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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腰病從部隊文工團複員了,背著那把三弦還有那黑絨麵的琴套。按規定,宣布複員以後,複員大兵們便集中在一起吃住,允許穿便裝隨便上街。不少戰友迫不及待地脫下了軍裝,穿著各式各樣的便服在北京瘋狂釆購。一些交女朋友的也紛紛邀至北京,於是成雙成對地出入繁華的街頭,享受離開軍營前的最後時光。我這時竟舍不得脫下,越發感覺到軍裝的魅力。

在告別部隊的幾天裏,我的心裏空落落的,哪兒也不願意去,特別是和小草分手後,更使我悶在營房裏不願意出來,原先等待的那份興奮已經無影無蹤。周圍的複員兵們見我這樣,覺得很奇怪,都說:“你這身軍裝還沒穿膩啊?”我害怕送別這種場麵,寫信叫二哥提前把行李運走。

一個禮拜天的早晨,我穿著軍裝,像遛彎兒似的走出熟悉的營房,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我清楚地記得,在大院站崗的是一個新兵,從江蘇徐州來的,他文化程度不高,我曾替他寫過家信。他朝我敬禮,臉上帶著春天般的微笑。我含著淚,回首用淚光和部隊告別。

我臨走的時候,抱著僥幸給小草打了電話,問她能不能到車站送我。小草說:“不能。我在班上抽不開身。”我在車站候車室坐著,腦子裏回憶起小草那動人心魄的山巒,我的手就不住地顫抖。

突然,小草就站在了我的眼前,是幻覺嗎?我使勁地揉著眼窩。小草靜靜地坐在我身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摘下琴套,取出三弦說:“我想給你演奏一段。”小草笑了,說:“這麽多人怎麽演奏啊?”我調好了弦,架上了腿,把三弦滿滿當當地抱在懷裏,我說:“想聽什麽?”小草說:“我跟你好了這麽久,沒聽過你彈過什麽。”我彈了一段《昭君出塞》,見小草撲簌簌地掉眼淚,我忙問:“怎麽啦?”小草擦著淚水說:“我和你是最後一麵了。”我放下三弦,一陣陣地發愣。小草拿起三弦,說:“我今天聽你彈琴,覺得好聽,真的。”小草笑了,笑得很燦爛,像是一朵盛開的向日葵。我又情不自禁地演奏了一段績妃醉海,三弦叮當作響,悅耳動聽。

我很想和小草擁抱,再去觸摸她那起伏的山巒。我把小草領到車站的下道,我說:“我還想撫摸你!”小草說:“別,這樣你會永遠想著,對別的女人就會失去新鮮感。”我吼著:“我不,我就撫摸你!”小草反駁道:“不,你沒權利擁抱我,因為你愛你的母親,不愛我,我就要這樣懲罰你。”我伸出了手,小草拚命地抵禦著,她整個臉的表情十分痛苦,眼角也凝固著一滴淚水,就是不掉下來。開車的鈴聲響了,我離開小草,她默默地看著我。我上車的時候,小草跟著車跑,邊跑邊衝著我喊:“算你小子能!算你小子狠!”我扭過頭,小草已經消失在人群裏。

這樣,我獨自坐火車回到了我的家鄉。

進了家門,衝著鏡子,看著鏡子裏的我,第一感覺是綠色的生命徹底結束了。回到家,我感到娘已經老了,沒有了年輕時的秀美。娘的思維也不如過去敏銳,尤其是說話,原先那風風火火快言快語的感覺徹底沒了。她總是沉默,說話時也斷斷續續的,很遲鈍,前言不搭後語。看我娘這樣,我心裏不是滋味。我問三哥:“怎麽會這樣?”三哥悻悻地回答:“還不是北京那場大病鬧的。”

我被安置辦公室分到我爹那個局的工會負責宣傳。我知道是我爹的部下暗箱操作的,他們微笑著說:“這好辦,你父親不利用職權,我們幫他利用。”

我回到家鄉沒半年的光景,就和盼盼結了婚。在街道辦事處領結婚證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恐怖起來。看著笑容可掬的辦事員,看著旁邊若無其事的盼盼,心想:我的婚姻大事就這麽輕率地決定了?我對盼盼說:“我去上趟廁所。”

我逃出辦事處,在附近公園的長椅上呆坐著,看著一大群老人在唱京劇,敲鑼打鼓的很是熱鬧。大家無拘無束地唱戲,生旦淨末醜,鑼鼓家什敲得山響,把唱戲的和看戲的積壓的情感都宣泄了出來。我擠在人群裏,為演唱的人鼓掌,高興了還學那些戲迷的樣子,扯上幾嗓子。喊著喊著,我覺得麵頰熱乎乎的,一摸,我知道我流淚了。我想小草,想她跟著火車跑的樣子,想她是否結婚了。我知道自己的婚姻遠不如娘和爹那麽轟轟烈烈,與盼盼隻能清清淡淡過一生。我好像聽見盼盼在大聲呼喚我,那聲音很淒厲、很無奈。我打了個激靈,匆匆跑回辦事處,老遠見盼盼在門口站著,看見我就不顧一切地撲過來,嚶嚶地哭泣:“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說:“廁所太遠了,太遠了。”

婚禮的當晚,嶽父突然昏倒被送進醫院。大夫告訴盼盼和我說:“你父親患了胰腺癌,並且是晚期了。”盼盼的爸爸,也就是當年的劉總管,是這家醫院的黨委書記。我娘從北京回來老病複發,第二次住進醫院就是嶽父一手操辦的。可我娘身體稍稍好些就嚷著要出院,參加了我和盼盼的婚禮。沒想到,嶽父剛剛在婚禮上還和我爹娘推杯換盞,一臉笑容,當晚卻被告之患了胰腺癌,而且是晚期。

嶽父住院才半個月就危在旦夕,我娘催我去醫院,說你嶽父一定要見你。走進醫院的病房,嶽父躺在病**已經奄奄一息。我爹、賈阿姨、盼盼守在他的身邊。嶽父朝我招著手,我湊過去,心髒急劇地跳動著。

嶽父有氣無力地說:“盼盼是獨生女,你要好好對她。看在我要死的麵上,你一輩子不許和她離婚。”我低著腦袋,沉默了。嶽父死拽著我的手,說:“你怎麽不說話,答應我!一定要答應我!”他瞪著混濁的眼珠,頑強地重複著這句話。我爹瞪著我,嶽母求著我,盼盼注視著我,我無可奈何地說:“好,我答應。”嶽父揮揮手把我爹和嶽母都請走,單單留下我和盼盼。嶽父疼得在**翻滾,我用兩手按住他的雙腿。盼盼惶惶地喊來大夫,給他打了兩針杜冷丁,嶽父才稍稍安靜了些。他又把盼盼打發走。盼盼忐忑不安地問:“爸爸,你要對他說什麽?我為什麽不能聽?”嶽父不語。盼盼隻好退出病房。嶽父讓我靠近他,他聲音微弱地說:“我死後,最不放心的就是盼盼。她的缺點是看不起人,但表麵上卻總能恭維著。凡是她說你好話的時候,你一定要提防。你嶽母這人水性楊花,我一閉眼,她肯定要嫁人。你和盼盼別攔著,攔也攔不住,她會嫉恨你們。你告訴你父親,別跟你嶽母接觸,絕對沒他好果子吃。他們當初扮作假夫妻的時候,在我眼皮子底下都敢手拉著手嘴對著嘴。”

嶽父費力地說完,就閉上眼睛不再說話。我出屋後,整個身心都在顫抖,汗毛孔在發脹。所有的人圍過來問我:“你嶽父對你說的什麽?”我搪塞說:“讓我好好照顧盼盼和嶽母。”但盼盼始終不相信,說:“你騙我。”嶽母也反複問我,後來,她和我爹結婚後還一臉正經地追問我:“你嶽父究竟說的什麽?”

我不明白,嶽父臨死說這番話是什麽含義。

嶽父在醫院人緣很好,很多大夫和護士來跟嶽父的遺體告別,嶽母趴在嶽父的遺體上哭得死去活來,我怎麽勸也勸不住。我爹走過來,在嶽母麵前一站才讓她停止了哭泣,勉強吃了一碗小豆粥。嶽母對我爹說:“以後我們娘倆就全靠你了,看在我老頭子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時候是你的上級,我又給你做過假夫妻的麵子上,你要是有良心就照顧好我們。”我爹連忙許諾:“讓老四跟著你過,就算你的兒子。”我娘也趕過來,見我爹跟嶽母嘀嘀咕咕的,不知怎地很是緊張。她悶了兩天沒說出半句話,茫然地看著我爹為嶽父的喪事跑來跑去。我抽個空閑問我娘:“您對我爹張羅嶽父的喪事有意見?”我娘心虛地說:“你嶽父是個好人,我有啥意見?”我覺得娘老了,沒有了過去的鋒利。

一個人有三種隱私。第一種是能告訴朋友的,第二種是能告訴親人的,第三種是誰也不能告訴,悄悄地隨骨灰埋在盒子裏。每個人的死都會帶走最精髓和最醜陋的東西。而生的時候,每個人又都無知,全靠別人教誨。我嶽父把第三種隱私告訴了我,他想徹底幹淨地離開這個世界,沒有牽掛。想一想,他或許通過我想製約什麽。

後來,嶽母和我爹結婚時,我曾經告訴過我爹嶽父這些話,可我爹不以為然。我爹和嶽母結婚以前,盼盼想阻攔,而我卻同意了,害得哥哥們都不理睬我,說我是狼心狗肺,背叛了娘。真應驗了嶽父那番話,嶽母和父親結婚後,她就開始憎恨盼盼,懲罰自己的女兒反對她再婚,想盡一切辦法刁難盼盼。盼盼哭著對我說:“她是我親媽啊,為什麽這樣對我?”嶽母對我倒還不錯,我要買電腦,手頭缺錢,她竟然偷著拿走我爹五千塊錢,悄悄塞給我,說:“你爹吝嗇,就偷他的,他有多少錢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