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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在打下北方這座大城市那年,穿著灰軍裝住進了海河邊的一座小洋樓,當了個副局長,後來是局長。原本還能提升的,就是因為他太耿直,也沒文化,在官場上就到頂了。局裏給他配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我爹從來都坐在司機旁邊,他說:“這樣看路清楚。”

瞎老廣在那間小土屋裏的預言變成了現實,我爹真成了大官。

在我們這座具有某種西方文化背景的城市,人們都管“爹”叫“爸爸”。我能說話時,也喊過爸爸,我爹不高興了,對我娘皺著眉頭說:“教教這孩子說人話,喊我爹,別喊爸爸。”開始張口喊爹的時候,我覺得很陌生,因為周圍隻有我們家這麽稱呼。還甭說,喊起來倒是有一股白洋澱的水味兒,淳樸、親切,透著濃鬱的骨肉之情。

我上小學後懂了事兒,知道我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在我印象裏根本就不會笑,總那麽嚴肅。我琢磨,幹大事的人都得像我爹一樣正正經經的。我想,笑是我們孩子們的能耐,我爹瞧不起這個。

那時,我爹天天很早就去上班,很晚很晚才下班。下班回到家來,也不搭理我們,裏裏外外都是娘伺候他。晚上也有很多很多人找他。他那臉總是板著,也奇怪,他越板著臉,人家就越對他恭恭敬敬。爹對他部下要比對我們哥幾個好一點兒,起碼能親自給人家端上一杯熱茶。隔壁住著我的同班同學嘎子,他父親也是局長,但嘎子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去撓父親胳膊底下的癢癢肉,看他樂不樂。我把想撓爹癢癢肉的念頭告訴了大哥,他把我拉到黑暗處,臉色慘白地說:“你別瞎鬧,咱爹是沒有癢癢肉的。”

在我家牆上掛著兩幅照片。大的是毛主席的,小的是我爹的。他挎著盒子搶,挺著胸,昂著腦袋。我家合過兩次影,哪回我爹都是那個樣子,跟地下黨員赴刑場一樣。

與我爹一起進城的領導幹部不少都休了家裏的老婆,娶個年輕有文化的當愛人。1951年,他從安平的牛具村把我那小腳的娘接進了城。

秋高氣爽,莊稼成熟了。我爹是在全村人吃晚飯的當口,坐著縣裏的大馬車搖搖晃晃地進村的。打牛具村問世以來,也沒出過這麽大的官。村長及有頭有臉的都到我家拜我爹,四鄰八村的也聞訊來探望。二奶奶死了,二爺沒好意思來。我爹回到老家,路上就覺得發冷,周身起了雞皮疙瘩。他發現進村的路上落了不少的烏鴉屎,想起來在村口看見許多隻烏鴉在空中盤旋。他胡亂喝了幾口酒,一喝就覺得上頭,然後上床讓我娘蓋上被子,還覺得冷冰冰的。我娘見他哆哆嗦嗦的樣子急忙問:“你咋見了我的麵就冷呢,到底咋的了?”我爹打著牙齒回答:“走在路上我身上就發冷,喝完了酒就更發涼。”我娘伸手摸摸,說;“你的身子到了城裏咋嬌貴了呢?”我爹突然說:“我想泡個澡,咱家的大木盆還有嗎?”說著他就撩開被子,脫衣服。我娘邊往大木盆裏放水,邊擔心地說:“你身上涼,泡澡就能泡熱了?”我爹說:“別這麽多廢話,我能把骨頭泡酥了。”我爹泡在大木盆裏覺得腳麻酥酥的,然後就是頭皮刺癢癢的。他有些暈,就把腦袋靠在我娘的胸脯上。我娘說:“到了城裏沒有進澡堂子?”我爹說:“進了,洗得不舒服。”我娘說:“接我進城你不後悔?”我爹說:“不說這個。”我爹頭暈極了,對我娘說:“我累極了。”我娘用溫水一點點地褪掉我爹路上帶來的汙穢,說:“進城你是當官又沒挖煤,身上咋這麽髒呢?”我爹說:“我好久沒洗澡了。”我娘慢慢地揉搓著我爹,從頭發梢到腳趾頭,又從腳趾頭回到頭發梢。我爹說:“我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咋樣兒,我成了共產黨的官了,能吆五喝六了,我倒覺得沒底氣了。”我爹突然無緣無故大哭起來,他爬出大木盆,**裸地躺在**。他看見太陽西斜了,把窗玻璃照得通紅。他叫道:“我還是涼,涼得都沒知覺了。”我娘又給他蓋上一床厚厚的被子,我爹還嚷著:“我咋還這麽涼,像陷到了深井裏。”我爹噓了口長氣,是綿綿的、悠悠的。我娘又光著身子和他躺在一個被窩裏,我娘也歎口氣說:“日本鬼子把你打個半死,是我給你焙活了。現在你回來了,我又給你焙熱,在我老家,男人要是中了邪,婆姨都是給焙的。”

我爹在村上待了五天,輪流到本家的親戚家吃飯,沒一頓飯在家吃。一位遠房大伯請我爹吃飯,宰了兩頭豬來招待。那天陪客的親戚很多,喝到興致濃的當口,遠房大伯請我爹唱段弦子曲。我爹拉下臉,站起來甩袖而去。有明白人對遠房大伯說:“人家小麥進城當了大官,還能再唱那弦子書?你咋哪壺不開提哪壺呀!”轉天,遠房大伯拎著半拉豬頭,誠惶誠恐地敲開了我家的門。

一進屋他就連連作揖:“大侄子,怨我,怨我不懂規矩,你就當我昨晚放了個屁吧。”我爹連人帶那半拉豬頭擋在了門外。我娘知道了這件事兒,氣得一天沒吃飯。她拍著桌子對我爹說:“你外頭革命的時候,大伯為我挑過水,為我割過高粱,也為我修過房子、賣過豬。常言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倒好,把人家轟走了。你唱個弦子曲兒咋啦?你小麥要不會唱弦子曲兒,我能跟你從深澤縣跑到牛具村?”

我爹一梗脖子說:“我現在能隨隨便便唱嗎?我是黨的領導幹部,不是過去賣藝的,懂嗎?”

後來,我娘做主,把分來的田給了這位遠房大伯,把遠房大伯感動得要把我娘當活菩薩供起來。我娘辛辛苦苦壘的房子,我爹要賣掉,我娘堅決不幹,委托給前院的二禿子。我娘對二禿子說:“這房你替我先看著,我去城裏住不習慣還會回來。”

臨行的那天,下了場大霧。我娘領著我大哥二哥,挨家挨戶地拜。進哪家,我娘就讓小哥兒倆跪下,謝謝人家的恩典。牛具村大大小小的莊稼戶幾乎都拜過了,除了我二大爺家和李金堂家。論輩分,我爹是李金堂的叔叔。李金堂是個半傻子,避裏邂遢的連個老婆都娶不上。他守著癱瘓了的娘,靠著幫別人埋死人過日子。李金堂家住村西頭,房後就是一片墳地。村上的人很少和他來往,嫌他擺弄死人太晦氣。大哥說:“李傻子那兒就不去了吧?”我娘罵道:“混賬!那天我背柴火回家,遇到大雨,是金堂替我背回家的。我看你他娘的隨你爹,缺心少肺。”到了李金堂家,李金堂看見我娘和我大哥,嚇得一半魂兒都沒了。我大哥站在那兒誰也不看,嘴裏跟含了塊兒熱豆腐似的叨叨幾句,轉身就要走,讓我娘一腳把他踹趴下。我娘對大哥說:“好好地給金堂哥跪下,說忘不了這幾年對我家的恩典,我會報答您一輩子的。”我娘這亠腳把李金堂那一半也嚇傻了,眉了一褲子屎。

就在我娘領著大哥二哥挨家拜的當口,我爹跑到村頭去拜師傅瞎老廣那間房子。當他到那兒以後,發現房子架子還在,但裏邊隻剩幾堆破瓦。一打聽,說前年被雷電擊塌了。有位鄰居說,雷擊的當口,他清清楚楚地看見瞎老廣就在屋裏盤腿坐著,旁邊豎著大三弦。我爹默默地在瓦礫前站著,足有好幾個時辰。他聽到耳旁風聲裏分明有彈三弦的聲音,時強時弱,從聲調上聽肯定是瞎老廣的絕技。他把村長叫來小聲說:“派人把我師傅的房子修好,我師傅有個表妹在鄰村,是個寡婦,接來住這兒。修房子的錢嫋出,千萬別聲張。”

一輛大車馱著我爹我娘大哥二哥,威威武武地離開了牛具村。

霧悄然地散去了,日頭毒毒的。

大車在道邊上停住了,我娘急忙跳下去,來到自己種的那幾畝薄田上,抓了一把土,用一塊布包著,拴在了腰帶上。接著,她又揪下一根頭發,用牙咬碎了撒在土裏。我娘回到車上,仰麵號啕大哭,撕裂心肺地嚷道:“我的那個娘啊,我的那個娘啊。”大哥、二哥見我娘這般哭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也咧著大嘴拚命地哭。我爹擰著眉頭,跟車夫揮揮手說:“趕車吧。”

大車在土道上壓出深深的轍印,我娘一直哭到安平縣城。

我爹作為軍管會的房地產大員接收了中國大戲院。經理訴苦說:“戲院已經三個多月沒演戲了。”我爹說:“歡慶解放,要讓天津老百姓有戲看。”我爹熟知天津、北京梨園圈子,提出要唱七天大戲,錢由政府出。經理大喜,立刻喚人,要按舊傳統安排點戲碼,出水牌子。我爹說:“水牌子就不要出了,戲由我點。”經理不信。我爹說:“你以為共產黨隻會打仗,就不懂戲嗎?”

我爹把幾個懂戲的老戰友請到家裏商量,我娘沏茶續水也跟著忙活。有人說應該唱《龍鳳呈祥》、《喜榮歸》這些喜慶戲,歌頌新生活嘛。我爹同意了。我娘卻偏偏點了個《釣金龜》有老戰友不滿,說《釣金龜》也是宣揚孝道的,共產黨講的是覺悟。我爹卻讚成我娘的話,說:“共產黨人就不講孝道了?共產黨巖講孝道。”我爹辦事有氣魄,說這件事唱就唱得熱鬧點兒,把梅蘭芳、譚元壽、蓋叫天都請到天津來,《釣金龜)讓李多奎演張義的娘。我娘知道後興奮不已。

我爹下班回來,我娘接過他的衣服就問:“七天大戲什麽時候演?”我大哥放學回來,摟下書包也問:“娘,咱啥時候上大戲園子看戲啊?”我爹叫他們快吃飯,吃過飯跟他出去。我娘問:“幹啥?”我爹說:“幹啥?你們不哭著喊著想聽戲嗎,待會兒來車接咱們。”大哥美得屁顛屁顛的,他最愛京劇,以至於後來到京劇團當了業務經理。

在中國大戲院戲園子裏,我爹帶著我娘和我大哥坐在前排看《釣金龜》台上演得精彩,台下連連喝彩,我娘看得落了眼淚。

劇場休息,經理向我爹匯報,說:“七場大戲,場場爆滿。”他向我爹豎起大拇指說:“您是這個,沒想到共產黨真懂戲。”我娘說:“我們小麥不光懂戲,唱得還好呢。”經理驚訝了。我爹不滿意我娘揭他老底,覺得沒麵子,當時就轉身回家了。

回到家,我娘說道:“兒子,長大要孝順爹娘。”我爹這時才把脾氣發出來,“嘵慌”地摔家裏的東西。我娘也火了,問我爹:“我說的是不是實話?看戲還說不忘本呢,現在當了官坐上小車就了不起啦?”我娘瞧上的,還是當年那個說書的小子。

第二天我娘就去了北京,我爹跑到火車站攔她都沒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