲得的?”

“顧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顧傾嗤笑道:“別裝傻了,脂肪移植、冰凍人複蘇、性激素實驗、換頭手術、意識轉移……這些事情有哪件是如今的科技手段能實現的?尤其是意識轉移,就算是少爺也完全無能為力,你們又是怎麽辦到的呢?”

曾靜孌被這般多多逼問,卻也絲毫沒腦,而是依舊柔聲道:“也就是說,除了意識轉移,其他的手段宋淮都能辦到嗎?其實我也很想問問,宋淮到底是誰?為什麽他會那麽多……唔,黑科技呢?”

顧傾麵無表情道:“是我先問你的。”

曾靜孌嫣然一跳:“可我不想回答呢。我知道你身手很好,要動武,我肯定不是你的對手。可我是蔣越的小姨,說起來也算是你和宋淮的長輩,難道你好意思對我一個長輩動手嗎?”

曾靜孌擺出這樣一副無賴的姿態,顧傾倒也是無可奈何。

他歎了口氣道:“曾女士,蔣越到底叫過你一聲舅媽,你說你是長輩,那也請表現出長輩應有的德行。綁架小女孩,算是一個長輩應該做的事嗎?”

說著,他上前一步,“請把陳茜茜還給她爸爸吧。”

“這可不行哦!”曾靜孌後退一步,依舊笑得溫婉柔和,“顧先生剛剛也猜到了我的用意,我並不想對小女孩下手,可是陳先生身上有我們急需的重要數據,我必須要將人帶走。”

曾靜孌看了懷中睡得沉沉的小女孩一眼,輕歎了口氣,修長白皙的手指慢慢撫上了女孩那脆弱的脖頸。

“不要傷害我的茜茜,我願意更你走!”陳路記得大叫。

顧傾卻是穩穩拉著想要衝過去的陳路,冷冷道:“殺了人,你自己也逃不掉。”

“我知道啊!”曾靜孌無奈道,“我也沒想到你們竟然會追來的那麽快,讓我連一點應變和呼叫救援的時間都沒有。”

帶走陳茜茜引陳路現身隻是她一時興起的主意,在知道陳路的意識轉移實驗成功後,她就很希望為羅醫生將陳路找出來。

可沒想到,顧傾竟然會跟陳路在一起,還第一時間就發現她,並精準的跟了上來。曾靜孌怕暴露出老師真正的基地,所以才臨時改道來了這個被廢棄的實驗室。

秀氣的眉毛微微蹙了起來,可饒是煩惱著,女子卻也顯得那樣溫婉嫻靜,隻是講出來的話卻帶著森然殺機,“顧先生,陳路芯片裏的數據對我們真的很重要,但我也知道你不會同意我帶走他。那我看不如這樣吧。我把陳茜茜平安叫你們,你讓宋淮複製一份芯片的核心數據給我。畢竟我們從不想要人性命,隻是想找到治病救人的方法罷了。”

顧傾皺眉道:“你就不怕我救回了陳茜茜,卻不給你數據?”

曾靜孌捋了捋鬢邊的發絲,輕笑道:“怎麽會呢?我知道的,顧先生和宋教授都不是那樣的人。否則當年宋明中想要殺了宋教授,你們也不會繼續幫助他了。”

因為,他們對蔣越做出了承諾,所以哪怕被那樣對待,也沒有違背承諾。

這樣的人,哪怕立場相悖,也是可以相信的。

曾靜孌將懷中的女孩橫抱著,往顧傾遞過去,“顧先生同意嗎?”

顧傾輕輕歎了口氣,無奈地接過陳茜茜,送到陳路懷中。

“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轉眼,桂花飄香,中秋已過。

宋淮吃著蔣越派人送來的桂花糕,幸福的眯起眼睛,好像一隻在陽光下打盹的小貓。

顧傾有些無奈道:“少爺,你這幾天的糖分攝入已經超標了。這塊桂花糕吃完,絕對絕對不許再吃了!”

宋淮睜開眼,斜昵了他一下,“你是在打擊報複我中秋那天選了桂花糕,而沒有選你做的桂花椰汁糕。可大廚做的桂花糕就是比你好吃啊!”

顧傾被噎了一下,在宋淮得意洋洋的笑容中,他三兩步走過去,奪走了少年手中最後一塊桂花糕,大步離開,“我剛剛好像算錯了,你這禮拜攝入的糖分早就超標了,接下來幾天都不許吃甜點。”

“顧傾,你敢——!!”宋淮氣的撲上去,像無尾熊一樣掛在他背上去抓桂花糕,“把桂花糕還給我,否則我不客氣了!”

顧傾輕咳了一聲,隻覺得臉皮微微發燙——真是太丟人了。

因為尷尬一時鬆懈,手中的桂花糕就被宋淮奪了去,三兩口塞進嘴裏。

看著一臉挑釁的少年,顧傾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

宋淮一把拍開他的手,望向陳路,“你考慮好了嗎?”

陳路呆滯了半晌,才猛然回過神來,局促地道:“是,是的。今天是茜茜做手術的日子,我隻要看著她康複,就知足了。到時候,還請宋教授替我抹除意識。”

宋淮嗯了一聲,轉身上樓。

顧傾卻走到陳路麵前,輕聲道:“陳先生,越是牽扯,越是舍不得放棄……但那個結果可能是你無法想象的痛苦。所以茜茜手術結束後,千萬別再猶豫了。”

陳路身體微微顫了顫,低頭道:“我知道的。”

* * *

醫院病房中,穿著病服號的陳茜茜沉默的坐在**,小臉上滿是倔強。

茜茜媽媽趙蓮枝氣急敗壞道:“茜茜,你怎麽那麽不乖?知道媽媽為了給你籌手術費和找專家,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嗎?現在好不容易手術安排好了,你卻說你不願意做?”

陳茜茜抬頭看了媽媽一眼,眼眶微微發紅了。

媽媽的臉色很憔悴,眼下一片青黑。有好幾次,茜茜半夜醒來,還看到媽媽在燈下工作,明明眼睛都睜不開了,卻不肯休息。

剛剛知道茜茜得這病的時候,媽媽拚命加班賺錢接兼職,說一定要治好她。

後來爸爸把賺的錢打進來,媽媽本可以輕鬆一些,可她卻說,這是爸爸留給茜茜長大後用的,一口氣把她以後二十年的養育費都付了。說著說著,媽媽就哭起來,大罵爸爸傻子,為了錢,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茜茜也是在那個時候才知道,爸爸去了遠方的意思,是爸爸死了。

陳茜茜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媽媽,我不要做手術,不做手術我就會死,死了我就能和爸爸團聚了。”

“你在說什麽胡話?!”趙蓮枝勃然大怒,“誰跟你說,死了就能跟你爸爸團聚?”

陳茜茜卻不理會她,繼續道:“我死了,媽媽就不用每天熬夜工作,不用一個人打三份工。我死了,爸爸賺的錢,就都可以留給媽媽,媽媽再也不用那麽辛苦。我和爸爸會團聚,媽媽也可以重新嫁人,再生一個小寶寶……比茜茜可愛許多,又不會生病的小寶寶……”

趙蓮枝從一開始聽得目瞪口呆,到後來捂住自己的臉,哭的泣不成聲。

陳茜茜也不停抹著眼淚,“媽媽,我們回家吧,我不想做手術了。”

趙蓮枝一把抱住她,“茜茜,媽媽隻有你一個女兒,無論如何,那麽都不會放棄你。你乖乖聽話,去做手術好不好?你爸爸他,他不是死了,隻是去了很遠的地方,隻要你做完手術,醒來就能看到他。”

趙蓮枝舉起手,作勢要打她,“你這個孩子,怎麽那麽不聽話!”

可看著女兒清澈卻倔強的眼睛,手還沒落下去,眼淚卻忍不住再度落了下來。

“茜茜!”一個粗啞的男子聲音突然在病房門口響起。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陳茜茜和趙蓮枝都驚呆了。

兩人齊齊往門口望去,就見那裏不知何時站著一個小黃人。

小黃人搖搖晃晃走進來,走到陳茜茜的病床前,卻發出了陳路的聲音,“茜茜,對不起,爸爸……爸爸回來晚了。”

“爸爸?!”陳茜茜尖叫一聲,從病**跳起來,“是爸爸的聲音?爸爸,你真的回來了嗎?”

小黃人一把抱住她,胸口的位置再度發出和陳路一模一樣的聲音,“茜茜,是我,我是爸爸。”

“那爸爸你為什麽要藏在小黃人裏?”陳茜茜焦急地去拽陳路的頭套,“爸爸你出來見見我好不好?”

陳路想起顧傾的囑咐,連忙背他給自己設計的台詞,“茜茜,爸爸現在在非洲工作,要待在那裏很久很久,不能回國,回國來如果被人看到,會被抓進牢裏。所以爸爸必須藏在小黃人裏才能跟你說話。”

“啊——!”陳茜茜驚恐地揪住陳路,“爸爸,我不要你被抓!”

陳路連忙道:“所以茜茜要乖乖聽話,去做手術。手術完了,變成健健康康的,你才能等爸爸從非洲回來是不是?”

陳茜茜猶猶豫豫,又有些狐疑,“你,你真的是我爸爸?不是騙我的嗎?”

陳路道:“茜茜,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等你生日的時候,我就給你買可以換衣服的洋娃娃,爸爸……爸爸攢了很久的錢,現在已經可以買了。”

“哇,真的是爸爸!”陳茜茜再次撲到陳路懷裏,又是哭又是笑,“爸爸你真的回來了。媽媽你看,是爸爸也!爸爸還打扮成小黃人,對了……前幾天一直陪著我的小黃人是不是也是爸爸你?”

陳路點了點頭。

陳茜茜更加開心,若不是生著病不能劇烈運動,她都要蹦跳起來。

原來爸爸沒有死,也沒有不要她,爸爸一直陪在她身邊。隻是因為不能被人發現,才一直藏在小黃人裏。爸爸還是最愛她的,媽媽也最愛她,她真是太幸福了!

下午兩點,陳茜茜被推進了手術室。

小小的身體因為本能的恐懼而微微顫抖著,但她那張不算漂亮的臉上卻努力露出笑容,仿佛這樣就能讓自己的爸爸和媽媽不用擔心。

臨進去前,她還抓著陳路毛茸茸的手不肯放,“爸爸,你不會離開我的是不是?等你回了非洲,我還能跟你聯係嗎?”

陳路沉默了片刻,才點了點頭。

手術室的門緩緩關上,趙蓮枝才望向陳路,眼中充滿了疑惑,“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跟陳路的聲音一樣?為什麽知道陳路和茜茜的約定?是陳路拜托你來照顧茜茜的嗎?”

陳路無措地說了幾個“我”字,終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能落荒而逃。

* * *

清晨時分,顧傾早起準備早餐,還沒下樓,卻被大廳中的一幕嚇了一大跳。

隻見一隻圓鼓鼓的小黃人跪在樓梯下,一動不動,無聲無息,就仿佛原本就是死物一般。

“陳先生,你這是幹什麽?”顧傾連忙下樓把人扶起來。

陳路卻不肯起來,堅持要跪到宋淮起床,當麵向他致歉。

顧傾輕輕歎了口氣道:“陳先生還是決定留下來了嗎?”

陳路點了點頭,愧疚道:“對不起,明明顧先生你提醒了我那麽多次,可我……可我還是辜負了你們的好意。”

顧傾有心想要再勸兩句,但想到陳路對他女兒那無怨無悔的愛,那些勸慰的話終究還是咽進了肚子裏。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他們覺得這樣的選擇風險太大,代價太沉重,可或許陳路覺得值得呢?

“陳先生真的想清楚了?”

陳路沉默了良久,隨後重重點了點黃色的大腦袋。

“我想陪在我女兒身邊,看著她長大……能陪多久,就陪多久。”

……

半個月後。

顧傾開著車,宋淮坐在他旁邊的駕駛座上,車子一路緩緩穿過鬧市區往前開。

車子的車載藍牙開著公放,裏麵傳出蔣越咋咋呼呼的聲音。

“我已經跟酒店打過招呼了,他們會給你們安排一個單獨的包間,保證不會吵鬧。那個新來的甜點師做的桂花糖藕真的特別好吃,我保證你一定會讚不絕口,吃了還想吃。怎麽樣,哥們兒夠意思嗎?現在每次一吃到好吃的東西,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

宋淮輕輕“嗯”了一聲。

“什麽啊?我說了那麽多,你嗯一聲就玩了。我說……”

顧傾果斷按下掛斷鍵,車子裏立刻恢複了安靜。

他輕咳一聲道:“少爺,我們在京南市住的夠久了,是不是該回溧陽了?”

宋淮從窗戶望出去,看到街邊的桂花,斬釘截鐵搖頭:“不要!”

至少也要等桂花謝了再回去。

顧傾苦笑,當初死活不肯來,嫌棄沒儀器的人是誰?結果如今被幾塊桂花糕勾搭著,就樂不思蜀了?

突然,宋淮“咦”了一聲。

顧傾收回思緒,順著宋淮的目光看去,很快見到了走在路上的陳茜茜。

隻見陳茜茜手中拿著手機,正眉開眼笑地對著手機屏幕說著什麽。

顧傾問道:“少爺你把陳路的芯片植入了手機?”

宋淮嗯了一聲,不在意道:“我在手機和小黃人之間做了一個數據流通接駁,讓他可以偶爾換個身體呆呆。是他自己跟我說,隻要能跟女兒視頻通信就好。我本來還想給他做個仿真身體,不過那個太麻煩了,隻是製造虛擬影像就容易多了。”

“我也不知道。”宋淮蹙了蹙眉,“這是一種非常新型的能源,就算在我們那個時代我也沒見過,用的是鐵電規則,而且還是和Black Oath少許相似的鐵電規則。手頭沒有儀器,我也解析不了,但我猜應該還能撐十年左右吧。”

“十年後,茜茜長大了,慢慢就會發現不對勁,知道她爸爸跟別人是不一樣的。”顧傾輕輕歎了口氣,為陳路的選擇和結局唏噓,“也許有一天,他的女兒不再需要他,甚至反而會畏懼他的存在。”倒還不如把記憶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刻。

宋淮沉默了片刻,才道:“所以,我在的芯片裏留了一道暗門和一個指令。”

“什麽指令?”

“如果,他的女兒說出不再需要他的話,指令中的銷毀程序就會啟動,把他的意識抹殺,並把芯片毀掉。隻是,如果他女兒說出那句話的時間太晚,等到能源耗盡,恐怕就來不及了。”

他原本想,若能解析能源,分析能源快見底時再啟動這個銷毀指令自然是最好。但可惜,那個新能源,他費勁了心機卻也解析不了。

顧傾歎了口氣道:“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該希望陳茜茜早點厭棄她爸爸了。”

宋淮側頭看著窗外沒有說話。

反正他覺得陳路的選擇特別莫名其妙,明知道前路是荊棘滿布的無底深淵,卻還要傻乎乎的一腳踏進去。不過,普通人的思想和情感,他向來理解不了,慢慢的也就不再去深究了。

顧傾卻突然側頭看了他一眼,輕笑起來:“少爺,你有沒有覺得,你與其他人越來越有感情共鳴了。以前的你絕不會為了傅警官的一句話就千裏迢迢趕到京南市,更不會想到要給陳路的芯片裏留這樣一條等同於最後生路的指令。”

“少爺,你似乎,越來越像普通人了。”

像一個傲嬌、任性、壞脾氣,卻又從骨子裏透著善良與溫柔的孩子。

顧傾頓了頓,才用輕柔的不可思議的聲音道:“不過,我很喜歡少爺你這樣的變化。”

宋淮臉紅了紅,嘟囔道:“就算你這麽說,我也不會違心說你做的桂花糕比大廚好吃。”

顧傾額角青筋跳了跳,打開車窗,準備抽根煙。

玻璃剛降下,甜膩的桂花芳香就飄進了車中。

顧傾放棄了抽煙的念頭,低低笑起來。

居然三番兩次說他做的桂花糕不好吃。

那接下來一個月,他都給自家少爺做桂花糕好了。

一定要做到他說好吃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