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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堂子胡同,我和表哥費了半天的勁兒,那書櫥還是搬不岀來。我說:“你這書櫥當初怎麽搬進去的呢?”表哥樂了;“我是在屋裏打的。”我說:“那你怎麽會搬出來。”表哥拿起斧頭掄起來把書櫥劈了,然後說:“這不就搬出來了嗎?”我問表哥:“你在日本不是幹得不錯嗎?”表哥顯擺地說:“混到總經理助理,連日本人都嫉妒我。”我問:“那你為什麽要回來?”表哥說:“我憋了一口氣。”

表哥到日本後始終住在山本家,山本在大阪是個大家族,山本又是大家族的元老。山本年邁,便提出隻當董事長,總經理由他的小弟弟接替,而佐佐木正是山本小弟弟的獨生女。

表哥說:“我一直想回國發展自己的事業,於是拚命地學習山本家族的經驗。他們開公司,經營鍾表,有一個新理念,那就是不把客戶當成上帝,而是當成親兄弟和親姐妹。他們認為上帝太神聖,也太遙遠,甚至不信奉上帝的人會覺得上帝是虛構的。而親兄弟和親姐妹則實實在在,彼此有著血緣關係,是值得信任的。”

表哥佩服佐佐木的父親,他擔任總經理後,常在禮拜天穿著平民的服裝,拉著三輪車讓街上閑走的老人坐上,在街上跑來跑去,欣賞大阪那半江春水半江花的風景。表哥問他:“您已然是總經理了,為什麽還這麽做?”總經理回答道:“我想保持平民的心態,樹立平民的形象,讓大家覺得我們公司是為平民服務的。”

表哥總想搬出山本的家,自立門戶,他覺得山本像一個影子一樣罩著他。山本對表哥說:“你別搬走,我沒有兒子,你就是我的兒子。在我這兒住你也能減少費用。”表哥搖搖頭說:“你讓我再想想,北京還有我父親呢,我畢竟是他的兒子。”山本說:“讓你父親盡早來大阪,我帶他好好轉一轉。”表哥說:“他要來,他說一定要在東京見你的。”山本高興地說:“那太好了,你告訴他,所有費用我出。”表哥搖搖頭說:“不,父親說了,所有的經費完全由他支付。”

我問表哥:“你回國的信念動搖過嗎?”

表哥點了點頭。

春節剛過,表哥由於連續一個禮拜晝夜不停地翻譯資料,突然間視網膜出現了嚴重的故障,眼前一片模糊,像是掛上了一層白紗。大夫檢查完,說他有可能會失明。表哥住在醫院裏,他看一切都是歪的斜的,鍾表在牆上明明是中間,卻讓他看成是斜掛的,他需要歪著腦袋才能看清是幾點幾分。那窗戶明明端端正正的,他卻覺得窗戶被陽光擠成了三角形。山本守候了他一夜,走時他對大夫叮囑道:“一定要治好他的眼睛,不管花多少錢,我要對得起他的父親,我的老朋友。再說,幹鍾表產業的,沒有一雙好眼睛是做不好的。”

一天中午,表哥拿出一麵鏡子,他發現自己的腦袋長得奇醜無比,小眼八叉的,鼻子大,嘴巴像一個大窟窿,好像是外星人。他哭了,這樣的眼睛看世界怎麽都變樣了。佐佐木來看望他,表哥到大阪後,山本特意安排佐佐木輔導他學習日語。表哥沒有把佐佐木放在眼裏,覺得她除了聲音動聽外,沒有什麽優點了。可這次表哥見到佐佐木,他的視野裏發生了奇跡,相貌平平的佐佐木竟然變得俏麗起來,五官柔和,那眸子如一雙熟透的野葡萄,幽亮幽亮的。表哥攥住佐佐木的手,傻乎乎地問:“我看你怎麽突然漂亮了呢?”佐佐木羞澀地注視著他,她暗地裏喜歡表哥,卻從沒有說出口。表哥說:“為什麽我醜了,你俊了?”佐佐木安慰他:“你會好的,這個世界有醜陋也有美好,但醜陋和美好都不是瞬間能夠看清楚的。”

佐佐木天天來看他,表哥的眼裏有了一份美麗和溫馨。他漸漸覺得佐佐木成了自己的精神依托,哪回佐佐木來,他都緊緊攥著對方的手說話,而佐佐木就這麽忍受著表哥那雙大手的力量,哪回走時都得想方設法抽出手。

到了四月,正是大阪的櫻花盛開之時。日本島狹長,櫻花從南到北漸次開放。在櫻花開放最濃的時候,人們都爭相去觀賞,櫻林中鋪滿了紅的、藍的各色的塑料布,多是老人坐在那兒看著孩子們玩耍。也有小夥子半臥著,彈著吉他。櫻花開放,花落時飄飄灑灑,漫天飛雪,一夜間櫻花鋪地。樹木茂盛,鮮花競放,連風也開始醉人了。

這天白天,佐佐木牽著表哥的手在大阪城遊逛。在別人眼裏他們是浪漫的情侶。可在表哥的眼裏,美麗的大阪城隻是一片片的粉白色,偶然也有一兩束紅色和綠色閃過。佐佐木告訴他:“那是女人支的花傘。”表哥問佐佐木:“這櫻花能開多久?”佐佐木說:“也就一個星期吧。”表哥觸景生情,感歎人間世事無常,他流淚了,說:“這麽美好的東西、瞬間就凋零。我的眼睛如果治不好,我就馬上回國。”佐佐木勸慰他:“你會看清的,真的,大夫說你現在的眼睛已經轉移為輕度了,你很有希望能治好。”表哥說:“我的眼睛模糊了,人生也就不會再清楚。可惜我想幹的事情沒有幹成。我總想回國繼承父業,自己辦個鍾表公司。世界上不分皮膚,不講國度,人人都得有手表,手表是記錄人生的最好證據,我從事的事業多麽有價值啊。”佐佐木把腦袋倚在表哥的臂膀上說;“你如果治不好,我就是你的眼睛,凡是我看到的美好事物,我全告訴你,讓你與我一起來分享吧。”

晚上,月光如水。華燈初上,櫻花比白天更添了幾分姿色。佐佐木身穿淺色和服,正與櫻花相合,人也標致了許多。表哥和她談天說地,情緒顯得異常興奮。他說:“我曾經到奈良的寺廟裏拜香,剛走進院門,就被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攔住。他對我說,孩子,你有沒有想做的事情沒做,就這麽無所謂地拖延?我忙說,'有啊,比如我想追求愛情,但我覺得還年輕,就想等等。老人說,我是要死的人了。我得了血癌,醫生說我頂多還有三個月的時間,這時候我突然覺得一生中自己犯了個很大的錯誤,就是總把想幹的事情拖延。我現在想幹了,但已經幹不成了。我奇怪地問老人,周圍這麽多人,你為什麽偏偏告誡我?老人指指眼前擁擠的人群說,這些人我都一一告誡完了,你是最後一個。”

表哥將佐佐木滿滿當當地攬在懷裏,他指著窗外的月亮說:“那是不是圓的?”佐佐木輕柔地說:“很圓。”表哥把佐佐木拉到窗戶前,又指著窗外草坪上那一片樹林說:“那是不是樹林?”佐佐木說:“很大的一片。”表哥說:“佐佐木,你能不能脫下上衣?”佐佐木不解其意,猶豫著沒動,表哥又重複了一遍。佐佐木把病房的門關上,走到表哥麵前,默默地脫掉上衣,隻剩下內衣沒脫。表哥固執地說:“我要你全脫了。”佐佐木小聲求饒著:“我們女人是要保留自己的。”表哥說:“我要試試自己的眼睛。”佐佐木想了想,毅然地脫下了僅有的內衣,表哥覺得眼前閃現出一泓青色,在月光下,青色中嵌出兩粒紅色,挺挺的,像是最珍貴的瑪瑙。他下意識地伸手去觸摸,佐佐木驚叫:“你不要這樣。”表哥攥住了兩粒紅色,他興奮地喊道:“我看見了,這是你的**。”佐佐木抽泣著,然後大聲問:“你的眼睛好了?”表哥說:“我好了。”佐佐木說:“你看我漂亮嗎?”表哥也流淚了:“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

兩人再次親密地擁抱。

“我曾向父親發過誓言,不會娶日本女人為妻。”

“你留下吧,山本家族有你的位置。”

“不,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不是所有中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