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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盼去日本以後,我沒有讓嶽母去什麽養老院,我隻是囑咐小霞要盡心。嶽母那個房間盼盼很少讓虹進去,怕影響虹的學習。因為,我爹白天總是一個人出去到老幹部活動中心玩,把生病的嶽母落在家裏,於是嶽母總讓虹跟她玩牌。虹悄悄對我說姥姥總是能贏她,一摸牌,好牌都在姥姥手裏。姥姥贏了牌就唱歌,總唱那首棒命人永遠是年輕我詢冋過嶽母,為什麽總愛唱這首歌曲。她半是清醒半是糊塗地說:“我革命了一輩子,總是聽組織的話,組織上讓我跟誰結婚我就跟誰結婚,讓我跟誰做假夫妻就跟誰做假夫妻。這是我和你嶽父戀愛時,我們一起看歌劇惺星之火》,我喜歡上這首歌曲。他說他會,就教會我唱。後來,你嶽父死了。他有時候托夢給我,說你一唱這首歌,我就會在那邊聽見。”有時,虹也會贏。虹私下告訴我,隻要她贏了,姥姥就唱《花兒為什麽這樣紅》。我又詢問嶽母為什麽輸了要唱《花兒為什麽這樣紅》。嶽母愜意地回答:“這是我教你嶽父唱的。”

我仔細觀察後發現,隻要我爹到嶽母的房間,嶽母的眼神就始終追蹤著我爹,那種眼神很複雜。嶽母脾氣壞時,就對我說:“你父親總說心裏一直惦念著我,全是瞎話。他是總惦記著自己,他賺那麽多錢,怎麽不給我一點兒呢?他買蘋果和點心,怎麽不拿給我吃呢?”聽著嶽母這些話我哭笑不得,但我還是勸解她:“我爹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自私,他就是活得比較實際。”

在我娘祭日那天晚上,我爹在小屋裏沒出來。我推開門,見他把我娘的遺像鄭重地擺了出來,默默地看著。我沒打攪他,半夜了,我去上廁所發現我爹屋裏的燈還亮著。我推了推門,門插著。我隱約能聽見我爹的喃喃聲:“美珠啊,你在那邊等我,一定等我,到時候我找你……”這時,小霞在屋裏喊我,說:“大哥你進來,我受夠了。”我進到屋裏,小霞正在給嶽母翻身,不高興地對我嚷著:“大娘不讓我睡覺,總讓我給她翻身,困死我了。”我坐在嶽母床邊說:“您睡吧,一晚上翻兩次身就夠了。”嶽母瞅著我固執地說:“我沒長褥瘡是翻身勤的結果,這是你娘告訴我的經驗。這時我回頭看小霞,她已經倒在旁邊的**睡著了。”

一天的周末,我下班回來打電話告訴在日本的盼盼,說:“沒有讓嶽母去養老院,一切等你回來再說。”盼盼說:“不送就不送吧,反正好人都讓你做了。”她說著突然高興地喊著:“我忘了告訴你,我住的房子好大好大,站在窗戶前能看到很遠的天,還有落日,很清楚,不像在咱們那裏模模糊糊的。落日在雲裏很壯觀,影影綽綽。還是房子大好,洗完澡我就**在屋裏跑來跑去,然後瘋狂地跳舞,再然後大喊,我們單位的同事都說我神經了。可惜就是我一個人,你來多好啊,咱們一起**,我可以邊**邊喊,喊得震天動地,不至於像在家一樣小聲哼哼,跟豬似的。”盼盼一直在激動地大聲說話,不停地誇獎她住的大房子。我最後才說::'昨天晚上你媽媽屬了一床的大便,小霞一邊收拾一邊鬧,弄得屋子裏跟廁所一個味道。我把所有的窗戶打開,你媽媽說我想凍死她,沒辦法,我隻好關上窗戶。吃晚飯的時候,虹偷偷跑到廁所裏吐了。”我發現電話那端盼盼一直在沉默,我說:“你聽見我說話了嗎?”盼盼悻悻地說:“你這人就是愛掃興,我說這邊的房子大,你怎麽一點兒羨慕的意思都沒有呀?”說完她就把話筒扔下了。我看著昏暗的窗戶,心裏陰沉沉的。我和盼盼的通話沒有溫存一句,她說的都是日本的大房子,我說的都是嶽母局了一床的大便,誰也沒給誰安慰。

我覺得自己變得冷漠了。

轉天,我和劉主編飛到廣州參加全國報刊專欄會議,住在距離友誼商店鬧市區不遠的賓館。舉辦方安排劉主編單獨住一個房間,不知道他住在哪兒了。我推開窗戶,撲麵而來的是濃重的夜色,具有濃鬱南方風情的建築物在夜色中斑斕地閃爍,讓你在月光下盡心瀏覽,那花燈彩帶構成一座雄偉壯麗的現代化部落,道路兩邊的深綠、黃綠、紫紅、夏粉、秋黃能夠相映成趣。

我聽到電話鈴聲在響,連忙接電話。劉主編告訴我:“晚上休息,專欄會明天就開一天,後天一早我去上海。你可以留在廣州玩一天再回去。”我哼了哼。劉主編說:“我提醒你,有小姐打電話千萬不要回應,說聲謝謝就掛線。”我不高興地說:“您這是什麽意思?”劉主編惱怒地說:“我讓你注意,這是個五星級賓館,小姐們花花腸子多,別中了人家的圈套!有了緋聞你小子回去就完蛋了!”說完,“哢”地掛掉了電話。我洗了個澡,躺在**看著香港鳳凰衛視,想著劉主編為什麽偏偏帶著我來,是不是挖了個溫柔陷阱讓我往裏麵跳。

手機響了,是虹打來的。她哽咽著說:“姥姥和小霞又打起來了,爺爺也不管。”我的心一沉,說:“我在廣州開會,你替我勸勸。”虹號啕大哭,哭得地動山搖,說是想媽媽,特別想。

我放下話筒,想:盼盼現在在幹什麽呢?半夜,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我從睡夢中戰戰兢兢地接著電話,對方是個嬌滴滴的女人:“我找你呀?”我緊張地說:“你是誰?我可不上你的當!”對方哧哧地笑著:“我是敏,我在深圳呢,你後天開完會到我這裏來,我到車站接你。記住,從廣州到深圳的火車每一刻鍾一趟。”我驚訝地說:“你怎麽會在深圳?”敏說:“我在開另一個會。好,不說了,晚上你不要隨便接電話,剛才是我考驗你的。”我一夜未睡,看著天花板上被外麵的霓虹燈渲染得—會兒藍一會兒紅。

轉天的會議開得很沉悶,評選出若幹專欄的獎勵,我獲得“最佳攝影人”獎。晚上,劉主編到我的房間,隨意地問:“明天我就去上海了,你隨便在廣州玩玩。明天打算去哪兒呀?”我說:“沒想好,想乘船到珠江上走走。”劉主編站在窗口處,看著外麵的燈光說:“敏在深圳開會呢,你不去看看?”我的腦袋“嗡”的一聲,沒想好說什麽。劉主編笑笑說:“別那麽緊張,我和敏真的沒什麽,她在深圳連開會帶把孩子做掉了。我也不知道孩子是誰的,我相信不是你的,你沒那個膽子。”劉主編背著手走了,我不明白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下午,廣州下起了蒙蒙的細雨。我經過思考,決定去深圳。我給敏打通了電話,敏溫柔地說:“下火車後你就會看見我的身影。”我問她:“你做流產了?”敏驚訝地說:“你怎麽知道的?”我詫異地問:“你不是想把孩子生下來嗎?”敏不經意地說:“做了一筆交易。”我說:“交易的結果就是你流產了?”敏聽後溫柔地笑了:“又不是你的孩子,你心疼什麽?”聽了敏的話我沒再說什麽,覺得心裏有一絲酸楚。

在火車上,我看著窗外的綠色,心中產生了一種驚悸。對麵一個女孩子看著報紙,一條秀腿在我眼前**來晃去的。我閉上眼睛,腦子裏晃動著盼盼的笑容。我知道現在去看她就是越雷池,有人在身後窺視著我,像是個三流的導演。

走出車站,我在人群中尋找著敏,沒有發現她的身影。出站的甬道比較長,我繼續走。突然感到頭上臉上都是雨水,由於走得匆忙,我沒有帶雨傘。在慌亂中我覺得頭上支起了一把雨傘,側臉看去,是打扮很入時的敏,她的肚子確實已經平坦了,似乎那裏什麽也沒經曆過。我問:“去哪兒?”敏說到我住的華僑賓館,他們到外麵玩去了,就剩下我自己。兩人乘上出租車,在繁華的道路上像蝸牛般地爬行。我沒說話,’表情金緊張。敏說:“你怎麽那麽嚴肅呀?”我說:“劉主編讓我跟你聯係,說你在深圳。”敏望著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說:“老狐狸。”說著,把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我感到敏的手像是一把細沙,怎麽也握不堅實,總有什麽東西從指縫裏溜走。

華僑賓館在世界之窗風景區的對麵,很幽靜,四周都是葉子很厚的樹木,密密匝匝。我和敏一前一後,敏說:“我在五樓512房間,你在左邊的電梯上,我在右邊的電梯上。你最好上到四層,然後徒步走上五層。我把門虛掩著,你推門進來就是了。”說著,敏的身影消失在前廳的拐彎處。我的心在咚咚跳,我恍惚間看到劉主編在前廳的沙發上坐著。我不敢去辨認,隻是憑感覺,因為劉主編的禿頭很明顯。他在左邊上電梯.電梯關門的一刹那,我看見那個禿頭站起來,沒有轉身,也無法印證到底是不是劉主編。在寂靜的樓道裏,我推開了512房間的門,見敏站在窗前,神神秘秘的。敏說:“看我的房間怎麽樣?”她撩開窗簾,能看見世界之窗風景區的外貌。她說:“夜晚你會看到萬家燈火,流光溢彩。餓嗎?”我回答:“中午飯沒吃呢。”敏說:“那好,請入席。”我看見桌子上擺著兩碗麵條,還有些小菜。我坐了下來,敏說:“我去洗澡,你先吃。”我慢吞吞地吃著,聽著衛生間裏“嘩嘩”的水聲。我開始想入非非,沒多久,敏披著濕漉漉的頭發走了出來,穿著繡花的睡衣,緊挨著我坐下喝著麵湯。我無意中發現敏白皙的脖子,順著脖子,就是手掌般大小的空白,上麵還印有水珠。我抑製著自己,感到下身有些燥熱。敏沮喪地推開碗,倚在枕頭上說:“本想和你在外麵吃飯,可外麵都是你認識的人。”我推開空碗,嚷著:“你為什麽要讓我來呢?”敏說:“你小子想什麽好事了?”我見敏笑了,自己的臉色顯得很尷尬。敏說:“我很痛苦,我想和你好好傾訴。”她正說著,有電話打進來,她拿著手機走出了房間。

我一個人在房間裏待著,感覺敏不會回來了。我覺得身子發燙,渾身不舒服,我知道是發燒了,吃了兩片退燒藥就鑽進了被窩。我把身子緊緊地縮成一團,像剛出生的嬰兒。我想著盼盼,過去都是她給我拿藥,然後灌好熱水袋,放到我的腳底下。如果我還是冷,她就鑽進我的被窩,使勁兒抱住我,用自己滾燙的身體焙著我。一夜醒來,汗津津的我會感到周身溫暖,而盼盼的眼圈肯定是黑的。我看著灰暗的窗戶,屋裏一點兒生氣也沒有。

夜深了,外麵還在下著雨。我猛然起床。敏為什麽就這麽走了?我吮著空氣,想尋到敏身上的香味。可窗戶是打開的,雨水的潮濕味道充實著屋裏的每一個角落。我推開窗戶,萬籟俱寂,雨水和冷落的霓虹燈交織著,改變著沉寂的夜空。我給敏打手機,好半天敏才接。

“那麽晚了,你在什麽地方?”我不好意思地追問。敏小聲說:“你睡覺吧,我把房間讓給你。”我問:“我跑來就是在你房間裏睡覺嗎?”敏說:“我和主編在一個房間呢。”敏說完就掛斷了電話。我的腦子“嗡”了一聲,覺得周圍都是那麽陌生。我的一切思維都亂套了,我檢討自己:盼盼去日本培訓,家裏一團糟,我竟然跑到深圳和敏調情,結果又入了人家早就設計好的一個套。我覺得自己總是被人家利用,可又不能埋怨人家,分明是自己不能理直氣壯。我不想在房間裏待下去,怕窒息,便穿好衣服走出房間,我覺得賓館那狹長的走廊很擠壓,隨時有把自己擠扁的可能。走廊的燈光全在牆壁的下端,一溜小燈。我琢磨著,備不住在哪扇門的後麵,敏真的和劉主編在**幹著什麽。那個禿頭很有可能是主編,他到上海純粹是個幌子,甚至敏把我調到這裏,也是為她給劉主編當擋箭牌的。對麵有個小姐穿著高跟鞋,“哢哢”的落地聲把走廊點綴得有些陰森。我看著小姐從身邊擦過,一股濃濃的香味竄過來,我打個噴嚏。我走進電梯,身體在往下沉,我想自己這個傀儡的角色太悲哀了,我走出走廊,大廳裏的燈光輝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