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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處,所有的花都凋零了,可樹葉依然結在樹枝上,頑強地顯示著自己的生命。姹紫嫣紅時候,花最好看。繁花落盡的那一刹那,也給你一種預示,新的春天就要到了。

深秋的當口,在一個刮大風的天,我娘死了。

半月後,我掛著孝去山東煙台采訪,和一位同事住在一家講究的賓館裏。當晚,下了一場小雨。我和同事無聊地躺在**,無語,透過落地的窗戶,瞅著煙雨蒙蒙的夜空,我尋思著,我娘今晚該來看我了。果然,約莫下宿的當口,我娘來了。她穿著藍色的棉襖,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我娘坐在床頭,不眨眼地盯著我說:“兒子,想娘啦?”

老人們曾說,跟死人說話不吉利。我歙動著嘴唇,沒敢吱聲。我娘抿著嘴樂了,彈了我一個腦崩兒,說:“不願和娘說話,娘不怪罪。告訴你爹,我在那邊兒不錯,看見你大哥了,他正伺候著你姥姥呢!你姥姥要在那邊給我尋個主兒,我沒幹,就在這等你爹吧。你爹一準會再尋個老伴兒,這我早掐定了。讓他續吧,以後你爹的後老伴待你不會錯。”聽了這番話我哭了,死死地拉著娘的手不願鬆開。

我娘走了,像一片被風吹過的葉子,輕飄飄的。走前她把我蹬掉的壓床被拾起來蓋好,屋裏黑駿験的,我隻瞧見娘那雙明亮的眸子。我大叫了一聲“娘”,同事拚命地搖醒了我。他臉色慘白,嘴唇急劇地抖動著,兩個肩膀縮成一堆。我惶恐地問:“你怎麽了?”他喘了半天氣才說:“剛才我看見一個黑影兒坐在你床頭,你小子躺在那嚶嚶地哭。我一動身子,那黑影刷地沒了。”我安慰他說:“別害怕,那是我娘。”我抹去溢出眼窩的淚坐起來,看到壓床被被娘壓得嚴嚴實實。

從煙台回來,我急忙跑到我爹那兒,說我夢見娘了,描繪我娘穿著什麽樣的衣服,獨獨沒有把娘“托”我帶的話說出來。爹悶了半晌,對著我歎了口氣說:“我咋就夢不見她呢?”

我爹是河北省安平縣人,就住在濾沱河邊兒上。

因為我爺爺愛耍錢,常常把身上帶的錢輸得精光。有一次賭大了,實在還不起債,他就把我奶奶扔進一口枯井裏,背著我的大爺跑了。奶奶讓人從枯井裏使勁兒拽上來,好像刖從地獄裏逃回來一般,神情恍惚,滿口的白牙磕掉了一半兒,左膝蓋碎了,成了跛子。

我爹長到16歲的光景,拜了鄰村著名藝人瞎老廣為師,學唱弦子曲兒。瞎老廣身形瘦長,眉毛像刷子般整齊。頭發長長的,黑白兩色,他的眼睛雖然什麽也看不見,但卻根本看不出盲態,眼珠子依然炯炯有神。他叫什麽名字,沒有人知道。徒弟們稱他師傅,村裏人背地喊他瞎老廣。老廣從何叫起,無法考證。

日子一晃就是三年。我爹天性聰明,一把三弦彈得有板有眼,弦子曲兒也唱得有滋有味兒。《三國》、《水滸》、《楊家將》、《西廂記》、《三俠五義》,能唱不少書。他漸漸在冀中安平、深縣、深澤一帶有了名氣。

我爹人長得俊,俊眉俊眼,高鼻梁,嘴唇很薄,牙齒很白,人都喊他“小李廣”,這個小李廣顯然借用了紡滸》裏清風寨花榮的名頭。我爹的大名叫李小麥,跟他熟的鄉裏鄉親都叫他小麥。這一年,地裏剛刖割完了莊稼,人們正往囤裏裝著糧食。我爹背著一把三弦,隨著師傅瞎老廣到了深澤縣的南關。當晚,我爹唱的是華容道,這段弦子曲兒最難唱,我爹本不願唱,可瞎老廣非派他上場。那晚,月亮很圓,銀光四射。台下滿滿當當地坐了幾百號人,在正中端坐著我娘。

我爹登場了,他一身藍大褂雖破舊,卻幹幹淨淨。他架小三弦在前,師傅瞎老廣架大三弦壓後。我爹當時心裏憋屈,這《華容道》是個武打的段子,大閨女和小媳婦平常都煩聽,可今兒滿場還都是大閨女小媳婦。過門一起,我爹臉上一熱,他就覺得不對勁兒,兩眼往台底下一掃,正被我娘那雙能掐出水兒的眼睛給盯上。

“赤壁慶兵戰爭苦,諸葛亮七星台上借東風。曹孟德人馬八十三萬,大火燒得隻剩七千零。見李典少盔無甲光著膀子,見樂進戰馬光禿無毛鬃。見許褚胡須燒個刷箸樣,見夏侯惇隻剩一隻眼睛廠我爹嘴裏唱著,眼神兒卻向下瞅著,魂兒在我娘的頭頂上**著,下邊的詞兒就跑到九重天以外了。本應該是“張文遠大刀折去二三尺,曹仁粉麵燒的爛毫青。”我爹當場忘了詞兒,顛來倒去就是“二三尺”。瞎老廣在後邊給我爹提詞兒:“曹仁粉麵燒的爛毫青”。我爹依然如故,還是那句“二三尺”。台下大閨女小媳婦樂得前仰後合,倒彩灌得我爹臉紅到腳後跟兒。沒轍,我爹隻得鞠躬下台。瞎老廣讓二徒弟李老萬上,台下小媳婦大閨女就是不應。無奈,我爹隻得二度登台。這時他用眼四下掃視著,發現我娘早就沒影兒了。

我問過爹:“你起初見到我娘的時候,我娘那時候能俊到什麽程度?”我爹形容我娘說:“柳葉花的眉毛彎又細,葡萄花的眼睛水靈靈,懸膽花的鼻子櫻桃花的口,玉米花的銀牙口內盛,元寶花的耳朵燈籠花的墜兒,太陽一照放光明。”我驚歎最後來的一句唱詞兒:“太陽一照放光明這比喻簡直絕了。

從台上下來,天黑透了。瞎老廣帶著徒弟們回到屋裏,瞎老廣把其他徒弟都支走,隻留下了我爹。他把門關緊,轉身揚手給了我爹一個嘴巴,甭看他眼瞎,出手可準,扇得我爹兩眼直冒金星。

瞎老廣怒斥道:“那個妞兒是你能看上的嗎?”我爹頓時頭皮發麻,他不明白,瞎師傅竟然能洞察秋毫。

“什麽妞?哪兒有妞呀?”我爹梗了梗脖子死不認賬,他懷疑師傅在詐他。“在台下正中央坐著的那個妞,一條大辮子,長得一雙葡萄一樣圓的眼睛。”瞎老廣陰沉著臉說。我爹頓時啞口無言了。“這妞兒命硬,你根本就抗不住她。”瞎老廣不緊不慢地補充了一句,然後把門敞開,揮手讓徒弟們上炕圍著睡覺。

天還沒亮,瞎老廣喚人套上馬車,把大家轟起來,眼屎還沒揩幹淨,就趁黑悄悄離開了深澤縣城的南關。

兩天以後,瞎老廣一行到了深縣。深縣是個大縣,深縣的蜜桃很有名,又稱為蜜桃縣。那天,看演出的人多。拉開場子,我爹唱他拿手的助家將》。我爹架上三弦,調了調音。他一抬頭,倏地捕捉到那雙葡萄一樣圓的眼睛。我爹這一次沒動聲色,放開嗓子,拉開了架勢,正是:英雄讚,美人讚,刀槍讚,風雨讚,口齒嚼得咯崩崩,吐出的字兒眼跟打槍子兒似的清脆。

台下翻江了,觀眾倒海了,我爹也紅透了。《楊家將》連唱了六天,我爹憋不住了,鬥膽去街上尋我娘。街上哪兒都沒有我娘的影子,我爹不甘心,還要出去找,瞎老廣突然拽住我爹的衣袖詢問道:“你那妞來了?”我爹“嗯”了一聲。瞎老廣沉穩地說,“你是找不到她吧?”我爹聽出師傅話裏的含義,“撲通”跪下了,誠惶誠恐地說:“師傅,您是神人,您給我指點迷津,那妞究竟在哪呢?我怎麽能尋到她?”瞎老廣鼓鼓鼻子的兩翼,想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這妞不是俗人,你倆沒緣分,明兒咱們走。”我爹認了,師傅說沒緣分就沒緣分吧。我爹跟著師傅瞎老廣轉了幾村幾店,觀眾不少,可就是沒我娘的影子。

半月後,我爹隨瞎老廣回到老家安平,在牛具村頭開始唱《水滸》,老鄉們就是愛聽這段。

瞎老廣料事也有不準的時候。

終於,我娘和我爹在這裏碰上了。那天,正趕上我爹在屋裏喝粥,我娘就走進來了,麵黃黃的,眼窩塌了,一條大辮子散成扇子麵兒,兩隻鞋底兒磨得隻剩一張紙厚。我爹傷心得差點兒跳了枯井,他拉住我娘說:“你跟著我看弦子書受苦了吧?”我娘大大方方地把我爹端的粥碗接過來,吸溜吸溜地喝光了。接著,又喝光了一碗,還用舌頭尖兒舔了一遍,說:“我餓了好幾天了,今天終於吃飽了。”我娘說完,甜甜地綻出倆酒窩。我爹接過空碗,摔了個粉碎,蹲下抱頭嗚嗚地哭了一通。

哭完後,我爹問:“你姓啥?”我娘回答說:“姓張,大名叫張美珠。”接著我娘先樂,我爹也跟著傻嗬嗬地樂,兩人直樂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老家就在牛具村,你跟我見見你婆婆。”我爹邊說邊把我娘的辮子梳好。 .

一個大霧的夜,我爹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瞎老廣家,瞎老廣的家住在牛具村的東頭。屋裏亮著四根蠟燭,瞎老廣盤腿坐在**,窗戶開著,一縷縷的霧氣鑽進來,彌漫在燭影晃動的屋裏。

“你要娶媳婦了?”瞎老廣掐著指頭說。我爹老實巴交地應著:“嗯,明天。”瞎老廣歎口大氣說:“我攔不住你了。你銀這妞兒過一輩子,注定吃地瓜到死,黃土一埋了事。你非得離開這妞兒,往遠處吆喝,才能乘大轎、做高官呀。”我爹後來棄家而走,闖**江山,當紅旗插上城頭時,他挎著盒子槍進城當了個不小的領導。

我爹聽罷瞎老廣這番話,如醍醐灌頂一般,當即跪下,“當當當”磕了三個響頭。瞎老廣從身後取來三弦彈了起來。

據我爹講,那曲兒極好聽。我爹隨口給我哼哼了幾句,憑借我對古典音樂的知識,聽罷不由大驚。瞎老廣彈的竟然是漢代樂府的名曲《關山月》。詞還是唐代大詩人李白所填。其中為“明月出關山,蒼茫雲海間。”一個在鄉下闖**的江湖藝人,能彈此曲,真是半神半妖了。

當時我爹爬了起來,轉身欲走,聽瞎老廣吟出一句話:“你命裏有兩個女人,怎麽說你這輩子也要再娶。”我爹搖搖頭,對師傅說:“不可能,我小麥不是那三心二意的男人。”師傅笑了笑說:“這就不由你了,天地之間這麽大,最說不清楚的就是男男女女的事。”瞎老廣的話音未落,我爹在夜霧中早就沒了人影。

轉天是大陰天。

傍晌,在一間小土屋裏,炕上炕下都是人,差點兒要把洞房擠破。姥姥從深澤趕來坐在炕角,抿了一口酒就醉倒了。婚禮上,有我爹的師兄弟,唯獨沒有瞎老廣。我爹就在地上架上三弦,師弟李老萬給他彈小三弦,我娘用筷子敲碗為我爹助興。那次,我爹唱了個《藍橋會》:

“蘭端蓮一對可眼含秋水,柳葉蛾眉細又彎,懸膽花的鼻子櫻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銀牙口中含,元寶花的耳朵赤金墜兒,玎玲當啷的九連環。”

這段曲與我爹形容我娘的那幾句極為相似,隻不過一個是中東轍,一個是言前轍罷了。我娘喜顛顛美滋滋地陪著鄉親們喝酒,直飲到窗戶紙白了,公雞抻脖子打鳴。就在那金宵時刻,是我娘主動上炕鋪被,擺正了枕頭。我爹把三弦供上方桌,脫光了衣裳,赤條條地鑽進了被窩。

我爹從小就愛光著屁股睡覺,到老了也如此。我爹鑽進被窩以後,對我娘說:“喂,給我焙焙身子吧!”我娘衣襟整齊,扭臉不睬。我爹直央告:“我冷。”我娘一本正經地說:“沒這規矩,你得給我跪下,像拜菩薩一樣磕三個頭,我才能進你的被窩。”我爹想都沒想,二話沒說,“噌”地從被窩裏蹦出來,“當當當”把地上磕出個窩窩。完後,他口中還念念有詞:“女菩薩,請隨我進被窩。”我娘順從地進了我爹的被窩,他像狼般撲在我娘的身上。我娘當時被我爹折騰了半宿。我爹最後冷不丁地對我娘冒出了一句話:“師傅告誡我,說我這輩子能娶倆媳婦兒。”我娘二話沒說,一腳把被子踹到了地上,立馬揪住我爹的耳朵吼叫著:“隻要我活著,你就甭想!”這句話,躲到房根兒底下偷聽的半村人都聽到了。

我爹跟我娘結婚那天深夜,瞎老廣借著漫天大霧,帶著二徒弟李老萬等人,背著把大三弦悄然去了關外。他一走就再沒回來。

1959年,我爹去長春開會,在斯大林大街閑逛的時候,邂逅了師弟李老萬。兩個師兄弟抱頭痛哭,我爹問:“咱師傅呢?”李老萬說:“師傅幾年前在長白山的深處突然失蹤了,僅留下那把大三弦,讓我碰見你給你。”我爹死活要去長白山找師傅,李老萬攔住說:“師傅說了,你還能看見他。”

我爹把大三弦帶了回來,我見過,沒什麽新奇之處。唯有那琴杆兒如鐵棍一般,那次從立櫃頂上摔下來,磕掉了好幾塊洋灰,琴杆兒卻完好無損。我從小就愛抱著大三弦窮彈,也彈不出個子醜寅卯。我娘不耐煩地對我說:“老四呀,你那彈棉花呢,太難聽了。”偶爾,我爹不耐煩地點撥點撥我。沒想到以後,我也能彈出個調調,竟憑借這點兒本事考進了部隊文工團。

瞎老廣有恩於我家兩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