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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不久,我爹被打成漢奸特務,關進了牛棚。而這時,擔任北京鍾表公司副經理的舅舅也被揪了出來,說他也是漢奸。舅舅惱了:“我不是漢奸,我把六十塊手表拿出來抗日。”公司的造反派査出舅舅和山本合營的事,還有後來與大穀惠子的關係。舅舅說:“這一切你們去問我的上級。”舅舅說出了我爹的名字,於是,公司的造反派讓兩個人從北京過來找我爹查證。我爹在牛棚會見了這兩個人,他那時被打得滿臉是血,尿不出尿來。人家問他,我爹激烈地鬥爭了半天,說:“他確實和山本一起做生意,就在前門的那個小樓。也確實和一個叫大穀惠子的日本女人有染。”來人問:“他是不是有六十塊手表捐獻給了地下組織?”我爹說:“不是,是五十二塊,他自己留了八塊。”來人讓我爹簽字畫押,我爹又一次在白紙上按了手印。我爹這個旗幟不鮮明的證據導致了舅舅被遣送回老家。造反派在舅舅家的門口,也就是下堂子胡同9號,貼滿了大字報,說舅舅怎麽樣欺騙組織,怎麽樣和日本鬼子勾結坑害中國人,怎麽樣和日本女人鬼混雲雲。下堂子胡同的居民看了大字報,愕然了,沒想到平常道貌岸然的舅舅竟然是個漢奸。

舅母忍受不住委屈,半夜撇下舅舅和表哥,懸梁自盡了。舅舅在一個暴風雨之夜告別了下堂子胡同9號,背著表哥,拎著一隻皮箱,皮箱的夾層裏還藏著一塊金殼大英格。想當初,舅舅靠著八塊金表打回老店,東山再起。解放時,他憑著一身的技能接管了鍾表店,當上了老板。這時,那八塊金表已經剩下了最後這一塊。舅舅沒料到我爹如此絕情地“作證”,他感歎世態炎涼。

幾年後,我爹平反了,他感覺對不起舅舅,就和我娘商議,決定起身到深澤縣去看望舅舅。我娘說:“他不會答理你的,還是我一個人去吧。”我娘拿了三百塊錢,單身上路了。黃昏,太陽火辣辣的。在深澤縣南關,我娘走進了一個破舊的院子,院子裏有幾隻雞在埋頭尋食吃,陽光照耀在紙糊的窗戶上,泛不出任何光亮。我娘走進低燃的小屋,看見表哥在小桌上一筆一畫地寫著毛筆字,表哥瘦得皮包骨頭。我娘忍不住,把表哥拽在胸前哇哇大哭。舅舅聞聲顫顫巍巍地走過來,全沒了當年老板的瀟灑氣派,頭發也都白了,如頂著一朵朵蘆花。

“兄弟。”我娘說。

“姐姐。”舅舅說。

“你姐夫對不起你。”

舅舅笑了笑:“姐夫不止一次對不起我了,隻怪我總是相信他。”

“你也不要全怨他,他也是迫不得已啊。”

舅舅沒再說話,隻是出屋抓住一隻雞。我娘急跟出來,問:“你要幹什麽?”舅舅說:“姐姐來了,我給你宰隻雞吃。”

我娘說:“你就這幾隻雞還宰什麽?”

舅舅說:“給姐姐吃,全宰了我也情願。”

我娘攔住舅舅:“你別再羞辱我了。”

舅舅返轉身,抱住了我娘,老淚縱橫地呼喊著:“老姐啊,其實我好想你啊……”

等舅舅平反回到北京後,我爹專門去北京,在下堂子胡同9號和舅舅見了最後一麵。舅舅對我爹很客氣,全然沒了半點的親情。我爹覺得說什麽都沒意思了,就什麽也沒說。兩人到胡同門口,吃了一頓爆肚。舅舅埋怨放的麻醬越來越少,說從此後不再吃這東西了。我爹笑笑’說:“我壓根就不愛吃。”兩人握握手就這麽分開了。我爹再見舅舅,已經是舅舅去世以後的事了,我爹在舅舅的遺體前默默地流淚。我爹對舅舅做這件事情,起初我不理解,後來我了解了“**”那段曆史,明白了我爹為什麽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