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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唯一能看見地平線的是北海道。

表哥想在離開日本前去一趟北海道,他怕以後沒機會了。佐佐木說:“我跟你去。”

舅舅說:“我不去,抓華工時我在那兒就差點兒被凍死。”

山本陪著舅舅去了東京,在一個叫做增上寺的旁邊,看見在配室上有很多石頭小人,頭上都戴著紅色的毛線編織。每個石頭小人都插著彩色的小風車,轉動出來的聲音憂鬱而哀愁。

舅舅好奇了,問山本:“那些石頭小人怎麽回事?”山本告訴他:“小石頭人是那些引產或者流產、死嬰家屬供奉的,為的是向上天告慰消失的小生命。”舅舅觸景生情,他想起大穀惠子曾經為他流產過,肚裏的孩子已經有五個月了。大夫說是個女兒,頭發都長出來了。舅舅喜歡女兒,聽完大夫的話後找了一個地方大哭了一場。寺院的後麵終於找到了大穀惠子的墓地。有關大穀惠子的線索還是山本提供的,山本說:“大穀惠子回到東京就病死了,死的時候全身都腐爛了,沒有一塊不流膿的。沒有人送葬,隻有她老父親一個人,給她周圍種滿了鮮花。”舅舅指責山本說:“你為什麽沒去?”山本羞愧地說:“我怕給家族添醜啊。”

在大穀惠子的墓地旁,依然盛開著姓紫嫣紅的鮮花,飄**著清新的芳香。舅舅給大穀惠子跪下,他看見墓碑上大穀惠子的名字已經十分模糊了,唯有她去世的日期還算清晰。一時間,舅舅百感交集,在日本挖煤的時候,支撐他活下來的就是大穀惠子,他想大穀惠子那眉那鼻那眼那嘴,想起和大穀惠子一起時的每一個細節。山本在旁邊默默地陪著,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時間是一杆公平秤,稱出了每個人的品德。

舅舅說:“我沒想到我兒子也找了個日本女人。”

山本說:“我承認,你比我對大穀惠子好啊。”

舅舅說:“對,所以我跪著,你站著。”

山本說:“當初要是沒有你,或許大穀惠子不會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

舅舅反駁道:“那是我的錯了?”

兩個老人拌著嘴,離開了大穀惠子的墓地。傍晚,他們來到東京山手線巢鴨車站旁的老人街。老人街是一條既熱鬧又安靜的街。進街不多遠,便可見一間供奉地藏菩薩的寺廟高岩寺。寺裏有座觀世音菩薩的石像,據說信徒隻要擦拭石像,便可以消災除厄,身上的病痛也會不治而愈。

山本對舅舅說:“你摸摸吧,或許能治好你的腰病。”

舅舅說:“你摸摸吧,保不準能治好你的哮喘呢。”

山本笑了,說:“咱們總是誰也不服誰。”

舅舅說:“我的腰是直不起來了,醫生警告我,最後的結果是癱在**。”

山本說:“我的哮喘也很厲害,大夫警告我說,後果就是肺心病,最後導致心力衰竭。”兩個人都伸出手去摸石像,互相笑了笑。這是他們重逢後第一次微笑。

長達一公裏的老人街上有專賣老人的衣服、鞋子、食品和藥品什麽的,也有一些懷舊的咖啡店,店裏放的都是老年人耳熟能詳的老歌。兩個老人和一群老人悠閑自在地逛著,不用跟年輕人爭先恐後,也不必顧忌店員嫌他們動作慢。

在一個舊物商店裏,舅舅看到了一個鍾表櫃台,裏麵擺放著一隻舊式老表,是瑞士小英格手表。他過去讓店員拿出來。舅舅把表放在耳邊聽了聽,對山本說:“這機芯老了,都轉不動了。”

山本走了過來,連忙把這塊手表買下來。山本說:“咱們的機芯也老了。”

舅舅感慨地說:“現在的電子表、石英表都不用天天上弦了,其實還是機械表最好。天天你得上弦,不上弦表就不走。”

山本也說:“人啊,就應該天天上弦,不能太懶嘍。”

“你別以為我真的相信你。”舅舅突然又說。

山本說:“我用山本家族的名譽發誓。”

舅舅不屑地說:“山本家有什麽榮譽?你們又有什麽信譽?反正我剛離開你,就被憲兵抓走了。我不相信,事情哪有這麽湊巧啊?”

山本有些惱火地說:“我說老夥計,那麽多年了,你還是不相信我。好吧,咱們還是打一場架吧!我贏你,你就得信我說的。”

舅舅不甘示弱地說:“打就打。”兩個老人攥住對方的手,都覺得對方的腕子上有熟悉的東西。兩個人立馬停了下來,發現對方都戴著一個金殼的大英格。手表都舊了,表殼都磨損得很舊,但都走得很準。金殼的大英格滴答作響,走過了半個多世紀,走過了人生漫漫的曆程,走過[愛和恨,也走過了戰爭與和平。

舅舅是在他從日本回國後去世的,他本想做手術,讓腰挺立起來。結果在手術時,心髒病突然發作,沒有搶救過來。死前他努力地用清晰的聲音告訴表哥:“這塊表不能燒了,存起來傳給孫子。”

山本應了他自己的話’得了肺心病,最後心力衰竭而死。在他的遺囑裏還鄭重地寫著與舅舅的那段曆史。他說:“我確實沒有勾結南京的憲兵隊,沒有作出傷天害理的事,但這不等於我們日本人沒做傷天害理的事。”山本最後告誡家族的後人:“要與中國人民世世代代友好,誰違背了必定是千古罪人。以後,凡是進入到山本家工作的人必須同意我的觀點,不同意者拒絕,後來變卦者轟出!”

兩個有著不尋常經曆的老人就這麽去世了,我總在想:人死了,就會有新人誕生。一個老房子拆了,不是也會有新住宅問世嗎?

黑夜即將過去,黎明就在前頭。那麽黑夜就是死亡,而黎明就是誕生。黑夜和黎明就在瞬間,死亡也伴隨著誕生。幸福和痛苦是一對伴侶:,因為,你隻有知道幸福,才會體驗出痛苦。而痛苦經曆多了,偶然幸福降臨,你會陶醉在其中。死亡無法體驗,但誕生你體驗了,又無法記得。你隻有把死亡當成誕生,你才能知道原來死亡也是幸福的。

不管怎麽說,兩個老人去世沒多久,北京崇文區的下堂子胡同就拆了。要在那原地起高層,一個完全歐化的現代建築。表哥在前門附近開了一家鍾表公司,距離舅舅當年開的鍾表鋪很近。但遺憾的是佐佐木來中國後沒多久又回去了,走時還一步三回頭。表哥表示要耐心等,等兩年後,佐佐木再不來就離婚,不想強迫她。他說:“我父親當年跟大穀惠子沒成,可能自己與佐佐木的緣分也就到此了。”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