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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43年的大秋,我爹又遇到了大災。

天擦黑兒,暮靄輕柔地飄浮著,雨揉進了炊煙裏,落在人身上舒服透了。我爹的腿在我娘的伺候下居然奇跡般地好了,他在院子裏盯著天空發愣。安平縣遊擊大隊讓我爹臨時帶一下區小隊,我爹沒答應。他心裏沒忘掉瞎老廣的教誨,要遠走高飛,才能“乘大轎、做大官”。我娘正燒火做飯,大哥往灶裏填著柴火。這陣兒,鬼子總龜縮在崗樓裏不敢岀來。區小隊就住在我家的房後,咳嗽一聲那頭都能聽見。忽然有人敲門,連聲喊著“小麥哥”。我爹聽出是蘇村的柱子,柱子曾跟著瞎老廣學過藝,沒幾夭就讓瞎老廣辭了,理由是這孩子長得不周正,眉眼間有顆黑痣。我娘要過去開門,我爹離門近,緊幾步打開門。門剛敞開,我爹先挨了兩巴掌,瞬間四個鬼子撲上來。一個往我爹嘴裏塞棉團,剩下幾個抱腰拽腳,接著掏出繩子就捆。我娘號叫著撲了過去,叫柱子抬腳著著實實地踹了一下,癱在地上不省人事。算起來,我娘這輩子盡挨踹了,可能最厲害的就數柱子這一腳。這一腳,把我沒出世的二哥踹成了一攤血流了出來。我娘懷我的時候,跟人家聊天,光盯著人家腳,就怕人家腳抬起來。她這輩子是叫人踹怕了。我娘是叫大哥晃悠醒的,我娘睜開眼,見大哥滿身是血,那是他在我娘身上抹的。我娘再尋我爹,鬼影兒都沒了。她抬著小腳跑到後院兒,領著區小隊追到村外。除了幾聲狗叫,唯有一大窪空****冷清清的月亮地兒。我娘瘋了,非讓區小隊攻打崗樓,要活剝柱子的人皮,救出我爹。區小隊的人望了望遠處堅不可摧的崗樓,搖了搖頭回村了。轉天,區小隊轉移到十幾裏以外的村子。

我爹被抓進炮樓,日本特務課長先對我爹客氣,炫耀已掌握的情況。我爹有了底,一口咬定他是安分的說書人,七裏八鄉都能證明。他把那幾條證據一一駁回,說柱子跟他有仇,栽贓陷害他。我娘不顧區小隊長的阻攔,拖著虛弱的身體,帶著我大哥去闖炮樓。我娘喊著:“小麥,你屈呀,你讓柱子這驢操的給害了,柱子你不得好死,早晚得讓一顆子彈給崩嘍。”

我娘從早吆喝到太陽縮回到西山,她反反複複的就那幾句老話。轉天日頭剛擦亮,我娘又來了,依然抱著小三弦,領著我大哥,依然是那幾句話。一連三天,崗樓四周的村上都知道這事了。結果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遠遠近近的人都傳這個女人。膽子大的、好熱鬧的遠遠地站著看,踩倒一片片的莊稼。我娘嗓子喊啞了,幹張著嘴出不了聲,她就用手指天,用腳跺地。我娘彈小三弦,弦被彈斷了,她就係個扣子接上再彈。每逢琴響,崗樓裏都有人一聲聲地慘叫,叫得人發根倒豎,聽那聲音像是柱子的。

偶爾,崗樓上也打幾槍嚇唬嚇唬,打一槍這女人笑一聲,笑得猶如鬼泣,嚇得崗樓上頓時沒了動靜,不敢妄動。特務課長要柱子與我爹對質,我爹說柱子才是八路軍’是他說師傅被日本人害死,勸他參加八路打日本。柱子暴跳起來,但他怎麽也說不過我爹,氣急敗壞地強扒開我爹的嘴,要用紅烙鐵燙我爹的舌頭。日本特務課長也有些疑惑,製止了他。我爹假裝眩暈,瞬間醒來,把眼一瞪,猶如盲人,說出的全是師傅瞎老廣的聲音,柱子嚇得魂飛魄散。日本特務課長不肯放過我爹,軟的方法用盡,換上硬的。他讓柱子站一邊看著,親自動手對我爹動酷刑。灌辣椒水、坐老虎凳、吊起來用鞭子打,我爹被打得遍體鱗傷,幾次昏死過去。我爹仍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說書的。柱子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不住地哆嗦。

我娘堅持不懈地領著大哥,抱著三弦,瘋了一般圍著崗樓轉,邊轉邊彈邊高聲罵。叫罵聲傳到炮樓裏,柱子突然中風,口吐白沫。我娘彈一下弦,就高罵一句,柱子就像挨了鞭子似的慘叫一聲。崗樓裏偽軍嚇得不敢出聲。特務課長一會兒看看炮樓外邊,一會兒看看柱子,不解那女人的弦聲與柱子的抽搐有什麽關係。手下小鬼子伸出槍去想打死我娘,被特務課長製止。昏迷中的我爹醒來,冷笑不已,吐一口鮮血,斷斷續續地說著血雨腥風的段子,周圍偽軍無不驚駭,鬼子也感到恐懼。我娘仍在外邊圍著炮樓轉,邊彈邊罵。

四裏鄉鄰都出來看,遠遠圍看這個不怕死的女人向炮樓上的槍口挑戰。炮樓上所有的槍口都瞄著下麵的女人,女人毫無畏懼。圍觀群眾黑壓壓的,越聚越多。炮樓上的槍口一個個縮了回去。柱子像條瘋狗一樣號叫著衝出炮樓,隔著壕溝拽岀手槍,他要打死壕溝對麵的我娘。混在人群中的區小隊的人也在掏槍,要打死柱子。炮樓頂上架起機槍,課長虎視眈眈地望著下麵的人們。隊長製止了手下。柱子連連朝我娘開槍,所有子彈都打在他跟前的硬土地上,沒有一槍打過護城河。柱子納悶,嚇得自己把槍丟到護城河裏。

夜裏,炮樓中靜悄悄的。我娘那淒涼的叫罵聲仍一聲聲傳來。炮樓裏鬧了鬼,有人從樓上滾到樓下,淒慘地大叫。“砰”的一槍,裏邊的鬼子走了火,把一個偽軍打死了。隨後炮樓裏鴉雀無聲。區小隊在莊稼地裏研究解救我爹的方案,隊長接到裏邊的情報,他們派線人買通偽軍中隊長,進展十分困難。

太陽出來了,我娘仍在外邊唱罵,聲音已經完全嘶啞了。炮樓大門突然打開,幾名偽軍抬出我爹的“屍首”,放在地上,立刻溜回。炮樓吊橋拉起,大門緊閉。我娘不顧一切地背著渾身是血的我爹,回到了牛具村。

我爹被我娘安置在炕上,我娘用毛巾擦淨我爹的手和臉。牛具村的鄉親們都來看望。化裝的區小隊長請來郎中,給我爹號脈。郎中搖頭,告訴我娘人已經沒了,準備後事吧。化裝成農民的區小隊隊員抬來一口棺材,放在院中,默默地站立後離開。李高粱帶人過來,要裝殮。我娘坐在炕上摟著我爹,不讓人近前。我奶奶坐過來摸了兒子一遍,叫李高粱給她搬個凳子坐在門口,她護著兒媳婦,不讓任何人進來。我大哥沒人管,東一口西一口地糊弄,鄉親們同情、照顧他。我娘在炕上給我爹搓手搓頭,嘴裏不住地念叨小麥,用身體給他焙著身子,摟著他,一聲聲地呼喊。

天亮了,我爹還沒有動靜。我娘氣急了,哭著給我爹唱了兩句併台會》,然後罵我爹,在我爹身上亂捶亂打,我爹這時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後來,河北省安平縣誌辦公室把我娘這段故事有聲有色地載入了史冊,後麵還特意標明,可能有演義的成分。據一個在崗樓裏當過偽軍小班長的人說,我娘一彈琴,柱子就好像挨了一鞭子,就會嚷一聲。柱子周圍的人怎麽製止也不行,氣得鬼子直扇柱子的嘴巴。當時鬼子要開槍打死我娘,被一個頭目攔住了。頭目發話,誰敢打死這個女人,就用戰刀把誰劈死。

更為有趣的是幾年後,我爹在北京東四八條的巷子裏一槍結果了柱子。

我娘死咬住的念頭,又一次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