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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在1951年生下了我三哥。

1953年,我出生的時候,竟然和我娘出生的時候一模一樣,怎麽也出不來,疼得我娘直捶床板。我爹在旁邊急得滿頭大汗,跟拉磨的驢一樣隻知道在地上窮轉悠。就在此時,樓下傳來了弦子聲。

我爹聞聽大驚,忙趴在窗戶上往下瞅,恍恍惚惚看見一個小女孩兒領著一個彈三弦的盲人,從我家臨街上走過。我爹覺得那個背影特別像瞎老廣,剛要返身下樓去追那盲人,就聽見身後“哇”的一聲大哭,我突然降臨人世了。

我娘是在盲人彈弦子後才出生的,我也是在盲人彈弦子後出生的。我娘在生我的時候,姥姥也去世了。說來這件事很奇怪,按預產期算我本應在7月出生,可到5月的一天半夜,我娘就喊肚子疼。姥姥在身邊很有經驗地說:“你別是要生吧?”我娘搖著頭說:“不對呀,得到7月才夠火候呢。”姥姥突然也捂著肚子,說:“我怎麽也疼上了。”我娘哭笑不得地說:“您跟著湊什麽熱鬧。”姥姥的臉猛然間呈現出綠色,她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肚子疼是生孩子,我肚子疼別不是鬧痢疾吧。”說著,老人就蹦著小腳往廁所裏跑,誰知道蹲在廁所就起不來了。結果,爹把我娘和姥姥雙雙送到醫院搶救。三個時辰後,也就是太陽快出來的時候,我娘生下了我,流了一罐子的血。我姥姥睜著眼睛去世了。

我娘後來罵我是孽種。

我姥姥得痢疾是因為吃了晚上的剩飯,而那些剩飯被老鼠吃過。原本這些剩飯是我娘吃的,她刖端起飯碗,姥姥搶過飯碗,說:“你吃剩飯不吉利,就等於我外孫子吃一輩子剩飯。咱們吃夠苦了,不能讓他再吃苦,還是我吃吧。”我娘聽說是個小女孩領著盲人,便斷定我生下來肯定是閨女。她太喜歡閨女了,喜歡到了要瘋的程度,眼睜睜地生了三個都是禿小子。等我光著屁股,露著男人的物件展現在我娘麵前,我娘不解了,對旁邊的護士說:“他娘的,怎麽著也該是閨女呀!是不是給換了?”我娘斷定我生命裏有一段是女命,所以小時候讓我打扮得像個閨女,穿女孩子的衣服,紮小辮兒,化妝時打個紅臉蛋兒,後來又讓我學彈琵琶、彈三弦。我爹對我娘這種做法很反感,他虎著臉對我娘說:“咋把個小子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你再對老四這樣,就把他給毀了,懂嗎?”那時我娘有些害怕我爹,因為我爹打我的時候下手挺狠,專打我的屁股。我那三個哥哥對三弦都不感興趣,就數我著迷。我爹對我彈三弦也不樂意,我每次彈的時候他都對我說:“我以前靠這個要飯,現在毛主席讓咱們有飯吃,你還窮彈什麽?”

我生下來以後,我娘有些怕我,她覺得我說話時的語氣很像姥姥,而且我說出的那些古怪話,隻有我姥姥才說得出來。比如我3歲時指著牆皆見的一個箱子說:“那裏麵有兩個金戒指,為什麽不給姥姥呢?”我娘就嚇得直哆嗦,因為姥姥總想要其中的一個戒指,她曾說:“這輩子人受窮,手指頭也受窮。你有兩個戒指,為什麽不給我一個呢?”我娘說:“我有兩個小子,將來都要成家,娶兒媳婦時能不給人家一個嗎?”姥姥憤然地說:“我都快成死人了,他們不還有機會嗎?我怎麽養你這個財迷閨女!”再比如我6歲時,我爹因為大哥把鄰居家的鴿子偷偷地燉著吃了,要揍我娘。我突然戳著我爹說:“你是六畜,你沒屁眼兒,早晚得讓貓叼走你雞巴完事。”我說完,爹大驚失色,我娘險些沒暈過去。因為我說的這些混賬話都是姥姥平常罵我爹的,隻要我爹一揍我娘,姥姥就像巫婆一樣在旁邊咒我爹。“六畜”是我老家河北省深澤一帶的土話,就是“畜生”的意思。

我爹對我娘幽幽地說:“老四別不是你娘托生的吧?”

1961年的秋天,正是三年自然災害第一年,那年我8歲。我娘跟我爹再度回到安平縣牛具村。二大爺和二奶奶都去世了,墳頭和我奶奶挨著。我爹給奶奶修了個一人高的墓碑,上麵刻著:慈母蘇寬心,愚兒小麥立。我知道了奶奶叫蘇寬心,一個很有心理感覺的名字。我爹規規矩矩地給二大爺和二奶奶鞠躬,還把墳墓周圍清掃了一下。我娘就這麽立著,眯縫著眼睛,不屑地瞅著我爹。我爹最後給奶奶跪下了,我娘這才陪著他跪下。我爹沒說話,我娘叨叨著,把一碗小米粥擺在墓碑前,說:“婆婆,我知道你喜歡吃小米粥,我給你熬的,趁熱喝吧。”

從墓地一回來,我娘把從牙縫裏省下的兩口袋黃澄澄的小米,挨家挨戶地送了一碗,我娘笑著說:“都熬粥趁熱喝吧。”當晚,整個牛具村彌漫著小米的香氣,吮得周圍村的鄉親們鼻子疼。打那時候起,我爹我娘就再也沒回去過。我家的房子又傳給了二禿子的後代。

1984年的冬天,我趕到石家莊釆訪,順路回了安平縣的牛具村,那房早讓人家拆了,築起了一溜亮堂堂的新瓦房。回家以後,我告訴了我娘。她沉默了半晌,然後“叭嗒叭嗒”地掉眼淚。我娘說:“我原本要回去的,這下完啦,沒個落腳的地方了。那院牆是我一塊一塊壘的,房瓦是我用三頭豬換的。好糧食我舍不得吃,從你大哥二哥嘴裏搶出來,喂了豬。二禿子這幫王八蛋給我拆了,我咒他們下輩子生不出小子!”讓我娘咒,二禿子肯定會倒大黴。許多年以後,牛具村來的人驚奇地說:“二禿子家兩個兒子家都生的是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