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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夏天都是夏雨綿綿。

盼盼從日本培訓回來後,嶽母的病情逐漸加重,在最要緊的時刻,小霞突然提出要回家看看。起初,盼盼不同意小霞回家,說多給她加錢。小霞不高興地回答:“你給我多少也不行,我娘給我找了個對象,讓回去相對象呢,這麽大的事情你能攔著?”我妥協了,因為我看小霞憋屈得快要發瘋了,自己在屋子裏悶得好幾次想跳樓。還有一次,她上廁所故意不關門,我推門進去她就在馬桶上坐著,鎮定自若地看著我。我朝後退,小霞站起來當著我的麵提褲子,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知道她是渴望什麽,又不懂得怎麽排遣自己孤獨的情緒。

小霞說走就走,連個招呼也不打,拎上貴重的東西轉天就不見蹤影。嶽母傻了,因為她的生活起居都是由小霞照顧,包括解手大便等。小霞走了,我爹又不樂意照顧她,虹的考試又到了最緊張的時期,我和盼盼忙得每天就想睡覺。於是,盼盼有一天突然對我說:“沒辦法,隻有這條路可走了,還是把我母親送到養老院吧,等到孩子高考完了,再把我母親接回來。”我猶豫著:“這合適嗎?”盼盼果斷地說:“咱們別無選擇,不是我心狠,要不然虹的考試一準泡湯。老的和小的比,我隻能先惦記著小的。”我和盼盼跟我爹說,我爹馬上就說:“送她去養老院,四鄰五舍怎麽說我呢?”盼盼解釋說:“這跟您沒關係,她是我媽媽丁我爹梗著脖子說:“是你媽媽不假,她還是我老伴兒呢!”我連忙插話,對我爹勸導著:“就一個月,虹考試完了,我們再接回來。”我爹說:“這樣吧,我去你三哥家待一陣子,我不能讓大家背後戳我的脊梁骨。”

沒幾天,我和盼盼把嶽母送到一個條件很高級的養老院,每月900的護理費°嶽母很不樂意,天天套拉著臉,抱著我嶽父的遺像抽泣,詛咒盼盼和我,說我們喪盡了天良。

那天晚上,我和虹到養老院看望嶽母,盼盼說她暫時先不去,因為去了看見她母親難受,她母親看見她也難受,這樣容易動搖她的意誌。不管怎麽說,在虹沒有考試前,不能把她母親接回來,否則所有的努力都前功盡棄了。

我和虹走了,我感覺到盼盼在流淚。走進養老院,推開房門,一眼就看到嶽母在自己和自己打牌。見到我們很冷漠,她凜然地說:“你把我關進監獄,但我依然能唱《革命人永遠是年輕)。”說著,養老院的看護走過來,不悅地說:“她總唱革命歌曲,弄得全屋的人都跟她一起唱,你不知道,養老院裏不少是癡呆,我們這兒趕上傻子倶樂部了。有家屬給我們提意見,說再這麽熱鬧就搬走/我連忙道歉*說盡量做工作讓她少煽動別人唱。我看嶽母幾天的時間消瘦了不少,心裏很不是滋味兒。她對我說:“你們都說我傻,可我再傻也懂得感情,閨女為了她的閨女拋下我,我都琢磨不透這是什麽世道了。可我就想我閨女,我就是這麽個賤骨頭。盼盼為什麽不來看我?”說著,嶽母就哭了,哭得我也跟著掉眼淚。虹懂事,說:“姥姥你別哭,我陪你打牌。”兩個人打著,一打牌,嶽母就高興了,因為她總能贏。贏了,她就唱歌,大聲唱著《我們走在大路上》。她一唱,屋裏其他人也唱,居然還有一位老人能唱出分部,合聲很準確。嶽母索性就起來指揮,虹也情不自禁地參與進去,因為姥姥平常唱的革命歌曲她都會唱,而且也唱出了**。兩個人唱完《我們走在大路上》,就唱《我們和時間賽跑》,這首歌曲是“大躍進”時代的流行曲。

唱著唱著,看護進來了,對我板著臉說:“怎麽你一來更熱鬧了,看護揮舞著胳膊嚷著:“都別唱,誰再唱,就不給誰飯吃。”嶽母說:“不給飯吃,我們就唱團結就是力量說著,她的胳膊一揮,所有人都跟著唱起來。我發現,嶽母的表情很莊重,很像在渣滓洞英勇就義的江姐。

半個月以後,我獨自再去養老院看望嶽母,嶽母驟然衰老了許多,頭發幾乎全白了。看護說她近來很少唱歌,隻是默默地玩牌。我問嶽母:“怎麽不唱歌了?”嶽母低頭玩著牌,喃喃地回答:“唱歌沒有意思了,我就想我女兒還有虹。求求你,讓我回去吧,別再把我關進監獄了。我現在不能死,我得活著看到虹考上大學。”她像個孩子似的,哭得眼淚汪汪的。我的喉嚨有些發酸,眼眶頓時潮濕了。嶽母可憐地對我說:“我還有三個金條,那是你嶽父留給我的,藏在家裏。”我懷疑地問:“藏在哪裏?”嶽母說:“隻有我回家,才能有金條。”我給嶽母擦洗了身上,為她按摩了兩隻腿。她嘟囈著:“這裏的看護就給我洗過一次,弄得我身上都臭了。”看護在旁邊不高興地說:“大娘,您這麽說可委屈我們了,哪天不是為您洗兩次呀?不給您洗,您就唱偵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我連忙斡旋著,看護不聽我的,“嘵!”摔門走了。嶽母就哭,大罵盼盼,說:“養活閨女還不如養條狗呢,養狗還能聽使喚呢。”

回家後,我和盼盼說起關於金條的事,盼盼過了半天才回答我:“狗屁,根本沒有金條,她瞎編,她就是想回家。”說完,盼盼跑到虹跟前盯著她溫習英語。我看著窗外黑洞洞的天空,腦子裏一片空白。

那天一早,虹與同學們去北京天安門看升國旗去了,盼盼破例去養老院看她的母親,卻死活不讓我跟著,說這是賈家的事,跟李家沒關係。我爹在三哥那兒一直不回來,說不想遭老幹部公寓鄰居們的白眼。於是,家裏就剩下我。

我走進大屋,想起我爹和嶽母曾經在這裏生活,裏麵還有好多我娘的氣味兒。我回到屬於我的小屋,麵對著空****的四壁,心裏也是空****的,我感覺我是那麽需要和家人一起生活,什麽也代替不了感情。時代在發展,家裏也需要那一份溫馨。我找不到別的途徑發泄,就下意識地大聲吼著嶽母經常唱的那首革命歌曲律命人永遠是年輕h“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他好比大鬆樹冬夏常青,他不怕風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動,他不搖,也不動,永遠挺立在山嶺

歌聲在我的小屋裏回**,在四周的牆壁上跳躍。然後透過窗戶飛向夜空,在漫漫雲縫中翱翔,在星鬥間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