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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對表哥說:“我知道你一直想離開我家,我成全你。孩子,像你這樣自強的男人在我們日本也不多見了。我們民族的個性越來越淡薄,戰爭的失敗弄得我們現在傳統的東西很少了,西方的思想倒多起來了。你和佐佐木結婚了,也該有一套自己的住房。我已經安排行政科長陪你去看房子,所有費用我支付。”

表哥對山本鞠個大躬,說:“十分感謝董事長。”

山本推辭說:“我該感謝你,你為公司作岀了貢獻,這是你靠自己的本事贏得的!"

在日本最需要的是房子,最難解決的也是房子。房子成了男人事業的象征,房子也是一個碼頭,使那些飄**的船有了停泊的去處。我後來曾經去過大阪采訪,一個朋友租了一間不大的房子,衛生間小得隻能裝下一個人的屁股,月租金卻是人民幣七八千。表哥和行政科長轉了幾處,表哥都不太滿意,不是離馬路太近就是房間的布局太狹小,顯得憋屈。行政科長在旁邊一直板著臉,沒有一絲笑容。他平素就和表哥麵和心不和,認為在日本怎麽能由一個中國人管理自己。最後,表哥在大阪造幣局的隔壁找到了一處房子,推窗能看見造幣局大院子裏那一片片櫻樹。這造幣局是大阪觀賞櫻花的一個著名風景區,櫻花時節也向遊人開放。與大阪城的古老氣派相比,造幣局多了幾分商氣,門口有一條出售各地風味小吃的巷子。表哥很喜歡休息日在小巷裏走一走,品嚐小吃。表哥在屋裏走來走去,覺得衛生間稍小了,就隨口說:“可惜衛生間小了點兒。”行政科長皺著眉,沒好氣地說:“這已經相當不錯了,你一個中國人能有這個條件,應該感激涕零才對。”表哥看著行政科長說:“你認為我一個中國人不應該住這房子?”行政科長惱火地回答道:“對,沒有山本家族,我不會陪一個中國人這麽挑三揀四的,你應該對山本家族感激涕零。我很明白,中國人恨我們,而我們也同樣恨你們!”表哥臉色變青,他環視了一下四周,對行政科長說:“我不住了。”行政科長不屑地說;“那是你自己的事。”

表哥回去對佐佐木說:“你準備一下,我要回國了。”佐佐木說;“是探親?”表哥說:“不,我要辭職,回國發展。”佐佐木驚訝了:“不是說找房子我們搬去住,你在公司好好幹嗎?”表哥把行政科長的話對佐佐木重複了一遍,然後說:“行政科長教育了我,我要回去自己幹,山本家族幹成的事,我在中國也能幹成。你們日本有一億多人戴表,我們中國有十幾億人戴表。”佐佐木溫婉地說:“那隻是行政科長的一句混賬話,他並不代表我,你為什麽要當真?為什麽輕率地作出這麽重要的人生決定?我可以讓我父親撤換他嘛。”表哥生氣地說:“不是他一個人,我想在公司會是一批人,你不能讓你父親撤換他們這些人的思想吧?我為山本家族辛苦地奮鬥了整整六年,嘔心瀝血,我把所有的能量全部釋放在了公司裏。可行政科長卻說,'你這個中國人應該向山本家族感激涕零。'你聽清楚了嗎?不光感激,還要讓我涕零。”佐佐木說:“你千萬不能感情用事。”表哥說:“如果我聽完這句話無動於衷,沒有任何感情反應,我就不是個中國人!”佐佐木抽泣著說:“你想沒想過,我適應不適應中國?”表哥不悅地說:“我能適應日本,你為什麽適應不了中國?”佐佐木擁抱住表哥:“我的祖祖輩輩生活在大阪,我不能離開這塊地方。你說過,為了我,你可以留在大阪的……”表哥怔住了,半晌才有氣無力地說:“我說過嗎?”

山本知道這件事後的第一個反應是把那個行政科長叫來,狠狠地扇了他兩巴掌,眼珠子瞪得通紅。他揮揮手說:“你毀了我的大事,滾吧!”行政科長沒有解釋,轉身平靜地走了。

山本馬上把表哥找來,說:“我已經把行政科長給辭了,你還是要留下,公司需要你。”表哥搖搖頭,口氣很是果斷:“我決定的事一般不會反悔,這事不能完全怨行政科長。”山本長久地注視著表哥,他明白眼前這個中國人說話是“言必行,行必果”的。山本說:“我最後有個懇求,你把你父親盡快接來日本,我們倆要好好敘敘舊,把曆史的誤會解釋清楚,要不我死不瞑目。這事你曾經答應過我的。”表哥想了想,說:“那好,我會照辦。”

我爹當初最怕見到舅舅,可舅舅偏偏撐著破雨傘回來了。舅舅在院子裏轉了一圈,然後才走進屋裏。

我爹惶惶地說:“這麽多年了,你到底去哪兒了?”舅舅說:“我想吃爆肚,要滿滿當當的一大碗,麻醬要多。”我爹趕緊差人去川板胡同,找旅館的兩個夥計去買爆肚。我爹望著失魂落魄的舅舅,追問道:“你究竟去哪兒了?”舅舅咳嗽了一會兒才說:“我去日本了。”我爹大怒,好像找到了把柄,嗬斥道:“你他媽的成漢奸了?”舅舅把雨傘的水抖淨了,沉穩地說:“姐夫,你就那麽看我,從沒掂出我的人性。我是被抓到日本挖了八個月的煤。”我爹鬆了口氣說:“是山本在南京害的你?”舅舅說:“我到處尋找他,找到他,我會讓他得到報應。”我爹戳著舅舅的腦門,說:“我早勸你別和山本合作,你偏不聽。”舅舅沒理會我爹,伸出手說:“我不想聽這個,還我六十塊手表吧!”我爹愕然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舅舅滿臉煞氣:“咱們說好的,我讓你看著,我的表呢?”我爹第一次低下了頭,底氣不足地說:“我對不起你。”舅舅利落地扇了我爹一個嘴巴,很響,他的那種扇法和我娘極為相似。

我舅舅憤怒地吼叫著:“那是我全部的家當,是我幾十年掙下來的心血,你給我弄哪兒去了?”我爹不慌不忙地問:“你恨不恨日本鬼子?”舅舅說:“廢話,我在日本受的苦,你們根本想象不出來。我連狗尿都喝過,瓦斯爆炸把我堵在礦裏,我悶了整整四天才爬出來。我不恨日本人恨誰?”我爹拍拍舅舅的肩膀:“我把你的手表作為抗日經費了,你應該感到榮幸。”舅舅像是一個泥塑,傻傻地杵著,猛然“咕咚”一下暈了過去,嚇得我爹趕快掐這兒掐那兒的一通忙碌。舅舅慢慢蘇醒過來,咬住後槽牙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能像豬狗一樣挺過來嗎?我就是憋著要東山再起,我要把我的鍾表店再辦起來,你活活斷了我的命啊。”我爹安慰他說:“你為我們立過功勞,還是跟著我幹吧。”

舅舅長長地噓了口氣:“我答應你,但你也答應我,我要重新回到我過去的店,你一定要資助我,然後你讓我幹什麽都行。”我爹不解地問:“你為什麽偏要幹鍾表呢?”舅舅說:“人這一輩子,迷上什麽就永遠不會再放棄它。”我爹目睹到舅舅的感傷神情,想了許久,從箱子底把剩下的那八塊金殼手表拿了出來:“我就給你剩了八,算是還你,也算是資助你。”舅舅像是一個輸光了籌碼的賭徒走進了賭場,他把八塊手表攬在懷裏,那感覺又像是母親擁抱住失散多年的親生骨肉,眼淚瞬間覆蓋了全臉。他喃喃著:“八塊就足夠了,我要重新再來……”

舅舅給了我爹一張相片,照片上舅舅的眼神充滿仇恨,我爹給他辦理了國民身份證。舅舅拿著那八塊金殼大英格回到過去的老店,對老板說:“算我入你股也行,算我送你禮也行,我要在你的店裏重新幹起。”老板看著那八塊金殼大英格,不禁瞠目結舌,半天才緩過氣來。這八塊金表在北京是相當少見的,說明這表的金貴和地位。

劉希堯喚來我爹,說:“你上回說有個小舅子是鍾表商,我有塊兒英格表壞了,看看能不能修好。”劉希堯說完,兩眼緊盯著我爹。我爹坦然地說:“行啊,感謝您給我這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劉希堯掏岀一塊兒金表遞給我爹,走了。

我爹把金表帶給舅舅,讓他無論如何用一個晚上修好。舅舅接過金表,仔細看著,然後慢慢地打開後蓋,說:“這手表相當昂貴,是大英格裏最豪華的一種。價值能頂上一輛轎車,在北京也就五六塊,這表的機芯完全是靠手工慢慢鏗出來的。”我爹關心地問舅舅:“哪兒壞了?”舅舅用特有的鏡子看了看:“有個小零件壞了。”我爹說:“你那兒有嗎?”舅舅搖了搖頭。我爹的汗立刻下來了,說:“你一定得修好,這關係到我在外四區的命運。”舅舅看著焦急的我爹,說:“你把你手上那塊大英格表摘下來,我取出個零件給他安上。”我爹說:“那我這塊兒表呢?”舅舅聳了聳肩,回道:“那就是塊廢鐵了。”我爹毫不猶豫地摘下表:“為了黨的利益,你要我的心都給你。”舅舅不解地問:“你為黨能拋棄一切嗎?”我爹擲地有聲地答道:“當然能!”

劉希堯放過了我爹,但沒有讓他再管辦國民證的事,而是轉給了老張。我爹暗暗高興,老張是他發展的地下黨員。

一天傍晚,我娘聽說舅舅從日本活著回來了,忙跑到下堂子胡同,姐弟兩人抱頭痛哭。舅舅領著我娘和我爹到前門一家飯館吃飯。吃飯時,我娘對我舅舅說:“你歲數不小了,該成家了。”舅舅不語。我娘說:“你是不是還想著那日本娘們兒呢?”舅舅“啪”地摔下筷子,麵色如水,對我爹和我娘說:“你們不提這事還罷了,你們提這事就等於是捅我的肺管子。大穀惠子在醫院受苦受難,你們不聞不問,良心何在?”我娘火了,質問他:“對日本娘們兒我講究什麽良心?他們殺死了多少中國人!”舅舅瞪著眼睛:“這是兩碼事兒!”我爹歎了口氣:“你都快是黨員了,覺悟還是不高啊。”舅舅哼了哼:“結果是我一個朋友仗義,到醫院結的賬,救走了大穀惠子,要不然大穀惠子就會死在醫院裏。”我爹忙問:“你朋友是誰啊?”舅舅說:“布鋪的黃老板。”我爹追問:“現在大穀惠子在哪兒呢?”舅舅黯然神傷:“我也不知道,黃老板說她可能早就回日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