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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是最後一批華工,他到日本挖煤,受盡了淩辱。但僅僅八個多月後,日本天皇就下詔書宣布投降了。

我爹見舅舅退退不從南京回來,慌了神,感到事情不像他想的那麽輕巧。我娘聞訊趕到下堂子胡同,與我爹發生了衝突,那場架吵得天昏地暗,以至於影響了他們的一生。

我娘咬牙切齒地問:“你明明知道他去南京是禍,為什麽還讓他去?”我爹解釋說:“是你弟弟非要試試山本這個人怎麽樣。”我娘扇了我爹一個嘴巴:“日本人還用試嗎?都是畜生。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和你拚了。”我娘拉著我爹去了前門的鍾表店,見店主易人,便向新店主詢問舅舅和山本的去向。新店主搖頭,說:“不知道。”我娘火了:“不知道你怎麽搬進來的?”新店主說:“我隻是和山本交易的。”我娘就不停地罵山本。我娘又拉著我爹去了舅舅家’也見換了新主,上前一問,也是這套。我娘邁著小腳回到下堂子胡同,越想越傷心,不禁號啕大哭。我爹在旁邊站著,囁嚅地說:“還有一個線索,他還有個日本娘們兒叫大穀惠子,找到她或許有點辦法。”我娘擦幹了眼淚,一拍桌子說:“磨破鞋底兒也要找到那日本娘們兒!”

半個月後,我爹利用各種線索在一家私人開的醫院裏找到了大穀惠子,可大穀惠子已經病入膏肓,躺在那兒就像一張白紙。我爹和我娘圍著她,大穀惠子憔悴得不成個人樣,兩頰陷落,眉毛脫得一幹二淨。我爹說:“你得的什麽病呀?”大穀惠子苦笑著說:“我是個婕子,我能得什麽病啊?”我娘想自己的弟弟跟這種日本女人鬼混,一難過眼淚就滾下來了。大穀惠子說:“你們不必為我難過。”我娘說:“你他娘的,我是為我兄弟掉淚。”大穀惠子急切地詢問舅舅的下落,我爹說:“我們來也是想問你呀。”大穀惠子痛不欲生,把被子蒙住了臉。我娘一把拽開被子,質問道:“我弟弟臨走時究竟跟你說什麽?”大穀惠子說:“說了亠句,隻要你活著我活著,我們就互相等……”我娘氣急敗壞地說:“他給你留下什麽東西沒?”大穀惠子從枕頭底下拿出那塊金殼大英格,說:“他給我留下這塊表,我天天看著它,它走得很準。”我娘這時眼疾手快,一下子把大穀惠子手裏的表搶了過來:“這是我弟弟的,不能給你這日本娘們兒。”大穀惠子“曜”地從枕頭底下又抽出一把剪子,紅著眼睛說:“你不把表還我,我就死在你們麵前!”屋裏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我爹對我娘說:“你給她吧,她大小也是一條性命。”

這時有大夫進來,對大穀惠子不客氣地說:“你要是再交不上住院的錢,你就得離開醫院。”大穀惠子昂首挺胸說:“我是日本人,你們不能轟我走。”大夫蔑視地說:“我們院長也是日本人,是他讓我這麽說的。”大穀惠子陰著臉,說道:“這回我知道,日本在中國待不長了。”在場的人都愕然了,大夫往後退著,臉色煞白,說:“這可是你說的,我什麽也沒聽見。”話音未落地,人早就沒影兒了。

大穀惠子看著天花板,嘟嚷著:“我想回日本,回東京看我的老父親。我老父親種的花開了,可好看呢……”

我爹對我娘隱瞞了舅舅那六十塊表的事,當時地下黨的經費確實困難,他跟組長龐有信說:“幹脆全當做經費吧!”龐有信說:“你小舅子回來怎麽交代?”我爹說:“沒有辦法,黨需要嘛!”龐有信想想,對我爹說:“你還是留下十塊金殼大英格吧,我們共產黨做事不能太絕嘍。”

我爹送走惆悵的我娘,我娘此後對我爹一直沒有好臉色。我爹有次路過那家醫院時,想起大穀惠子,便跑去探望,見人走床空,便詢問大夫,大夫說:“早讓人接走了。”我爹大惑,忙問道:“誰啊?”大夫說:“隻記得是一個男人。”我爹懷疑是舅舅回來了,但又覺得可能性不大。他心虛了,那六十塊表已經沒了,心裏感到實在對不起舅舅。

日本人一投降,國民黨的空投部隊就落到了北平。

龐有信告訴我爹,組織上決定讓我爹打入外四分局,當個戶籍警察。因為我爹工作出色,還被提拔為二等警察。在那時,凡是居住在北平的成年人必須有國民身份證,沒有就是黑人。這時候,解放區有大批的地下工作人員到北平,並且通過北平到解放區的也不少,都需要辦理國民身份證。我爹一下子成了熱門人物,下堂子胡同也開始熱鬧起來。

在北平搞個國民身份證很難,需要戶主拿著戶口本,帶著領證人到派出所提出申請,經審查同意,再定時間拿相片來辦。還要按上領證人左右手食指的兩個指紋,再由戶籍警察送到分局戶籍股。經檢驗後才給蓋鋼印,拿回來再交給本人,最快也得半個多月。可組織上交給我爹的,每次都是一個名字、性別和年齡,然後就是一張相片,三天就得辦成。我爹在按指紋時,就用自己左右手去按,也不管是不是食指。我爹痛苦地回憶說,十個指頭都按過來了。按多了,怕讓人察覺,就把院子裏那兩個用人叫過來輪流按。這時,那兩個用人已經是川板胡同旅館的廚子,但也早是地下黨員。

“**”初期,我爹被當做特務揪出來,造反派總是逼著他在紙上按手印,說他是特務,要不然就得遭受毒打。此時,我爹因腎炎病得很厲害,天天尿血。為了活命,他委屈地按完手印,看著那紅紅的手印,想起那段按手印的往事,不禁淚水漣漣。

想當初,我爹在日本鬼子的炮樓裏受了多少次酷刑都沒有動搖過,可在“**”的特殊政治氣候下,卻按了手印。後來,我爹對我解釋說這是兩回事,敵人就是敵人,自己人怎麽鬧也還是自己人。

沒多久,外四區成立政工室,調來個負責人叫劉希堯,是個中統分子。他為了搞清中共地下黨的情報,在各警察段成立情報站。因此警長當然是擔任站長了,我爹搖身一變成了中統的情報員。龐有信一天突然來到下堂子胡同,急切地告訴我爹:“有一個叫劉順利的同誌去解放區,由於疏忽被捕了,敵人在搜査他時,發現他的國民身份證是假的,並且査出是你給辦的,你需要做好最壞的準備。如果情況危急,你就轉移。”我爹堅定地說:“我不能走,劉希堯信任我,這個情報站對地下黨很有利。”

當晚,我爹悄悄來到劉希堯的家,進門就“咕咚”一聲跪下,含著眼淚說:“劉主任,怨我貪小財,劉順利辦手續時送我兩塊金殼大英格表,我就給他馬馬虎虎地辦理了。我不知道他是共產黨啊,要殺要刖隨你,我把那兩塊表給您帶來了。”我爹說完,把兩塊金光閃閃的手表小心翼翼地擱在劉希堯的桌上,然後繼續跪著不起。

沉默了片刻,劉希堯說:“除了劉順利,你還收過什麽禮啊?”我爹說:“你再發現一個槍斃我,我小舅子是鍾表商人,我就很喜歡收藏手表,特別是對那金殼大英格。”劉希堯冷冷地說:“你聽候處理吧。”

我爹提心吊膽地等著處理。

一天傍晚,夕陽模模糊糊的。龐有信再次潛入下堂孕胡同,他對我爹不安地說:“你走吧,我看這事很危險。據我們調査,劉希堯心狠手辣,什麽絕事都做得出。”我爹拒絕了:“我已經打入到敵人的心髒,我不能這麽輕易地撤出。我堅信,劉希堯會受賄的,那兩塊金殼大英格實在太**人。”

龐有信剛走,晴朗的天空就下起了大雨,雨中夾雜著蒙蒙的水霧。舅舅舉著一把破雨傘,神色淒淒地推開下堂子胡同9號的院門,當時把我爹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