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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個退休老幹部在水上湖邊走著走著,身子一軟就倒下了。我爹就在他的身邊,目睹了全過程。等我爹一夥人把這位老幹部送到醫院,老幹部已經奄奄一息了。老幹部用目光尋找著什麽,我爹問:“你找誰?”他喃喃著,卻發不出聲。後來,我爹猜測,問道:“是不是你的老伴兒?”他點點頭。這位老幹部的老伴兒是個典型的農村婦女,小腳,平常走路都很困難,但兩人的感情卻不錯。進城時不少幹部休了農村的老婆,而他親自開車回去把結發之妻接來。好不容易,他媳婦邁著小腳走進急診室,兩人手攥在一起,猛地有一隻手鬆開了。我爹說聲不好,但?已經晚了,那位老幹部閉上了眼睛。他媳婦哭不出聲來,隻是呆呆地看著丈夫的遺體,我爹實在看不下去,就悄悄地出來了。

這幾年老幹部公寓去世的人不少,以致退下來的廳局級幹部都不願意搬來住。我爹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便獨自在水上湖邊散步。風吹來,湖麵上掀起一層層漣漪。那天,我嶽母跑去找他,我爹指著身邊一棵白樺樹上的大眼睛,幽幽地說:“以後記住,這就是我的眼睛,始終看著你,看著我的兒子。”我的嶽母聽完就哭了,然後兩人默默地在白樺林裏走。又是一個黃昏,夕陽圓圓的、紅紅的,像成熟的西紅柿。我爹從湖邊往家走,他看見我嶽母迎麵走來,遠遠地,那身影像是自己的老伴兒。他的心“咯噎”了一下,親家來了快一年了,開始怎麽也不對付,彼此不知在哪兒突然有了默契。院子裏的傳言他聽到的不少,甚至在老幹部活動室裏,一幫老熟人逼他說出真情。可兩人確實沒有什麽,說來親家之間又能有什麽呢?原本有點意思,也被我爹打消了。我嶽母走過來陪著他,柔聲細語地對他說:“你臉色不好,晚上湖麵上風硬,小心拍病了你。”我爹的腳步有些踉蹌,他最近在檢查身體時發現血壓偏高,醫生讓他注意,弄不好就會腦栓塞。尤其是飲食,油膩的東西少吃。可每回我嶽母端上來好吃的菜,他照吃不誤,吃得依舊香甜。他吃得越饞,我嶽母越愜意。這時,我嶽母忙攙扶住他。兩人慢慢走著,說著心裏話。我爹感觸地說:“今年的蘆葦不豐厚,枯死不少。”我嶽母說:“湖水也不幹淨了,這都是汙染的結果。”

瞬間夕陽落山了,湖麵變得黑漆漆的。

借著昏暗的路燈,我爹拉著嶽母深有感觸地說:“我不定哪天就倒下了,知道我遺憾什麽?”我嶽母說:“別瞎說。”我爹說:“當官我當到頂了,局長的職位已經很不錯了,其實我沒那麽大的才。歲數也熬了不小了,我也沒那麽大壽命。遺憾的是我沒有和美珠白頭到老,相愛終生。說一句沒出息的話,夫妻在**的生活我都陌生了,一切都靠回憶。現在老了,連回憶都回憶不起來了。”我嶽母怔住了:“你怎麽對我說這個?”我爹說:“沒什麽不好意思,想說就說,我不愛有話在心裏憋屈。”我嶽母逼問:“你是不是很向往夫妻生活?”我爹沒有羞澀,鄭重地點了點頭,認真地說:“確實很想。沒有夫妻生活,活著就沒有意思了。”我嶽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兩人不覺就到了院子門口。我嶽母嚴肅地說:“真想不出你會說出這麽沒有男人氣概的話來,使你的形象在我心裏大打折扣。你們男人耐不住寂寞還可以說,我們女人呢,我們就願意守著一張空床嗎?美珠才去世幾年,我守寡已經快二十年了,這麽多年,我是怎麽熬過來的你知道嗎?”說著,我嶽母用一種複雜的眼神過濾了一遍我爹,看得我爹每個汗毛孔都張開了。

天黑透了,我爹把我喚到自己的房間,莊重地說:“我求過你什麽嗎?”我搖搖頭。我爹說:“那就好,我鄭重其事地托你一件大事。堅決得辦,隻能成功,不能失敗。”我開玩笑地說:“聽您的口吻有些像蔣介石。”我爹說:“你娘死了十年了,我對她是思念到今。現在我要做一件對不起她的事!”我聽著後脊梁冒涼氣,說:“你別是讓我殺人吧?”我爹背著手,在屋裏徘徊,猶豫了半天,最後歎了口氣:“我說不出口。”我問:“有什麽事讓您神情恍惚?”我爹說:“我革命這麽多年了,當了這麽多年的局長,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了,在市裏提起我李小麥,也算有了名聲。這事對我壓力很大,我知道處理不好就會一失足成千古恨。另外,這事也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今天,我在水上湖邊上溜了半天,琢磨怎麽跟你說。”我爹坐在**,望著天花板,許久沒有再吭聲。我緊張地問:“您快說,都憋死我了。”我爹思索著,說:“我想和你嶽母正式談談。”我喘了一口大氣,甚至想笑:“折騰了半天就是想和嶽母談談?”我爹堅決地說:“我想和她談戀愛。”我逼近爹說:“您再說一遍。”我爹欲說又停,然後氣憤地說:“你小子其實已經聽清楚了。”我嚷著:“您不是說不再結婚,我娘死了以後,您曾經托二哥跟我說,要和我嶽母結婚。後來您又自己吞了回去,這幾年我們提了好多次您都拒絕了,還把我罵過一回,這回怎麽突然開竅了?”

我爹憋紅了臉,說:“你嶽母是個好人,心地善良。這人老了老了,總想有個伴兒。人活著沒有感情,沒有女人,就等於死了一樣。”我嘟嚷著:“您找誰不行,非找我嶽母,這要是傳出去,再讓院子裏大人孩子一宣揚,弄得我們出去怎麽見人?再者說,我嶽母能同意嗎?人家可是-幾次表態,堅決不再婚,說山可搬,海可填,讓我再婚難上難。”我爹沉著地問:“你別管其他人說什麽,你笑話我嗎?”我搖搖頭。我爹說:“所以派你去,告訴你嶽母,就說我愛她。”我一攤手:“我張不開這個嘴啊。”我爹虎著臉:“她還能把你吃了。”我犯愁地說:“盼盼那也是一關……”我爹說:“就算為我,上刀山下火海吧。給你兩天的時間,後天,同一時刻同一地點,我等你的消息。”我的汗都下來了,囁嚅地央求:“兩天,太緊了,過半個月行嗎?”我爹擲地有聲地說:“就後天,一分鍾也不能拖。你和盼盼連戀愛帶結婚才兩年,我知道,結婚時盼盼就懷孕了他說罷看了看表,不耐煩地揮擇手說:“你走吧,我想睡了。”

我慢騰騰地走出我爹的房門,周圍幾個房間的燈都滅了,走廊裏的燈還亮著。我覺得腦子發懵,手也發麻,怎麽也料不到我爹居然會主動提出這個事,而且讓自己兒子去辦。我爹當局長這麽多年,沒鬧過任何緋聞。在我爹手下當秘書的,也有幾個漂亮女人,我爹很少動過眼皮。特別是我娘去世後,做媒的不少,我爹沒有見過一個人。包括龐主編給我爹介紹的一個退休女記者,有才華又秀氣,半年內死纏著我爹,他都沒有鬆口。怎麽這次會相上嶽母,大言不慚地說愛她呢?對嶽母來說,她不算出色,是一個嘮叨的女人,歲數又偏大。我走到陽台上,能看到遠處的水上湖,被月光映照得像一麵鏡子。飛鳥在夜空中盤旋著,“嘎嘎”地叫。我想起我娘,不知不覺一摸臉頰,一滴淚水凝結在上麵。

莫非我娘的預測變成現實了,我爹非要跟我嶽母把假的做成真的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