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會做生意的卓瑪」

“疑問和思考是孿生兄弟。同父同母同一個鍋裏吃飯長大的孩子,相互眼看著對方的變化越來越大,心裏就會有很多個為什麽——當這個過程被人為剝奪了的時候,成長是不是會先天不足呢?”

楊帥喜歡唱山歌,但偶爾也和我一樣,會說兩句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名言。在他所有撿來的名言裏,這句話留給我的印象最深刻。我們這一代,多是獨生子女,沒法在我們自己的成長過程中,直接感受到不同的個體在完全相同的環境下是如何成長的,所以長大之後,見到某些人、某些事,我們才會沒來由地想: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咋就那麽大呢?

1

一覺睡到自然醒,趴在被窩裏,迷迷瞪瞪地打開手機,打算看看時間,一條短信卻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是古城佬翁發來的,他問我要電子郵箱,說是找到了一些舊資料可以發給我參考。想到人家現在已經在勤奮工作了,自己卻還躺在**,我心裏有些慚愧,趕緊坐起來,用很端正的姿態回短信。我不僅把他需要的東西給了他,還把我的簡介——其中包括我和明珠的關係,全發給了他。

古城佬翁的這個短信,讓我仿佛看見了一片被遺忘的陶片,又仿佛看見了一朵被激流卷進漩渦的格桑花,零散的花瓣正在漩渦中聚向花蕊。

發完短信,我在**又躺了一會兒,望著天花板,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意亂,一首很久以前寫給明珠的詩,突然像岩畫一樣掛在我的眼前——

什麽時候

我開始追逐一個傳說

又一個長夜

我在思念中打坐

我不禮佛

隻想以打坐的姿態

意守我的情感

我渴望著

你把我從蒲團上拉起

那個瞬間

我會睜開雙眼

淚流滿麵

即使是再次想起,這詩依然讓我的眼睛潮濕。我無法遏製地想念明珠,想自己這些天做了些什麽,想自己昨天做了些什麽……

我猛然坐起來,翻身下床,決定要強迫那兩個家夥吃我昨天剩下的蜜棗粥。

可在我川江號子般的吆喝聲裏,他倆才起床,就有車呼嘯著開進了院子。我不看就知道是央金拉姆,搖搖頭:這世道,書上定義的淑女在現實世界太難找了。

“明珠!明珠!”

這倒是第一次,央金拉姆進了蘭花苑不先叫我。

“哎!”明珠正在衛生間刷牙,一聽有人叫,滿嘴牙膏泡泡就跑出來了,“什麽事?”

“你看看,我帶誰過來了?”央金拉姆怕是過於驚喜,聲音都變了調。

“卓瑪……卓瑪!真是你呀?你怎麽來了?你這樣的大忙人,會有時間來看我?”看樣子,明珠的確太意外了,意外得有些失態,雪白的牙膏泡泡都掉到下巴和前襟上了,她都沒顧得上去擦。

“吃驚了吧?我昨晚傍著卓瑪住了一次高級酒店。半夜裏聊天,才知道你們還是親戚,正好她找你有事情,我們吃過早飯就一塊兒來了。你們吃了嗎?我買了牛肉包子。”央金拉姆笑著放下手裏的小包,拎著大布袋往飯廳那邊走。

“明珠,可愛的明珠,沒想到我會來吧?對不起啊,以前每次來成都,全是因為生意,去我姐姐家都是匆匆忙忙的。我帶給你的禮物還喜歡嗎?你爸爸媽媽還好嗎?”卓瑪進了屋,就去擁抱明珠,也不管她臉上幹淨不幹淨。

“他們都好。你先坐著啊,我得去收拾一下,馬上出來。”明珠回到洗漱間沒三秒鍾,又舉著毛巾探頭出來問,“你找我有事情?”

“無事不登三寶殿嘛,當然有事。也不隻是你,還有那兩位,意西尼瑪和楊帥,找他們都有事情。”卓瑪揮揮手,在沙發中間坐下,從隨身的包裏掏出香煙、打火機,不管大家介意不介意,也不問問還有沒有其他人抽煙,就把自己陷進了一團煙霧,“央金拉姆說,你們要去康定自駕遊,方便的話,給我創作一批藏文化味道比較濃鬱的作品吧,畫和照片我都要。”

如果不是她的服裝和臉形輪廓,我絕對不相信眼前這個時尚的女人是藏族人。她的臉上別說高原紅了,就連內地紅都沒有,隻有白,那種邊泡邊打磨、然後衝刷出來的白色,很工藝,但很單薄的白色。

我看看楊帥,楊帥也在看我。

“你們倆說話呀!”央金拉姆還在興奮,邊打開冰箱,邊回頭嗬斥我和楊帥。一轉身,又大叫起來,“你們這兩天在幹嗎?為什麽沒吃東西?”

我注意到,就在央金拉姆大喊大叫的時候,卓瑪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讓卓瑪原本很工藝的臉一下子變得很藝術——那絕對不是一個生意人的眼神!我努力回想著,自己曾經在什麽地方見到過這樣的眼神……

“你們先去感受,回來我再給你們講具體的要求。我今天來,主要是先把定金開給你們。”卓瑪說這話的時候,噴了口煙圈兒,臉上微微地掛著笑容,像在說一件早就決定好了而且現在也不會改變的事情。

我還沒搞清楚狀況,不知道怎麽接這個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想一口回絕,但又怕明珠和央金拉姆不高興,隻好轉彎抹角地說:“我們既然決定去康定,當然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另外,我們昨天晚上已經接了個訂單,你那裏的,怕是沒有時間做。”

卓瑪聽我這樣說,臉上有了一點兒紅暈。她把煙掐了,把煙頭輕輕放進煙缸,然後將雙肘小心地放在茶幾上,左右手十指交叉扣攏,做成一個穩定的三腳架,這才把下巴放到手背上去,看著央金拉姆說:“沒關係,我可以等。”

她說完這話,和央金拉姆一起大笑起來,絲毫不管在她們的笑聲中我有多麽尷尬。

“意西尼瑪,意西尼瑪,我該怎麽說你好啊!沒想到……真沒想到,你果然會這樣說!央金拉姆臨來之前,還和我打賭,要是你不這麽說,她讓我一成的利潤。看來這次的生意,我是虧定了!”卓瑪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可說話的時候,卻還是盡量保持著剛才的姿勢。

從她們一進屋,我就懷疑她們絕不僅僅隻是生意上的往來,聽卓瑪這樣說,我更確信了這一點:如果僅僅隻是生意上的關係,能因為一個玩笑般的打賭而讓利嗎?

楊帥在這個時候,一如既往地堅持他一貫的立場,毫無原則地支持央金拉姆。他一邊幫央金拉姆清理冰箱,一邊回頭對卓瑪說:“你別聽意西尼瑪胡說八道。錢多了又不咬手,幹嗎不掙?他那人,最大的優點,是很謹慎;最大的缺點,也是很謹慎。謹慎是對的,但也要看看麵對的是誰,對不對?在央金拉姆帶來的朋友麵前,用得著那麽謹慎嗎?再說了,我們還沒開工,人家就把錢給了,我們謹慎個什麽?真要謹慎,也該卓瑪謹慎啊。”

明珠洗漱好了出來,坐到卓瑪旁邊,問:“卓瑪,你說吧,是不是央金拉姆怕意西尼瑪沒錢,特邀你合夥扶貧來了?”

“沒有的事兒。”卓瑪伸手拍了拍明珠的肩膀,說,“我承認,她一晚上都在推薦你們,可我也是在網上看了你們的作品,才決定跟你們合作的。還有啊,我擔心意西尼瑪有錢沒錢做什麽?要擔心,也擔心你呀。這次出行,沒找你二叔要讚助吧?”

人家親戚間說話,我們就不好意思在旁邊摻和了。看央金拉姆已經盛了三碗粥,熱了幾個她才買來的包子,抓了一小碟鹹菜擺在飯桌上,我和楊帥並排麵對客廳坐著,準備吃早飯。

“套你的話說,我就是要讚助,也問我的爸爸媽媽要呀,幹嗎問二叔要?你來成都不是先去他們家的嗎?怎麽,沒見到我二叔?來我這裏探口風?”明珠說著說著,嘴上就沒守門的了。聯想起她昨天晚上講的事,我和楊帥相視一笑。

明珠看見我和楊帥在吃飯,也跑過來,在我們對麵坐下,端起我的碗就喝了一口,問:“誰的手藝?”

楊帥用筷子頭指了指我。

“哎呀,意西尼瑪,看不出來,你這個吃糌粑長大的人,熬稀粥也很有一套啊?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還有這麽一手呀?”

我有些得意,長出一口氣,回敬她:“那是,讓你意外的時候以後還多著呢。”

央金拉姆把我們這邊收拾好,又去陪卓瑪。看著她精明能幹的樣子,我心裏熱乎乎的,就像眼看著一本自己喜歡的書被歸類放進了書架。其實,這麽多年我怎麽會不知道央金拉姆對我好呢?隻是我一直就覺得她是我的妹妹。紮西巴雜倒是假設過幾次,他躺在太陽下實在沒什麽可想的時候,就會突然看著遠處的雪山說:“意西尼瑪,你娶央金拉姆吧。你們結婚了,再養個兒子,我的故事就有人聽了……”

不過,從古城回來以後,我明顯感覺到央金拉姆對我和以前不一樣了。不光是對我,她對楊帥和明珠也不一樣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會有類似“書放進書架”的感覺吧?我心裏是疼愛她的,一直希望她能認準那個全心全意愛她的人——比如楊帥。

明珠過來吃飯的時候,央金拉姆帶卓瑪去參觀樓上的工作室。聽到他們的腳步聲上了樓,明珠問楊帥:“央金拉姆是怎麽認識卓瑪的呀?”

“我怎麽知道?”楊帥隔著桌子悄聲爭辯。

“你和她在廚房裏嘀嘀咕咕了那麽久,她沒給你說?鬼才相信。”

看明珠伸著脖子,瞪著眼睛,我拍拍桌子,說:“問楊帥做什麽?一會兒她們下來,你直接問央金拉姆和卓瑪去。”

“我才不問這個,卓瑪可是藏飾專家,難得見到她,我當然要問些平常找不到人解答的問題。我要問……問她西藏的生活,讓她給我講我二叔帶她騎馬,講她怎麽把生意做大。”明珠縮回脖子,看了看樓上,筷子把米粒扒拉到桌子上了,都沒看到。

“整天說央金拉姆是財迷,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小財迷!”我聽明珠說話吞吞吐吐的,知道她有心事,就把話題岔開了,幾口吃掉碗裏剩下的飯,又說,“都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些什麽……好像很久沒聽見你說倉央嘉措了哦?”

“沒說就是沒想?你懂不懂?我現在這個境界,已經把他想到骨髓裏去了,不是整天掛在嘴上的初級階段了。”

我大笑,起身進廚房去洗碗,邊洗碗邊在心裏說——

三百年前

是誰

騎著白馬

唱著情歌

用最美麗的姿態

擁抱喜馬拉雅

三百年後

是誰

沒穿紫袍

沒騎白馬

卻依然以一生的真情

在編織屬於你的哈達

央金拉姆在樓上扶著樓梯欄杆問:“意西尼瑪、明珠,你們倆在笑什麽?”

楊帥沒等我們說話,居然揮舞著筷子抑揚頓挫地唱道:“三個鴻雁飛過山,兩個成雙一個單。兩個不知單個苦,六月初一也覺寒……”

我愣了一下,聽其他人都在笑,隻好也跟著笑了。也不知道明珠是不是聽明白了楊帥說的是什麽,居然笑得最厲害!

卓瑪和我們辦了合作手續後,要明珠陪她去成都的分公司。央金拉姆被楊帥纏著補睡袋上的拉鏈、收拾東西,司機隻好由我來臨時頂替。

想起明珠開始吞吞吐吐的樣子,我一路上有意把車開得比蝸牛爬坡還要慢。好在路上堵車,紅燈也多,這些小伎倆沒被她們倆發現。

2

明珠到底想問什麽呢?

我在前排開車,卓瑪和明珠坐在後排。出了蘭花苑,又出了畫家村,明珠還沒有開口。卓瑪倒是熱情得很,不停地問,她往常送的東西哪些明珠喜歡、哪些明珠不喜歡,像在搞市場調研。終於,明珠忍不住了,突然打斷卓瑪的話,說:“卓瑪,你是專家,我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有什麽不可以?你怎麽這麽客氣呀?盡管問,隻要我知道,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看樣子,卓瑪也有些吃驚,不知道明珠怎麽突然變得這麽生分。

明珠“哦”了一聲,卻又不忙著說話了。我看見她手捂著胸口,過了好一會兒,又把手拿開,才開口說:“卓瑪,你是怎麽認識央金拉姆的呀?”

我差點把車開到街邊的花壇上去,心裏似乎明白了她想問的是什麽。看來,她一時間還是拿不準該不該問,才臨時拿央金拉姆來做了擋箭牌。

“做生意呀,有人介紹說,她是川藏線上最有名的導遊。這樣的人才,我當然要好好開發開發,利用起來呀。這個問題和我是專家有關嗎?”卓瑪坐在我的背後,她問這話的時候,我沒看到她的表情。

“央金拉姆現在為你們公司工作?她不做導遊了?”明珠不安分地坐在卓瑪旁邊,上身往前微微側傾著,麵朝卓瑪,這樣,我一邊開車,一邊瞥出去的餘光也正好可以看到她。

“不做導遊怎麽為我工作?就是要她在給遊客介紹藏文化的過程中,為我們的產品作宣傳呀。昨天一整天,我們都在談如何合作效果才會更好。這個姑娘真是不錯,來之前我還擔心她和她哥哥一樣,對做生意不怎麽有興趣,我倆談了之後才知道,他們兄妹倆的愛好和性格,差距真是太大了!”

“這有什麽奇怪的,你和二嬸是姐妹,差距就大得很。二嬸整天在家琢磨我奶奶,你就能把事業做到全國各地。”

明珠說話的時候,坐正了,口氣也是軟軟的。我心裏想:她似乎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心思也沒在這個問題上。

我聽卓瑪說到央金拉姆的哥哥,本來想問問她最近是不是見過丹珠活佛、活佛最近好不好,可卻插不上話。

卓瑪把後窗玻璃搖下來,說:“傻姑娘,像我姐姐那樣的,是找到了幸福;像我這樣的,是還在尋找幸福的路上。女人一輩子,有幾個能像她那樣?包括你媽媽和我姐姐在內,很多人都以為,我到現在還沒結婚,是因為我姐夫。其實,事情哪裏有這麽簡單呢?”

車慢慢地開著,暮春的風裏帶著濃濃的花香,熏得人五髒六腑都清爽通透。透過車窗漫進來的春風裏,卓瑪在車後講著她和她姐姐姐夫的故事。似乎在講給明珠聽,又似乎在講給車窗外的什麽人聽——

3

有很多與宗教相關的,比如建築,比如雕塑,比如敦煌,比如布達拉宮,現在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事物,其實早就超越了宗教的範疇。

巴比倫塔也是。

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在意巴比倫塔,但我卻不得不在意。

我姐姐和姐夫結婚的時候,我才十歲。一般人都認為,十歲的小姑娘懂什麽?其實,女孩子十歲的時候,已經能懂很多事情了。她知道很要好的兩個人,應該結婚,結婚以後就會有小孩子。當然,她那時以為孩子是從婚禮上來的,是那兩個人親嘴的時候種下去的。她已經會思考,會分析,會判斷。隻是那些思考、分析和判斷都是隻有她自己才能理解的。她不會給任何人說,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醒悟了,明白那些事情發生的真正原因,才會像放下包袱一樣,把那些錯覺釋放出來。

我現在就是在做這樣的事情。

我姐姐愛了我姐夫六年,才和他結婚。我愛了我姐夫二十年,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他結婚。就像我現在愛著另一個人,也不會去想要和他結婚一樣。

哪裏是真的不想結婚呢?不過是很清楚,自己在修建的,是巴比倫塔。既然明白不能結婚,所以不奢求,這樣也就不會有被突然摧毀的感覺。

雖然,淩遲也罷,一刀也罷,結局總是一樣的,但人生不就是個過程嗎?

就像在草原上騎馬一樣,享受的,是騎在馬上的感覺,誰又會在乎馬在哪裏停下呢?

我的所有快樂,似乎都是從騎馬開始的。到現在,我還是常常想起姐夫抱著我騎馬的感覺,想和姐夫一起騎著馬兒奔跑的感覺。

在我十四歲之前,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被姐夫抱著在馬背上顛兒顛兒的那種過程。但是想要姐夫出去,非得姐姐叫他,如果姐姐不開口,姐夫從來不會主動帶我出去。即使出去了,也一樣——無論我們跑多遠,姐夫都會把我送回姐姐身邊。

十四歲以後,我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和姐夫一起去騎馬,不過不再被姐夫抱著,而是一人騎一匹,齊駕並韁、騰雲駕霧般地讓馬兒奔跑。還是那樣,想要姐夫出去,非得姐姐叫他,如果姐姐不開口,他更不會主動和我一起出去。同樣,即使出去了,我們跑多遠,最後我跟在姐夫身後,還是要回到姐姐身邊。

這就是怪圈:我的快樂是有前提的,那個人必須是我的姐夫。一旦他不和我姐姐在一起,他就不快樂。他不快樂,我也就沒有快樂。看上去每天都在幸福著;看上去,幸福觸手可及,但我心裏很清楚,我的快樂是在構建巴比倫塔,不會有真正得到幸福的那一天。

我上大學後,他們也更忙了,連周末節假日,我們全家都沒有時間一起出去。騎馬的時間少了,能見到姐夫的時間也少了。課餘的時候,我和同學們一起去逛市場,很快就迷戀上了市場上形形色色的藏飾。我和央金拉姆畢業於同一所旅遊學校,有一些藏文化底子,畢業後幹脆自己開了個藏飾小店。我最開始並沒有想著要把生意做成現在這個規模。我隻想著,不離開拉薩,離姐夫就會近點兒。想見他了,找個借口,幾十分鍾就能跑到他辦公室去。如果和班上其他同學一樣真去當導遊,進了什麽單位,那就太不自由了。開個自己的小店,有一個自己能完全做主的小天地,很輕鬆地玩著,又能很輕鬆地賺錢,多好。可兩年後,姐姐跟姐夫回成都了,我要見他們一麵,一下子變得好難。於是,我把生意做大,盡一切努力去做。那時候,還沒有進藏的鐵路,藏飾在內地的價格很高,生意做起來容易,利潤也還行。

我以為我的生意做大了,在成都有分公司了,和姐夫就近了。結果我依然在怪圈裏沒有走出來:我在把生意做大的過程中,迷戀上了做生意的過程。就像小時候迷戀上和姐夫一起縱馬狂奔一樣。

這些年出去旅遊,我從不騎那種被訓練得過於文雅的馬,因為我骨子裏不是個喜歡安靜的人。從早上忙到半夜,然後在極度疲倦、極度滿足的狀態下把自己扔到**,讓身心很快入眠——這就是做生意的感覺,我喜歡這樣的感覺,因為這也是在草原上騎馬狂奔後的感覺。當騎馬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為了找到這樣的感覺,做生意是最好的選擇。當你真正有了要把生意做大的想法後,韁繩就到了你的手裏。當然,問題也隨之到了你的手裏:員工管理、進貨渠道、市場開發、銷售途徑、賬務往來……這些東西像程序控製機器一樣,開始控製你,讓你陷進去,而且越陷越深……

當一種感覺被另一種感覺取代的時候,會伴隨被撕裂般的疼痛。不是肉體被撕裂,而是靈魂被撕裂:你的靈魂已經輪回了,可肉身還沒有。

所以那時候,我已經不需要凡人了。我需要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4

我認識他的時候,並不知道他的身份。

幾年前,我接待了一批內地的客戶,陪他們出去玩,途中有一輛車壞了,大家正好下去自由活動——活動四肢、方便或者拍照。遊走在城市之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到城市外麵來過了,見到草原,一眼望去似乎沒有邊際的草原上,沒了腳背的青草,想藏在草裏又想探出頭來的小花,讓我的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感覺。也沒想什麽,迷迷瞪瞪地,不知不覺就在起伏的草原上走遠了,遠得居然看不到其他人了。我猛然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人一下子就放鬆了,在陽光下的草原上狂奔起來,嘴裏還唱著不成曲調的歌。我很久沒有這樣放開嗓子吼叫了,也很久沒有這樣身心放鬆地奔跑了,我就像忘記了自己上次是什麽時候離開草原的,好像自己一直在這裏沒有走出去過一樣。有一瞬間,我竟幻想這片草原是我的,所以,當遠處有一個紅點飛奔過來的時候,我很不高興,認為那紅點侵犯了我的領地。其實我也知道自己那樣想是很可笑的,就像上學時候看過的一本很暢銷的書——《誰動了我的奶酪》,換在這裏成了“誰動了我的草原”。漸漸地,那紅點近了,我才看清楚,那是個喇嘛。絳紅色的長袍在透明的陽光和風裏飛揚著,雪白的馬鬃也飛揚著,夢幻一樣。我的手腳沒有通過我的大腦,就往那絳紅色撲過去。

馬在我麵前停下,一陣香氣撲鼻而來。我用漢語說:“你好!”我已經習慣用漢語和人說話了。他也用漢語對我說:“你好!”

“你會說漢語?”我很吃驚。

“還行吧。”他居然這樣調皮地回答我。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我,目光絲毫也不躲閃,像淌下山的雪水。

“可以借你的馬照相嗎?”我讓自己深海一樣的眼睛迎著他雪水一樣的目光。

他沒有猶豫,翻身下了馬。

我卻猶豫了一下,站到他麵前,沒有去接韁繩。馬似乎意識到了主人的意圖,很不安生,昂著頭嘶叫,四個蹄子根本不同時著地。我把相機給他,假裝害怕地說:“它會把我摔下來嗎?”

他把相機掛在脖子上,依然用雪水一樣的眼光看著我,說:“它是匹烈馬呢,不過我可以幫你。”

我點點頭。他抱著馬頭,拍拍馬的長臉,在馬的耳邊呢喃了一陣,馬頓時溫順多了。他這才放開馬,騰出手,把我抱起來,輕輕放在馬背上,然後順勢又拍了拍馬的那張還像有些不高興的長臉。

他退後去給我照相的時候,我一動不動地坐著,似乎真的很怕烈馬。

拍了照片,他過來還我相機,我沒伸手去接。他微微笑了笑,仍舊掛回自己的脖子上,牽著馬慢慢地往前走。

我們就這樣走著。我覺得自己好像盼這一天盼了幾輩子,抑製著心跳,等他說話。但畢竟我的時間有限,不能無休止地等下去,於是,我隻好先開口。

“這馬可以跑得很快嗎?”

他讀懂了我的眼神,又微微地笑了笑,長了翅膀一樣,落到了我的身後,落到了同一個馬鞍上。馬開始慢跑,顛兒顛兒地,我的耳朵幾次擦著他的麵頰。我想說:跑起來吧!飛起來吧!可這次還沒等我開口,馬已經飛起來了。我的五顏六色、他的絳紅、馬的雪白,我看不到但想得到,那該是多麽迷人的一道風景!風在耳邊呼嘯的時候,我覺得那是有人在催促我……我是很會騎馬的,但那天我似乎真的不會騎馬了。

如果不是汽車的尖叫穿雲破霧般地刺過來,我不知道後麵要發生什麽,或許我知道。

他就這樣騎著馬把我送到了我的客人麵前。他在他們麵前翻身下馬,然後把我抱下來。我上車的時候,他遞了一張白底紅字的名片給我。我接過來,沒有看,和他揮手道別。同行的本地朋友卻高叫了一聲:“朱古呀!”

朱古是化身的意思。我低下頭,看到名片上果真寫著他是某某寺的轉世。

他上馬離開的時候,沒有問我要名片,隻是用他纖長的、繞著一串細細的念珠的手,朝我揮動了幾下。我也沒有想起要給他名片。給他名片後,我就有了怨恨的理由。我們似乎都在等,等一個注定屬於我們的日子。

我們再見麵,已經是三個月後了。我沒問他是不是想過我,但我真的想過他,想過他纖長的手指上,繞著的那一串細細的念珠。

那天我帶另一位客人去寺廟參觀,意外地看到他帶著一位施主來寺廟布施。他一開始似乎沒有看到我,帶著施主進了大殿、祈禱,然後引著施主給每一位喇嘛布施。整個程序都進行得很流暢,我看得出來,他是一位好導演。於是就確信,他一定在眾多的遊客中認出我了。

果然,晚上我安頓好朋友,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開口便說:“白天忙著,沒有和你說話。”

我沒有結婚,也從來沒有養過孩子,但那一瞬間,我像對待一個孩子似的,對他說:“看見你忙著,以後別那麽忙了。”

我想他像在草原上一樣,聽出了我話裏的話。他輕輕地“嗯”了一聲,也許是“哼”了一聲,我沒聽太明白。

5

我們一起去吃飯的時候,他脫了僧袍,穿著一件米色的風衣,看起來像附近學校教文學的年輕老師,而且喜歡詩歌,常一手捏著饅頭一手舉著自己的詩,強迫人家欣賞。

我上學的時候,學校裏就有很多這樣的年輕老師和高年級同學,附近學校也常常會舉辦一些晚會,他們朗誦別人的詩,或者自己的詩,激動得仿佛個個都是顧城、海子。我們一大幫女生結伴去歡呼鼓掌,又結伴回來反複嘲笑他們的聲音多麽可笑、動作多麽滑稽,心裏卻甜蜜地想著他們那樣充盈著**的樣子,也隻有米色的風衣配著,才是最合適的。

我們的車在拉薩的街頭遊走,就像一條沒有食欲的狗。

第一眼看到拉薩的漢人,往往會對這座城市失望。內地城市有的垃圾建築,拉薩也有,而那些垃圾建築在高原潔淨遼闊的天空下,就像突如其來的異類,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樣子,張狂得很。但這座“日光之城”有布達拉宮,有大昭寺,有八廓街,有行走的喇嘛,有手搖瑪尼輪的藏胞,拉薩依然還是拉薩。

轉了好一陣,我們決定到驢窩餐廳那個古色古香的木樓裏去吃皮蛋瘦肉粥。意西尼瑪,你知道的,那裏說是餐廳,其實是一對從廣東來拉薩的小夫妻開的小飯店,主賣清淡爽口的廣東菜,隻有幾張小桌子,布置得倒也幹淨,一到晚上,在尼泊爾紙燈籠的映照下,就像一個溫情脈脈的小酒吧。有廣東的客戶過來,我一般都帶他們來這裏吃飯。飯前,我翻了翻厚厚的幾本留言簿,裏麵的留言很有趣,有各國語言,其中一位客人說來西藏就是為了尋求解脫的。我看完笑了,遞給他看,他看了,也笑,沒說什麽。

但他似乎不喜歡驢窩餐廳,一碗粥幾乎沒動。我於是帶他去川菜館吃火鍋。吃火鍋的時候,他不僅脫了風衣,還把襯衣上麵的扣子,解開了三顆。我看他這樣吃飯,就更確信他是個身體健康、胃口很好的人。然後我們就約定,過段時間,一起去南方。

吃完飯出來,我說:“我喜歡看你穿僧袍的樣子。”他笑笑,從那以後,他一直穿僧袍,再沒穿過風衣。他的笑,是我見過的最讓人醉心的笑,嬰兒一樣安靜,讓人在喧囂中沉寂,沉寂到他的笑裏。他的目光依然如雪水一樣流淌,但我卻再不敢以為自己的眼睛是深海。自信和自負,一次一次把我們扶起來,又一次一次把我們打趴下。

除非我提醒,他一般也不騎馬了。學駕駛並不是件困難的事情。我去南方的分公司考察市場的時候,他就會開著車去一些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以為離開了藏區,他會很厭煩,但事實上,他在漢地的適應能力超乎我的想像。還有就是他身上的香,他從我麵前走過的時候,這種香讓我想匍匐在他的腳下,讓他的手撫摸我的頭。

於是我們什麽都做的時候,其實什麽都沒有做。

我不知道我的前生是什麽,今生為什麽會遇到那麽多的鏡花水月。我需要的一切都會來到眼前,但那來到我眼前的,卻最終都不是我的。就像我姐夫,就像我的公司裏每天進進出出的鈔票;同樣的,當我需要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的時候,一個“轉世”也到我的生活中來了。我靠對他的供養來徹底抓住一種感覺,一種真實的感覺。但他終究是個“轉世”——正因為他是“轉世”,我才那麽供奉他;我越需要他,他身上的人間煙火味道就越重;他身上的煙火味道越重,離我就越近;但他離我越近,就越不是我所需要的。

我又一次陷在自己營造的巴比倫塔裏了。

現在,我在等待,等待這樣的感覺被更新的感覺取代,等待又一輪被撕裂的痛苦……

6

車到目的地好一陣了,我們三個還坐著,沒有人提起要下車。

我說:“十七世紀荷蘭繪畫的開拓者彼得?勃魯蓋爾的代表作,就是《巴比倫塔》。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座巴比倫塔,每個人都在努力地試圖把塔堆砌得高些、再高些。一座塔倒了,緊接著就會有另一座塔起來。這和欲望沒有關係,隻是本能。”

卓瑪看了我一眼。四目相對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睛真的如深海一樣。我似乎看見了彼得?勃魯蓋爾在《巴比倫塔》中所表現的那種永恒的不可調和性,我看到了一種氣魄。我心裏疼了一下,不是為她,而是為自己。在她的深海麵前,我發現自己不過是正從高高築起的堤壩裏傾瀉而出的人造瀑布。

保安一溜小跑過來,估計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學生,故作嚴肅的樣子,看上去很青澀,也很可愛。他透過開著的車窗看到卓瑪坐在裏麵,一下子放慢了腳步,不安地站著,麵色通紅。我知道亂停車是自己的錯,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那位小保安笑了笑。保安也笑笑,看看我,又看看卓瑪。

卓瑪卻好像一點都不急著下車,她對我說:“合作的事情,從長計議。我要你們有了真切感受後再開始著手。到時候,會有一些技術上的要求,但不會讓你為難,盡管放心。”

我還能說什麽?隻好說:“謝謝!我們會認真準備的。”我知道她這話並不是給我說的,隻是把這事情交給我了而已。

卓瑪“嗯”一聲,說:“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也不等我回答,卓瑪又偏著頭對明珠說:“明珠,我姐姐說過你的事。我早就想和你談談,一直沒機會。其實,我去和你們簽這個合作協議不是主要的。這次來成都,我計劃要做的事情隻有兩件,就是見你和央金拉姆。今天這些話,是我想了好久,才決定要和你說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不過,現在不明白沒有關係,以後總有明白的時候。”

明珠偏著頭,皺著眉,看看我又看看卓瑪,茫然地“啊”了一聲,似乎還沒有從卓瑪的故事裏出來。我看著她,發現雖然我愛她多年,她卻並沒有愛我,我們連默契的朋友都算不上。如果換個角度,讓明珠來敘述這個故事,她一定不會在看了我的眼神或者表情後,加類似“仿佛”這樣的詞,因為她根本連我的眼神裏麵有什麽都還看不出來。想起剛才卓瑪故事裏的“轉世”,想起央金拉姆,我突然覺得,有些東西是需要去激活的。但我不想讓任何另外的東西去激活明珠對我的感覺,除了我自己的耐心和真誠。

明珠看到卓瑪下車了,才突然回過神來,跳下車,從脖子上取下半朵格桑花遞過去,問:“卓瑪,你幫我看看這是什麽玉?哪裏產的?在哪裏能找到?”

卓瑪接過那半朵格桑花,認真看了看,還給明珠,說:“你回去拍兩張照片發我郵箱裏吧。收好,別隨便取下來。”

看著卓瑪進了大廳,被接上電梯,我和明珠才往回走。

上車的時候,明珠問我:“你聽明白她話裏是什麽意思了嗎?二嬸會給她說些什麽呀?讓她這麽教訓我。”

“還能說什麽?叫你別做白日夢唄。”我把車開得比來時稍微快了些。

明珠“呸”了一聲。

我相信她沒聽明白卓瑪的話。

但我聽明白了。我甚至明白了那位活佛是誰,也因此明白了卓瑪來“開發”央金拉姆背後的原因。

卓瑪是個很會做生意的人。

相互之間“做”生意,歸根結底,是不是都靠著情感在流通呢?卓瑪和央金拉姆的合作是這樣嗎?卓瑪和明珠、楊帥、我的合作也是這樣嗎?

我知道我和鮑勃之間是。我們之間的合同和由此而產生的貨幣往來,終究不過是物化的外在形式。情感才是撇開表象的泡沫、沉澱在形式下麵的真實。

wu五

倉央嘉措與達娃卓瑪相親相愛,白天他們遊玩歌舞,夜裏常常約會。

Then the seasonable essence of the soil also comes

Since I have met my lover

My body and mind have become relaxed

杜鵑從寞地來時

適時的地氣也來了

我同愛人相會後

身心都舒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