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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了,天氣就不那麽悶熱。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下起了雨。水上湖邊上溜彎的人都往回走,隻有我爹慢慢地往前走著。雨打在水麵上濺起一層層的浪花,白白的,像是無數條魚在湖麵上跳躍,甚是好看。他感覺腦袋發漲,心髒驟然加速。他強忍了一會兒,眯縫著眼睛看夕陽墜落的一刹那,很快就失去了燦爛。他好受了些,慢慢地回到家。

盼盼已經回來了,正在廚房裏忙做飯。嶽母和虹在房子裏又說作業的事,虹低著頭,好像又是哪出問題了。我爹不由得笑笑,進了自己的屋。當了這麽多年的領導,一旦退下來,最不好受的就是心裏發悶,沒人理睬。我爹喊了一嗓子:“盼盼,這麽晚了,老四還沒下班啊?”盼盼在廚房裏回答:”他沒帶雨衣,是不是在單位躲雨了?”我爹出屋叮囑:”他回來,讓他務必來找我。”盼盼問:“有事啊?”我爹回答:“對,是大事。”盼盼疑惑地問;“什麽大事啊?”我爹一本正經地說:“現在幹什麽不都講承諾嗎,我問他承諾我的事辦了沒有?”我嶽母也走出屋,關切地問:“您這兩天心神不定的,出什麽事了?外麵下著雨,你也不打傘,別感冒嘍。”說著,她對盼盼說:“沒有替換的衣服嗎?快給你爸爸換上,沒看見肩膀上袖子上都濕透了?”盼盼找著衣服,遞給我爹。盼盼白了一眼母親,心想:“母親真是賤骨頭,我爸爸活的時候,從來也沒見母親這麽細心伺候過,真是邪門了。”

天轉眼就黑了,雨依然沒停。一家人吃完飯,都各自幹著各自的事,我爹雷打不動地看毓聞聯播》,我嶽母繼續輔導虹做作業,盼盼在屋裏給我織毛衣。我那時在雨中徘徊,因為我爹給我的期限就要到了。盼盼剛才給報社打了電話,值班的編輯說我早就回家了。盼盼始終憋著火,她要審問在這個空隙裏我究竟去哪兒了,不可能淋著雨還看圍棋吧?盼盼正想著,我突然像幽靈般躥進了屋,小聲地問:“還有飯嗎?”盼盼嚇了一大跳,說:“你怎麽了?”我說:“別問這麽多,我先吃飯,餓了。”盼盼端來飯,沒好氣地說:“你臉色灰白,究竟出什麽事了?”我狼吞虎咽地吃著飯,盼盼沒再問什麽,隻是在一邊默默地看著,我爹在房間裏大聲地問:“盼盼,是不是老四回來了?”我擺著手,示意盼盼別說回來了。盼盼忙掩飾著說:“沒有。”我爹沒有再吭聲。盼盼說:“你爸可找你好多趟了。”我皺著眉,說:“我有大事和你商量,關於咱爸的,你先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盼盼把碗筷子送到廚房,回來說:“打前天你就說有心事,是不是你爸爸得癌症了?!”我惱怒地說:“你媽媽才得腦溢血呢,我爹身體棒著呢,每天早晨能在水上湖邊上散步二十多裏地呢。”盼盼火了:“那你倒是說呀,左一個大事右一個大事,一本正經,怪嚇人的。“我往外看看,小心謹慎地溜了一眼,說:“對麵房間的門開著呢,你媽的耳朵可賊著呢。”盼盼斜著眼睛,說:“我沒心思開玩笑,你快說吧。”我端詳著盼盼:“我說了你可別惱。”盼盼沒答理我,轉身出去了。我在屋裏憋著不出來,一會兒又聽見我爹出門的聲音。按照慣例看完了綱聞聯播>,該去水上湖邊散步一個小時。我爹這個習慣打退下來到現在雷打不動。盼盼把心思放在屏幕上,今晚這集男主角得癌症了。於是,所有的愛情關係都得發生重大變化。我急了,上前就把電視機關上了。盼盼極不願意我關上電視,她又把電視機打開,說:“有屁快放。”我下定決心和盤托出,說:“我爹委托我要跟你媽媽提一件大事。”盼盼瞪著大眼問:“什麽大事?”我說:“要跟你媽媽……結婚。”盼盼“撲哧”笑了,說:“你發什麽神經呀,拿你爸爸糟踐。”我有些結巴:“不是,是真的,他老人家的想法很堅定。”盼盼氣憤地指著我的腦門:“你胡說什麽,這要是讓我媽媽聽見,引起的一切後果,你負全責!”我嶽母這時推門進來,眉頭皺成個大疙瘩,她理直氣壯地說:“我一直盯著你們,岀什麽事了?”盼盼對我說:“你若是男人,就把剛才對我說的話再對媽媽重說一遍!”我的頭皮發麻,敷衍著說:“我剛才說,中東因為以色列霸道又打起來,這石油就成了大問題,這石油一漲價,全球就會不安定。現在是暖冬啊,就是溫室效應,人類給大自然的破壞,這臭氧層一破壞,布什也太拿咱中國人不當人了。你說外星人要是一來……”我嶽母摸摸我的腦門說:“你是不是腦子有病了?”我生氣了,說:“盼盼,你倒是拉我一把,把我說的話說給你媽聽,行嗎?”盼盼不說話。我嶽母脾氣上來了,厲聲對著盼盼說:“他不說你說!”盼盼猶豫地說:“媽,我爸爸托我一件事,就是,就是……”我嶽母急得在屋裏直轉磨磨:“你們要把我急死,你爸爸托我什麽事啊?”盼盼也結巴起來:“我爸爸想和你,不是,是想跟你結成百年之好,說白了就是要和你……二婚,這也不準確,就是請我們做月下老牽一根紅線,我也別那麽囉唆,就是我爸爸想和您結婚。”說完,她舒了一口大氣。我和盼盼注視著我嶽母,我嶽母低頭不語,身子在顫抖。盼盼過去搖著她的肩膀說:“媽,你別生氣,就算我爸對你放了一個屁,你倒是說話呀。”

我嶽母開始抽泣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我勸慰著說:“媽,不行就算了,你這樣難過,全是我爸爸的不是,他那麽大歲數了,還惦記您幹什麽呀?他惦記誰不行啊?您是我嶽母,這要是傳出去,說親家和親家談戀愛,這在老幹部公寓,在我們報社和盼盼單位不得炸了窩。再說也應驗了傳聞,讓他、讓您、讓我們做兒女的有多難堪。”我嶽母抬起頭,眼眶裏充滿了淚水:“這有什麽難堪的,光明正大。我和你爸爸等這句話已經整整兩天了,你怎麽就這麽費勁呢!”我和盼盼恍然大悟,異口同聲地說:“噢,你們早就串通好了!”隻聽外麵一聲門響,我爹悠閑地走進來,唱著弦子書的鑑橋會》:“蘭端蓮一對可眼含秋水,柳葉蛾眉細又彎,懸膽花的鼻子櫻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銀牙口中含,元寶花的耳朵赤金墜兒,町玲當啷的九連環。”這三弦子書我聽著很耳熟,記得我爹曾經用這個詞兒讚譽過我娘。

半個月以後,我被提拔為報社攝影部副主任,我爹跟我嶽母結婚了。

那位副市長親自來主持婚禮,告訴我爹說:“水上湖不賣了,或者說根本就沒有賣的意思,還是給市民留個風景區。”我爹高興極了,給這位副市長深深地鞠了一大躬。來參加婚禮的貴賓滿滿當當的,兩個人的老同事來了一些,那些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人凡是活著的都來了,說要看看這假夫妻怎麽變成真夫妻。其中龐主編表現得很活躍,他一直跟著我們忙裏忙外。嶽母把頭發也燙了,穿上了一條花裙子,雖然六十多了,但依舊能看出當年的風韻。在婚禮上,嶽母出盡了風頭,到處都聽得到她的笑聲。婚禮上,兩個哥哥顯得很沉悶,在椅角皆晃裏坐著,誰都沒敢和爹說什麽。我和盼盼一起忙活著,張羅著招呼客人。

吃飯的時候,我爹特意把我叫到一邊說:“別把我當年想得那麽風流,我和你嶽母什麽事也沒發生,連手都沒拉一下。不像現在年輕人剛見麵就能上床。其實,那種藏在心裏的感情最有意思,包括一個眼神。”我爹看我沒說話,也沒了興趣。他解釋說:“我真的動念頭和你嶽母結婚也是在你娘死了以後,後來我覺得對不住你娘,就把念頭打消了。我和你嶽母住在老幹部公寓的時候,我考察你嶽母還不錯,這個念頭又冒了出來。不管怎麽說,我覺得和她結婚,你們也方便,虹也不用改口,你們稱呼也自如。老四呀,我結婚可全是為你們一家好……”我厭惡地看著我爹,覺得他是那麽虛偽。盼盼安慰著我爹:“我們沒事,隻要你們過得舒心,做兒女的就高興。”我又厭惡地看著盼盼,想起嶽父那句對她的評價。盼盼起初最不願意這樣,她覺得兩個老人都那麽大歲數了,還眉來眼去的,算什麽呢?

老幹部公寓的領導對我小聲說:“這是我見過最氣派的婚禮。”電視台做了報道後,我們報社專門派人來采訪。我在報社也成了新聞人物,走到哪兒都有人起哄,說:“看了嗎?這就是李局長的兒子,是他做的大媒。”開始我還傻乎乎地一個勁兒地解釋,後來有些像祥林嫂了。盼盼的日子更不好過,單位的男人女人都要找她說話,領導更是拉著她合影,弄得盼盼天天低著頭,出門都戴著一副大墨鏡。沒過多久,我爹隨著我嶽母去了南方小鎮,我嶽母說一定要讓我爹見識見識她老家,享受一下南方小鎮的風情。那天我爹打來電話說:“現在你大小是領導,說話就應該注意了,別逮什麽說什麽。當領導的不能太講感情,如果有你這樣的人情味,將一事無成。但凡能成功的領導都是不講情麵的,不能耳朵根子軟的,不能讓女人左右的,不能婆婆媽媽的,可你這些都具備了。”聽著爹的教誨,我傻了。在電話的另一端,我聽到嶽母在和誰說話,聲音很喙。

放下話筒,我想:嶽母把我爹帶入了生活的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