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和盼盼結婚後,曾給小草寫過無數封信,但都如石沉大海般杳無音信。倒是小草的妹妹給我寫了最後一封信,信封上沒有地址。

她在信裏寫道:不是告訴你了嗎?你怎麽還這麽固執?念你對我姐姐的癡情,再告訴你我姐姐的一點兒情況,她得了嚴重的抑鬱病,天天不怎麽說話,自殺了四回,其中有兩次想到北京站去臥軌。我姐夫經常酗酒,然後看我姐姐這樣子更是沒鼻子沒臉地打她。現在我和媽媽正準備讓我姐姐起訴離婚,姐姐不樂意,說嫁給誰也不會幸福。

放下信,我想在北京火車站,小草說我狠的那句話。回家後,我無緣無故地喝酒,喝得大醉,當著我嶽母的麵,找了個磕兒把盼盼冷嘲熱諷了一頓。然後,蹬著自行車亂騎,結果摔進溝裏,磕掉了兩顆門牙。我娘知道了這件事,什麽也沒說。

有一次,我單獨出差,是開車去的北京,便到過去熟悉的北太平莊,四處尋找她的家。但灰色的舊樓已經沒有了,全是清一色的高層住宅。我又跑到她曾經工作的地方,但那裏已經變成了一個大商場。我四處去打聽,有人告訴我,那個單位早就撤銷了。過去熟悉的一切都沒了,都消失了。

小草,究竟你在哪兒呢?

我沒有死心,總是想會在北京的什麽地方邂逅小草。前年冬天,我記得是22日,應該說是我娘的忌日。我到北京一家報社去辦事,辦完事以後,和報社的一個朋友到報社附近有名的蘭桂坊酒吧消遣。酒吧以紅色和橙黃色為主調,黑色鐵架支撐起棕色的木柱,原木的桌椅,色彩明快而鮮豔。酒吧的屋頂在臨街那邊傾斜著向下,使得酒吧的空間有了層次感。報社的朋友說他們總愛上這來找感覺,說不上是什麽感覺。我們要了一杯酒精度偏低的雞尾酒和雞蛋火腿三明治,找了個角落坐下,看著周圍的歡男樂女們在濃烈的脂粉氣裏宣泄浮躁的情感。聊著聊著,我突然想起這個朋友姓柳,覺得很特別。我就下意識地問:“你認識叫柳小草的人嗎?”我的朋友怔住了,問:“你怎麽認識我表姐?”我興奮得差點當場暈過去,急切地問:“她在哪兒,日子過得好些了嗎?”朋友漫不經心地說:“她離婚了,帶著一個閨女自己過。那個閨女又不聽話,兩個人天天吵架,閨女離家出走已經三次了,哪次出走我表姐都氣得暈過去。單位不太景氣,她自己辦了個影摟,給人家拍工作證身份證結婚照什麽的,還算不錯。”我問:“她為什麽離婚呀?”我那朋友不屑地說:“那男人是個吃軟飯的,沒本事還牛哄哄的。到現在,還扯著臉皮跑到影樓找我表姐要錢。”我朋友看看我,接著說:“你怎麽認識我表姐?她沒有多少朋友啊!”我激動起來,我說:“一晃有二十多年沒見麵了,我能不能馬上去看看她!”朋友說:“能啊,影樓就在附近。”我忐忑不安地問:“你表姐老了嗎?還那麽漂亮?”朋友笑著說:“你就不老?你就永遠那麽年輕?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幾乎是踩著雲駕著霧去的影樓,一路上我在幻想著小草現在是什麽樣子,是不是老得不成女人樣。

一個不大的門臉,小得可憐。上麵寫著“攝影高手,包你滿意,即照即取”等等廣告語。朋友先進去,他說:“我先給你做做熱身,免得你們見麵尷尬。”我在門外等著,朋友進去後我就聽見裏麵在吵架。一個女人的聲音,嗓子很粗,正跟一個男人發火。我覺得那女的聲音熟悉又陌生,但又不像是小草,因為小草說話向來都是和風細雨,不這麽電閃雷鳴的。估計是朋友過去給拉開,然後,我見一個很壯實的男人走出來,滿臉通紅,一副氣呼呼的樣子,嘴裏不幹不淨地罵著。他朝我瞥了一眼,對我說:“別在這照相,這臭娘們兒純粹是狐狸精。”我沒理睬,那男人沒好氣地走了。

在屋裏,朋友和那女的對話,那女的似乎在解釋,說每次吵架都是他故意挑釁。朋友說:“他畢竟是你前夫,你不理他不就完了。”那女的就哭就罵街,對朋友抱怨說:“生活太無聊了,每天都和不願意見到的人賠笑臉,每天都為賺錢看人家的臉色,每天算計著賺錢可總是賺不到。他一個男人伸手朝我要錢,以前我養著他,現在離婚還養著他,我傻呀!”朋友說:“那你也別罵他呀,怎麽也給他留點麵子。“女的說:“麵子算個屁呀,我憋得慌,誰讓他當這個倒黴蛋呢,他讓我不痛快,我也不讓他好受。你說,我一個女人開這個影樓容易嗎?!”朋友說:“你憋屈我也憋屈。我在報社做專欄記者,看我能編點兒賺錢的東西,誰都嫉妒我,都想掐死我。我天天裝孫子,回家想充回大爺吧,我老婆又給我來勁兒,說我賺錢少。”兩人就這麽互相宣泄著,忘記了門外的我。

我覺得那女的不是小草,小草不是這樣的女人。我就想透過窗戶看,可窗戶是半透明的,看裏邊的東西都變形,隻看到那女的身影一會兒長一會兒短。我聽到朋友開始說:“表姐,我一個搞攝影的記者在外麵等著呢,他說在北京當兵時候和你認識,很想見見你。”那女的冷冷地說:“誰呀?我怎麽不知道這個人?”朋友說:“他就在門外呢。”那女的說:“肯定是搞錯了。”朋友不甘心地說:“人家說你在醫院伺候過他的母親。”那女的說:“放屁,你說我這輩子伺候過誰!你讓他走,我誰也不想見,我這模樣也見不得人。”朋友還不甘心,依舊央告著,那女的開始歇斯底裏,喊著鬧著:“他進來我就殺了他!”屋子裏一片沉寂,我想了想還是拔腿走了。

走的時候,天下起了雨。我看見滿天的烏雲瀉著小雨,一串串地砸在地上,又被濺起來,像是一朵朵綻開的花。我站在一家商店的門口避著雨水,靜心傾聽著雨聲,想著我和小草過去的一幕幕,那所有甜蜜的鏡頭,原本那份煎熬的心逐漸沉寂了下來。我想起北京很久沒有下雨了,一旦下雨了,人就安靜下來。那土地在被滋潤,那綠葉張開著小嘴,那幹涸的河床在歡笑。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我想影樓裏的肯定是小草,我不能再見她。不是因為她的容貌蒼老或者別的什麽,因為見了她,我們兩個人更加痛苦。我慶幸的是她畢竟是用攝影鏡頭在為自己謀生,在走著自己的路。從某種意義上講是我的過錯,我要是和小草結婚,絕對不會讓她這樣,一定會讓她幸福。

人活著為了什麽呢?再想想,沒有了感情,沒有了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還有什麽值得享受的呢?我總在重複一個道理,就是人活著一定要專心地愛一個人,一直愛下去,不要間斷,不要見異思遷,這是世界上最享受的事情。男女之間的感情就是那麽一點點兒,它不能再生長,用完了就完了。它像金子在沙子裏埋藏著,不珍惜很快就被風吹沒了,吹沒了就不會再有。

兩個月以後,我再次去北京,報社那位朋友知道我去了,主動找到我,遞給我一封信,說:“對不起,那次沒讓你們邂逅成功。這封信是表姐給你的,她絕對是好女人,你得原諒她。”我沒有馬上打開看,而是在回去的特快火車上慢慢地撕開,裏麵有一張信紙,寫著如下的話:

“我想說,有些事我真的不想多想,想多了就會失去快樂。可有些事不能不想,因為經曆過的事畢竟要去麵對。我不想見你,是我在犯性兒,是我一直在恨你,我把我所有的不幸都怪罪在你身上,想想這不公平。

二十多年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和你犯性的時候太多,哪回都是你寬容我。昨天一夜想來,我似乎有些明白,其實你寬容我,就是愛我。可我以前總覺得我在愛你,而你因為你的母親不愛我了。我並不在乎我的離婚,我在乎的是我這輩子沒能和你結婚。

上蒼沒有給我美貌、金錢,也沒有給我十分完美的婚姻,我期待著應該再給我一次真愛。讓我在真愛中徹底忘記你,愛上我想愛的人,我會跟他過一輩子,不再分離。”

十幾年後的一個夏天,我到北京海澱區一所大學講授攝影技巧,住在一家四星級的賓館。天氣很熱,如一口悶鍋。講完課,天色已經昏暗了,校方要宴請我,我拒絕了。我覺得很疲勞,一點兒吃飯的欲望也沒有。校方派車把我送回賓館,給了我一個信封。

我走進賓館的大廳,突然覺得沒了力氣。就挪到大廳深處的休息區,靠在沙發上。我感到天旋地轉,連忙閉上眼睛。黑暗中,我嗅到一股清香。我知道這是地道的法國香水,不濃,但能浸入心田。我睜開眼睛,看到對麵坐著一個女孩子,高高的身材,風姿綽約,有一種極濃的韻味。她的穿著流露出現代女性的個性。她臉色白得透明,每一根脈絡都清晰可見。她采用了銀光閃閃的紫調眼影以及灰紫色的亮麗唇彩。她的眉毛描繪得很細,往上挑著,如一鉤彎月。口紅豔豔的,使我聯想到血——吸血僵屍的形象。

這女孩子閃到我眼前就豔光四射,頓時罩住了我。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朝我嫣然一笑,慢悠悠地問:“你那信封裏是錢嗎?”我看了看信封,說:“不知道。”那女孩子笑了,說:“你是搞攝影的吧?”我驚訝地問:“你怎麽知道呢?”女孩子“撲哧”笑了,說:“你背著攝影袋呢,這是意大利進口的,很貴呢。”我突然覺出肩膀很疼,原來我一直背著攝影袋,裏麵是我的全部攝影家什,價值幾十萬元。女孩子問:“想拍我嗎?”我好奇地問:“怎麽拍呀?”女孩子說:“你可以給我錢,也可以我給你錢。”我說:“你怎麽給我錢?”女孩子走過來,靠近我坐下,說:“我給你兩千,你給我拍攝一套寫真,三十六張的。再拍一套黑白的,四十張。”我聽完不屑地說:“知道我拍攝是什麽價碼嗎?”女孩子說:“要不你給我錢,還是兩千,我當模特。你要拍**的,那就是一萬,隻限你拍攝六張。”

我和女孩子說著,我看見前台服務員瞟著我,壞壞的樣子。我想結束對話,就說:“我回房間了。”女孩子說:“你不想請我上去?”我搖搖頭,說:“太累了,改日吧。”女孩子靜靜地看著我,說:“我給你看一張我拍的片子。”她說著,從沙發桌上拿起一個包,取出一張風景相片給我。我驚呆了,畫麵是一片山林,茂盛而廣袤,照片的拍攝者選擇的是初秋的一個黃昏。那一層層的樹葉很有色彩,紅色的,橘黃色,綠色的,真可謂層林盡染。拍攝者把山林拍得很遙遠很真實,幾乎能看到山盡頭那邊的景色。一隻紅色的狐狸孤傲地佇立在山林前麵,很是嫵媚,甚至有些羞澀。狐狸的毛在黃昏中發亮,抖動著一種美麗。我的手不禁發抖了。我問女孩子:“是你拍攝的嗎?”女孩子說:“在長白山。”我沒說話,女孩子把腿伸出來,一縷夕陽打過來,那修長的腿有了生命的顏色,讓我想起了紅狐狸閃光的毛。我很想去摸,想著手就動,看起來好像我要把照片給她,於是我的手觸摸到了她的腿。肌肉細致,光滑如水,白嫩如筍。女孩子沒有退縮,她不住地哧哧笑著,我知道,我控製不住了。我站起來嘴裏不住地嘟囈著:“我要去房間了。”女孩子沒有動,我忍不住了,說:“你不上去?”女孩子說:“你先去吧,我知道你在哪個房間我說:“為什麽不和我一起上去呢?”女孩子說:“你上去的時候數數信封裏的錢,看夠不夠給我的。”

我走進電梯,裏麵沒有人。我打開信封,裏麵有兩千塊,這是我講一天課的報酬。走進房間,我躺在**,擰開電視機,是一個法國的時裝模特台,一個個嫵媚時尚的女人在舞台上走來走去,搖曳著萬種風情。我的心很緊張,等著門被敲響,可過了兩個小時不見動靜。我餓了,很想吃點什麽,穿好衣服要走出房間,打開門,看見女孩子站在門口,換了一身低領的休閑衣服。她走進我摟住了她的腰,腰很細。她擺脫了我,說:“我要看看你的照相機,判斷一下你是否是行家。”我打開攝影袋,她拿著碩大的鏡頭,嫻熟地擺弄著,做著一個個拍攝的造型,像是一個獵人舉著獵槍,瞄準著獵物。她對我讚許地說:“確實不錯。”我說:“是說我的設備還是說我的技巧。‘'她靠近我,問:“你有什麽技巧?”我看到低領處欲擠出來的兩隻玉兔,我說:“你去衛生間還是我去衛生間?”女孩子說:“老套,我以為你是一個文化人。”我說:“我不是嗎?”女孩子說:“我沒感覺出來。”女孩子說著,走進了衛生間,沒有關門。

我能聽到嘩嘩的水聲,刺激著我的皮膚一跳一跳的。我把電視的聲音擰大,想衝淡一下我的浮想。女孩子在裏麵喊著;“聲音小一點兒,我聽著煩。”我把聲音擰小,我覺得房間在擠壓我,我脫掉衣服,也跑進了衛生間。我進衛生間的時候,看到一團白影在霧團裏晃著,我像被什麽裹住似的,呻吟了一聲。我摸她光滑透明的肌膚,摸她鮮紅的脈。我突然自慚形穢了,我為縮略了男女間感情的過程而悲哀,為自己急功近利而愧疚。女孩子挺拔的**,如太陽照耀在我的身上,使我一陣陣眩暈……我沉默著,我想起現代人縮略生活而追求結果的心理。

我和女孩子躺在**,任憑空調給我們身上覆蓋著涼氣。女孩子說:“你昨天來的時候給了前台一本你的攝影集,我看了,吸引了我。”我問:“你跟前台的人很熟?”女孩子說:“你別打聽那麽多。”我說:“我怎麽沒看見你呢。”女孩子說:“我母親也喜歡攝影,她自己也辦了個影樓,我總去看,她不想讓我看。”

窗外,一輪明月升起。女孩子情不自禁地問:“你的信封裏有多少錢呀?”我說:“兩千。”女孩子說:“夠了。”我沒說什麽。我被女孩子剛才那句提到她母親的話打動了,問:“你母親還在嗎?”女孩子說:“死了,胰腺癌.活活疼死的。”我沒說話,我突然想起了什麽.問:“你母親姓什麽?”女孩子不高興了;“問我母親幹什麽?”我說:“我就是想問問。”女孩子說:“我不願意提起,我困了,你別打攪我。”說著,女孩子睡了,很香甜。我給她蓋上了一條毛巾被。

半夜,我突然醒來,渾身是汗,才發現空調壞了,屋子裏很悶。突然,不知道哪根神經作祟,我對女孩子說:“你母親姓柳,叫柳小草吧?”女孩子坐起來,漆黑中她瞪著眼睛惡狠狠地說:“你怎麽知道的?”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我開始哭,哭得很淒慘,滿臉都是淚水。

女孩子問我:“你哭什麽?”

我說:“我不知道我哭什麽。”

我緊緊抱住那個女孩子,仿佛抱住了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