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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故事寫到這裏,就一定要寫我的舅舅,他跟我娘和我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追溯北京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9號的曆史,最早開始在那兒住的應該是我小姨一家,我的姨父做洋布買賣,生意還算看得過眼。

後來,隨著我姥姥的介入,她老人家偏袒兒子,讓我小姨在小院裏留了兩間南房。我舅舅開始從河北省的深澤縣走進北京的下堂子胡同,他為人很機靈,做鍾表生意逐漸興旺發達,也導致我姨一家的衰敗,我姨父後來對我小姨抱怨說:“我本來好好的,你們張家一來就全亂套。

我上中學的時候,常來下堂子胡同9號。姨家的表哥喜歡養鴿子,我跟著他跑到八達嶺長城去放鴿子,然後跑回下堂子胡同9號等待著體驗鴿子回來時那一刹那的喜悅。舅舅家的表哥愛玩錄音機,常把我說的笑話錄下來,然後重放,我們在重放中尋找著生活的快樂。我和兩個表哥都很好,但他們之間見麵很客氣,誰也不跟誰熱乎,就是因為小姨和舅舅的矛盾。我娘總來為小姨和舅舅調解。當麵說得好好的,我娘前腳一走,兩個人就劍拔弩張。為此我娘很生氣,說:“我就不明白了,親姐弟有什麽過不去的。不都是從一個娘的褲襠裏鑽出來的嗎?”那次我娘到北京來看我,就沒理睬他們。後來,小姨和舅舅分頭都到醫院去看望我娘。我娘叨叨完這個又叨叨那個。

後來,我了解清楚了。那就是我爹在北平搞地下工作的那幾年,究竟是姨父養活了下堂子胡同9號,還是舅舅養活了下堂子胡同9號。我爹有回火了,拍著桌子喊著:“是共產黨養活了下堂子胡同9號!要不是我護著,都得完蛋嘍。”

記得一個大半夜,我舅舅唯一的兒子,我的表哥從北京給我打來電話,說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這一帶要拆,讓我無論如何回去一趟,留點兒資料。那時,我已經到了報社當攝影記者。照相機成了我觀察生活的有趣工具,幾張反映平民生活的黑白片還在全國專業賽中拿了獎,我也成了小有名氣的攝影家。接完電話,我就趕緊準備攝像機,這樣才能把下堂子胡同最後的情景完整地拍攝下來,這是我家族以及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資料。於是我找來攝像機,迫不及待地趕到了北京,作最後一次忠實的記錄。

我的舅舅先前是做學徒,學修鍾表,掌握了一門手藝以後就開始經營,成為一個地道的鍾表經銷商。北京前門有一幢三層小樓就是他的產業,解放前那兒曾經是一家著名的鍾表鋪,生意很是興旺,大老板就是我舅舅。由於舅舅是鍾表商,所以,我家親戚手腕子上戴的表都是舅舅提供的。尤其我娘那塊表最為貴重,是瑞士大英格,金殼的,據說當時值五百塊大洋。可惜,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我爹拉扯一大家子不容易,我娘為了全家人的生計,兩百元人民幣把大英格表悄悄給典當了。我手上是一塊小英格,銀殼的。這是舅舅在我剛出生時主動送給我的,當時正趕上國家公私合營,舅舅對我娘哭著說:“姐姐,我用心血經營的鍾表鋪完了,這塊小表就留給我外甥吧。”那塊精致的小英格表我一直戴著,到現在依然走得很準。舅舅對我這麽忠於他送的禮物,心懷感激,對我從來都高看一眼。他後來得知我娘把手表典當了,很是傷心。他對我說那每一塊手表都是他的血汗史,賣一塊表就是賣他的一塊肉。

我爹是1944年去的下堂子胡同,一直住到北平和平解放。當時他的身份是賣洋布的商人,跟我姨父做買賣,可實際上是黨的地下工作者。我爹總跟我說起這段傳奇經曆,說他曾經是北京地下工作的總頭目劉仁的部下,我總是不屑地問他:“你認識劉仁嗎,人家劉仁知道你嗎?”我爹對我的不屑一直耿耿於懷,後來他終於找到了證據。

那天,他拿來一本北京革命曆史資料編輯室編輯的書,上麵有一個北京地下黨的名單。這個名單若是在解放前讓日本人或者傅作義的部下得到,那麽北京的地下黨將被一網打盡。我在名單的最後,找到景山後門小組這個組織,組長是龐有信,組員有李欣。我對爹疑惑地說:“您不是李小麥嗎,這個李欣是您嗎?”我爹生氣地說:“你他媽渾蛋,李小麥就是李欣,在北京搞地下工作的就我一個李欣。”

我曾好奇地問過舅舅:“您當時是一個鍾表商,怎麽會參加地下黨呢?”舅舅歎口氣說:“你父親到北京搞地工,他沒地方開展工作,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就想到了我。於是,他就想發展我。開始我沒答應,說,’國民黨和共產黨我都不入,我就賺錢。’你父親那時很窮,連一件像樣的大褂兒都沒有。他對我央告,說,’你怎麽也得找個地方讓我住啊!'我看你父親實在可憐,就把下堂子胡同9號讓他住,那是我用人們住的房子。你父親就把那兒當成了搞地下工作的一個暗點兒,把我那的兩個用人都發展成了共產黨。後來,日本人投降了,我覺得國民黨太腐敗,就聽你父親的話,加入了共產黨。你父親這人最沒良心,缺錢了就知道向我伸手要。他在北京搞地工,共產黨沒給他多少經費,倒是我常資助他。其實,當時我是為了你母親。誰讓你母親是我親姐姐呢。可我萬萬沒想到,你父親在**時卻出賣了我。”

我趕到北京,表哥說來接我,卻看不到人影,我就自己坐出租車去下堂子胡同。車到了崇文門花市大街,司機說:“抱歉,哥們兒,你自己走吧,這花市大街堵得根本進不去。”我下車自己走,對大街完全陌生T,兩旁的小平房都給拆得七零八落,接踵而來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新樓。我越走越糊塗,其實我隻有五年沒來這裏,可這裏的變化卻這麽令人吃驚。找著找著,我終於看到下堂子胡同標誌了,因為胡同口有個不起眼的廁所。

我娘曾經說過,找到廁所就等於找到下堂子胡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