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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過來塞給我一個紙袋,裏麵有一萬塊錢。她說:“這是你那天在拍賣會上賺的豐子愷的畫錢。昨天,你那幅畫《竹裏人家》我已經拍賣出去了,正好三萬。”

我問她:“真的賣出去了?”敏鄙視地說:“你就那麽不相信我?”我問道:“要是假的不就坑了人家。”敏笑了,說:“我給你的錢不會是假的。”我接過紙袋,數了數錢。我怕極了,我急切地問敏:“豐子愷那幅畫到底是真是假?”敏歪著腦袋反問道:“就那麽重要嗎?”我說:“很重要的,我不想坑害別人。”敏問我:“那你說是真的是假的?”我說:“是假的。”敏問:“為什麽?”我說:“我看你那天的笑,覺得那畫就是假的。”敏又笑了,說:“你怎麽會懷疑我的笑呢?”

我爹和嶽母結婚沒多久,兩人樂極生悲,嶽母突然患了腰椎管狹窄的病,我懷疑是我娘在天堂咒的。我嶽母患病以後,我爹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對我嶽母那種卿卿我我的感覺瞬間淡薄了。他有一次對我悄悄說:“可能是我得罪你娘了,這是她在報複我。”說完又深深地歎了口氣:“我這輩子怎麽那麽倒黴,伺候完一個老婆,.又得接著伺候一個。”

那天下著小雨,我從醫院推著大病一場的嶽母出來。在結賬的時候,我及時地支付了敏給我的那一萬塊錢。盼盼問我錢是哪兒來的,我搪塞說是借的。報社來了幾個熱心的同事,幫著我把嶽母抬上汽車送回了家,吭哧吭哧地抬到樓上。分手時同事連招呼也沒打就都悄悄走了,也沒抽煙。

晚上,我躺在**輾轉反側,想了許多,命運怎麽這樣捉弄人?夜裏,我夢見我娘了。她穿了一身黑衣服,臉色憔悴。我問她:“您回來幹什麽?”我娘坐在床頭端詳著我,說:“別跟你爹和嶽母過不去了,到那邊我想開了,他們兩人也不容易,也想過好日子。”我拉住我娘的手問:“是不是你報複他們?”我娘歎了口氣,說:“真想報複他們,可這真不是我報複的,保不準是你嶽父的報複呢……”我娘飄飄忽忽地離開了我,醒來時,我還能聞到娘身上的味道。瞬間,我擰開了台燈,心髒怦怦地亂跳。盼盼揉揉惺愴的眼問:“你怎麽啦?”我說:“我夢到我娘了。”盼盼不高興地說:“見鬼了,我怎麽一次也夢不到我爸爸呢?”

嶽母隻能靠拐杖行走,那腰也直不起來。我爹決定和嶽母分開睡,說兩個人睡不踏實。於是,虹被我爹趕到我們小屋,和我們擠在一起,我爹住了虹那個屋。嶽母私下對我說:“你爸爸嫌我,不願意伺候我了。一旦沒了男女那點兒事情,感情就疏遠了。”我勸慰嶽母:“你們分開睡也好,我爹打呼嚕挺厲害的,也影響你休息。”嶽母撇撇嘴:“屁話,我打呼嚕比他還厲害,你就別偏向你爸爸了。”

嶽母有事了,我爹才過來看看,然後就跑到老幹部活動中心打麻將,要不就打台球,再不然和哪個阿姨跳跳舞。嶽母又對我哭,說:“你爸爸甜言蜜語說離不開我,說這麽多年心裏一直惦念著我,全是瞎話。我後悔,怎麽一輩子沒看透他。年輕時上了他一次當,到老了又上了他一次大當。”我勸解她說:“我爹沒你想象的那樣壞,他就是活得比較實際,不像你那麽浪漫。”

我去和我爹談,他理直氣壯地說:“我不能全拴在她身上吧?伺候你娘,我的精力已經消耗完了,我都快八十歲人的了,反正我沒幾年活頭了,我也想活得瀟灑些,這沒錯吧?”我激動地嚷道:“她是你妻子,你有責任照顧她。”我爹氣瘋了,脫下皮鞋照我腦袋磕著:“你反了,我是你父親,你敢教訓我?”我氣惱地說:“你錯了,就不能讓兒女說說了。”我爹顫抖著說:“你小子一直恨我。告訴你,你嶽母不是我的結發之妻,不是你的親娘,我們隻是到老做個伴兒。”我爹把我說怔了,然後他摔門而去。

為什麽我娘死了,而我爹卻活著。

嶽母後來問我:“那天晚上你和你爹吵起來了?”我說:“不為你,為我的工作。”嶽母慘然地一笑:“你不會騙人。比起你娘,我還是幸福的。”我愕然地問嶽母:“此話怎麽講?”嶽母說:“我和你爸爸畢竟隻生活了這幾年,可你娘卻陪著他過了一輩子,她一輩子都不幸福。原先,我以為我一生隻愛你爸爸,現在琢磨開了,我還是愛你嶽父,起碼你嶽父始終愛著我,尤其是和你爸爸當假夫妻的時候。你嶽父看著我們在一張**睡覺,他那難過的樣子我想起來就覺得幸福。你知道嗎?隻要我和你爸爸一躺下,你嶽父就在屋子外麵來回走,故意弄出響聲,提醒你爸爸別對我怎麽樣。每天晚上睡覺前,你嶽父都給我梳頭,梳得整整齊齊的。早上,他跑到屋裏來檢査,看看我的頭發亂了沒有,是不是你爸爸給弄的。當時,我和你嶽父吵架,說你嶽父是軍閥,是國民黨,是日本鬼子。你嶽父就抱著我哭,說是喜歡我。要不是為黨工作,他早就把我從你爸爸身邊帶走了。”

嶽母滔滔不絕地傾訴著,最後她說:“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得扔,你爸爸比你嶽父天和地,他不值得我這麽愛。”

我聽罷嶽母的話,說不上為我娘傷心,還是為自己難過,便黯然地離開了。

天使勁兒地打著雷,卻沒有下雨。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家門,毫無目的地騎著車。風刮在臉上沒有知覺,而隆隆的雷聲像是在耳邊炸起,那麽驚心動魄。我鬼使神差地騎到逆行路上,被一輛迎麵開來的汽車撞飛,我在空中飄了幾秒鍾,瞬間我產生了恐懼感:我就這樣告別世界嗎?我真的就死了嗎?

後來才知道,我的頭撞在了欄杆上,嚴重腦震**,成了植物人,久久不能醒過來。全家人聞訊趕來,我爹拉著孫大夫的手問,“我兒子能醒過來嗎?”孫大夫望著昏迷的我,又看看一家人說:“他的生命沒問題,就是腦知覺出現了故障,你們把他當做正常人,該對他說話時照樣說,尤其對他要多說一些特別有感情色彩的語言。另外,還要常常呼喚他的名字,喊得越親切越投入,效果就越好。”

我爹立馬就急喊道:“老四,老四呀,你醒醒,你醒醒啊。”我無動於衷。我爹趴在我身上哇哇大哭,誰也沒見他這麽哭過。我娘死的時候,他都沒如此悲慟欲絕。盼盼比較冷靜,她開始安排哥哥嫂子們值班,值班的主要內容就是喊我的名字,講過去的故事,越動情越好。

每天晚上都是盼盼陪我,她還時常把虹叫來,讓孩子喊我一百聲“爸爸”。兩個多月過去了,我依然如死屍一般。兩個哥哥開始懷疑,認為這隻是港台電視劇裏的玩意兒,不把孫大夫所囑托的話放在心上了。孫大夫發現後,再三動員他們去做。二嫂提出工作太忙要退出,二哥不幹,斥責她說:“這是我親弟弟,你怎麽這樣自私呢?”兩個人在我麵前吵架,吵完了二嫂堅決退出了。呼喊我的“隊伍”在逐漸減少,盼盼生氣了,對哥哥們吼著:“他是你親弟弟,我隻是他老婆。我不樂意,我厭煩了,可以和老四離婚。可你們是一母所生,血肉相連呀。”

無奈,所有家人重新開始進行嚐試,大家每天根據不同的身份兒,用心去呼喚我的名字,盼盼在我耳邊悄悄地呼喊:“老四,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說得她的嘴唇都僵了,我仍然無動於衷。虹抱住我,把眼淚灑在我的雙頰上,不停地喊著“爸爸”,我依然沒有反應。我爹天天來,嶽母也被攙扶著趕來,兩個麵和心不和的老人在我麵前一致了,把我這位植物人真正當成正常人,和我談天說地。當然盼望我痊愈的話說得最多,說到動情處,大家都禁不住潸然淚下。劉副主編和敏看我,敏沒有說話,劉副主編對我說:“你要是不醒,攝影部可有不少人惦記著你的位子呢。”我依然閉著眼睛,劉副主編一聲歎息,這話要是讓正常人聽到早就醒了。

有一天夜晚,萬籟俱寂,盼盼把病房的燈關上,從窗戶外麵瀉出零星的燈光。她突然穿上一身黑衣服,把頭發也増在腦後,她學著我娘的語調,俯在我耳邊說:“老四啊,娘來看你了。娘死了,你可千萬不能死啊。”說著說著,盼盼情不自禁地放聲號啕:“娘想你啊……”

我的眼球忽然有了活力,臉上也**了一下。盼盼和在場的孫大夫驚詫了。盼盼拚命地搖動著我,說:“老四,你醒醒,你娘看你來了,你不醒你娘就走了。”我慢慢地睜開眼睛,嚅動著幹癟的嘴唇喃喃。虹趴在我身邊,把臉蛋貼在我臉上大喊著:“爸爸,你活了!”

事後,盼盼問我:“你是怎麽醒來的?”我說:“我就覺得我娘坐在我身邊,穿著一套黑衣服,頭發盤著,推著我說,'老四,你睡的時間太長,醒醒吧。‘我就睜開眼,一看是你,我覺得臉上濕漉漉的,一抹都是你的眼淚。”

盼盼長歎了口氣,說:“我就知道隻有你娘能喚醒你,我和你夫妻一場算白做了。虹這麽樣地喊你,喊了你幾萬聲'爸爸',你就是麻木不仁。”

我撫摸著盼盼的手,回答道:“沒辦法,娘對我的影響太深了。”

我出院時,我爹和嶽母以及哥哥嫂子們聚在一起,一家人很久沒這樣團圓過。我爹隻是傻笑,笑得讓所有的人起雞皮疙瘩。嶽母坐在輪椅上,頭發白了不少。我緊緊地和孫大夫擁抱著,說:“感謝你讓我的親人呼喚我。”孫大夫意味深長地說:“你是不是體味到了死亡和誕生?”我說:“是,死亡是瞬間的,而誕生是漫長的。”孫大夫拍了拍我的肩膀

說:“你就珍惜這次重新誕生吧。”

每個人都有雙重性格,我常常去看一麵,就會誤解一個人。

我的重新誕生,把家人的那一麵都凸現出來。

世界上所有的名著都是圍繞著死亡和誕生,羅密歐與朱麗葉是因為一個人誤死而引發另一個人的真死,於是導致一場愛情的悲劇。梁山伯與祝英台,因為一個人的情死,而使得另一個人用淚水哭裂墳墓,雙雙葬在一起,於是蝴蝶飛舞,百花盛開。沒有死亡,就沒有這些驚天動地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