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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社的中層會議開得很悶,評選出若幹專欄的獎勵,我的那幅關於康熙課桌的照片獲得“好新聞”獎,敏也獲得“最佳撰稿人”獎。晚上,劉主編和中層幹部到一家五星級賓館聚餐,敏自從在上台山和我親熱以後,見了我就跟沒事人似的。

吃飯的時候,有人告訴我,劉主編正在離婚。這個消息讓我很詫異,官場上離婚就等於政治地震。所有中層到劉主編跟前敬酒,輪到我的時候,劉主編微笑著說:“今年的'全國報刊主編會'在廣州開,你跟我去吧,見見世麵。”我連忙道謝,劉主編說:“聽說你買了一幅豐子愷的假畫,賺了一萬塊錢?”我的腦袋“嗡”的一聲,沒想好說什麽。劉主編笑笑,說:“別那麽緊張,我和敏沒什麽,不要相信任何緋聞,那是我的對手製造的。我也相信你和敏沒什麽,報社有些人就是喜歡搬弄是非,靠這個詆毀別人,趁機撈取自己的利益。報社研究提升你當了主任,這段時間要注意,敏感的事情堅決不要做。”劉主編又微笑著和別人喝酒,我好久沒醒過味來,不明白劉主編究竟要對自己說什麽。

又是清明,我帶著虹去了墓地,把我娘的骨灰盒取出來,找個冷清的地方安放好。我盤腿而坐,麵對著我娘,默默地讓思緒緩緩地流淌,此時雲層很厚,偶爾還感到縹縹緲緲的雨滴。虹已經長大,依偎著我,與我共享那一份緬懷情感。我拿出相冊,一邊看著我娘的遺像,一邊尋找往日的歡樂和溫馨。其中一張照片是我三歲時穿著開襠褲照的。我娘慈祥地抱著我,她穿著那件黑衣服,那時她雖然四十歲了,但額頭光潔,顯得那麽飄逸。虹說:“我和奶奶說過話呢。”我看看虹說:“你剛生下來你奶奶就去世了,怎麽能和她說話?”虹笑笑,說:“在夢裏。奶奶說,你小時候愛撒癒症,晚上起來尿尿都尿到爺爺的大皮鞋裏。”虹說完,就又樂起來。我愣了,這真是我小時幹的事。我接著翻照片,有一張是在北京站前拍的。那是我娘到部隊看我時,我拿著照相機請路人照的。我娘穿了件白色的衣服,素素淨淨,我的軍裝還有些發皺。照完,我娘和我去了站前一家餐廳,我挑了一個清蒸魚,吃得津津有味。虹指著照片說:“你看,照片上有我媽媽!”我驚詫地往照片上看,果然遠遠地站著一個人,背著個書包,還真是盼盼。怎麽是盼盼呢?那時我還沒和盼盼談戀愛呢。難道盼盼也湊巧去了北京?究竟還有多少人世間的謎團我還沒解開?這世上的事情太複雜了。虹看岀我的心思,說:“你別想那麽多。一個生和一個死,這道數學方程題你永遠解答不出來,等你知道了,你就真死了。”

周末,夜風陶醉。敏約我到蘭閨房酒吧,她平靜地說:“昨天下午,劉主編已經正式和那個大夫離婚了。”我詫異地問:“那麽快,不可能吧?”敏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的,說:“有什麽不可能的,他一旦位子穩定了,就會離婚的。”我說:“就那麽簡單?”敏說:“婚姻就是這麽簡單,跟蓋房子一樣道理,拆了就拆了,再重新建就是了。”我問:“他妻子能放了他?”敏笑了:“當然有說法了,比如房子和錢,他就擅於拿物質作交易。”說著敏不斷地喝酒,也不斷勸我喝酒。很快我就覺得腦子在發燒,渾身都是點燃的感覺。敏說:“劉主編正式向我求婚,我還沒答應他。”我覺得敏在賣關子,因為在二連浩特她就表明了對劉主編的深情。敏繼續說:“我懷孕了,正猶豫著生還是不生。”我驚訝地看著敏,說:“是不是因為你懷孕了劉主編才離婚呀?你逼迫他了?”敏盯著我:“你認為我肚子裏的孩子是他的?”我說:“不是他的那是誰的,還能是我的?”敏狡詐地說:“我懷的孩子就是你的,我算準了,在上天山那天和你有關係,就有了孩子。”我驚呆了,說:“你別開玩笑!”敏沒有表情,大口大口喝著酒說:“有拿孩子的事情開玩笑的人嗎?”我問:“劉主編知道是我們的孩子嗎?”敏說:“當然我要告訴他是他的了。”我憤怒地說:“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敏說:“我想和他結婚,但不想要他的孩子。”我一陣眩暈,覺得蘭閨房酒吧的天花板成了地板。

那天晚上我怎麽回的家不知道了,反正進了家就倒在**。晚上,我回到家就覺得身子發燙,渾身不舒服,想洗澡,手一觸摸到涼水就起雞皮疙瘩。盼盼沒有回家,打電話說單位加班。我知道是發燒了,吃了兩片退燒藥。虹還沒放學回來,有鄰居告訴我,虹經常去打遊戲機,旁邊還有個高大的男同學。我爹到老幹部中心打牌,我來到嶽母的房間,見嶽母自己和自己打牌。嶽母見到我高興地喊著:“我等了你一天,快來打牌。”我很煩躁,無奈地坐在**。連打了幾局,都是我贏。嶽母不高興地說:“那你就唱歌。”我唱不出什麽歌來,嶽母硬逼著我唱,我就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一唱,嶽母就跟著唱。唱著唱著嶽母哭了起來,她老淚縱橫地說:“我跟你爹結婚幹什麽?你爹算個什麽東西!”

很晚了,盼盼還是沒有回家。我躺在空****的**,安慰著自己,敏可能是開玩笑,怎麽會為我懷孕?我給敏打手機,敏接了,我聽見有一個男人的聲音:“那麽晚了誰的電話?”敏說是一個朋友,男人煩躁地說:“懂規矩嗎?晚上是休息時間。”我聽清楚了,是劉主編。

我關上手機。

我想,我一準是被人涮了。

嶽母患腰椎管狹窄的病越來越厲害,以致費很大的力量才能挺直腰杆兒,一天中的大多時間都得躺在**,吃喝屬撒不能挪地方。我和盼盼想了很多辦法,找了很多醫院,都不能讓嶽母的腰再自如地直起來,看著嶽母天天在**煎熬,我心裏很不是個滋味兒。

有一次,嶽母趁著我爹去活動中心,叫住我後就哭起來,淒慘地說:“我終於鬧明白了,這是你娘和你嶽父報複我呢!讓我是人直不起腰,是鬼到不了人間。還有,你爹那麽大歲數了,我躺在**都動彈不了,他還非要跟我辦事,我受不住這份折騰。老四呀,你也勸勸你爹歇歇吧,多累啊。”聽嶽母這麽說我爹,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

那天晚上,我說給盼盼聽’盼盼瞥著我,戳著我腦門說:“你爹那麽大歲數了還不正經,你就跟你爹學吧。”我憤怒了,說:“你怎麽說什麽都能聯係到我呀,我怎麽不正經了?”盼盼說:“你心裏知道。”我憤慨地回答:“我不知道。”盼盼說:“你不像以前那樣纏著我親熱,就說明你有外心了。”我有些心虛,轉過臉不答理她。盼盼的火氣也上升了,說:“你現在成瓷器了,磕不得碰不得,不就是一個報社的主任嗎?在家也擺領導架子?沒門!過去你娘哄著你,我是你老婆,沒工夫哄你!”看著盼盼火氣衝到腦袋頂,我一跺腳走了。

我在水上湖邊溜達,蒙朧中,看見每棵白樺樹上的眼睛都像是我娘的。我覺得憋屈,跟我爹不能火,嶽母有病又不能著急,盼盼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再也沒有我娘活著的時候那種歡娛、那種放鬆。

回到家,夜色深沉。我什麽也沒說就上了床。當虹的呼吸勻稱了,盼盼悄悄伸出胳膊捅了我一下,我裝作睡熟的樣子,沒理她。盼盼又重重地推了推我。我明知故問:“有什麽事?”盼盼在黑暗中嘟嚷著:“廢話,你說有什麽事!”我咬咬牙:“我沒興趣。”盼盼大聲惡狠狠地說:“你小子有誌氣就一輩子別碰我!看是我熬得過你,還是你熬得過我!”說完後扭過身不理我。

第二天是周末,我到活動中心找我爹,看著我爹紅光滿麵,我突然很想提嶽母的事,但張張口沒說岀什麽。兒子讓自己的爹少跟嶽母親熱——我實在是難以啟齒。

春末,我爹被市委老幹部局安排到西安旅遊,年邁的他猶豫著,這也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出門了。嶽母居然沒有要求我爹留下,反而對我爹和顏悅色地說:“你去吧,好好玩玩,我沒事的。”我爹很感激嶽母,握著她的手不知道說什麽好。我爹叮囑我一定要小心嶽母的腰。

看著我爹忐忑不安地走了,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嶽母的反常是有預謀的。果然,嶽母知道了這種病的嚴重後果,瞞著我們悄悄存了一包安眠藥,嶽母寫下一張紙條,歪歪斜斜地幾個字:貓有貓路,鼠有鼠道,我找我老頭子去了……

天下著雨,像開了大口子,一整天都沒停。樓下的花圃積滿了雨水,隻露出挺拔的月季。嶽母穿上與我爹結婚時的花毛衣,毅然吞下安眠藥。

盼盼發現後,惶惶地把我叫回來,我們把嶽母送到醫院去搶救。嶽母在死亡線上被孫大夫拽了回來,她怒視著孫大夫,說:“你救我就是害我。剛才我好不容易和我那老頭子見麵,我和他手都沒拉一下,剛瞧了一眼就被你這個王八蛋弄回來了。”孫大夫說:“大娘,別想不開,您知道多少去世的人想回來嗎?他們想在人間的親人,想和他們團聚呀。您看看你的閨女和女婿,看看您的外孫女,你忍心這麽做嗎?”

四天後,我把嶽母接回家。晚上,我問躺在**的嶽母為什麽選擇這條絕路。嶽母沒說話,其實那一臉的冷漠說明了一切。誰都想活,可誰都怕生不如死地癱倒在**,無聊地消耗生命。

沒兩天,我爹旅遊回來,見嶽母這個樣子,眼睛一黑差點兒暈倒。他對我憤怒地指責:“走時怎麽叮囑你的,你怎麽連這點事都辦不好呢?”他守著嶽母連續幾天沒怎麽答理我,以前他從來沒對我這樣。

盼盼見我忿忿不平,安慰我說:“你父親怎麽著也得找個替罪羊,要不怎麽出門見人?”晚上,我輾轉反側,想了許多。

有一天夜裏,我再一次夢見了娘。她穿了一身黑衣服,還是那麽整潔幹淨,臉色卻十分怖悴。我問她:“您怎麽瘦了?”我娘說:“你嶽母來看我,讓我推回去了。孩子,這裏特別冷,娘我每天都凍得哆哆嗦嗦。娘羨慕你嶽母,在人間多暖和呀,有火烤著,有太陽曬著,有男人抱著。勸勸你嶽母,有一口氣也得喘著。”我娘飄飄忽忽地離開了我。

一大早,我跟盼盼在水上湖給我娘燒紙。盼盼埋怨說:“大早晨起來燒哪門子紙呀?”我沒說話,看著火苗子在躥,覺得我娘溫暖了許多。

中午的陽光懶洋洋的,曬得人總想睡覺。

我和敏走到報社旁邊的一家飯館裏,敏進來坐定,就嚷著要吃魚:“清蒸桂魚,一定要清蒸的。”說完,她懶懶地靠在我的肩頭。我把肩膀聳了聳,敏說:“借你的肩膀歇歇不行嗎?”我沒說話,看見敏的頭發染得黃黃的,像是深秋的落葉。脖子的地方沒有皺褶,平坦得像是一片雪地。她裏麵的黑色乳罩吊帶若隱若現,把我的眼睛也吊得七上八下。

清蒸桂魚端了上來,敏饒有興致地吃著魚頭,給我細心地挑著魚刺。我看著她的肚子有些發胖,問:“你真的懷孕了?”敏詭秘地說:“嚇唬你呢,不是你的。”我心裏的石頭落地了,裝作關心的樣子問:“你是逼著劉主編結婚吧?”敏氣哼哼地說:“我看究竟誰熬得過誰?”我咀嚼著光滑滑的魚肉,味道確實很香,這也是我總想來這吃的原因。敏把桌下的一隻小腳勾在我的膝蓋上,我覺出她沒有穿襪子,腳的骨感在充分張揚著。敏說:“你和你老婆一個禮拜做幾次呀?”我實在不明白敏到底想說什麽,便說:“你操我這個心幹什麽?”敏吃魚頭的姿勢很優雅,她把魚頭放在嘴上不住地吮著,像是親吻一般。敏看著窗外來來去去的行人,看著小街樓上的窗戶外隨風飄舞的衣服。

敏開口說:“劉主編已經五十多歲了,確實不行了,可又想證明自己是多麽行,於是就越不行。”敏說著,憋不住笑了。我問:“你為什麽選擇和劉主編結婚?”敏說:“我和你結婚,你離嗎?你要離,我立馬和你結。”

我不願意和敏糾纏,我有些困了,昨晚趕拍片子才睡了兩三個小時。敏繼續說著:“他不敢馬上和我結婚,還是怕他的烏紗帽,笑話,離婚結婚和烏妙帽有什麽關係?我和他結婚,一年就離婚,讓他明白明白孤獨是什麽滋味兒。”我猛地激靈了一下,說:“婚姻又不是兒戲。”敏笑著說:“婚姻不是兒戲又是什麽?”'她越笑聲音越大,像是搖響了銅鈴。

周末,我忙完時天已經黑透了,回家後陪著嶽母打了一會兒撲克牌。嶽母贏了就唱歌,都是老歌,前蘇聯的最多,尤其是《莫斯科郊外的晩上》和《喀秋莎》。嶽母興奮地回憶著:“我過去漂亮極了,穿著布拉吉,在舞廳裏跳舞,多少男人看我呢。”我不耐煩地聽著,嶽母說;“你別不愛聽我說話,我在家悶了一天了,虹那孩子又不願意理睬我"不跟你說話,我會活活憋死的。”說著嶽母就開始哭泣,我隻能拿毛巾給她擦。虹很晚才回來,我問她:“吃飯了嗎?”虹說和同學吃了肯德基,我說3“跟男同學吧?”虹哧哧地笑著,我皺著眉頭吼叫著:“你不知道你在兒戲嗎?”虹不在意地說:“我給你帶了雞腿堡,快趁熱吃吧。”說著,虹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姿勢很像她媽。虹回到房間就開始看美國的流行影牒,她已經買了兩百多張。那天她對我顯擺說:“美國的已經沒意思,我開始喜歡法國的了,尤其是呂克?貝鬆導演的電影。”

嶽母漸漸地勉強能從**坐起來,但那腰怎麽也直不起來。盼盼的單位越來越忙,隻得從我老家請來一個遠親,叫小霞,隻有17歲,別看是農村人,膚色黑了些,但人長得蠻漂亮。

小霞是文盲,我讓虹教她認字。小霞來了跟我嶽母一個房間。我爹還住那間屋,我們三口人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我覺得生活空間越來越小。嶽母對我悻悻地說:“你爹怎麽不進我的屋啊?我這屋是鬼住啊還是人住啊丁我勸慰她,但她不開心,說:“你爹當初伺候你娘的時候可比我強多了,半路夫妻就是不如原配的。你嶽父活著的時候對我就比你爹強多了。冬天,我說腳冷,你嶽父就把我的腳放在自己懷裏焙。我特別愛吃香椿炒雞蛋,他跑到郊區給我買新鮮的。你嶽父是醫院的書記,隔半年準接我到醫院檢査一次身體,査得可細致呢。沒想到他光惦記給我檢査,自己從來沒有查過,結果胰腺癌發展到晚期了才知道。”嶽母邊說邊哭,哭得很傷心。

我實在忍不住,就和我爹談嶽母的事。我爹說:“我一進她的屋,她就跟我鬧,鹹的淡的一大堆,說的都是我不願意聽的。”我對爹解釋:“那是因為病,脾氣不好您應該理解她。”我爹不高興地皺著眉頭:“好了好了。”後來嶽母如果有事了,我爹肯定過來看看,看得出我爹有他的心理障礙。他的情緒總是有些鬱悶,沒了先前的爽朗,到老幹部活動中心下象棋好像總是輸。

我感覺到他很寂寞,他原來的生活設計沒有成功,但又覺得欠嶽母什麽。嶽母轉變了對生命的認識,開始不想再走絕路,生存意識還很強烈。她的活動區域就是那張床,還有就是從農村來的小霞。嶽母的情緒波動很大,每天她所關心的就是讓小霞給她翻身,以免長褥瘡。她對我說:“我不能像你娘那樣生爛肉離開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