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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我要到重慶去釆訪。臨行前,我爹的癌症已經確診了。他主動從醫院回到家。我和三哥都勸他繼續住院觀察,但他固執地搖頭,說要回家。他說住不慣病房。

那時,他已經被癌症折磨得很痛苦。他悄悄對我說:“孩子,我是真疼。”我就說:“您要疼就哼哼出來。”一向樂觀的爹拒絕了,他說:“能忍就忍著吧,喊出來會讓你們難受的。”於是,我爹就這麽硬挺著,有時候疼得在**打滾,額頭上都是汗水。

我對他說起去重慶釆訪的事,我爹說:“你去吧,那是工作。”看著他平靜的表情,我的心裏很不平靜。我知道他是為我硬扛著,不想讓自己的病影響我。我爹的病讓遠在加拿大的二哥知道了,他打電話執意說要回來。我爹舉著話筒,說:“你們不要回來,那麽遠回來一趟不容易,還要花好多錢。”放下話筒,我發現我爹臉上的表情很複雜,眼睛裏窩著淡淡的淚花。我能猜出我爹的心思,大哥突然早逝,二哥去了加拿大,我爹就把剩下的三哥和我看得很重,唯恐我們再有什麽閃失。其實,我爹知道自己病得很厲害,活不了多久了,他很思念在加拿大的兒子。可一旦真的要作出決定,讓兒子犧牲什麽跑回來見自己,他就覺得對不住兒子。三哥和我商量要偷偷讓二哥回來。可我爹知道後堅決反對。

我去重慶前與我爹告別,我爹一副神態自若的樣子,而且居然能下樓轉一圈。看著我爹這副坦然的樣子,我的心稍稍踏實了一些。沒料到,在重慶剛剛開始釆訪,我正在嘉陵江欣賞夜景時,三哥給我打來電話,急切地告訴我:“咱爹不行了,在醫院搶救呢!”我的腦子“嗡”的一聲,難道說臨行前他那健康的樣子完全是裝給我看的?

好不容易買到轉天黃昏的飛機票,飛機降臨到機場時,下麵一派繁華的夜色。三哥的電話打來,說爹昏迷著,時醒時不醒,好像始終在等待我回來。我匆匆趕到醫院,跑到搶救室,我爹的鼻孔裏插滿了膠皮管子,我想起當年孫敬意就是這樣,而他的兒子孫大夫和護士在我爹身邊忙碌著。我走到爹的身邊,他奇跡般地睜開眼睛,始終看著我,嘴唇在急劇地動。我控製著眼淚喊著爹,很少流淚的爹突然滿臉是淚,拚力喊著我的乳名。孫大夫警告我說:“你父親的血壓增長太快,你必須出去!”我爹看到我,眼睛不住地眨著,從被子下麵伸出手拉住我的衣角,對我喃喃地說:“把我和你娘合葬,我馬上就找你娘去了,多好啊。我心裏想的還是你娘,你嶽母心裏想的還是你嶽父。你心裏也不要再有別人,換誰都不如盼盼好。”我爹說這句話時,三哥和盼盼以及我閨女虹都在場,盼盼再也控製不住,失聲痛哭起來。三哥強拉著我出去,我清楚地看見爹的臉一直追隨著我。我已經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因為他的眼裏全是淚水,說不出是他的還是我的。

三哥事後告訴我,咱爹用真情支撐著生命,始終在等你,說重慶的會這麽長,怎麽還不散呢?

兩個小時後,我爹撒手人寰。

入冬的風很凜冽,我和三哥為我爹的遺體清洗,我爹因為病而瘦得皮包骨頭了。想著母親去世時也是像我爹這樣瘦骨嶙峋,現在我爹又離開了我們,我忽然產生了強烈的孤獨感,我和三哥都彼此感到生命的可貴。

在送喪的那天早晨,我和三哥把爹的遺體從冷凍箱裏抽出來,見爹的臉上被一層薄薄的冰霜掩蓋著,湧現出了青色。我把爹的遺體放在擔架上的時候,沒留神,放得過於重了,隻聽“咚”的一聲響。這一聲是爹向人間的最後訣別,從此爹與我們陰陽相隔。三哥喊著:“老四,你摔疼爹了!”我哭著說:“爹,實在對不起您。”我和三哥給爹穿了一件嶄新的中山服,我給爹化妝,把那青色的冰霜擦掉,塗上紅暈。

記得小時候,我學習古文時,有一句古詩說的是“白日依山盡”。我多次舉手問老師:“太陽是紅彤彤的,怎麽會是白色的呢?”老師不耐煩地說:“你自己用眼珠去看,以後別瞎舉手,好像就你小子能耐。”回家我問我娘:“有白色的太陽嗎?”我娘肯定地回答:“有,太陽是用火燒的,火燒沒了就成白色的了,就跟煤球一樣,燒到最後煤球就是白色的,當成垃圾處理了。人也跟太陽一樣,要是死了,也就是把精力都耗光了,生命就完蛋了。”我娘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滿下巴的鼻涕。我不太信我娘的話。我傻嗬嗬地按照老師的教誨去觀察,但總也看不到白色的太陽,月亮倒常常是白色的,像一塊大玉盤掛在那兒。

去殯儀館的路上,我看到天地間昏暗暗的,仔細看去,在烏雲間裹著一粒白色的太陽,光線一點也不刺眼,十分柔和。我想起我娘的那句話,煤球燒到最後就是白色的,因為它把所有的熱量都貢獻出來了。

我和我爹生活了十幾年,每天早晨起來,都會從窗戶外麵聽到我爹散步回來那爽朗的笑聲和洪亮的嗓門,他和街坊鄰居們談天氣、談生活、談政治。

我爹去世快半年了,我每每從清晨中醒來,再也聽不到窗外我爹的笑聲,心裏都空落落的。

夜深了,月亮明朗如洗。我和盼盼聽著韓紅的那首老歌:“我看到爸爸媽媽就這麽走遠,留下我在這陌生的人世間,我願為他們建造一座美麗的花園,我想要緊緊抓住他們的手,告訴他們希望還會有,看到太陽出來,他們笑了,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