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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意識到也好,沒意識到也罷,人生就像一條長長的鎖鏈,環環相連,一環扣一環。不管你承認不承認,一個人的每時每刻和每天的事事處處,來去聚散,都是人生鎖鏈上不斷延續的一個又一個相同或不相同的鏈環。

我5歲時,全家由市政府宿舍搬到了吳家窯大街四號樓大院。這個大院由兩座四層樓組成,所住的大都是局長和副局長。一號樓大院是市委領導,二號樓大院是市政府領導,三號樓大院是各區政府領導,四號樓大院是市各局領導。每個大院級別不一樣,環境就不一樣。四號樓大院的院子大,樓房質量遠遠不如一號和二號。可能這些幹部從農村來的緣故,樓中間的院子裏種滿了莊稼。我爸爸種了一片玉米,高高的,棒子碩大,黃昏時在夕陽中顯得格外挺拔。也有種高粱的,穗子紅紅的,風一吹動,像是小時候戴的紅領巾,一飄一飄的。那時院子裏的人與人關係特別融洽,大院的氛圍跟鄉下村子差不多。鄰居們見麵都打招呼,孩子之間也如同親兄妹。夥伴們一起上學,晚上若是還沒有回家,父母也不用惦念,一準是在哪家留下吃飯了。

我家三樓上是大詩人艾青的前妻,我稱呼她阿姨,喊起來挺浪漫。阿姨在文化局任個閑職,享受副局級的待遇。她兩個孩子圭圭和梅梅,中午沒人照看,就在我家吃,然後每月一結賬。阿姨出手很大方,我娘哪回都不好意思去接錢。我娘是從農村出來的,擺上桌的也僅是窩頭熬白菜什麽的,炒菜時,放的油就是手心那麽一點兒。最後是棒子麵粥,那時能吃上白麵饅頭就相當不錯了。在我印象裏,我們就像一家人,我們吃什麽他們也吃什麽,吃著照樣也挺香。我嘴饞,阿姨帶我去了一趟小白樓起士林,吃了頓西餐。當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富麗堂皇的餐廳,吃著炸豬排和罐嫻雞時就覺得上了天堂,到現在都能回味起嘴角的餘香。吃完西餐,我發誓長大要帶我娘去吃,她太苦了,這輩子沒吃過什麽好的。

我從北京部隊複員回來後的第二天,就帶我娘去了趟起士林,要了一桌子菜。我娘使不慣刀子叉子,就向服務員要筷子,服務員還真的找到了一雙。我娘玩兒命地咀嚼著半生不熟的牛肉,氣呼呼地對服務員說:“你就不興把牛肉燉熟了?”看著我娘這樣子,我心裏很難受。吃完算賬時,結了四十多塊錢。我娘心疼了,跺著腳吼道:“我屁也沒吃上,咋要我兒子那麽多錢啊?這不跟攔路搶劫一樣嗎?”

我看樓下劉阿姨家總吃饅頭,就愛上那兒去蹭。劉阿姨的丈夫是正局長,就一個閨女,生活比較富裕。她的閨女叫小青,比我小好幾歲,長得也很俊,就是黑了些。我曾經天真地對我娘說:“我跟劉阿姨的閨女小青成家吧,多好啊!天天吃得飽。”有一回我吃完以後,對劉阿姨謙恭地說:“真好吃,你要了我,給你當女婿吧。”劉阿姨聽了咯咯地樂,對她丈夫說:“老四這孩子實在,就留下吧。”我回家不敢對娘說到劉阿姨家吃饅頭去了,就硬去啃窩頭,吃撐了就在四號樓大院裏瘋跑。我娘哪回看到我在院子裏瘋跑,就曉得我吃了劉阿姨的饅頭,她就悄悄在陽台上抹淚,然後喊著我的名字:“老四,回來吧!”尖聲而淒厲,喊聲在殘陽的風中時隱時現,整個四號樓大院都聽得到。我就躲在茂盛的高粱地裏,在葉子的縫隙中看我娘那枯枝般的身影,聽那無怨無悔的呼喊。

“**”時,四號樓大院貼滿了大字報,幾乎每個人都沒能逃脫那場厄運。有兩個副局長跳樓自殺了,一個正局長從樓頂跳下來沒死,摔斷了雙腿,被人五花大綁地抬走了,這個正局長就是劉阿姨的丈夫。我娘去看望劉阿姨,拿岀三十塊錢,說:“你家正缺錢,這也是老四吃你們家饅頭的錢。”劉阿姨緊張地看著周圍,嘴唇青紫著,顫抖著問:“你怎麽還敢上我家來,別人躲都躲不及呢!”我娘大聲說:“我是貧農,誰敢把我怎麽樣!誰欺負我,是男人就沒雞巴,是女人就沒奶子。”劉阿姨受過洋文化的熏陶,激動時就抱住我娘。我娘推開她說:“隻有我爺們兒才能抱我呢。”劉阿姨陪著她丈夫挨鬥,我娘就把小青接到家裏和我—起玩兒。

後來,我從部隊複員回來,曾經去找劉阿姨,其實是想看看她的閨女長大了沒有。終於看到了那個小女孩小青,已經從師範大學畢業了,沒有變白,但依舊那麽漂亮、那麽開朗,說起話來總是甜甜地微笑著。

劉阿姨高興地對我說:“我女兒交了一個朋友,很帥,是個電子工程師。”我聽完後很失望,走的時候小青主動送我出來,我看著她黝黑的頭發,很想上前撫摸一下,我說:“你怎麽不等我呢?”她莫名其妙地看著我,說:“等你什麽?你以前跟我說過什麽嗎?”我開玩笑地問她:“知道我為什麽那麽白嗎?我是吃著你們家饅頭長大的,我吃你們家饅頭的時候就想和你好了。”小青咯咯地笑著,那豐滿的胸脯一起一伏,她說:"我吃饅頭比你多,怎麽也不像你那麽白呢?”我勸小青說,結婚可不是那麽簡單,男人漂亮不等於是兩個人有了愛情。小青依舊笑著說:“你像個牧師,總是想布道。”

看著別人家遭殃,起初我爹沒事,我娘還覺得幸運。但是很快,有關我爹的大字報就多起來,說他是漢奸,因為他被日本人捉進去五次,都被釋放出來,後來我爹就被革職了。批鬥他時,我曾經和三哥擠在下麵偷偷地看。

人家問他:“你怎麽能活著出來?”我爹梗著脖子回答:“我怎麽就不能活著出來!”台上台下一片打倒的口號,人家又問:“你應該像渣滓洞的烈士一樣英勇犧牲。”我爹理直氣壯地說:“渣滓洞也有人活著出來。”我看見有人在我爹身後踹了他一腳,他晃悠了一下,但還是挺立著。

我爹回家後天天不說話,見我們也不搭理。有一次,我娘從他的枕頭底下搜出了一根繩子。我娘給了他一個嘴巴,說:“你是不是想吊死,要死現在就死去。”我爹惱火地回敬了我娘一個嘴巴:“你他媽敢打我,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打我,反了!”我娘咬牙切齒地說:“日本鬼子那麽折磨你,把你小子身上揍的哪哪都是爛肉,你都挺過來了。現在讓人貼了兩張破報紙,你就尋死覓活的。”我爹紅著眼睛說:“我不怕日本鬼子折磨我,我就怕自己人折騰自己人。我不是漢奸,我他媽的冤枉!”我娘把我爹強拽到陽台上,指著滿大院雪花般的大字報喊:“誰不冤枉,就你一個嗎?”我爹瞅著大院,捂著腦袋嗚嗚地哭起來,說:“我混上局長多不容易,怎麽說給我抹下來就抹下來。”我娘兩手叉著腰,說:“我當初怎麽嫁給你這麽一個窩囊廢……”

在我家四樓上住著大作家鮑昌,那時他也正落難。我和他的小兒子飽光滿很要好,沒功課上就常到他家。鮑昌家的書櫃一排排的,桌子上也都擺滿了書。我崇拜地問光滿:“你爸爸是幹什麽的?”他說:“作家。”我說:“什麽是作家?”他神秘地講:“就是瞎編。”

我去他家時就愛翻書,有的不懂,有的剛能看出模樣。我也模仿鮑昌寫作的神態,寫些幼稚的文章拿給鮑光滿看,央求轉給他爸爸指點。光滿嚴肅地對我說:“我爸爸瞎編倒黴,你別再跟著陷進去。”

鮑昌愛拉個京胡,哼一段京劇,聊以**。我也湊熱鬧聽,趁鮑昌不在,鬥膽從牆上取下京胡學著拉上一段。可能受我爹彈三弦的遺傳,沒想到我三下五除二就學會了拉京胡,後來去了部隊文工團,我竟然也坐在伴奏席上,抖著京胡弓子在那瀟灑。可光滿怎麽學也不行,拉著就跟鋸鋸一樣刺耳兒,為這個總遭受鮑昌的奚落。鮑昌倒黴時,見誰都低著頭,我娘看見他總叨叨:“你是好人,你肯定會沒事的。”翻來覆去就這麽一句話,鮑昌每回都跟雞啄米似的點頭,有時候眼裏會閃出淚花。我娘最見不得別人哭,誰哭就陪誰抹眼淚。

後來鮑昌調到北京,當了中國作協的書記。我去看他,他馬上提起我娘,說你母親反複那幾句就是激勵他活著,給他一個希望,說將來有機會好好寫寫老人家。鮑昌送我好多書,興奮地說:“老人家評價我是好人,讓我知道我這個人的分量。”

鮑昌在最得意時患癌症去世了,誰都說他死得早。他死後,他兒子鮑光滿突然倒成了作家,到處發表小說,好像他父親把所有的才氣全當遺產留給了他小子。有時,我到北京找他他竟然也有了好幾排的書櫃,也坐在鮑昌坐過的椅子上,深沉地望著窗外。牆上也掛著一把京胡,像鮑昌再世似的。我說:“你小子就別裝了,你那京胡趁早取下來,你這輩子也趕不上我。”

在我家斜對過的四樓,住著莎莎,他父親是老革命,母親是前蘇聯人。莎莎比我大一歲,很聰明。我們總是一起去水上公園玩,偷鐵絲網裏的果子吃,也常被人家逮住。人家一看他藍眼珠大鼻子的樣子,就嚴加審問。這時,我們總把莎莎供出來,說他母親是蘇聯人,對方階級鬥爭的弦丿L就立馬繃緊,這樣我們容易逃脫處罰,隻是莎莎要受比我們更多的折磨。如果說我娘有什麽錯的話,那就是對莎莎太刁難。她說:“老四,你別跟這蘇聯特務玩兒,洋毛子不是什麽好鳥。”莎莎一找我,我娘就趕人家走。莎莎不走,我娘就把派出所的人喊來,將莎莎像揪壞蛋似的拎走。我不明白她為什麽對別人都那麽善良,對莎莎卻那麽狠毒。

幾年前,我聽說莎莎因犯事判刑,出獄後生活拮據,娶了個農村老婆,人長相一般,還算賢惠。他開了個簡陋的租書亭。後來,我找到他,見他蒼老了許多,置身在屁股大的小亭子裏,身前身後都是書籍。他說掙的錢勉強夠一家人活了,他要去俄羅斯找親戚,做買賣。我們聊天聊到我娘,莎莎說:“你母親後來是居委會主任,我這個租書亭還是她專門批的呢。你母親說,’給莎莎一口飯吧,他爸爸媽媽都死了,殺人不過頭點地。蘇聯人也是人,鬧不好還成朋友呢。'”莎莎說著,眼眶濕潤了。我問莎莎:“你不恨我娘?”莎莎望著我,深沉地說:“你母親沒文化,她就是簡單地認為中國人可以寬恕,而蘇聯人一定是特務。她該愛的一定愛,該恨的也一定會恨。”

去年,我又聽說,莎莎去俄羅斯做買賣大虧了一筆,債主找上了門,莎莎無奈偷偷地跑了,連公安局也在通緝他。有人說他給家裏寫過一封信,說還活著,請放心雲雲。那位農村老婆見信後就是哭,帶著一個半洋不洋的孩子幽靈般地閑逛。沒多久,我聽說那個農村老婆被出租汽車撞死了,那個半洋不洋的孩子由居委會大娘們看著,時常說一串流暢的俄語,嚇得大娘們手腳發顫,說:“這別碰見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