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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一道夕陽綴在天際,把水上湖照得燦爛輝煌。滿湖都像是著了火,連蘆葦也變得金燦燦的。飛鳥在湖麵上抖動翅膀,“嘎嘎”的叫聲傳得遠遠的,又仿佛是人在呼喚著什麽。

虹從學校裏回來,就跑出去和鄰居的同學們商量看周傑倫個人演唱會的事兒。這時,我嶽母在陽台上高聲喊著虹的名字,說:“你要不回來就甭想吃飯。”虹進門就被姥姥拽住,說:“你看你的作業,都上高中了,這麽馬馬虎虎的怎麽考大學?”我嶽母認真訓斥著,她是幼兒園總管出身,對虹的作業天天檢査,尋找每一個錯誤,然後用紅筆批示。有一回,我爹尋找自己的那杆紅筆,最後在我嶽母的桌前拾到,我爹不悅地說:“你拿紅筆幹什麽?又不批文件。”我嶽母皺著雙眉應道:“給你孫女改作業。”虹說:“姥姥,我的事情您別管,你學的那點兒知識現在連小學三年級都比不上。”我嶽母惱了,嗬斥道:“你敢跟你姥姥頂嘴了!”我嶽母說著把虹帶進自己的小屋。

其實我嶽母在陽台上喊虹的時候,盼盼在樓外麵和鄰居正說著話,媽媽那南方口音的嗓子在院裏一吆喝,很是引人注目。鄰居趁機說:“盼盼,聽說你媽媽和你公公……”盼盼忙拉下臉子,說:“別往下說了,我得回家。”

盼盼從不相信嶽母和我爹的事情,盡管她聽說了關於我爹和她母親當年扮假夫妻的事情,但她始終認為那是革命工作。她爸爸死的時候,她母親在墳墓前曾經擲地有聲地發誓:“我一生絕不再嫁!唯和你在一起!”給我嶽父送葬那天,全醫院的人幾乎全來了,排了很遠的路。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老同誌也來祭奠,我爹站在頭一排,後麵就是龐有信。醫院附近的花店裏的鮮花幾乎被搶售一空。而嶽母那天,不聽周圍的人勸阻,毅然去送葬,哭得昏天黑地。

胖師傅被盼盼請來了。廚房小,他那胖身子轉悠不開。那腰粗得連皮帶都係不住扣兒,可烹調手藝確實有兩下子。我爹給胖師傅遞過一杯茶水,對胖師傅說:“炒幾個新鮮菜,可別鹹嘍,我許久沒品嚐你的手藝了。”胖師傅說:“老局長,你可愛吃鹹,說一鹹頂三鮮。”我爹叮囑說:“親家是南方人,不愛吃鹹。”胖師傅說:“老局長,這麽幾年,聽說不少人給您提對象,您都推了。我給您介紹個對象怎麽樣?醫院的主治醫生,姓張,比您小十來歲,人長得蠻精神,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她丈夫出國,她一直等了六年,等回來的卻是一紙離婚書。她仰慕您,聽過您的報告,說您有成熟男人的風采。論輩分,我該喊她一聲姨。她就住在我家的隔壁,我什麽時候帶來和您見麵?”我爹想,倒認識這位張醫生,是挺漂亮,那回自己的闌尾炎手術就是她做的,小手白皙皙的,動作很柔和。他搖搖頭說:“我自己過得挺好的。”胖師傅不死心,繼續規勸著:“這麽比喻吧,您要是上火車,得坐好幾天,身邊坐著個賢賢惠惠的女人,秀秀氣氣的,跟你歲數差不了多大,還是個寡婦,你和她嘮著,感覺就是不一樣吧?”我爹不解地說:“怎麽不一樣?”胖師傅有了精神,說:“是不是覺得暖烘烘的,像冬天守著火爐子一樣。”我爹不耐煩地擺著手:“今天是我親家的生日,我也想上灶炒幾個菜,慶賀慶賀,你得在旁邊指點指點。”胖師傅驚奇地說:“您過去可是吃飯的主兒,您也上灶炒幾個菜?”我爹笑著說:“你以為我光會當局長,我退下來,天天中午飯都是我做,手藝不比你差。”說完我爹扭頭走了。

胖師傅在廚房裏忙活著,心裏一直磨不開。他給我爹曾經炒了十幾年的菜,從沒見過局長下灶。於是,他覺得事情蹊蹺,想起局裏上下的傳言忍不住樂了,覺得裏邊一準有貓膩兒。

我為了給嶽母買蛋糕,不能開報社的編前會,就向龐主編請假,龐主編笑著說:“快走吧,一個女婿半個兒。”他冋:“你父親是不是總教訓你別腐敗呀?”我說:“他看完電視或者報紙,哪兒要出現腐敗分子了,就狠命訓斥我,好像我腐敗了一樣。”龐主編笑了,說:“你父親還教訓過我呢,說我現在坐這麽好的車,典型的腐敗分子。你父親可笑呀,我坐那車也算好車?”他在我的耳邊悄悄地說:“你父親退了這麽多年,我才敢告訴你。不瞞你說,他曾經矚咐我對你提拔要謹慎些,當個副主任就差不多了,免得讓人說三道四。得,我現在告訴你,你的攝影部副主任已經上會了,告訴你父親。”聽完龐主編的這席話,我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在商店買完蛋糕,我往老幹部公寓方向騎的時候,越想龐主編的那番話越生氣,現在哪有老子阻礙兒子提拔的?想當年,我從部隊複員回來到我爹那個局的時候,有時在局機關碰見他,他連理都不理我,沉著個臉。實在躲不過,也不能稱呼爸爸,得喊老局長。局工會評選勞模,明明通過了我,到了局領導那兒也得讓我爹把我拿下來。路上,我賭氣停下車,瞅著道邊一夥人下圍棋。閑著無聊,我帶著數碼相機到酒吧街,不想拍什麽就想發泄發泄。酒吧街都是年輕人瘋狂的地方,到了那裏才知道自己已經老了。走進著名的蘭閨房酒吧去消遣,我來得早,還沒多少人。我看見一個披著長發的歌手在彈著吉他,唱著我聽不懂的歌曲。有一對情侶在接吻,男人的手在女人的後背上遊**。我要了一杯烈性的酒,喝起來很澀,服務員告訴我這是伏特加。

我想起敏,說不上太熟悉她了還是開始厭煩她了。我和敏以前有時候在這兒坐一坐。敏討厭我熱衷喝茶,說我太中國化,於是就帶著我去酒吧,教我品嚐咖啡和調雞尾酒的辦法。敏很能喝酒,常常我醉了,她卻還很清醒,然後從容地在我嘴裏套出她想知道的一切故事。現在報社有關劉副主編和敏的傳說開始降溫,劉副主編和他妻子在報社吃午餐時開始親密起來。想著敏,我就借著酒勁兒給敏打手機,敏說她在新開的一家音樂廳,準備聽柴可夫斯基的錐慟。我看到一個女人打了男人一個響亮的嘴巴,起身走出了酒吧。男人若無其事地喝酒,歌手繼續自由自在地唱歌。我在手機裏問敏:“就你一個人?”敏回答:“還有劉副主編°”我有了衝動,說:“我也過去敏說:“你馬上要提拔攝影部的副部長了,還是小心點。”我問:“誰告訴你的?”敏不悅地回答:“你為什麽這麽遲鈍?”我說:“我不管,我就要去。”我起身把剩下的酒喝幹了。

走出酒吧,我看見在酒吧街上那個女人在椅子上坐著哭泣。我問:“男人欺負你了?”女人哭泣著回答:“我喜歡上那個歌手,可歌手不喜歡我。”我沒再問,我覺得自己的腦袋很疼,我怕我喝的伏特加是假的。

天色灰暗下來了,我沒去音樂廳,不想給敏難堪。我拎著生日蛋糕,晃晃****地走進老幹部公寓,隱約聽見水上湖的飛鳥在“嘎嘎”叫,叫得我心發酸。盼盼從廚房出來,她給胖師傅做下手忙得滿頭大汗。說心裏話,她不想過給嶽母過這個生日。她不高興地說:“你怎麽喝成這樣,我媽媽過生日你笑著點兒。”我不耐煩地說:“你媽過生日別人就必須高興呀?天天在這家裏教育完這個教育那個,累不累啊?再說,院子裏的議論還少啊,還有周圍的那些臭嘴們。”盼盼捂住我的嘴,指指一扇虛掩的門:“你爸爸聽見不得劈了你小子。”我嚷著:“讓他劈死更清靜。”不過嚷完了,我又心虛,窺著廚房,對盼盼說:“你怎麽讓爸爸在廚房忙呀?不是你給胖師傅打下手嗎?”盼盼說:“你問我?問你爸爸去。你爸爸莫名其妙地跑進廚房,說要露一手。”虹在客廳裏敲著桌子喊著:“我餓了,這前心貼後心了。”盼盼瞪著虹,說:“夠煩的了,就別添亂了。”

嶽母在餐桌上對我們抒發著過生日的情懷,她說:“我給你們唱歌,我唱《革命人永遠是年輕》。”說著清清嗓子就唱,嗓音確實很洪亮,就是音不太準。唱完,沒人理會,她又接著唱,唱了好幾首革命歌曲,其中唱《革命熔爐火最紅》的時候眼淚都下來了。她唱過癮,又開始談體會,說:“吼上兩嗓子,濁氣下降,清氣上升。你爸爸唱的那些弦子書,不行,那是賺錢的買賣活。”我不高興了:“怎麽您唱就是濁氣下降,清氣上升,到我爹那就成了賺錢的買賣活呢?”我嶽母火了,說:“你怎麽回事?一個男人就得什麽話都能聽進去,你看你爸爸最近就很有長進,我說他什麽,他都表現得和藹可親,也不頂嘴了。他是局長,你才是什麽?老龐來電話了,說你是副主任了,頂多就是副處長吧?”聽我嶽母這話,我忍不住了,說:“憑什麽話我都得聽?”嶽母也是針尖對麥芒,說:“現在,老人給下輩人謙讓,跟誰說,誰不同情我啊?平常我脾氣是這樣嗎?對誰不是和風細雨和藹可親的。今天過生日了,我就覺得一個人苦。你們小兩口平常在那兒有說有笑的,把我一個人擺在旱地裏,你們懂得老人心裏不平衡嗎?”“那您就再婚。”我隨口說著,喝著茶水。我嶽母拍著桌子:“誰提再婚我跟誰急!不要聽風言風語的!”盼盼忙向我使眼色,她知道嶽母最怕有人提再婚的事,那就是捅她的肺管子。我也怕鬧僵,口氣緩和下來,說:“你是有文化的,怎麽還那麽傳統?”嶽母義正詞嚴地說:“我不願意你提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還越在我麵前提。知道你為什麽在報社不能提升主任嗎?你就是總說別人不願意說的話,哪壺水不開拎哪壺。你說我什麽都不惱你,讓我再婚就等於轟我走,就讓我去死!”我的火又拱上來,嘟嚷著:“再婚是您的權利,跟讓你死是兩回事!”嶽母撇著嘴:“你跟誰嚷啊,看你爸爸,到廚房忙到現在,那顆心多麽火熱。”

我爹這時紮著圍裙,端菜上來了。我爹指著桌上的菜說:“品嚐品嚐我的手藝,這叫蘑菇鳳爪湯,將鳳爪洗淨,放開水氽一下,然後加上作料上籠蒸,用大火蒸上一個半小時,拿出後擱上蔥薑和鮮蘑菇繼續上蒸籠,半個小時取出,擱上鹽和味精。”胖師傅急忙幫腔道:“我給老局長做了這麽多年飯了,今天算是開眼了。這道湯得耗工夫,急性子做不出來。”我爹忙補充:“這菜可是老四的嶽母親手教的。”我嶽母的情緒頓時好轉了,率先喝了一口,咂咂嘴說:“好,這是我幾十年來喝的最好的一道湯。”她環視了一下四周,深沉地說:“通過這道菜,我悟出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凡是牢固的事情,它的過程就長,像這湯一樣,火候越長,味道越濃啊。”

虹打趣地:“那一見鍾情怎麽理解啊?”

盼盼瞪著眼睛:“你小孩子懂個屁!"

我爹招呼著全家人喝湯,言不由衷地對親家說:“剛才我在廚房,給耳朵聽您唱歌,還真有味兒。”我嶽母激動地直抹眼淚,說:“小麥同誌,我這是遇到知音了,解放以後,我聽過戰友文工團賈世俊的課,他跟我那口子是遠親,他說過我的嗓子不錯。”我爹站起身說:“今天是親家生日,我唱一段《穆桂英》弦子書,提提您的雅興。”說著拉開架勢,例足勁頭唱道:“楊宗保你真讓我心好惱,你這是打的啥主意,我問你你不問我,把我的姓名對你提。穆桂英就是我的名和姓,我本是嵩山老母的大徒弟,我真想隨你去那天門陣,隻可惜咱們穆楊兩家不是親戚,我十八來你十七,咱們兩個真是一對好夫妻。”

我嶽母帶頭鼓掌。

晚上,我紅著眼睛對盼盼說:“這兩個人什麽時候化幹戈為玉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