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時間晃了晃,我爹退休了。

我們哥兒四個各自築窩,家裏隻剩下我爹和我娘。

我從部隊複員到了我爹工作的那個局以後,在局工會當宣傳幹事。我爹對我說:“誰問你就說是你自己辦的,我可沒為你走過後門。”後來我逢人就解釋,我不是我爹調來的,是組織上分配來的。那語氣頗似祥林嫂。

一位叔叔輩兒的人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就是說是你爹調來的,我們也不信。你爹一輩子都沒操過自個的心,把全部感情都傾注到這個局,現在這樣的官太少了。”我目睹了爹退休以後的窘境。他還像往常一樣早早來,可惜他局長的辦公桌已經被新人占了。他就跟傻子一樣在傳達室裏坐著,一坐就是一天,悶悶的,一句話也沒有。起先,還有人熱情地請他到屋裏坐,漸漸地,大家也都習慣了,再見麵隻是畢恭畢敬地打一聲招呼,就都匆匆地忙自己的事去了。我有時陪他在傳達室坐著,爹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工作的情況,我說話的時候他就聚精會神地聽著,有時他拿小本本認真地記著。後來,我也煩了,便借故工作忙不再去傳達室。沒多久,傳達室的張大爺告訴我:“老局長好久不來了。”不知什麽時候,我爹把他那張挎盒子槍的相片從牆上摘了下來。

有一次,我帶女兒虹去爹那兒,倏地感覺我爹對虹異常親熱。他領著虹到樓前的空地去玩,玩得特別開心。他還給虹買了一個大紅氣球、兩根奶油冰棍。追虹時他不小心摔倒了,他爬起來,連褲子上的土都沒揮,又接著去追。我的鼻子一酸,心裏很不是滋味。爹怎麽了?他對我們哥兒四個可從來沒這樣過。在我爹桌上的玻璃板下麵,我看到了一幅彩色照片,不禁愕然。那是劉少奇抱著小孫女的合影。我想起來了,為了給我爹解悶,我曾拿給他幾份畫報。後來,我爹看過把畫報又還給我。盼盼驚詫地問過我:“誰把畫報剪下去了一張?”當時我沒太在意。看著這幅照片,我的眼角溢出了淚。

半個月後,小腳的娘到我們哥兒四個家,抹著淚說:“常去看你們的爹……他想你們了,想出了毛病。”看在娘的麵子上,我們哥兒四個回了趟家,爹看見我們也不怎麽熱情,還是端坐在沙發上。我爹又是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瞅瞅這個又望望那個,但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掏出五十塊錢遞給了大哥:“老大啊,買點兒好吃的來,我這有瓶特曲。”大哥默默地接過錢轉身走了。

在酒桌上,爹突然起身為我們哥兒四個斟滿酒,為每個人夾菜,這個舉動令我們手足無措。此時,我爹笑了。我們麵麵相覷,爹居然也會笑?

又過了一陣子,娘把我偷偷找去,叮嚀著;“老四啊,你是不是給你你爹找點事兒幹?禮拜天你們一走,你爹就跟丟了魂一樣,天天不說一句完整的話,這咋行啊?”我想了半天,犯愁地問娘:“給我爹找什麽事兒幹啊?他那時候總是忙他的大事,別的都礙他的眼。他為咱家操過一點心嗎?機關比他親兒子都親。現在變成這樣了,這就是報應。”說著說著,我又想起他把我那鳥籠子踩爛的事兒,氣就上來了。我娘被我這番話氣得哆嗦,說:“混賬,他怎麽也是你們親爹!”我說:“他進城後就迷戀他那張辦公桌,對別的一概沒興趣。花不會養,魚不會喂,棋不會下,牌不會打,舞不會跳。”我娘突然插話:“讓你爹養養鳥吧?”我憤然地回應道:“養鳥也得死。”我娘想了想,說:“你爹看隔壁張大爺養鳥,一看就是半個時辰,好像對那玩意兒有了感情。”我依然不依不饒地對娘說:“您記得我爹砸我鳥籠子那檔子事……”我娘瞪了我一眼,往日的威風又抖了出來,吼道:“你們幹嗎還記著老賬?論遭他的罪,我比你們都多!”

沒幾天,我從朋友那兒弄了兩個不錯的鳥籠子,還有兩隻黃雀。朋友非要再給我一隻好畫眉,我沒敢接。是個活物,逗逗我爹解悶兒就得,太好了他也不懂。我把鳥籠子掛在陽台上,我爹看罷果然髙興起來,圍著鳥籠子轉了好幾遭。

禮拜天,我們哥兒四個又去看我爹。一進門,見我爹正給鳥喂食,是小米。那小米,一粒粒黃澄澄的,飽滿得像小金豆。我娘笑著說:“你爹舉著個放大鏡挑食,一挑就挑到後半晌。”我娘的話音未落,那兩隻鳥頓時叫了幾聲,好像是為了印證我娘那番話。我爹笑逐顏開,對我們揮手嚷嚷著:“你們聽,它又叫了,叫了。”我發現爹的桌子上擱著一本怎樣養鳥的書。

中午吃飯時,我爹喝了我娘珍藏多年的五糧液,還是高度的。他抱著我的女兒虹,用看鳥的眼神看著我們哥兒四個。他那天喝得不少,臉紅撲撲的。喝到最後,我爹來了興趣,說:“我給你們唱段弦子書吧,好久不唱了。“他用筷子嫻熟地在桌上敲著鼓點,“梆梆梆”,節奏分明,甚是好聽:“二十七八月黑頭,誰見過沒過門的女婿偷石榴?前三天路過他丈人的家門口,在那後花園,看見了一樹的好石榴……”他唱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我們全家,除了我娘以外,都聽得目瞪口呆,進入半癡迷的狀態。打我娘生下我後,從未見過我爹這般自如地顯露他那唱曲兒的本事。我娘擦了一下眼角的淚,幽幽地對我爹說:“難得你那麽好記性,這麽多年過去了居然還沒有忘。”

那次聚會後,我出差去山東泰安,一走就是半個多月。回來後,我去看爹。一進門,見他躺在**,瘦了許多,鬢角處竟又添了一簇白發。我娘見到我,好像碰到了救星,急切地說:“老四,你爹要壞……”我忙問:“怎麽啦?”我娘說:“那天他喂鳥的時候,不小心讓鳥飛了一隻。打那以後,你爹就薦了。你大哥叫了幾次沒來,你二哥三哥湊巧也不在家。你爹今天一天沒怎麽吃飯,這,這可咋辦呀?快想想法子吧。”娘拉著我的手直顫悠,眼神充滿了希冀。我不太在意地回答:“不就飛了一隻黃雀,怎麽我爹跟丟了魂一樣。”我娘瞪著眼珠,說:“你當個大事好不好,這麽多廢話!”我梗著脖子說:“再弄一隻就是了。”我娘一搖頭:“不成,你二哥給你爹弄了隻鸚鵡來,是花了大錢買的。你爹死活不要。”我納悶地問:“為什麽?”我娘說:“你爹就想著飛走的那隻……”我娘說的這句話,讓我吃驚。

沒幾天,哥兒四個湊齊了,商討這事怎麽辦,說了半天,也沒定出個什麽結果。大哥不高興地說:“爹這是自找苦吃。為飛走了一隻鳥這樣,至於嗎?想當初,我……我那女朋友為房子走了,我不也都挺過來了嗎?”我知道,大哥和爹的心結始終沒有解開,他一直對爹耿耿於懷。正當哥兒四個僵持時,盼盼走過來插了句話:“聰明人怎麽朝死胡同裏鑽呀,這事太好辦了,你們再弄隻黃雀來,搞點兒把戲,就說那隻鳥飛回來了不就得了。”這副重擔交給了我和盼盼。我從朋友那又弄來一隻黃雀,大小個頭與飛走的那隻沒什麽兩樣。我把它揣在袖子裏和盼盼進到家門,開始做戲。我在陽台上假裝觀風景,盼盼在屋裏纏住我爹,用尺子量來比去,說是要給我爹織毛衣。瞬間,我把袖裏的黃雀悄悄塞進了那個空鳥籠裏,緊接著便歡呼雀躍地衝進屋裏,大聲喊道:“爹!您快看啊!您那隻鳥飛回來啦!”說著,我把鳥籠門關上,繼續喊著:“您快來看呀!”我爹踉踉蹌蹌地跑到了陽台,端詳了好一陣兒,拍著手跟孩子似地開心笑了,連聲說著:“鳥兒回來了,真的原諒我,飛回來了!”刹那間,我想起小時候,我爹轟走我和三哥養的那幾隻鳥的情景,鼻子酸酸的。我爹的病好了,精神又矍鑠起來。

又是一個禮拜天,我們哥兒四個回家看爹,我娘買了許多麵條,她歡喜地說:“沒想到你們哥兒幾個還知道今兒是你爹的生日。”我們麵麵相覷,都挺內疚。做兒的連爹的生日都不知道,可這怪誰呢?我爹進城這些年來,壓根兒就沒過過生日。我爹抿了口酒,慢慢地低下頭,打瞌睡般地自言自語:“那鳥飛走了,我心裏難受,說鳥又飛回來了,我高興得幾夜沒睡安穩。不管怎麽說,我曾經對得起它,精心地伺候過它,它總該惦念著我對它的好處啊。”我爹連喝了三盅,悶了好一會兒沒說話,緩了緩,又說:“過了幾天,我細一瞅,這鳥不是飛走的那隻,是老四和盼盼故意討我的歡心。我明白了,那隻鳥飛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我,我就是惦著它呀,怕它讓雨淋著,叫風刮著,吃不上食餓著。它那右腿曾在籠子裏撞過一次,飛走的時候還沒好利索。臨飛走時,還掛掉了一根羽毛,我明白那是留給我的。”我爹的眼睛紅了,脖子喝梗了,一團火燃燒了。哥兒四個都靜靜地聽著,沒有一個端酒杯喝酒的,大哥的眼角濕潤了,潮乎乎的。

沒多久,我爹的胳膊上戴上了紅箍,負責在街上維持交通。他天天很早就走,很晚才回來。誰路過他維持的那條街上,都會聽見他用那大嗓門吆喝,見他在街口來回走動,指揮著車輛和行人,比交警都忙碌。有一回我聽到路上有人議論說:“你們知道那戴紅箍指揮交通的老頭兒嗎,先前是個局長,一輩子當官,退下來還跑這兒過官癮來了。”一天晚上,我爹從街上回來得早,說:“有位市領導坐車到路口,下來和我握了握手,誇我維持交通不錯。他小子沒認出我,我認出他來了,過去就是跟著我的一個小兵。”我爹嚷著要喝兩盅,說自己怎麽沒發現嗓門好呢,那麽豁亮。趁著我爹高興,我和他對喝了幾兩酒,我娘特地炒了幾個好菜。我爹喝痛快了,青筋在額頭處蹦來跳去的,那話匣子也打開了。從他小時候到海沱河裏抓魚,講到和我娘洞房之夜的每個細節,甚至講和我娘頭一次的**。我娘在一邊隻是傻笑,竟然無動於衷,任他信口開河地說。我忙問:“您是個局長,跑街上指揮交通,丟不丟麵子?”我爹呷了一口酒,晃著腦袋緩緩地說:“鳥飛走以後我徹底想明白嘍,活著就是自己逗自己樂,痛快就得了。”

要過年了,局裏開了一個盛大的聯歡會,把退休的老幹部都請回來了。我爹滿麵春風地走進會場,跟每個人親熱地打著招呼,時不時還開一句玩笑。我聽見爹過去的老部下老劉對我說:“我跟了老局長這麽多年,今兒這是怎麽啦?”新局長對我爹格外尊敬,讓他到前排的主要位置上。我爹回頭朝大家笑著,笑容那麽燦爛。演節目的時候,大哥二哥也來了,說是娘讓他們來保護爹的,怕他高血壓病犯了。我跟一個老熟人聊著天,沒怎麽注意,一抬頭看見爹晃晃悠悠地竟然走上了舞台。我和大哥都愕然了,二哥的臉色也煞白,預感到要發生什麽事兒。我爹拱拱手說著:“沒安排我出節目,我主動獻醜,給大家唱個弦子書,這小段的名字叫《偷石榴》台下的人被我爹的這一舉動驚呆了。特別是那些老同誌,張著嘴,茫然地望著我爹,因為在他們的眼裏老局長從來都是板著臉,從來都是正襟危坐。會場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年輕人不知道我爹的過去,覺得這個老人好玩,就開始鼓掌。我爹從兜裏拿岀一根筷子,梆梆梆地敲起來:“二十七八月黑頭,誰見過沒過門的女婿偷石榴?……小孩兒你別走,我說幾句你記心頭。打算跟隨我成婚配,要等到三九把麥收,等到三伏雪花下,等到黃河向西流,單等日岀西山後,再叫你爹來把婚求!小孩子聞聽一咧嘴,他跑到家裏去偷石榴。”

我大哥歎了一口氣,悄聲問我:“這是咱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