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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和我娘新婚沒幾天,牛具村出了件大事。以我二大爺為首,走了十條壯漢,說是去打鬼子,張家口那兒有個騎兵團在招兵買馬。我爹死活喊著要去,我娘怎麽攔也沒攔住。最後,她讓我爹光著脊梁,說要用燒紅了的鐵絲燙我爹一道血痕。我爹傻乎乎地就脫衣服,當燙著肉皮兒燃起焦燭味兒時,他忍不住慘叫了一聲,把我奶奶當場嚇暈過去了。

兩個月以後,我奶奶猝死了。我琢磨我奶奶的死與我爹吼那一嗓子有關。離開家門前,我爹對我娘提出要洗一次澡。我爹喜歡泡澡,他覺得人身子幹淨心才能幹淨。我家的木盆挺大的,木盆顏色澄黃澄黃的。我爹坐在裏麵,我娘提著一把大壺把熱水慢慢地倒在他身上。那水有些燙,我娘一邊給他身上澆一邊問:“舒服不舒服?”我爹笑著說:“你想把我燙死呀!燙死我,騎兵團要把你槍斃嘍。”說到騎兵團,我娘就不樂意,說:“那就把我槍斃嘍。”我娘把熱水都倒完了,然後往水裏倒了幾滴醋,還有一些薄荷水。屋子裏就有了幾分說酸不酸說香不香的味道,讓人的骨頭酥酥的。我爹剛開始就小聲唱著三弦書,唱的都是才子佳人,都是柔聲細調。我娘就在廚房裏揀個板凳側耳去聽,聽得如癡如醉。

洗完澡.我爹得意揚揚地要我娘拿出新衣服給他穿上,我娘罵罵咧咧地說:“你王八蛋這時候唱這些三弦子書,才真是為了我,就我一個人聽,你要死了我就到閻王殿裏找你。”我爹實在忍不住了,摟著我娘一把鼻涕一行淚地哭得天昏地暗。我娘沒哭,任憑我爹在那裏瘋。

後來?我爹進了城以後,才吭哧半天揭開了謎底,承認他離家是聽了瞎老廣那番忠告,到遠處去吆喝,去乘大轎、做高官。但他朝天發誓,絕對沒想以後再娶一個如花似玉的嬌妻。

殘秋。殘日。

波沱河邊,牛具村與十條壯漢有血緣關係的人都去相送。女人們齊刷刷地跪下了。我爹在村上的輩分小,我娘不甘跪在後頭,“噎噎噎”跑在盡前頭。跑的時候讓我二奶奶踹了一腳,正踹在後腰上。現在想起來二奶奶也不是東西,我娘剛懷上我大哥,要是踹流產了,那可怎麽辦?二爺吩咐我爹:“小麥,唱段弦子書,送咱們上路。”我爹看著鄉親,麵對著大道,唱了一段《楊家將》的詞兒:

“自己寸功尚未立,今天破陣要爭頭功。大丈夫生在三光下,生而何歡死而何驚!”

六個月以後,我娘才知道我爹投的是一幫子散兵遊勇組成的準八路軍。在口外的一個開闊地帶,他們碰到了一個班的鬼子兵。不消一袋煙的時辰,準丿I路軍的騎兵就把鬼子兵幹掉了。我爹在馬上胡亂揮了一刀,愣把一個精瘦精瘦的鬼子兵削去了半拉鼻頭,弄得他滿臉淌血。

準八路軍浩浩****凱旋,馬屁股後頭馱著鬼子兵的屍首,肩上扛著鬼子兵的戰刀、鋼盔、長槍。我爹的戰果最為輝煌,懷裏抱著繳獲來的一挺歪把子機槍,那姿態就像是抱著一把大三弦。沒想到,他們正美得忘乎所以的時候,一顆炮彈從天上砸了下來,轟得大家四處逃命。日本鬼子的大隊伍從後頭包抄過來了。二爺領著牛具村的壯漢跑得最快,拐過黑鬆林就沒影了,隻死了兩個人。我爹沒跑脫,讓一群日本鬼子盯住了。因為他懷裏抱著歪把子機槍,人家鬼子以為他是個多大的官兒呢!我二爺領著六個人賣了馬後埋了槍,換來幾枚錢,狼狽不堪地又跑回牛具村。

半夜,二爺敲開了我娘的門。我娘慌得連衣服扣也沒扣上,亮著白碩碩的兩個奶子,腆著大肚子。我娘把我二爺堵在門口,嗬斥道!“這麽晚你幹啥?我爺們兒呢?”二爺捶著腦袋,眼神兒總在我娘的胸脯上晃來**去。我娘平靜得出奇,慢慢係著扣子說道:“我問你話呢,我那口子小麥呢?”二爺進門回手就把門閂上了。他擺著手哭喪著臉說:“仗打敗嘍,大碾死了,大勝也死了,怨他倆跑得太慢。”二爺囁著牙花,始終盯著我娘的胸脯。我娘再問:“我問你你咋不應呀,小麥到底在哪兒呢?”二爺哭喪著臉回答:“說啥小麥呀,我根本就沒瞅見。”我娘白著臉吼叫著:“那你來幹啥?”二爺不高興了,說:“我跑來告訴你呀!”我娘瘋了,喊道:“你都不知道小麥在哪兒,你跑到這兒告訴我什麽?你還有什麽臉麵進我家?”二爺惱怒了,瞪著眼睛嗬斥道:“小麥媳婦,你不能這麽說話,我沒上大碾家,沒上大勝家,好心好意跑這給你報信,好心當驢肝肺了,好歹我也是你二大爺。”我娘怒道:“你他娘是誰二大爺,你他娘是我孫子,滾!”二大爺急了,變了臉色,說道:“誰敢讓我滾,你好大膽子!”他伸手就要扇我娘。隻聽“啪”的一聲,二大爺的腮幫子先挨了我娘一掌。

牛具村很講究輩分,多大歲數見了小歲數的,照常叫叔稱爺,當著多少人的麵也得這麽稱呼。二大爺仗著輩分大,抬腿就一腳,正踹在我娘的小肚子上。這倒好,二奶奶沒踹下我大哥,這次讓二大爺踹下來了。我姥姥從隔壁趕過來一看,我娘已躺在血泊裏。

1951年的初夏,我爹首次衣錦還鄉,見到二大爺時還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二大爺”。我娘可不管那個,她拉過我大哥,指著二大爺的腦門說:“小子,你罵他,什麽難聽罵什麽!你記住嘍,你還在娘肚子裏他就踹過你!”

我大哥在娘肚子裏懷著的時候被二大爺踹了一腳,等到他生出來時半晌都沒哭一聲,我姥姥急了,倒拎著我大哥,衝著他的屁股蛋子狠狠廚了好幾巴掌。我娘對我姥姥說,小孩子叫李平安吧。二大爺踹完我娘,知道惹禍就偷偷跑了。我姥姥當時沒有慌亂,用土辦法,把我娘肚子裏的大哥保住。我姥姥用了什麽土法不得而知。等我大哥過滿月的時候,我姥姥揪心地對我娘說:“小麥不會是沒命了吧?”我娘摟著我大哥,喜滋滋地對姥姥說:“大勝死,大碾死,小麥死不了。我早就看透了,就是我死了,小麥也死不了,這是天注定的。”

果然,我娘死了,我爹還活著。

後來我問娘:“你咋就料到我爹死不了呢?”我娘說,我一遇到你爹,就知道他是我爺們兒,這是命。你爹命大,我不相信你爹會死,你爹就死不了。

二大爺和二奶奶認定我爹死了,總是百般刁難我娘。後來我娘講述了那幾年的苦日子,說:“受大罪了。那群王八蛋在咱家門口局屎撒尿,把你大哥抱到墳裏,險些叫黃鼠狼叼走。收莊稼時,求誰幫手誰都朝後躲。我自己挑水,兩個膀子腫得像剛岀鍋的大饅頭。我當閨女時金枝玉葉的,你姥姥寵著我,全家供著我,哪受過這個。”

又一個殘秋,秋風瑟瑟。

我爹騎著一頭毛驢,拖著一條被日本鬼子飛機打折的腿,被部隊打發回家養傷。有關我爹和我娘團圓的故事,我爹說了一個版本,我娘說了一個版本。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都說是傍黑兒,都說下起了大霧。

那天,濾沱河麵上白氣騰騰,罩得牛具村影影綽綽。我娘對我說:“那天晚上,我推門去抱柴火,見院子裏有個要飯的。我連忙擺擺手,說,'去去去,到別家討,我這兒屁也沒有。'那個要飯的拄著雙拐,低著腦袋可憐巴巴的。我心軟了,回屋拿地瓜。你說氣人不,那要飯的後腳跟我進了屋,從後麵臭烘烘地抱住我,跟豬一樣用嘴拱著我的臉蛋兒,說,''俺是你的小麥呀。‘我惱了,罵他擰他踢他,說,'你這要飯的混賬,我給你地瓜就不賴了,哪來的小麥?我娘沒說完,自己樂得岔了氣兒。

我爹後來對我不滿意地說:“別聽你娘瞎編,真實的情況是那天晚上,我推門進去,你娘正熬地瓜粥。我沒理你娘,把雙拐一扔就癱在炕上。你娘嚷了一嗓子'我的小麥’,就暈倒在灶邊兒上了。你大哥那時剛不到四歲,過來就踢了我一腳,張口就罵我!”這回輪到我爹樂了,沒那耳朵擋著,嘴一準能冽到後腦勺。

我問爹:“那條驢呢?”他答:“那條驢是部隊給我配的,說路上好有個依靠,早他娘死在半道上了。”

我爹回來那天的半夜,我娘把大哥哄走了,屋子裏清淨了,我娘搬來那個大木盆,在灶上燒了一鍋的水。水沸開了,水珠在滴答,那是從房頂子上落下的,可能是濕氣太重。我爹脫光了,拖著一條病腿爬到大木盆裏。他看見水麵上飄著草根。我爹問我娘:“這都是些啥呀?”我娘說:“是草藥,治你身子的。”我爹吸著問:“咋這麽香呢?”我娘沒說話,我爹慢慢把身子浸到水裏,水有些燙。他聞著水麵上的清香,骨關節在“哢吧”作響。首先是腳指頭鬆弛,然後順著大腿,從腰那兒往上—直蔓延到心口。沒過多久,虛氣,實氣,陽氣,清氣,濁氣,福氣,晦氣,隻要是氣體都讓它在身體內流動著。我爹肌膚的每個毛孔都興奮地張開,吮著水汽,滋潤著根根血脈,舒服透了。他閉著眼睛,止不住吼了一嗓子三弦子書:“喊一聲我的心肉肉你聽清,你不疼我你休想再把別人疼。”他吼完了,那聲音在屋頂上徘徊,然後在四壁碰撞著、跳躍著、激**著。他聽了一句喝彩聲,以為是恍惚,又唱了一句:“摟著小妹子的身子我不鬆手,咬一口你的肉肉香到了心。”聲音還未落定,又一聲喝彩,這回我爹聽仔細了,他驀然回頭,見我娘站在大木盆邊。我娘把自己的衣服已經脫掉,滑入到大木盆裏。我爹覺得胸前發熱,伸手摸我娘。他發現我娘的身體軟軟的,怎麽也抱不攏。我娘哭了,說:“你小子在外麵知道我想啥嗎?”我爹問:“想啥?”我娘說:“想我的命咋這麽苦,咋攤上你這麽一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你現在給我唱段曲子,好好唱,讓我聽舒服了才行。”我爹說:“那好,我就給你唱。”說著他唱了起來:“此一拜非是拜貂蟬你,我拜的是大漢錦繡江山。縱有你貂蟬千種風情萬般柔骨,我隻覺天空雲淨玉露寒。”我爹唱完,我娘給了我爹一個嘴巴,又給我爹揉了揉。我娘說:“我知道我咋樣伺候你也攏不住你,你的心太野太大。”我爹笑笑,說:“我都泡酥了。”我娘也笑了:“是水給你泡酥了呢,還是我給你泡酥了?”我爹連連地說:“是你,是你。”

我爹回來沒兩天,二大爺就知道了,怕我爹找他麻煩,他連夜偷偷跑到深澤。我爹回來的第三天早上,就悄悄跑到村頭瞎老廣那間空屋裏,麵壁跪了半天。那次突圍,我爹抱著歪把子機槍瞎掃一通,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出了一條血路,竟沒傷著一根毫毛。後來,他帶著幾個唱弦子書的子弟投奔了正規八路軍,當了偵察營營長,我爹念的是瞎老廣賜給他的恩德。打我爹回家養傷後,我娘身上好像背了個大碌應,沉甸甸的。我爹藏在家裏不敢出來,怕走漏了風聲,讓崗樓上的鬼子和漢奸知道。我娘下地幹活,又挑水做飯又看孩子,提心吊膽地盯著外頭的動靜。

鬼子五一大掃**,我娘背著我爹,領著大哥,脖子上掛著大小包袱,東躲西藏。今晚睡在河堤上,明晩就睡在高粱地。我娘是小腳,那腳小得實在可憐,跟羊趾頭那般大。她跑起來,幾步就得摔個跟頭,一摔我爹就從她後背上滾下來。那夜,鬼子在後麵緊追,我娘馱著我爹,領著大哥跟鄉親們在溥沱河堤上拚命地逃亡。我娘不小心一個踉蹌,把我爹從後背上扔了出來,一骨碌就滾進了源沱河。我娘拚命喊著“小麥”,身子就朝下墜。旁邊人一把拽住我娘,一手捂住我娘的嘴巴,生怕鬼子聽到。

我娘就是我爹的支撐。

命運輪回。

多少年後,我娘病倒在**,躺了整整兩個月。我爹喂我娘吃飯,隔三差五地給我娘摳大便,換尿布。我娘對我說,你爹還我債了。我娘講的債指的就是那段艱辛的日子。牛具村人在逃命中不少人死在刺刀下、槍口下,我們全家卻一次次逃過了劫難。事後我娘講,她從來沒想到過死。當我爹滾進波沱河裏時,她就知道我爹一定能自個兒爬上來。

“走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斷;過一嶺又一嶺,嶺嶺重重。樹木交叉衝霄漢,蒼鬆翠柏冬夏常青。”這本是我爹唱《楊家將》裏孟良、焦讚趕路要去降龍木的一段唱詞,我爹每回唱到這段,台下都是滿堂彩。沒想到這一段唱詞卻應在了他自己身上,災難一個接著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