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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12月,我以彈三弦的才能被招為北京部隊文工團的文藝兵,終於離開了我娘。臨離開家的那天晚上,我娘領我去最熱鬧的百貨大樓,買了一個講究的三弦琴套。黑絨的很厚實,但她還不放心,又挑了一塊黑絨布,說萬一要是琴套破了,拿這個好補。

路上,我娘讓我看看她是不是老了。我細細看去,猛然間發現老人家添了不少白發,額角眼尾拉出一道道皺紋。我娘說:“你走了,老天減去我十年的毒啊。”我哭了,拉著娘的手說:“我不走了。”我娘緊緊地摟住我,說:“小子,你必須走,是男人就該出去闖**,你爹就是這樣。”

我曾在報紙上看到一張難以忘懷的新聞照片,說是一位母親把自己的腎給了兒子,臉上還露出欣慰的笑容。照片下麵還有一句話,是因為家裏生活困難,擔負不起醫院的換腎費用,母親自己果斷地捐出了腎。為這幅新聞照片,我開始動心做攝影記者°後來,我圓了這個夢,以攝影記者的身份去外地深山區裏采訪,又聽說了一件事。說是一位母親,家裏能穿出去的褲子不多,她把自己穿的褲子脫下來,給女兒穿上,讓她去山外的城裏照相,自己裹著被子在炕上等女兒回來。這時,我想起我娘把褲頭脫下來給我穿,自己卻**著。

我娘不計較自己的幸福,她的幸福就是看到我們的幸福。她不到60歲的時候,眼睛不好,患了嚴重的白內障。我當兵走了以後,她因思念我而常常哭泣,眼睛越發看不見東西了。她不讓我知道她眼睛不好,就拒絕到北京探望我。我多少次寫信,央求她去北京,訴說我想她的急迫心情。可我娘死活不來,她對哥哥們說:“我不能讓老四的首長們知道,他娘是個瞎子。”我娘叫大哥給我寫信,主要內容都是擔心我吃不消當兵的苦,隻字不提自己怎麽樣。後來,我入黨了,寫信告訴了我娘。娘流著眼淚,幸福得滿臉燦爛。

1972年,我從部隊第一次回家探親時,剛一敲門,我娘敏感地說:“開門吧,老四回來了!”看著我娘那蒙蒙朧朧的眼睛,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

“娘,你怎麽不告訴我?”我瘋了般地吼叫著。我娘笑著說:“你窮喊什麽?我眼瞎了,耳朵可好使。”後來,我帶我娘去醫院做了手術,我娘睜開眼就到處找我,說:“老四呢?老四呢?”她看見我,抓住我的手,上下打量說:“你王八蛋穿上軍裝怎麽長醜了?”弄得周圍大夫護士麵麵相覷。

1974年的夏天,我娘終於答應到北京看我,聽了這個消息後我興奮得幾天睡不好覺。我在北京站接到了我娘,我娘說餓了,等不及到部隊吃了。在北京站前的一個館子,我娘從包裏拿出來幾個煮熟的雞蛋剝開,白晶晶的如碧玉,我娘把雞蛋塞進我的嘴裏。我沒看到娘吃什麽,總是我在狼吞虎咽。後來,我知道不是我娘餓了,是我娘知道我嘴饞,點的都是我喜歡吃的,想讓我解饞。結賬的時候,也是我娘掏的錢。晚上,我們娘兒倆睡在招待所,我發現娘額頭的皺紋拉平了,白頭發少了,黑頭發多了。晚上,我給娘彈三弦,邊彈邊唱,唱部隊當時最走紅的歌曲庫命熔爐火最紅}。我娘摸著那個黑絨麵的琴套,閉眼聽著。我娘如實說:“老四呀,你彈得比你爹強,可不如瞎老廣。”我好奇地問:“瞎老廣是什麽樣子?”我娘拿出一張發了黃的照片,上麵端坐著一個人,一副仙風道骨的派頭。後麵站著兩個人,我娘說:“一個是你爹,一個是你爹的師弟李老萬。”我看著那張照片,覺得瞎老廣那雙眼睛總在盯著我,衝我眨動著一種神秘的目光。

有個彈琵琶的女兵總來看我娘,見麵就甜膩膩地喊阿姨。那女兵走後,我娘對我說:“得,這閨女看上你了。”我老實說:“我挺喜歡她的。”那時我彈三弦,她彈琵琶,我們總有一種如遇知音的感覺。我很欣賞那女兵的小手,纖細而滑潤。我娘一個勁兒地搖頭,語氣很肯定地說:“不中不中。這閨女命不好,誰跟她誰遭大禍。”

幾年以後,那個彈琵琶的女兵和一個跳舞蹈的男兵結婚了。結果,那男兵被女兵折磨得自殺未遂,落了個雙目失明。我曾把這個消息告訴過我娘,她淡然一笑,得意地說:“聽你娘的沒錯吧,我一瞧她臉上就掛著一股子喪氣。”

我娘不是算命先生卻信命,更不是跪拜在佛像麵前的信徒。她就用簡單的宿命觀去認識世界,去追求大福大吉,躲避大災大禍。不知不覺,這種氛圍也傳染了我,我又不知不覺傳染給了我的女兒虹。

那天,虹放學回來,扔下書包對我說:“爸爸,我們羅老師命不好,誰跟她誰受罪。”我聽了毛骨悚然,忙捂住她的小嘴。後來我到了報社,和一個心理醫生聊天,他不屑地說:“你母親這是暗示。別人說你不行,於是你腦子裏總是暗示自己,別真的不行了。總是那麽暗示,果然就出問題,驗證了別人的暗示是對的。當然還有一種更可怕的暗示,那就是你的上級或者周圍什麽人,跟你暗示了什麽,於是,你就開始浮想了。暗示能給你帶來機遇,也會帶來災難。”

1976年,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年。

那年7月,我從軍區文工團下三連去鍛煉,唐山發生了大地震,波及了整個天津和北京。我們的營房沒有受到什麽損失,可出於安全考慮,連領導決定晚上全連到西山裏去露營。我們摸黑來到露營地,沒有支帳篷,隻在地上鋪了一些稻草,我們穿著棉衣,裹著棉被躺到稻草上,天氣冷得睡不著,我睜著眼睛數天上一閃一閃的星星,心裏想著我娘,就這樣寂寞地過了一宿。那時,我感覺到夜風也有呼吸。我呼吸,夜風也隨著我喘氣。那風有時很硬,有時很軟。那麽近親大自然,覺得人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是那麽的融洽。連續幾天,連裏都在野外露營扌L寨,有的戰士被凍病了,流鼻涕,打噴嚏。

後來,三連長和指導員請示了營領導,決定還是晚上睡在營房裏,但必須要敞開門窗,派人輪流值班,一有了地震前兆,馬上能讓戰士們以最快的速度從房間裏衝出來。那天半夜,我在外麵站崗。三連長朝我走過來,對我說:“把槍給我。”我不明白怎麽了,就死拽著槍不肯鬆手。三連長生氣地說:“你是從文工團下來的少爺兵,我替你站崗知道嗎?你怎麽比豬都笨呀!”我的心一熱,說:“三連長休息不好,明天怎麽工作?”三連長虎著臉,不悅地說:“你小子挺會拍馬屁,回去睡覺吧!”我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好奇地問:“你替我幹什麽呢?”三連長踹了我一腳,狠狠地說:“你怎麽這麽多廢話!”就在我回去沒睡半個小時,突然餘震又發生了,戰友們都光著屁股慌亂地跑了出來。宿舍的半個屋頂塌了下來,連隊文書沒來得及跑出來,就被砸在裏麵,等大家把他救出來,發現他兩條腿齊刷刷地被房標軋斷了。

我懷疑三連長是不是知道地震要來,自己為了安全而替我站崗。過了幾天,我發明了一個“地震報警器”,其實就是一個小鐵圈兒,連著一根繩子,拴在了電燈上。一旦遇到地震,針線稍微一晃動,就會使電燈亮起來。值班戰士就緊盯著電燈,準備電燈一亮,馬上吹響緊急集合號。

一天夜裏,我們睡得正香,突然緊急集合號吹響了,屋裏電燈也亮T,我們掀開被子衝到院裏就地臥倒,大家緊張極了,你看我,我看你,都以為地震來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也沒有什麽動靜。我們就這樣在操場上趴了半宿,凍得身上僵硬起來。第二天仔細研究才知道原來是風吹動了“報警器”,拉亮了電燈,純粹虛驚一場。大家知道後都哈哈笑起來。

那天紅日剛剛騎上山頂,一輛綠色的吉普車就駛進了三連的操場。

三連是軍區公認的尖刀連,這個連隊抗日戰爭時在太行山曾一舉用刺刀挑死了三十五名日軍。連長手持大刀片兒在血泊裏左砍右劈,削下了七名日軍的頭顱,嚇得具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兵濕了褲襠。以後這名連長便成了軍區的司令員。如今的三連連長是名山東大漢,他性格直爽,說一不二。不管是營長團長乃至師長,往他眼裏揉沙子,他非與對方拚命不可。直筒筒的脾氣落得個八年的連長,他手下的兵倒成了他的營長。這時,三連正在操場跑步,動時風起雲湧,立時岩然如城。連長在隊首帶頭跑著,一圈、兩圈、三圈……他不停,沒一個人敢止步。連長欣慰極了,這是他的拿手好戲,他覺得軍隊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我看見軍區文工團隊長從車上跳了下來,很有派頭。三連是隊長發跡的地方,當新兵時,他仗著武功底子好,用木槍捅倒了三名老兵得到了領導的賞識,過了半年就入了黨。

隊長朝三連長親切地喊了一句,沒掩住一股得意之色。三連長微微點點頭,嘴角冽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沒停止跑步,而是像鬥勝的公雞昂著腦袋梗著脖子。他悻悻地想:老子當連長的時候,你他媽還是新兵蛋子呢!

連長總算停下了腳步,三連長喊了一聲“立正”,用威嚴的目光掃著每個人,才慢慢轉過臉,朝文工團走來,說:“哪陣風把你小子吹來了?”這話字字藏著戲謔,透著老連長的餘威。文工團隊長大聲地說:“文工團要挑革命樣板戲的演員,這是軍區頭等重要政治任務。”三連長沒等隊長講完,猛地一轉身衝隊列一吼:“稍息!”隊列一百多雙腿“刷”地劈開。三連長說:“你們不是有人下來鍛煉嘛,讓他回去不就完了。”三連長指了指我。隊長說:“除了把他帶走,我還想要個翻跟頭的。”三連長說:“你看誰順眼就挑誰吧,別跟我囉唆了。”我看出三連長打心裏煩文工團隊長,他其實也不歡迎我來鍛煉,從心底就厭煩我們這些塗脂抹粉哼哼唧唧的演員。

隊長把我從隊列裏叫出來,壓低嗓門問我:“第二排倒數第三個是不是張富友?能不能翻跟頭?”我也小聲說:“你喊吧,絕對錯不了。”隊長慢悠悠地背手踱著步:“張富友出列!”隊長突然發出口令。一個濃眉大眼、虎頭虎腦的戰士走出隊列,隊長上下打量了一番,滿意地點點頭。這是舞台上標準的英雄形象:黑黝黝的劍眉,挺直的鼻梁骨,緊抿著不虞的嘴角,身材結實宛如一棵白揚,顯示出英武的男子漢氣概。隊長情不自禁地走上去拍拍張富友寬寬的肩膀,拉了拉他的手,問:“你給我翻幾不跟頭?”先前,他們到別的連隊挑了好幾個翻跟頭的了,可沒相中一個。那哪是翻跟頭,純粹是拿頭朝下,腳插天跟蛤蟆一樣。“中。”張富友操著濃濃的河南口音,隊長一聽口音就把眉毛蹙在一起,他討厭這鄉音,文工團的戰士連普通話都不會說也未免太“寒珍”了點。可沒辦法,三連的兵都是山東河南河北四川的,農村兵占了絕大多數。張富友利落地卸下武裝帶,脫去軍褂挽起褲腿,最後把綠球鞋一甩,朝手心嘩了一口唾沫,一憋氣翻了四個虎跳,利落地又走了兩個小翻。隊長問:“你跟誰學的翻跟頭?”張富友說:“俺是縣上劇團的。”當著這麽多人說話,張富友既興奮又緊張,十指尖兒悄悄地在抖動。其實他說了瞎話,他爹是劇團的,由於翻跟頭折過腰。他太想去軍區了,覺得去了軍區就如同登上天堂。

文工團團長劉喜祿被感動了,文工團要有張富友這樣的戰士,就會無堅不克無往不勝。他轉過臉,對三連長說:“我把小張帶走了。”三連長被冷落多時,他看到一個文工團隊長在隊列前發號施令就一直咬著後槽牙。張富友熱情而又嫻熟的跟頭使三連長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想到老實巴交的張富友會這樣表現自己。他特別偏愛張富友,除了能投彈七十米以外,他看中張富友的憨厚。他把張富友當做自己的影子去誇耀,沒想到影子與身子分了家。三連長喊著:“張富友,你別不知天高地厚,老實在三連待著吧。”張富友早已激動起來,他根本聽不出來三連長的弦外之音,傻乎乎地立正回答:“報告連長,我翻跟頭沒問題,您放心,絕不會給三連出醜。走到哪裏紅到哪裏,永做革命的螺絲釘!”別看他憨,這一套倒蠻熟。三連長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他覺得青澀的張富友圓滑了。隊長樂了,他對我和張富友揮揮手說:“快,準備行李跟我去北示。

吉普車發動了,屁股後頭噴著白霧。三連長緊緊地攥住張富友的手,語調冷峻地叮囑;“不行你就回來,別硬挺。”車開走了,過了好一會兒,值班排長才低低地對三連長說:“連長,解散吧,該吃早飯了。”三連長茫然地點點頭,自言自語:“富友毀了。”這句話說中了,張富友一走便踏上了荊棘叢生的絕路。在文工團,我和他成了好朋友,無話不談。我娘來部隊看我,張富友隔三差五晚上過來,按照他河南老家的做法給我娘燙腳,細致得連我娘的腳趾頭都要擦幹淨。我娘喜歡他,非要認他做幹兒子。後來張富友在樣板戲的舞台上翻跟頭,摔斷了後腰,落了個終身殘廢。

秋末冬初,我娘實在不放心我,不知道我在地震後怎麽樣了,再次來北京看我。在北京站坐地鐵時,偏偏趕上地鐵出故障,一等就是一個多鍾頭。聽人議論,說有人在前門自殺了。我娘聽了臉色很不好,說:“你爹剛恢複了局長職務,本是件好事。可你爹一好,我就倒黴。這次坐地鐵,不是好兆頭,我恐怕凶多吉少。”在五棵鬆站,我和娘下了車。從地鐵走到地麵陽光明媚,一片片的菜地綠油油的,當天黃昏,我娘突然不行了,摸不到脈搏,被送進附近301醫院搶救。大夫把我叫出急診室,說:“你母親生命有危險,做後事準備吧。”我眼前陡然一黑,膝蓋骨一軟撲通就跪下了,淚眼模糊地說:“大夫,讓我死吧,無論如何我娘得活呀。她老人家為看我才這樣的。”大夫頓時火了,對我喊著:“你快站起來,還像個軍人嗎?”我拍了加急電報。晚上我守在娘的床前,迷迷糊糊地夢見了瞎老廣。他背著三弦,一副雲遊四方的神態,他對我說:“信則有,不信則無。”我說:“我不信我娘會死,我不信!”瞎老廣彈著三弦,笑著說:“那好,不信則無,那就是沒有。”

我爹和哥兒仁都來了,外邊下著蒙蒙細雨,一家人守候在病床前。我娘一直昏迷不醒。我爹坐在我娘的身旁,低著腦袋,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護士嫌我們礙事兒,把我們轟到急診室外。一家人擠坐在長椅上,誰也不說話。我爹先開口說:“你娘不行了,把你娘運回牛具村吧,跟你奶奶埋在一塊兒。”我爹話聲未落,大哥站起來惡狠狠地說:“老四呀,你怎麽把娘弄的?娘走的時候還好好著呢,到了你這兒就完了,她老人家這輩子容易嗎!”一向內斂的二哥也虎著臉說:“娘要有個三長兩短,一定饒不了你。”我站起來紅著臉辯解:“娘沒有死,她根本死不了!”此時,我腦子裏咬定一個信念,一直在心裏默頌著。

晚上,爹把我們全打發走,他執意要守著我娘。天亮了,我來替我爹。見他躺在長椅上,枕著布鞋,蜷著身子睡著了。我喉頭一熱,哽咽了半天。三天後的早晨,雨停了,窗外掛著一道長虹,我娘驟然間醒過來了。她不慌不忙地望著我們,咧開嘴唇笑了:“我死了沒有?”全家人異口同聲地回答:“沒有。”我娘攏了攏散在額前的頭發喃喃著:“你們總是怪罪老四了,我這病沒老四的事聽完這話,我的眼淚滾滿兩腮。我娘說著又笑了。“我夢見你姥姥了,”她說,“你那麽早幹啥來,還不趕快給我滾回去!”

命運的信息原來就儲存在信念中。

我娘從301醫院轉到小西天附近的262醫院,一住就是八個月。這八個月,我經曆了一輩子也忘不掉的初戀,真正驚心動魄的初戀。我愛上了一個叫柳小草的姑娘,她是我娘鄰床趙阿姨的女兒。她個子很高,身材猶如一翠竹,額頭也很寬,瞳仁很清晰,瓜子臉,胸脯豐滿得像是起伏的山巒。那時小草很喜歡攝影,她有一架照相機,比較高級的那種,她教我怎麽調光圈和聚焦。我當時不想學,小草說:“這以後會成為你的飯碗,你不能靠彈三弦為生。”果然,我以後成了攝影記者,照相機成了我的職業工具。

那次我生病了,脖子上長了一個瘤,到醫院看望我娘的時候,順便讓護士看了看。護士說馬上要手術切掉,要不然會癌變的。我娘聽了很害怕,就讓我去做手術,我有些發糙,我娘喊了一嗓子:“我怎麽有你這麽窩囊的兒子,動手術又不是割你的腦袋我自己到門診去看,門診亂嘈嘈的,剛一進去我腦袋就懵了,醫院好大呀!看哪都是走廊都是門。我像個沒頭的蒼蠅,在樓裏東看看西望望,怎麽也找不到自己要去的科室。正在為難的當口,我竟然看到了小草,她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蹦蹦跳跳地走近我,興奮的表情湧到了臉上,眼睫毛忽閃忽閃,一下子跑到我麵前激動地說:“你幹什麽來了?”我不好意思地告訴她:“找不到看病的科室了。”她接過我手裏的病例掃了一眼,就對我說:“我看看你脖子上的粉瘤厲害嗎?疼嗎?”我搖了搖頭,她拉了我一下手,對我輕輕地說:“你就跟著我走吧。”然後,她輕車熟路地把我帶到要去的科,指了指:“你進去吧。”我勉強笑了一下,心裏很想讓她留下來陪陪我,但又礙於自己男子漢的麵子,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被我咽了回去。

她邁著輕盈的腳步離開了,走出幾米遠,突然回頭對我一笑:“一會兒手術不許哭鼻子呀。”說完,她笑著就跑遠了。

我進了手術室,隻有一名醫生和一名護士,他們給我做好手術準備,讓我躺到病**打好麻藥,開始手術了。也許麻藥的藥剤量不夠,手術刀剛一劃開皮肉,我立馬感到了疼痛。我躺在手術**,一邊忍受著疼痛,J邊思念我娘。想著冷汗不停地冒出,我兩手死死地抓著床單一聲不吭。好不容易手術做完了,醫生給我包紮好刀口,招呼我可以下床了。我不情願地問:“我是不是得住院呀?”醫生頭也不抬地冷冷地回答:“這種小手術不用住院,開一些消炎藥,休息幾天就好了。”我委屈地取了藥,慢慢回到了病室,我娘問我:“怎麽樣了?”我就說疼,我娘笑了,說:“廢話,動手術能不疼嗎?”我在那不走,我娘知道我等小草,就告訴我:“小草早走了。”

回到部隊,當天晚上就開始發燒說胡話,足足過了半個月才好。

半個月後,我再去醫院看到小草,她看著我嗔怪道:“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不能天天都是我伺候你母親吧?”我不好意思地紅了臉,說:“那你能成為我的女朋友嗎?”小草戳了我一下,轉身走了。

小草每天下班後去262醫院伺候她媽,她因為喜歡我,就把對我的感情用來伺候我娘。為我娘洗腳,甚至為她擦身子。有時,我娘尿尿不方便,她還給接尿、掏大便。我娘愛吃西紅柿,那時已經入冬了,買不到西紅柿。小草跑到郊區,找到大棚裏拎出一兜發青的西紅柿。菜農叮囑她,這東西不能馬上吃,要在溫水裏泡泡。小草回家,在洗臉盆裏倒上溫水,把西紅柿泡上。她這人癡心,時不時用手去試溫度,隻要涼一點兒就立馬續上熱水,三個多小時沒有停歇。她捧著軟軟的西紅柿送給我娘,我娘躺的時間長,脊梁的背後要起褥瘡。大夫叮囑,得經常按摩,不活動就麻煩了。小草用那白皙的刀、手,天天幫我娘按摩後背,直到大夫張口說行了。她給我娘洗腳,那雙柔軟的小手把我娘的腳趾頭都摸遍To她給我娘洗衣服,包括褲衩背心都熨得整整齊齊。她給我娘梳頭,極為精心,一根一根地梳好。她給我娘削蘋果,切成一塊一塊的,像喝咖啡用的方糖。我娘死活要認小草做自己的幹閨女,小草張口就甜甜地喊了一聲“媽”!美得我娘樂嗬嗬的,拉著她挨病房轉,不管認識不認識,就跟人家說:“這是我親閨女。”我娘對我講,小草這閨女好命,我看中她了,一準能找個好女婿。

晚上,我送小草回家,我喜滋滋地把我娘的話告訴她,然後,沒敢親她的嘴,而是碰了一下她寬廣的額頭。小草樂了,攥著我的手說:“什麽命我都不在乎,找一個好愛人我最在乎。”

那天晚上,小草給我和我娘照了一張相,我依偎在娘的懷抱裏,一臉的幸福。我想和娘與小草合影,找了幾個人都說不會照,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吹噓照相技術很好。我和小草坐在我娘的**,我娘在中間樂得麵如春風。可到了轉天.天就塌下來了。我爹領著賈阿姨和盼盼到北京看望我娘。賈阿姨和我娘談得熱火朝天,我爹在一旁樂嗬嗬地聽,也不插話。我仔細地觀察著盼盼,一晃她長大了,成了大姑娘,長得不如小時候好看,隻是眼睫毛還那麽長,眼睛還是那麽大大的。盼盼很傲氣,衝我點點頭,就不再理我,裝得像個律師,一本正經地聽老人聊天。我觀察到娘看盼盼的眼神是那麽熱烈,我感到不妙。我娘對我說:“你帶著盼盼到醫院外麵走走,我們大人說點話。”我看看盼盼,她站起身。我們兩人走出醫院,在小西天的商場閑逛。我問盼盼是“學大氣了?”盼盼說:“是你先不理我的,哪有女孩子主動的。”我笑了:“你那麽矯情。”盼盼說:“我口渴了,你給我買瓶汽水。”我去買汽水,在人群中我突然看到小草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她手裏拎著一兜子荔枝,肯定是給我娘買的。我想走過去,小草卻消失在商場門口,我心裏空****的。

我和盼盼一路無話,走進病房。我娘一臉的笑容,指著盼盼對賈阿姨說:“盼盼比老四小兩歲吧?”我爹插話說:“盼盼屬羊,老四屬蛇。”我娘拍了下手:“那好,我做媒,盼盼和小四兒定好日子就訂婚,你們看行不?”賈阿姨看了一眼我爹W我爹裝聾作啞。賈阿姨就笑嗬嗬地說:“老嫂子說話了,哪有行不行的理兒賈阿姨說話時很開心,我聽著猶如晴天霹靂,我看見盼盼很平靜,嘴角拉出一絲笑席。我的終身大事就在他們談笑風生之間定了乾坤,我的腦袋一片空白,連我爹領著賈阿姨和盼盼什麽時候走的都全然不知。

小草像中了魔似的,她把我叫到八一湖,也就是現在的玉淵潭。八一湖碧波**漾,清風吹來,攪得平靜的湖水泛起漣漪,野花在細浪中起舞,被拍到堤岸上。垂柳依依,像無數隻手臂輕拂著茂密的青草。我有些發燒,額頭出現了紅暈,我囁嚅地說:“我跟她沒什麽關係。”我跟不上小草的步子。小草揀了個清靜的地方收住腳,她慢慢地回過頭,緩緩走近已經心驚膽戰的我,臉幾乎碰到了我的鼻尖,一股女性特有的氣浪襲來。

“你覺得我好看嗎?”小草鎮定地問。我的心髒快要蹦出來了,我詫異地問:“你今天是怎麽了?”小草突然冋:“我漂亮不漂亮?”我沒經曆過這個,支吾著說:“當然了。”小草緊緊地抱住呆如木雞的我,說:“我要馬上嫁給你!”我覺得有嘴說不出話、有勁使不出來。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就這麽靠在我的懷裏,盡管那隻不過是幾尺的胸,對我來說,那就是一座硬硬的山,一棵挺挺的樹,一片浩浩的海。我平生第一次說“我愛你”這樣的俗話和傻話。

日頭偏西,星鬥移空。小草信誓旦旦地說:“你回去馬上告訴你娘,我跟你好了。”小草躺在草叢上,雙臂做枕頭,風把她身上的曲線吹得淋漓盡致。我沒敢多說話,我知道我不能違背娘的“旨意”,可我希望小草的身體別離開,肉體之間的連接是那麽令人戰栗。我看著自己的手狠狠拔著青草,捋了一撮又一撮的。小草說:“我知道你為難,我要你選擇愛情。”她親吻了我,我的臉頓時燒起來,像是遠處的'落日,純粹的紅,紅得一點暈色都沒有。

在醫院,我不顧一切地站在娘的麵前,問:“你知道我和小草在談戀愛,你為什麽又讓我和盼盼好?你為什麽這樣做?”我不管一屋子的病人,有生以來頭一次鬥膽朝我娘吼著哭著鬧著。在此之前,我娘是我生命中的“活佛”。

“小草這閨女的確不錯,但你和盼盼在一起才是緣分,懂嗎?”我娘不管我的暴躁,穩穩當當說著。我娘說話的時候,小草從外麵走了進來,手裏拎著一兜荔枝。

夜裏,風怎麽也吹不散那漫天的霧,-輛卡車與一輛公共汽車在霧裏相撞。我把小草輕輕地摟在懷裏,兩人在霧夜裏如迷航的小舟,毫無目標地走著。

小草問:“你娘回絕了我?”我點點頭。小草問:“那你告訴我,在商場那姑娘是誰?”我敷衍著:“我的親戚。”小草疑惑地說:“我感覺不是。”我親吻了小草一說,“不管她是誰,我権昭禰說的,我就読樫你!”我狠心咬破了嘴唇,決心要抗命。不是都講信則靈,不信則無嗎?我就是不信!非柳小草我不娶,我親娘親姥姥也擋不住。小草被我的情緒打動,她始終依偎著我,我感覺她豐滿的胸脯在我懷裏澎湃著。

“嘖!”後麵一輛自行車沒刹住閘,把我撞倒了。我的後腰好像裂了一樣,慘叫了一聲,當場就暈過去了。

我從醫院出來不久,看到我和娘與小草的合影,照片上隻有我和娘,小草隻露出了一個肩膀,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氣憤地找到那個照相的,和他大吵了一頓,說:“你把我的幸福給毀了!你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那個照相的也火了,說:“好心好意給你照相,沒有小草就沒有吧,你鬧什麽?要不我給你們重照,再照不到你那女朋友,你就把我殺嘍!”我哭了,說:“再也沒機會了。”我娘不吃飯了,我怎麽勸也不行。她說:“我說出讓你和盼盼定親,你就得聽我的,。你不聽,我就不吃飯。”我把娘決定的事情告訴小草。小草愣住了,矗問我:“你是什麽意思?”我支吾著:“我被撞得腰在劇烈地疼痛,我的心也在抽搐。想來思去,不能違背娘的意誌,我被撞了就是對我的懲罰。”小草氣惱地說:“你娘到底給了你什麽,讓你跟我分手你就分手,你就這麽俯首聽命。在八一湖你答應我的,你是男人,你不能說了不算!”

我說:“我娘給了我生命。”

小草蔑視我,說:“你有了生命,沒有了愛情,那生命還算是生命嗎?”

深冬,在我複員離開北京時,我給小草家打了個電話,她父親是總參後勤部的一個團級協理員。我說:“我要複員了,後天就走。”小草冷冷地說:“走就走吧,權當我們不認識。”我乞求道:“我特別想見你。”小草冷冷地說:“還有意思嗎?”我羞愧地說:“你不想見就算了。”小草沉沉地應下了,說:“來吧。”

她家在北太平莊住,那是一個夜晚,我到她家時,她已站在門口等有我父親戰友的兒子,我怕你們見麵誰都別扭。”我憤慨地說蕾“你那麽快就有新歡了?”小草怒斥我,“你根本沒資格說這話。”我沒說話,好像有人狠狠地扇了我一嘴巴,臉上火辣辣地疼。小草緩和了口氣,眼神有了猶豫,對我說:“我送送你吧。”

於是我們步行,從她家北太平莊一直走到了西單,足有十幾裏地。那天特別的冷*她穿著棉猴,隻露著兩隻眼睛,就這眼睛,燙得我的臉頰通紅。夜深了,馬路上沒有幾個行人,風卷著口哨劃過清冷的夜空。小草握著我的手說:“分手了就不要再聯係了,給彼此留個感情空間。”我的嗓子眼發酸,什麽話也沒有。憋了好一會兒,我才說:“你能不能再親親我。”小草說:“不能,我親了你隻能讓我更恨你。”我央求著,因為每次都是小草先犯性子,撅起小嘴生氣,我就好言哄著她。小草曾經對我說過:“我喜歡你寵我的感覺,很愜意。”我固執地說:“你不讓我親你,我就給你跪下,讓大家都看。”小草冷笑著說:“那你跪下。”我看周圍沒人就單腿跪下,沒料到我這麽一跪,周圍一下子圍滿了看熱鬧的人,盡管夜深了,冷風瑟瑟。我跪了好一會兒,小草依然板著臉,旁邊有位大爺替我說話:“沒見過你這樣狠心的女人,男人都對你這樣T,你怎麽跟木樁子一樣啊。”小草看看大爺,把我扶起來,踮起了腳尖兒,在我的臉頰上舔了舔,在我的嘴唇上沾了沾。忽然,她淚如雨下,兩條胳膊纏緊我的後腰,一字一頓地對我說:“我永遠咒你母親,也咒你,你會讓我一生不能安靜。”

周圍的人漸漸散開,唯獨那位大爺還在那兒看著,小草說:“大爺,您不冷啊?”

雖然我後來當了攝影記者,又喜歡小說,成了作家,但當時我的感覺還很傳統,對小草的話捕捉不到真諦。我麻木地望著她,她悲切地對我說:“生和死是朋友,生的偉大,死的就光榮。你讓我生,我感到女人的魅力;你又叫我死,也讓我感到女人的悲哀。”

在告別的時候,小草突然讓我伸出手,她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內衣裏,我摸到了那山巒,那飽滿的山巒顫抖著,我的手被山巒所震動。我呆若木雞,我眼巴巴地看著小草鑽進回家的末班車,汽車屁股冒著一縷縷的青煙消逝在夜色裏。

十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護國寺的胡同口遇到了小草的妹妹,她的妹妹和一個男人要去人民劇院看戲。我和小草好的時候,她妹妹還在上中學。是她先認出了我,便徑直走了過來。她不喊我,而是歪著腦袋看我,把我看得不知所措。我也逐漸認出是小草的妹妹,便急忙上前詢問她姐姐的情況。她妹妹說:“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你在精神上蹂蹣我姐姐,我姐夫在肉體上蹂蹣我姐姐,弄得我姐姐欲活不快,欲死不能。“說完,她狠狠地吒了我一口,拉著那個男人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