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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本是文盲,後來斷斷續續識了幾個字。但是,我們哥幾個所有的啟蒙文化都是由我娘灌輸而成。她進城後,去過工廠,獲得過紅旗手的稱號。因為受我們幾個孩子的拖累,毫無怨言地辭去了工作,在家操持家務,用她全部的心血養育我們。對我們兄弟四人她沒有厚薄,她說手心手背都是她的肉。我爹也是個文盲,進城後才去的文盲幹部補習班,他不好好讀書,回來隻能斷斷續續地教我娘識了幾個大字,可我娘就敢當我們兄弟的教書先生,傳統的封建的革命的混雜在一起,講的都是男人怎麽成大器的道理。

我小時候得了軟骨病,胸脯上的骨頭鼓得老高,走起路來就打晃。娘帶我到醫院,大夫給我娘一兜子魚肝油丸。魚肝油丸是黃色透明的,我不願意吃,一吃就惡心想吐。我娘見我死活不吃,難受得抹眼淚。她為了讓我吃,就自己吞下魚肝油丸,吃給我看,而且故意裝出一副吃得很香的樣子,好像是在吞糖果。

我娘不但為我們兄弟一一娶妻成家,又帶大了孫子孫女。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家裏有四個吃閑糧的男孩子,僅靠我爹一個人的工資過活。所以,家裏的生活很是窘迫。我娘曾帶我們去郊外挖野菜。她把糧食讓我們吃,自己卻吃些雜七雜八的,害得她全身浮腫,大腿一按一個坑,半天也不起來。我爹央求她吃補給的黃豆和小米,她硬是不吃一顆。正是那年,她卻舍得把兩袋子小米拿給鄉親們吃。我記得,當時供給白麵是定量的,也就是每月幾斤,我娘都讓我爹吃,而我爹就能在我們全家麵前從容不迫地吃著白麵饅頭。我們哥兒四個就眼睜睜地看他獨自享受。

那一次,我娘給我爹買了兩塊蛋糕,放在櫃子裏。我看著黃澄澄的蛋糕,饞得直流口水。怎麽能不讓我爹知道呢,我就每天用舌頭偷偷地舔,舔了兩天,我的舌頭舔得太狠,把蛋糕舔得少了一半。我爹知道後要揍我。我娘用身子擋住我,對我爹說:“老四嘴饞,你就饒過他一回吧。”我爹皺皺眉,說:“算了算了。”我娘剛轉身,我爹就用他的大皮鞋踹了我一腳,我的肚子被他踹得**,躺在地上翻滾著號叫著。我娘瘋了一樣撲向我爹,說:“你是六畜,一個大男人怎麽說話不算話呢!為了一塊蛋糕你就要把老四給踹死!”我爹看著家裏的人麵黃肌瘦,偷偷叫大哥和二哥回老家弄糧食。

大哥和二哥回去以後,發現牛具村也窮得叮當響。小哥兒倆不好意思把弄糧食的事說出口,推辭說爹讓他們回來瞅瞅。就住了一天,轉天一早小哥兒倆走的時候,意外發現門口堆了滿滿一口袋鮮嫩的棒子,都是剛從地裏掰的,散發著清香。大哥二哥回來,把事情告訴了我爹,我爹捧著袋子裏的新鮮棒子,眼睛潮乎乎的。不知道怎麽透露出來的消息,說我爹套購糧食,上級組織給我爹一個黨內記大過的處分,行政降一級。

那天我爹回家後,一晚上沒說話。夜深了,他一骨碌爬起來,抱住我娘非要做男女之間的那事兒。我娘迷迷糊糊地說:“你想起什麽了,我累了一天了。”

辦完事,他突然哽咽著對光著身子的我娘說:“美珠,我鬧不明白,吃自家的糧食犯什麽錯誤?就跟剛才我和你辦事,你是我老婆,你說,有什麽錯誤?”我娘揉著被爹撓紅的胸脯說:“錯不錯的我不管,你把我弄疼了。”

我記得,我娘每在除夕都會給我們做一頓特殊的隹肴,那就是大烷菜。這種大炫菜很獨特,首先放的是花椒和大料鋪在鍋底。再就是新鮮的大蒜,一瓣一瓣的,白嫩嫩的像是蓮花在鍋底盛開。她在鋪蒜瓣時很用心,總擺出個圖案。最費工夫的是切海帶,海帶切得很細很長,在溫水裏泡一下,使海帶細而脆。我娘歲數大的時候,眼睛患有白內障,雖然昏花,但做大燈菜的時候,切海帶時依然刀法不亂,海'帶絲還是切得那麽細。再就是豆腐,那時的豆腐在沸水裏煮也不掉塊兒,很完整。豆腐需要切開,放進去一點肉末兒,然後再用麵糊把豆腐彌合上。接下來的就是放大白菜的菜心,越嫩越好。在選擇粉條上,我娘都愛用寬粉條,純綠豆的那種。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豬肉很貴,所以肉放得很少,都切成小指頭那般大,肥的居多。雞蛋是憑本供應,所以我娘把雞蛋攤成薄餅,然後切成一條一條的,放到鍋裏。還有胡蘿卜,胡蘿卜是切成塊兒的,不大,四四方方。其次是黃豆,先把黃豆用水泡上,泡的時間很長。在新年做這道大烷菜,前兩天就得把黃豆泡上。在炫菜的時候,鍋裏的水就是泡黃豆的水。我問過我娘,她回答:“你不懂,泡胡蘿卜的水好喝,能滋補人。”每次的大烷菜,在快揭鍋的時候,我娘總愛放進去一兩條小魚,再放醋和白酒,一塊醬豆腐。當鍋蓋掀開的時候,那種香味兒撲鼻而來,我們哥兒幾個聞著會醉倒,一個個歡呼跳躍地端著飯碗等待娘的分配。

1963年的大年除夕,我上小學三年級了。因為我在家最小,我娘分配給我碗裏的豆腐總比哥哥們多一兩塊。我知道我娘疼愛所有的兒子,哪回分配除了我爹滿滿當當的以外,弟兄四個是平均的。我娘很強調平均,因為弟兄多,又沒有姐妹,所以在吃和穿上向來都是一個標準。為此,我的三哥起名叫李平均。可那次,我娘破例給我碗裏多盛了豆腐,是因為我最饞。我常常沒出息地看鄰居家吃肉,鄰居家一吃肉就躲避著我,怕我站那時間久了,給也不好,不給也不好,弄得我娘很沒麵子。其實,我娘多給我的豆腐是她碗裏的。豆腐裏的肉末隨著豆腐黏在一起,所以吃起來很香,我總不願意過早就咽下豆腐,都是把豆腐在嘴裏嚼來嚼去,讓餘香長久地徘徊在牙齒之間。我把豆腐放到最後吃,想吃起來更有味道。沒成想,吃到最後,我爹突然把筷子伸進我的碗裏,把我舍不得吃的那三塊豆腐夾走,一口吞下後哈哈大笑。我被激怒了,與他爭辯著,說:“你憑什麽吃我的豆腐,你是爹嗎?連你兒子的豆腐都搶!“說著,淚水嘩嘩地流下。桌子上哥哥們嚇傻了,沒有誰敢和爹舉嘴。我爹瞪著眼珠子,有些理虧地說:”誰讓你舍不得吃呢?你不吃我就吃唄!“事過多年,我在爹的病榻前還和他提起這舊事兒,他仔細地回憶著:“你說這件事我怎麽不記得,是禿小子你瞎編的吧?”

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上小學時,因為家裏窮,褲子總是穿哥哥們的,而且連褲頭也沒有。一天早晨,班裏有個漂亮的女同學找我上學。因為我光著屁股,躲在被窩裏不能出來,漂亮的女同學紅著臉,訕訕地走了。我就對娘哭著說:“這事傳出去,我怎麽見人?”我娘當即脫下她的褲頭,然後**著身子,把褲頭遞給我,說:“穿娘的褲頭上學去吧。”我愣了半天,穿上我娘碩大的褲頭上學去了,覺得一整天下身都是暖烘烘的。後來,那位漂亮的女同學成了所在公司駐北京辦事處的主任,管轄著一座地道的小洋樓。我到北京和她談起我娘這件事情,她竟然落淚了,讚歎道:“你娘是偉大的!”我娘把她遮羞的褲頭給了我,如果我要她的生命,我想她也會毫不猶豫。

我們哥兒四個的功課,我爹從來都不聞不問,一門心思地撲在他的大事兒上。考試他卻從不放過。誰得了一百,他點點頭。誰考壞了,甭管上大學上高中上初中上小學,統統照後腦勺狠狠地敲一下。

我跟三哥愛玩鳥,常偷偷地跑到郊外,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鳥,也叫不出名字來。我們連偷帶撿,弄了一些小竹竿兒,做了幾個鳥籠子。為捆綁鐵絲,我的兩個指頭都弄出了血。瞧著鳥吃食,聽著鳥叫喚,我們倆心裏像灌了蜜似的。我爹那天突然察覺出來了,跑到陽台,拉開籠門,那雙像老鷹爪子一樣的手擒住籠子裏邊可憐的鳥,然後使勁兒朝空中擲去。所有的鳥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放走了,鳥兒不願意飛走,在陽台上空盤旋了一會兒,又重新飛回來。我爹抄起晾衣服的竹竿就使勁兒轟。我跑過去,死命抱住爹的大腿,哭著央告。我爹不管那一套,揮舞得更凶了,愣把一隻小鳥活生生地打在了地上,撲騰了幾下,慘死了。其餘的鳥兒戀戀不舍地飛遠了。他還不解氣,把我和三哥辛辛苦苦製作的鳥籠子拽下來,三腳兩腳踩了個稀巴爛。我和三哥攥著小拳頭,喩著眼淚,一聲不敢吭地站在那兒。我爹站在陽台上,顧不上樓下鄰居們看熱鬧,衝我們吼道:“咱村兒地主崽子才玩鳥呢!你們是我李小麥的兒子,都給我好生讀書!”

打那兒以後,我特別恨我爹。有一次我拿著一堆數學作業,指著一道道代數題問我爹:“您看我算的怎麽樣?”正在看文件的他溜了一眼,敷衍我,說不錯不錯。當我再拿著僅得了44分的作業遞給我爹的時候,他急了,拍著桌子說:“你他娘的怎麽考的?”我捉弄他說:“我讓您看了,您不是說不錯不錯嗎?”我爹怔住了,內疚地低下頭。我知道,我爹解放後才上的掃盲班。我樂著走了,總算報了他打死我鳥的“仇”。

說到住房,大哥和二哥有一間,我和三哥擠在一間七平方米的小屋。我晚上睡覺不是尿了哪個哥哥床底下的鞋,就是把哪個哥哥的帽子當成尿壺。哥哥們就合夥把我轟出來,我跟爹娘睡在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大屋。那時候,我爹還是房產管理局的副局長,手裏頭有的是房子,可他從來沒想著給自己弄一間。有一回半夜,我聽娘求我爹;“你也抽空管管孩子們。”我爹不耐煩了:“那要你幹啥?我忙的都是革命工作,沒工夫管。跟你說過,我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爹……”我娘歎了口氣,沒敢再言語。轉天,我把我爹不管我們的“喜訊”告訴了哥哥們。唯獨上大學的大哥不高興,說:“他當爹的不管……能算爹嗎?”

大哥和談了兩年的女友準備結婚,爹對大哥不好意思地說:“沒別的給你。”說著就把褲子脫下來,遞到大哥手裏,說:“給你吧,挺新的。”大哥不情願地說:“新房子呢?”爹說:“沒有,讓你三個弟弟擠另一個屋裏,留你一間。”大哥不情願地說:“那一間小得放個屁都能熏倒人,怎麽住啊?你是局長,有個指示不就是房子嗎?”爹這時火了,嗬斥大哥:“你哪那麽多廢話,有房子住就不錯了。”說歸說,半個月後我爹叫住大哥,極為嚴肅地對他說:“我已經申請組織了,給你一間八平方米的平房,夠寬敞的。快告訴你那娘們兒去吧。”大哥憤憤地盯著我爹,好一會兒號啕大哭:“我央求你多少遍弄房子,你理都不理,我說話就跟放屁一樣。告訴你,人家跟我吹啦!”我爹大怒,說道:“我一瞧她那妖氣的樣兒,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這也好,我把房子給組織退回去。”

他把房子退回去沒一年,我大哥和大嫂談戀愛了。我爹知道後說,你談可是談,房子還是沒有。”我大嫂是體育學院的老師,兩個人談戀愛沒有地方,晚上就跑到體育館,談著談著,雙方的身體在黑暗中一接觸就擦岀了火花。兩個人如火如荼,正在這時候,四根棒子粗的手電筒齊刷刷地照在他們身上。我爹知道後,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後又扇了大哥一個嘴巴,就這麽扇了有十幾個。

大嫂臨產,我娘雇了一輛三輪車,把大嫂抱在自己腿上,生怕顛壞了她的身子。二哥原先在北郊區打井指揮部工作,後來為了回城,舍下臉求爹。爹不管,說自己的事情自己奮鬥。結果二哥托了一個熟人進了市京劇團,給演員們管道具。大哥曾經對二哥說:“咱爹是鐵麵包公,當他的兒子算倒了八輩子大黴。”二哥回城,二嫂帶著剛出生的侄女梅梅還住在郊區,娘的腿腳不利落,拄著拐杖跑到郊區照看侄女。雞下蛋了,二嫂給我娘煮,我娘舍不得吃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