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央金拉姆是個好導遊」

成都到康定有很多條路可以選擇。至於具體走哪條,楊帥和明珠覺得怎麽樣都行,央金拉姆隻好讓我來決定。我想起紮西巴雜講過,嫫拉是從瀘定去的官寨,就建議也走那條路:翻二郎山、過瀘定,直接到康定。

我其實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在完全陌生的環境裏,一個人會如何釋放他心底真正的渴望。

明珠的康定之行,對於我和她,都是一次冒險。

但央金拉姆說:“這隻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旅程。”

我感謝央金拉姆。但我知道,她其實已經做出了選擇。我看見了她給楊帥補的睡袋,針腳密密的,美觀又結實。

1

終於可以出門的時候已經是四月中旬了。取消五一長假後,隻放三天假,我們提前走正好錯過了那些難得“放風”的上班族。

走的那天早上,我們三個人已經把行李放上車了,明珠還在房間裏不知道忙些什麽,也沒看見她拖行李出來。我坐在沙發上,抽著煙,著手機,大聲問她:“明珠,你幹嗎呢?”

“我拍照片呢。”明珠居然一手舉著相機一手晃著半朵格桑花出門來,對我說,“我忘記把這半朵格桑花發給卓瑪了。等我發了再走啊。”

我看她一眼,應了一聲。

“明珠同學拍好照片了。”

“明珠同學已經把照片傳出去了。”

“明珠同學開始往包裏塞東西了……”

楊帥在明珠臥室門口等著當搬運工,順便隨時向我和央金拉姆實況轉播明珠的每一個新動向。

我攥著手機發短信,發一會兒抬頭活動活動頸椎。

央金拉姆在客廳裏走過來走過去,嘴裏一直念念有詞:“藥、睡袋……哦,意西尼瑪,你也別忘記睡袋啊。明珠,你不習慣用睡袋,就帶件羽絨服吧。”

她說著,到了飯廳,拉開冰箱,邊彎腰伸頭看,邊自言自語:“還有沒有什麽吃的東西忘記帶了?這裏怎麽還有壓縮餅幹呀?全帶上了啊!”

見沒人搭理,央金拉姆轉頭看著我,問:“大清早的,給誰發呀?那麽多話說不完?”

“鮑勃、卓瑪和古城佬翁。”我告訴央金拉姆,給他們都發個短信,免得他們有事情在網上找不著我,著急。央金拉姆應了一聲,問:“是不是如果紮西巴雜還在,你也會給他發短信?”

我低著頭說:“是。”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紮西巴雜如果在,就會說:“意西尼瑪啊,你娶央金拉姆吧……”

看來,作為這次行動的總指揮,央金拉姆已經開始走馬上任了。根據事先多次磋商,這次名副其實的自駕遊,我、楊帥、央金拉姆和明珠將分別擔任以下職務:正駕、副駕、導遊兼後勤、財會。

終於都裝上車了,明珠還舍不得鎖門,探頭往裏看。楊帥幫她把門關上,哢嚓哢嚓把門鎖了,然後推了推眼鏡,說:“走吧。就你囉嗦。”

央金拉姆已經在車上了,她把頭伸出搖下玻璃的車窗框,聲援明珠:“千金難買回頭看嘛,你懂什麽?”

楊帥到我旁邊的副駕位置上坐好,關上車門,回頭對兩個姑娘說:“真搞不懂你們。”

出了成都,一上成雅高速,楊帥就要替我。我讓了他,不過還是抗議道:“你這班接得也太快了吧?”

央金拉姆拍拍我的座位靠背說:“這樣的路,就讓他開吧。下了高速,路況不好的時候,他那技術我們還信不過呢。”

我也聽不出來,她到底是在幫楊帥說話,還是在誇我。

車一跑起來,央金拉姆的職業病就犯了,不停地給我們講沿途的名勝、人文景觀,不僅沿途,沿途的鄰居的鄰居都講,也不管有沒有人聽。我盯著前麵,餘光掃著反光鏡。楊帥開始還直直地坐著,可沒過一會兒,就駝子似的窩在方向盤前麵,還左右搖晃著,時不時插一句話,問央金拉姆一些很細節的問題,大都是地質地貌、民風民俗的泛泛話題。央金拉姆也不搭理他,一路隻管背誦解說詞。我心裏想,央金拉姆這幾年成了個好導遊,整天隻知道用自己的嘴說別人的東西,可惜了。

我們四個人裏,就隻有明珠是第一次去康巴,可明珠卻一路都不說話,蜷縮在座位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2

成都到雅安,不過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快到的時候,央金拉姆說:“明晃晃的太陽照著,雅雨看樣子是沒有緣分,你們有沒有興趣去吃著雅魚欣賞雅女?”

我沒吭聲。

楊帥保持著原來的姿勢,說:“我不喜歡下雨,就喜歡太陽天。太陽出來四山黃,賢妹一副好心腸。來了就要煮臘肉,走了還要取麻糖。”

央金拉姆把頭伸到我和楊帥的座位中間,說:“把哪裏的山歌胡亂栽到雅安來了?也不說點文雅的,比如‘琴裏隻聞惟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這樣的詩配著雅安,才貼切。還好我們知道你是個搞攝影的,換個不認識的人,聽了你的話,還以為你是廣西來的。”

“廣西來的怎麽了?”

“就會唱山歌。”

“哎呀,央金拉姆,我都不知道卓瑪怎麽會找你給她做藏文化宣傳形象大使,看來你對民間文化根本就沒有認識呢。大俗大雅,你知道不知道?大美在民間,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大老遠地跑去藏區,為的什麽?除了山水花草,還有藏文化呀。喜歡藏文化的什麽?民風民俗呀!妹妹,你哥哥我也是和很多大家一起跑過些古城古鎮之後,才知道這些道理的。看樣子,你整天在旅遊線上跑,卻是漂浮著的,沒有沉下去。”

央金拉姆的積極性受到嚴重打擊,氣得呼呼地喘粗氣。車裏安靜了幾秒鍾,明珠突然笑出了聲,我趕忙回頭去看,原來央金拉姆不僅喘粗氣,臉還緋紅。

明珠說:“央金拉姆,你不要聽楊帥胡說,我就覺得你講得好。你的接待對象是遊客。旅遊嘛,還不就是出來散散心,又不是搞科研、搞調研,整那麽係統做什麽?”

我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泄楊帥的底氣,就拿出大哥哥的樣子來,對央金拉姆說:“我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給你說。話趕話趕到這裏了,我就說兩句。民俗裏蘊含的美,是驚人的,你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在牧區經常看到的黑帳房?用棕黑色的犛牛毛編織的帳房,和雪山相互映襯,多麽醒目、多麽諧調、多麽壯美!還有那些棉織的白色帳幕,周圍鑲著藍色的布邊,中間嵌著藍布做的法輪、鹿,那些不就是我們地道的藏文化嗎?我知道你一直都非常喜歡。你不能隻讚美藏文化中的民俗文化,而不讚美漢文化中的民俗文化呀。”

我知道我說到央金拉姆心裏去了,也知道她會很難受,有些於心不忍。但想到她終究有一天是要麵對這些的,還是狠心把話說完了。

明珠瞪了我一眼,抓過央金拉姆的手,放在兩人緊挨著的膝蓋上。

我假裝沒看到明珠惡狠狠的眼神,轉過頭,看著眼前,用餘光遞了個眼神給楊帥。楊帥把左手從方向盤上拿下來放在胸前,伸出大拇指晃了晃。

車裏的人都不說話,直到車過雅安。楊帥把速度放慢了,瞟了我一眼。我笑笑不吭聲。明珠傻傻地問:“下去看看嗎?”

“不去。反正還不餓,我們到瀘定再吃飯吧。”央金拉姆有氣無力地說。

過天全的時候,我和楊帥換了位置。楊帥似乎有點累,靠在座位上犯迷瞪。當然我更願意相信,他是在反省,認真想想該怎麽把央金拉姆給徹底降服。

我很想在天全停一會兒,但看到他們三個似乎都沒有下車的意思,也就沒吱聲。波拉當年帶著紮西巴雜來的時候,這裏應該還是個更小、更安靜的小城吧?當年的“雅屬事件”,今天又還有幾個人記得呢?我邊開車邊瞟著公路兩旁的根雕,偶爾有機會,也從反光鏡裏看一眼明珠。

3

我很了解央金拉姆,卻不敢說了解明珠,因為我從來都弄不明白她到底在乎什麽、不在乎什麽。就像剛上路的時候,我們群情激奮,她偏偏鬱鬱寡歡地縮在座位上不知道想什麽;現在我們都不想說什麽了,她卻又像是突然把什麽疑難問題給弄明白了,豁然開朗起來,話多得像個牛販子。

“央金拉姆,下麵要到的是什麽地方?”

“二郎山。”

“哇,就是傳說中的二郎山呀?我得把相機拿出來。”明珠說著,從座位上站起來,弓著腰去後麵拿攝影包。

“還早著呢,等會兒吧。”明珠的動作把央金拉姆逗笑了,她把明珠拽坐下,說,“急什麽呀?意西尼瑪還開著車呢,他也要拍照嘛。”

明珠笑笑,又起身,抓了袋零食出來和央金拉姆分享。兩人像雪地裏的鬆鼠一樣,邊吃邊說悄悄話。

我看看還在繼續反省的楊帥,想提醒他已經雨過天晴了,不過想想思考對他沒有任何壞處,就吹著口哨繼續開車。

在崎嶇的峽穀裏穿行了一個多小時後,我們來到了二郎山。

央金拉姆在這個時候越發讓人覺得可愛,她似乎忘記了我和楊帥剛才對她的聯手“攻擊”,又開始意氣風發地給明珠解說:“剛才意西尼瑪吹的,就是《歌唱二郎山》。許多人都是從《歌唱二郎山》這首曾經唱遍全中國的老歌裏熟悉這座山的。現在,這首老歌的詞曲被刻在二郎山隧道洞口一塊巨大的砂岩上,它唱的是當年解放軍在二郎山上修建川藏公路的豪邁。二郎山在天全縣城西50公裏處,海拔3437米,是四川省級風景名勝區,景區內峰巒疊翠,林海茫茫,峽穀幽深,具有雄偉、險峻、神奇、韶秀、清幽的原始風貌,以及獨特的藏漢文化交融的曆史內涵。我們即將看到的二郎山隧道,位於二郎山山腰,全長8660米,其中主隧道長4172米,是國內也是整個亞洲已貫通的公路隧道中最長和海拔最高的一條公路隧道……”

居然從我的口哨切入進行講解,我不得不佩服央金拉姆的機敏。這歌還是我第一次和幾個同學徒步走二郎山老路時,從導遊那裏學來的,後來很少唱,但卻忘不了。

“所以說,二郎山並不是翻過去的,而是通過它那長達四公裏多的隧道鑽過去的。當年想翻越二郎山的車輛都要從山腳下爬上山,再翻下去,如今隧道的修通使天塹變通途了。說天塹變通途這可不是吹牛,當年常跑川藏線的老師傅都知道這樣一句諺語,‘車過二郎山,像進鬼門關,僥幸不翻車,也要凍三天。’如今,有了二郎山隧道,不但要比原來少走25公裏,而且還可以節約三個小時時間。對於遊客來說,穿過隧道最大的感覺就是籠罩在四川盆地上方的雲霧突然一掃而光,迎接我們的是燦爛的陽光和湛藍如洗的天空。”

央金拉姆還在那裏意氣風發地為明珠解說,我們的車已經盤旋在二郎山上了。我第一次來的時候,還以為隧道在山腳,鬧過笑話的,後來才知道,其實很多人都和我一樣,再來就覺得在半山腰穿隧道很正常了。

隨著山勢的升高,氣溫開始下降,路旁顯現出了未能及時融化的積雪,天灰蒙蒙的,前方的路和山腰上的植物也都灰蒙蒙的。轉過一個又一個“之”字彎,我終於把車停在了隧道口,對他們說:“抓緊時間,拍照。”

這個時候,央金拉姆就沒事做了,明珠、楊帥和我開始根據各自的構思抓鏡頭。遠遠地看出去,山上的樹多,但卻不成林,相互間的距離,似乎在成就一個關於二郎山的久遠神話。孤獨伸向空中的樹枝,讓我想起魯迅家後院的那兩棵樹: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也是棗樹。以前我總是抱怨,他為什麽不直接寫那兩棵都是棗樹呢?當我後來逐漸明白了樹和人的孤獨後,就再不這樣問了。薄薄的雪輕輕柔柔地鋪在樹與樹之間的土地上,露出星星點點的黑石頭。雪也一片片點綴在粗大的樹幹上,一點點地黏附在隨風搖曳的小枝頭。一眼看上去,眼前灰黑的樹和白皚皚的雪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而遠景卻被一片昏昏的雨霧所迷漫,就像一幅自然天成的水墨丹青。

大概楊帥也取到了自己喜歡的風景,心情好了些。過了隧道,他突發奇想地說:“兩個世界之間的距離有多遠呢?”

我們還沒明白他說的什麽意思,他又自言自語地說:“花二十塊錢,走四公裏路。”

央金拉姆和明珠一下子明白過來,都笑了:隧道過一次,每輛車收費二十元人民幣,整個隧道長四公裏。山分陰陽,再加上海拔差異,一條短短的隧道,竟然連接著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過了隧道,與四川盆地的陰沉氣候截然不同,一派川西高原天高雲淡的風光撲麵而來。二郎山隧道很長,過了隧道就開始盤旋下山,散落的民居零落分布在山間,顯得尤其蒼涼。從這裏開始,規則的土地就很少見到了,高山上也難得見到綠色植物覆蓋,基本都是光禿禿的。向下看,偶爾能看見河穀,山間有小塊的土地。

我霎時有了回家的感覺。看了一眼央金拉姆,她的臉上也飛揚著在成都看不到的光彩,那是發自內心的、沒有什麽脂粉能夠調和出的美麗。

4

“前麵就要到瀘定了,我給你們講段聽來的故事吧。”楊帥似乎也更適應山這邊的氣候,一下子精神百倍。

“什麽故事?傳說嗎?”央金拉姆前傾著身子,問道。

“是傳說,不過不是古代的傳說,是現代新傳奇。你和明珠最好不要聽啊,我是專門說給意西尼瑪的。”楊帥嚇退了央金拉姆,又問我,“想聽不?”

“你小子,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人在旅途,大家一起說說話,總是好的。

聽我這樣說,楊帥看了後座一眼,故意大聲道:“我聽朋友講,瀘定是甘孜州最早有‘艾滋’的地方。”

我瞪了一眼楊帥。

可那家夥假裝沒看見,還蜷在座位上神侃:“說是有一個乞丐,某天突然被一個美女帶回家,有吃有喝還能洗澡,過上了神仙一樣的日子。可沒多久美女死了,法醫鑒定死於‘艾滋’,那個乞丐這才曉得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後悔當初不該起色貪心,不如就一直討飯……”

我還沒來得及發表看法,央金拉姆似乎已經忍無可忍了。她站起來,很職業化地把頭伸到前麵,看著兩邊迫不及待往後跑著的近樹和遠山,用九點五分標準的普通話,高聲說:“各位旅客,翻過二郎山,我們到達的第一個城市是甘孜州的瀘定縣。瀘定縣境內除了我們大家熟悉的瀘定橋,還有非常有名的天府第一峰——貢嘎山和海螺溝冰川公園。瀘定的特產是黑木耳,核桃、花椒和香桃也非常有名。”

明珠也在後麵嘟囔了一聲:“楊帥,你就不能說點和這風景協調的話?”

楊帥無辜地看著我,我沒搭理他。

到了瀘定,在導遊和財會的直接安排下,我們去瀘定橋廣場橫著的那條小街上,各吃了一碗涼粉和涼麵,地道的川味至少讓我覺得那十塊錢真是太值得了。

“我們去轉轉古玩店吧?”明珠這樣提議的時候,還在抹嘴巴。

我們轉了幾圈,問了幾個看起來像當地土著的老鄉,但除了地攤,卻沒有看到像樣的古玩店,明珠有些失望。央金拉姆勸她說:“我們去瀘定橋吧!三百年前,清朝的康熙帝取‘瀘河安定’之意,禦筆親題‘瀘定橋’,瀘定橋從此因為是漢地入藏的重要通道和軍事要津載入史冊。七十二年前,二十二名紅軍勇士飛奪瀘定橋,打開了紅軍北上抗日的通道,毛主席後來在《七律?長征》中專門寫道,‘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更喜岷山千裏雪,三軍過後盡開顏’。紅軍飛奪瀘定橋,是紅軍長征路上具有裏程碑意義的勝利。隨著中國革命的勝利,瀘定橋也從此名揚中外。”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 “上帝也瘋狂”這句話的意思,現在終於懂了:那是因為上帝來地球旅遊的時候,遇到了像央金拉姆這樣熱心的導遊。

明珠也不能忍受,無奈地看著我們。我和楊帥對央金拉姆不敢有什麽奢望了,已經決定再聽到她的“導遊腔”,一概不發表任何意見。

瀘定橋就在瀘定縣城邊上,那周圍也是瀘定城最熱鬧的地方,商鋪林立,人來人往,一般人很難想像得到,一個大山峽穀中的縣城居然這樣繁華。但繁華是瀘定橋的幸運,未必就是我們的幸運。站在橋頭,一眼望出去,我發現自己找不到靈感。不知道當年跟在波拉和嫫拉後麵過這橋的那位攝影師,是不是留下了那時的瀘定橋的舊模樣。

楊帥卻興奮得很。買了門票,他和央金拉姆像商量好了一樣,跑去找角度拍照了。有央金拉姆做模特,楊帥的快門按得一聲緊過一聲。看樣子,楊帥的那一計很成功,讓央金拉姆知道了他的“深度”。

他倆在橋上如履平地,幸福得像花兒一樣。但我這邊陪著明珠過橋,卻是個甜蜜的苦差事。

河麵上風大,吹在耳朵邊上,呼呼地響。橋麵離水有十幾米高,橋的四周沒有平常的欄杆,隻有纜繩可以勉強做扶手。橋板濕漉漉的,有點滑,還有些朽,大洞小眼的,走上去,讓我的心一直像這座鐵索橋一樣,晃晃****地懸在半空。

“水麵看上去很平靜,沒有波浪,應該不深吧?”明珠幾乎是靠在我的懷裏,讓我抱著她往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就這樣,她還是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

“應該很深吧?你看看,水流這麽大,流速又這麽快,還沒有波浪。這樣的情形,要麽是河床極平整,要麽就是水很深。”我其實並不了解這個河道,不過是想嚇唬她而已,美女在懷的時候,我還有什麽選擇呢?為了不讓自己的“糊弄”穿幫,也為了讓她輕鬆些,我假裝幽默,指著下遊離我們十來米的一個大旋渦,想也不想,就胡說道:“那裏大概有暗礁。我們要是從這兒掉下去,明天肯定上《華西都市報》,標題是……《大渡河上,一對漢藏青年殉情瀘定》,你看怎麽樣?”

“意西尼瑪,你不怕嗎?”明珠在我懷裏發抖。

“不怕。害怕是因為陌生,我心裏有底,怕什麽?你一會兒從那邊走回來,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害怕了。”想起明珠剛出成都時的沉默和剛才沒有找到古玩店後的失落,我已經確證明珠說的“隨緣”未必就是真的隨緣。她在尋找一個答案,一個她自己都知道沒有可能找到的答案。我知道,但我不能告訴她,因為她現在找的答案,未必就是她以後需要的。我攥著明珠的手,心裏很清楚,她來的時候不安,回去的時候是否還會不安,誰也不知道。

來來往往的遊客裏,有老人還有學生,大多能談笑風生地來去自如,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看我們的目光有憐愛的,有羨慕的,當然更多是不屑的,像英雄看懦夫。我當然無所謂,但明珠卻似乎受了影響,不再靠著我,慢慢地還和我保持了一小段距離。

終於走了一個來回,我渾身上下全濕透了,但明珠煞白的小臉卻早已變得紅撲撲的。我抹著汗,心裏很安慰:即使是我這樣陪著她走了一個來回,她依然有自己親曆的感覺,而且,正為這種感覺幸福著呢。我有些激動,相信她再麵臨類似境遇的時候,會比剛才勇敢得多。

我握著思念的塵拂

清掃著充盈天地的孤單

守候明天

守候你格桑花一樣的笑顏

看著明珠,我把祝福的話,留在了心裏——那隻是因為,我相信我一定有機會說給她聽。

5

所有牽強附會的“人造旅遊資源”,都隻會被打上淺薄的標簽。而唯有綿長的曆史、深厚的文化、自然的山水,才具有任何廣告都無法取代的深刻。

小時候讀左拉的《廣告的受害者》時,我覺得克洛德可笑;長大了再讀,覺得自己快成克洛德了;最近幾年走的地方越多,竟越覺得受廣告所害的不僅僅是人——已經有太多的土地都被廣告害了。而害與被害的在渾然不覺中,早已經被迫成了同盟。不過,正因為是被迫,所以便有了意外帶來的快樂。

意外地繞過廣告,發現瀘定比雅安更讓人心裏充實,我們因此很快樂地走上了去康定的路。

大家的興致都很高,正一路高歌猛進,央金拉姆的手機響了。

我們隻好全都住口,,安靜地等她接電話。

央金拉姆拿著手機不停地“嗯、嗯”,最後看了我們一眼,又對著手機說:“你放心,我正好在這條線上……不會,他們是什麽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放心吧。我們現在剛出瀘定,在去康定的路上。轉過去就行了,你放心,一會兒就到。”

我一聽這話,就估計這個熱心人又攬上事了。果然,合上手機,央金拉姆喜笑顏開地對我們說,她的同事帶團在丹巴,突然家裏有急事不得不回成都,因此,她不得不趕去幫忙。

楊帥把車停在路邊,轉過身。我們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又看看央金拉姆,都不說話。

“你們別這樣啊,我經常在同事麵前誇你們的,剛才都還在誇,你們聽到了的,不要讓我為難啊。”央金拉姆現在是三比一,很無助,“反正是旅遊嘛,我們多走幾個地方也沒關係,是吧?也許還能有一些意外的收獲呢。”

楊帥不吭聲。

我問明珠:“你說呢?”

明珠把後腦勺留給我們,說:“既然是不期而遇,那就隨緣吧。”

央金拉姆拍拍楊帥的肩膀,說:“去丹巴!”

眼看著就要到康定了,我們卻不得不轉道去丹巴。我看了看明珠後背上烏黑的頭發,猜測她正在想什麽。這次計劃外的行程到底是誰策劃的呢?冥冥中,我覺得似乎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把明珠往某條路上帶——那條路,距離倉央嘉措越來越近……

楊帥卻和央金拉姆討論起那批倒黴的遊客來。他們是走成都、都江堰、映秀、臥龍,然後翻越巴郞山,過日隆、小金,到的丹巴,現在正在梭坡看古碉樓。央金拉姆說:“我們去號稱中國最美村寨的甲居藏寨,跟他們會合,晚上就在那裏吃飯和休息。”

6

瀘定到丹巴的路並不好走,沿著康巴大渡河大峽穀,我把車開得很慢,搖搖晃晃中,他們三個都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經過梭坡,我想叫醒他們,可想想楊帥和央金拉姆都來過這裏,隻有明珠……如果真如她說的“有緣”,我們以後來這裏的機會還多;如果無緣,就讓她自己選擇去還是不去,或者和誰一起去吧。

我有些傷感。

車外是一個我如此熟悉的世界:一切似乎都在靜靜地懸著,山崖上碉樓和藏居的窗口閃著柔和的光——讓我想起自己曾經通過中間的梯子從房屋這邊爬向碉樓那邊,邊爬邊故意看下麵深深窄窄的巷子。碉樓層與層之間是用圓木連接的,每個圓木上都有踏腳的缺口,那些缺口窄到放不下一隻腳,隻能側著身子過。一層一層往上攀登的時候,搖搖欲墜。上麵還不停地掉下灰來,很容易迷眼。從下一層到上一層,感覺就好像從地洞裏鑽出來一樣……我因此又想起一些古老的傳說,還有倉央嘉措的情歌。

快到丹巴縣城時,央金拉姆醒了,嘟囔著說:“先讓明珠來這裏看看也好,免得她看了康定,再來這裏失望。”

她心裏居然還在想著明珠。其實我也知道,央金拉姆最明白我的心思,這是她守著我和明珠從古城回來那晚,我跟她之間的約定。我輕聲用藏語說了聲:“央金拉姆,謝謝。”

央金拉姆用普通話回答我:“不客氣。”

我倆都笑了。

“要是楊帥醒了,準得和你抬杠,他一定會覺得丹巴比康定好呢。”我接著央金拉姆剛才的話,繼續說丹巴。

“不會吧?我認識的人裏,沒有誰這樣說過呀!”央金拉姆有些詫異。

我心裏暖暖的,知道她以後會逐漸喜歡上楊帥,隨著了解的加深,她也會很愛楊帥。幾年來,我結識過好些朋友,但楊帥始終和我走得最近,主要原因就是了解,至少是我對楊帥的了解——楊帥的隨和恰如其分地掩飾了他的智慧,就像水草鋪在水麵上,讓人忽略水底那個豐富的世界。

“我們打賭。如果楊帥不那樣說,明天我的所有開支就算在你頭上!”央金拉姆一點機會都不放過。

“好的,萬一你輸了呢?”

“我輸了?我輸了請你唄。公平合理。”

我大笑:“那你就等著掏錢吧。”

我的笑聲把楊帥和明珠都吵醒了,兩人一起揉著眼睛,懵懵懂懂地問:“到哪裏了?”

這個時候,車子已經在去甲居藏寨的柏油馬路上了,央金拉姆一邊說“就要到了”,一邊掏出手機來發短信。

我一聲不吭地開著車,也不問什麽。他們做導遊的,在常跑的線上,都有固定的“窩點”,我以前和央金拉姆出來,常常遇到這樣的事情。

7

甲居藏寨很快就到了,夜色朦朧,在央金拉姆的指揮下,我把車停到了一家民居外麵。

裏麵的人大概是聽到了動靜,跑了出來。走在前麵的那個人是央金拉姆的同事,我和楊帥都認識,以前請他帶我們去過阿壩。我們下了車,還沒來得及讓眼睛適應環境,那群人就擁了上來,央金拉姆的同事自然是趕緊感謝央金拉姆,另外幾個卻一下子把楊帥圍上了。楊帥大叫:“意西尼瑪,李明珠,你們看看,都是誰呀?這些落難的家夥們原來都是誰呀?”

我這才注意到,居然是大攝郎他們!

“先吃飯,飯後慢慢說!”一個穿著漢服的藏胞出來招呼我們,四川話說得很地道。

央金拉姆的同事介紹說:“這是索朗旺堆,我們的房東。”

索朗旺堆五十多歲的樣子,黑塔一般,在前麵帶路,領我們進屋放行李。楊帥悄聲對明珠說:“索朗,嘿嘿……一個索朗。”

明珠瞪了他一眼。

央金拉姆很快就回來了,和財會交代今天的安排:每人住宿費二十五元,晚飯十五元。我和楊帥住一個房間,央金拉姆和明珠住一個房間,兩個房間緊挨著。

把行李放好,我們出去吃飯。一路走過,我看到索朗旺堆家有三十多張床,衛生環境挺不錯。央金拉姆說:“甲居藏寨棟棟都是山景豪宅,索朗旺堆家也是一樣。索朗旺堆在丹巴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呢,他家的條件在這裏算是比較好的,不過也是一邊自住一邊做旅館。”

我們進了客廳,和先來的大攝郎他們擠在一起坐下以後,幾個姑娘為我們獻上了酥油茶和水果。大概是看到裏麵有漢族客人,索朗旺堆狠狠地利用機會宣傳了一回丹巴。當然,他的講解和央金拉姆比,明顯是業餘級別,但他說得聲情並茂,聽起來比央金拉姆講得要感人得多——關鍵是,那樣的話從他的嘴裏說出來,讓我們感覺到的是自豪,而不是廣告。

客套話說完了,開始上菜。除了一般的藏式臘肉、香豬腿、大渡河魚、酸菜包子,還有一些新鮮蔬菜,很豐盛。

索朗旺堆提著一個馬奶壺,裝著據說是他自家釀的青稞酒,不停地請大家喝。我看到明珠經不住央金拉姆的勸,也喝了一杯。喝了之後,表情看上去還不錯,像是很滿意的樣子。

酒足飯飽後,我們各自回房休息。央金拉姆說她要去見見同事,商量一下工作交接,讓我和楊帥去陪陪明珠。我們正出門,大攝郎帶著他們的三個“好攝”網友全擁了過來,把楊帥堵了進去,我隻好自己去看明珠。

我敲門進去,明珠正坐在椅子上晃著兩條腿吃水果。看到我,遞上小籃子說:“非常好吃,來點兒?”

我擺擺手,謝絕了,在她對麵的椅子上坐下,看著她吃。我發現此刻的她和在古城的時候又不一樣,看起來既不刁蠻任性又不懂事能幹,而是可愛。好像一個什麽事情都不想的瓷娃娃。

“老看著我幹什麽?”正想著她可愛,她刁蠻的狐狸尾巴馬上就露了出來,“沒見過美女吃水果?”

我摸著下巴上一夜之間探出頭來的胡子茬說:“見過美女吃水果,沒見過美女啃水果。”

“真的很好吃。”她說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吃飽了,開始細嚼慢咽。

“累不累?”我問她。

“累。想休息了,你也快去休息吧。”

我隻好出門,可剛走到門口,她又問:“從這裏又怎麽去康定呀?”

我站在門口說:“過八美、塔公草原、新都橋,翻過折多山就到了。很近的。”

她“嗯”了一聲,又問:“古城佬翁有沒有和你聯係呀?”

我心裏像是明珠剛剛吐出來的果核掉了進去,癢癢的。我看了她一眼,說:“來了個短信,說是找到了當地作者寫的曆史小說,裏麵提到了你上次講的那個時期,故事裏有楊孟真、李元東、肖錦屏,還有一些其他人,包括李瑤姬。”

“他會發來給我們看嗎?”明珠低著頭在選水果,我看不見她的臉。

“他說那部小說前幾年在《古城報》上連載過。他正和總編聯係呢,找到了就發我郵箱。這個地方沒法上網,即使他傳了,現在也看不到。”

明珠應了一聲。

我轉身出了門,把門給她帶上。

回到房間,楊帥和他的攝友們正為這次意外的會合群情激奮,全把相機打開,相互在看對方沿途搶的鏡頭。

我和他們打過招呼,先去洗澡。

8

安靜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七點整,我被手機鬧鍾鬧醒。洗漱完了,才把楊帥給拍起來,然後出去轉悠。才出了門,就看到央金拉姆從外麵回來。

“這麽早,幹嗎去了?”我四下裏張望著問她。

“送同事唄,一早回成都了,他媽媽上衛生間摔倒,中風了,已經送去醫院。他爸爸火急火燎地叫他回去。”央金拉姆說著往房間走,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問:“楊帥醒了嗎?”

我笑了笑,跟她開玩笑說:“醒了,正刷牙呢。你現在關心他勝過關心我了啊。”

“哥哥嘛,遲早有嫂子來疼。”央金拉姆已經走過去了,又回頭說,“我也得學會隨緣。卓瑪說,她一輩子就是不明白這兩個字。”

我一時沒想明白她為什麽突然說到卓瑪,想問,她已經進房間了。

我走過餐廳,見到索朗旺堆正指揮著幾個姑娘準備早點。想起央金拉姆說他在丹巴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突然對他肅然起敬——不是因為他有頭有臉,而是因為他的熱情和周到。

在索朗旺堆家四周轉了一圈,我沒有發現一個認識的人,隻好帶著速寫本上樓去,站在索朗旺堆家的樓頂上,獨自欣賞甲居藏寨全景。邊勾著線條,我邊想著衛藏和康藏地區藏民居的不同特色,決定回成都後,充實幾幅圖進《詩意的居住》,另外再寫一篇關於藏民居的論文,在這些基礎上,完成鮑勃和卓瑪的“合約”,也許效果會更好。

遠遠地,我看見一個小孩子趕著兩頭犛牛緩緩走來,他們身後有一串人影正在往這邊移動。漸漸走近了些,我看清是大攝郎他們,個個脖子上都掛著長槍短炮:原來他們一大早就出去拍照了!我看著他們一路邊疾步走邊比劃,興高采烈的樣子,不禁腹誹楊帥:平時總端著個總版主的架勢,看看人家,這才叫敬業呢。

估計索朗旺堆這時候也已經準備好早餐了,我下樓去,在院子裏迎住大攝郎他們,問他們一大早去哪裏了。大攝郎說:“昨天拍寨子,沒去千年八角古碉,今天一早起來,送走導遊,就去補拍了。”

我問:“遠嗎?”

他伸手淩空一指,說:“不近。從這裏出去,要爬半個多小時的山,上了村寨外麵的那個山頭,就到了。古碉已經坍塌一半,廢棄了。”

我看著他們拍攝回來的照片,石砌的古碉樓劍一樣地直刺雲霄,截取中間一段,看起來更像破舊的老城牆。碉樓的石縫裏還頑強地長著青草,兩種生命依偎著像是在相互欣賞,各自詮釋著各自的頑強,彼此欣賞著彼此的頑強。古碉有半邊已經坍塌了,讓我想起月亮措旁那個已經完全坍塌的官寨和碉樓……不過,照片上古碉旁邊有個小寺廟,白塔、經幡、泥雕和轉經筒,卻鮮活明亮,讓看照片的人心裏暖暖的。

楊帥、明珠和央金拉姆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看照片。楊帥瞄了一眼我手裏的相機,對他的攝友們說:“第一次來丹巴吧?我告訴你們啊,丹巴比康定更有魅力。你們別不信,這可是我從常年扛著相機在這條線上跑的人那裏取來的真經。”

我看了央金拉姆一眼,她轉過頭,假裝在看照片。

“這是什麽啊?那麽雄偉!”明珠叫著,抓住人家的相機不鬆手。

明珠聽她這樣一說,轉頭看我。

我趕忙解釋:“從梭坡過的時候,你們一個個都像冬眠了一樣,我就沒叫醒你們。”

索朗旺堆在門口走了兩個來回,見我們鬧得不可開交,估計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就高聲叫道:“吃飯了。”他這一喊,大家才想起肚子餓了,齊刷刷地聚到餐桌旁。

早點有地道的酥油茶,還有新鮮的牛奶、白粥、泡菜、雞蛋、包子、大饅頭和土製臘腸——太豐盛了!央金拉姆像主人一樣自豪地招呼大家,“不要客氣,千萬不要客氣!”明珠還真的一點兒都不客氣,她沒有嚐過這樣的鮮奶,不停地誇讚,後來幹脆取了“淑女杯”,裝了一大杯,說是等會兒路上喝。我一路都不知道她居然還帶著這個杯子,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一邊吃飯,央金拉姆一邊安排行程:完全按照攝友們的既定路線走,去八美參觀惠遠寺,到塔公草原去策馬揚鞭。不過,因為隊伍壯大了,除了她又隻有我和楊帥熟悉這邊的路況,所以,她重新對人員做了調配:她和我去了前麵那輛車,大攝郎帶著一個小攝郎上了我的車,其餘人留在那輛車上。

出發的時候,索朗旺堆一手拎了一大口袋水果,分別放在兩輛車的後備箱裏,說是讓我們帶著路上解渴。我和明珠看著,心裏感激,沒吭聲,楊帥和攝友們似乎很不好意思,你一句我一句,說著熱鬧的客套話。

明珠白了楊帥一眼,說:“真虛偽!”

央金拉姆幫索朗旺堆把水果袋子放好,接著明珠的話,回頭對楊帥說:“是啊,你來點兒實際的吧,回頭把你在這裏拍的照片製作出來,送幾幅給索朗,他掛在房間裏,既是宣傳,也是裝飾,多好。”

明珠回頭看著我,說:“這主意不錯,也就央金拉姆想得出來。”

9

“之前了解些資料,那是必須的。但要是把什麽都計劃得嚴絲合縫,就沒有樂趣了。其實啊,按部就班的旅遊和按部就班的人生,就像流水線上的螺絲,永遠知道下一個是什麽樣,有什麽意思?”

車子離開丹巴好一陣了,後座上的兩位攝友還在說,他們製定了詳細的行程和路線,卻沒想到,計劃沒有變化快,導遊出狀況了。我看到央金拉姆聽著他們的議論,臉色越來越難看,就慢吞吞地打著圓場。

兩位攝友大概也覺察到在央金拉姆麵前這樣說話不太合適,解釋道:“他接了電話,其實不想請假,還是我們勸他回去的呢。誰家沒有老人呀?”

“真沒想到,會拍照片的人,還這麽會見風轉舵。”央金拉姆在我耳邊嘀咕了一句,轉身看著他們,大聲說,“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給各位添了麻煩,我給你們唱首歌,表示道歉,好不好?”

“意外的行程,總能帶來意外的收獲。”我專心開著車,看沿途熟悉的風景一閃而過。

車在蜿蜒的山路中穿行,這一路,山很高很多,但山上卻沒有樹,盡是黃沙、岩石。不過山澗旁卻是青青的草甸,草甸間稀稀落落地有黑色犛牛在安閑地吃草。正是上午呢,我看著,突然想:下次有機會,一定要帶明珠來這裏看黃昏。我們一起站在山頂,看日落,看炊煙嫋嫋,看犛牛歸家,那該是怎樣的一種美啊!

可是,我會有那樣的機會嗎?

10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樣的場景如今不太好找了——我們一路走來,草都很淺。不過,清風和牛羊卻是實實在在的。這樣的畫麵,仿佛是在迎合現代人的快節奏時尚:直奔主題,何必非得等“風吹草低”呢?想到這一點,我又開始反省:關於那朵格桑花,我是不是應該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訴明珠,然後再和她一起,讓這個故事有個圓滿的結局?

央金拉姆已經完全取得了兩位攝友的信任,她唱累了,又從“高原腔”恢複為“導遊體”,眉飛色舞地給後座上的攝友講解著什麽。我沒仔細聽,隻是用眼睛的餘光看了看她。

她是那個除我之外,唯一知道謎底的人,是什麽讓她在這個問題上如此緘默?她也和我一樣,在等待著什麽嗎?

世界上有很多遭遇,是繞不過去的,就像我們經過八美,繞不過那座寺院一樣。

那個繞不過的寺院,像一個等著孫子踉踉蹌蹌、撲懷而來的老爺爺,鎮定地進入了我們的視線——車剛駛入八美地界,我就看到路標上寫著:惠遠寺 2KM。

攝友們也看到了那個路標,卻似乎沒有感覺到我已經減速,一個勁兒地在後麵嚷嚷:“惠遠寺可不能錯過!惠遠寺一定要去的!”

我喜歡看到他們激動的樣子,也很高興央金拉姆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讓他們有如此飽滿的**。不過,我還是笑笑,對他們說:“等大攝郎和楊帥他們跟上來一起去吧。”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心細了?”央金拉姆也不看我,隻把這話像扔磚頭一樣地砸過來。

我舔了舔嘴唇,說:“我一向心細呀。”

楊帥的車到了之後,第一個跳下來的是大攝郎。隻見他慌忙地下來,然後拉開前麵的車門,把明珠從副駕的位置上接下來。攝友們都跟著起哄,我想起央金拉姆剛才和攝友們一路唱歌說笑的樣子,估計明珠的表現也差不到哪裏去,心裏一下子酸溜溜的。

陸陸續續地從車上下來,我們站在惠遠寺的大門前整理各自的長槍短炮。進進出出的藏民和喇嘛從我們麵前走過時,都會好奇地打量我們。我注意著他們的表情——他們的表情,是我做夢都想通過畫麵表達出來的一種表情。那種表情,我隻能用“靜默”這兩個字來形容。而他們的“靜默”,又總會讓我聯想起更多人的靜默:“這是徹底的靜默。你根本沒法知道這究竟是表示肅然起敬呢,還是表示堅決的責備。任何一個人的臉色都不會向你說明什麽。你如果打算從他們的臉上,捉摸出一種浮現的跡象,那你就會茫然無所得。這是全世界最深沉的靜默。這是一個回教徒冥想著沙漠時的那種沉默。”

11

央金拉姆職業性地四下看看,“一、二、三、四、五……”清點著人數。

明珠似乎沒有注意到央金拉姆已經開始工作了,突然問一個迎麵走來的年長喇嘛:“您好,請問,我們可不可以進去呀?”

喇嘛點點頭,沒有停步,徑直進了大門。

攝友當中也有人跟著明珠為“我們可不可以進去”擔心起來,不放心地四處張望,著急地問:“需要買票嗎?在哪裏買?好像沒看到售票點呢。”

我看見央金拉姆一臉頹喪。她顯然再次對攝友們無視導遊的存在而非常惱火,那是一種因為職業被漠視而迸發的惱火。但她畢竟是“名導”,長歎一聲後,立即收起一張苦瓜臉,換上職業表情,做出一副大肚能容天下事的樣子,拍拍手,說:“這個寺院不用買門票就可以進去。但我們進去之後,要謹言慎行。”

我看到明珠的臉色很莊重,其餘人也都換上了肅穆的表情。

花錢旅遊,很容易讓人覺得自己是在“消費”:我花了錢,理所當然應該得到相應的服務,盡可能地享受買來的權利。反過來,那些不花錢就能自由進出的地方,能讓人暫時忘記“交易”,更容易沉浸到一種潔淨美妙的氛圍裏去。

借用楊帥在出二郎山隧道時候說的那句話,潔淨與渾濁、美妙與醜陋之間到底有多大的距離呢?從惠遠寺來看,不過就是一張紙——門票也是紙呀。

我們在做好心理準備後,邁進了這座不需要門票的寺院。

很多時候,某些建築就像某些商品、某些人:因為自身的分量不足,要想引人注目,就隻得裝扮得花哨些、再花哨些。但惠遠寺不需要這樣,在它的些許斑駁、些許荒漠背後,是曆史的厚重、正道的滄桑、睿者的大氣。

當我和明珠的鏡頭聚焦在建築和風景上的時候,楊帥和他的攝友們卻和院子裏的小喇嘛們較上了勁兒。那十來個喇嘛,也就十二歲左右的樣子吧,一看到楊帥他們把鏡頭對準自己,就全都用僧袍擋住了臉。大攝郎悄聲問央金拉姆:“他們怎麽了?不許我們拍嗎?”

央金拉姆笑笑,彎著腰對小喇嘛們說:“姐姐保證他們會把照片寄給你們。現在先把地址給姐姐好不好?”

小喇嘛們羞澀地慢慢聚到央金拉姆身邊,把臉朝向楊帥他們的鏡頭。等楊帥他們拍了幾張後,小喇嘛們開始活躍起來,在草坪上走來走去,有幾個還不停地交頭接耳,然後一起哄笑。但他們沒有一個人告訴央金拉姆地址。

趁著小喇嘛們配合拍照的機會,央金拉姆請來了一位中年喇嘛,要他帶著我們參觀惠遠寺,為我們講解寺院的曆史。

12

“惠遠寺距離康定縣城一百四十公裏,距離成都市四百多公裏,是1729年雍正皇帝派果親王來這裏修建的。據說為修這座寺廟,雍正撥了白銀十六萬兩。寺廟建成後,他還親自駕臨,禦賜寺名‘惠遠寺’,享受和西藏哲蚌寺一樣的等級待遇。七世達賴喇嘛在這裏居住了七年,並親自製定寺規。這裏還是當年朝廷和拉薩交換官文以及藏漢僧侶的修法聖地。”中年喇嘛又指著那些小喇嘛說,“惠遠寺中有一個佛學院,附近的藏民都願意將自己的孩子送到這裏來學習。”

在他講解的間隙,我問:“上次我和楊帥來的時候,看到這裏有一位從北京來的誌願者,他現在走了嗎?”

喇嘛用在他這個年齡極少有的清澈目光看看我,笑著說:“你說的是張老師吧?他已經回北京了,不過,我們都很想念他呢。”

央金拉姆彎著腰,拍著手,高聲叫道:“哎呀,意西尼瑪,你還記得張老師呀?”

“我們上次來,就是張老師做的導遊呢。”我和央金拉姆、喇嘛說話的時候,楊帥也給他的攝友講起了張老師,“張老師是一位程序設計師,也是一位自助遊驢友,他來過八美好幾次,每次來都不會空手,不是給希望小學捐書,就是在網上約幾個誌同道合的朋友捐電腦,後來發現這裏缺漢語教師,他又成了第一個從北京來這裏的誌願者。希望小學裏的孩子大多都是孤兒,張老師把他們分成兩個年級,教他們學漢語和簡單的計算機知識。”

大攝郎聽了楊帥的介紹,看著喇嘛,好半天,才像是憋不住了一樣,說:“這樣的地方,能激發人的高尚情懷。”

我一聽這話,就想起他殷勤攙扶明珠下車的樣子。這家夥,不會是被明珠激發了高尚情懷吧?

再次經過大殿前,剛才還在嬉戲玩耍的小喇嘛們都坐在草坪上了,正三三兩兩地相對頌著經文,很專注,沒人抬頭看我們一眼。

走出寺院,大攝郎問喇嘛:“寺院做這些公益事業,需要很多經費吧?為什麽寺院不收門票呢?”

喇嘛搖搖頭,說:“也有人來找過活佛談這件事情,但活佛不同意。他說不能讓一心拜佛的人為了拜佛付錢,哪怕來的人不為拜佛,隻是想看一看寺院,也是佛緣。”

“不僅僅是寺院,張老師上次說,活佛還一直盡其所能資助著希望小學的孤兒們。”我心裏想著張老師,忍不住補充了一句。

都說高處不勝寒,其實高尚的人周圍從來不缺乏追隨者,隻是追隨的方式不同而已。

明珠似乎被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問:“這個七世達賴就是六世達賴的轉世嗎?”

她終於還是自己留意到了這個問題!我在心裏暗暗地感謝佛爺。

楊帥和大攝郎他們聽到明珠這樣問,也停下腳步,圍攏過去。

央金拉姆看了我一眼,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為什麽還要問呢?”

“我真不知道,你給講講吧。”明珠被央金拉姆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的樣子,看起來像個認錯的小學生。

央金拉姆看到大家都把她圍著,來了興致,架子一端,立刻戴上了導遊的麵具:“七世達賴格桑嘉措就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轉世。格桑嘉措是理塘人……”

央金拉姆才打算開始她的長篇宏論,明珠就打斷她,問:“理塘,不就是倉央嘉措想要借白鶴的翅膀飛去的地方嗎?”

“是的,”央金拉姆接著說,“白色的野鶴啊/請將飛的本領借我一用/我不到遠處去耽擱/到理塘去一遭就回來。倉麵嘉措借這首詩預言他要在理塘轉生,也就是說,它是六世達賴要在理塘轉生為第七代達賴的預言。據說倉央嘉措去世以後,人們很想弄明白他會到哪裏去轉生,就去請示神諭。神附在人的身上,卻隻是拿出了一麵銅鑼來敲了一下。當時人們都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後來聽說了六世達賴在理塘轉生的消息,大家才恍然大悟。意西尼瑪知道的,鑼是銅做的,而銅的藏文就是‘理’;敲鑼的時候,發出的聲音是‘塘’——大家這才明白,原來神早就喻示了六世達賴在理塘轉生。”

央金拉姆講這段傳說的時候,吸引了來來往往的所有人。雖然我相信,除我之外還有人也聽過這個傳說,但大家還是認真地聽著,就像第一次聽一樣。央金拉姆似乎不明白這一點,她居然很嚴肅地告訴我們:剛才那隻是傳說,下麵我要告訴大家的,才是曆史。

13

格桑嘉措生於藏曆第十二繞迥之土鼠年,也就是1708年、清康熙四十七年的七月,他的父親名叫索南達傑,母親名叫索南曲措。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去世後,汗王拉藏汗決定立伊喜嘉措為新的六世達賴,但西藏的廣大僧俗不予承認。西藏佛教界便尋找到格桑嘉措為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轉世。因拉藏汗所立的六世達賴伊喜嘉措在西藏,無法迎請格桑嘉措進藏,便於木馬年,也就是1714年,將七世達賴由康區接到青海,請求清朝承認。火猴年,也就是1716年,遵康熙帝之命,青海諸台吉迎請七世達賴安住於塔爾寺,二世卻藏活佛和三世白佛給其授近事戒出家。火雞年,也就是1717年、清康熙五十六年,逃居新疆的蒙古準噶爾部以精兵侵擾西藏。殺拉藏汗,占領拉薩。康熙帝命令進剿,於1718年,也就是康熙五十七年,清廷第一次用兵於西藏,全軍兵敗藏北。

七世達賴格桑嘉措於金羊年,也就是1751年、清乾隆十六年,開始親政,時年四十四歲。格桑嘉措雖“位及政教領袖而無纖毫驕慢,教證功德內已圓滿,仍從他人聽聞經論,曾無暫舍。修證已到高深境界,然舉止動靜取水脫鞋皆依戒律而行。富有全藏受用無量,然所著服裝每年隻換一套”。格桑嘉措一生謙遜儉樸,頗得西藏僧俗尊崇。他於藏曆第十三繞迥之火牛年,也就是1757年、清乾隆二十二年的二月三日,在布達拉宮圓寂,時年五十歲。

14

“我這可是原文照背啊,一字不差。你們都不知道,當年我是怎麽把這些資料背下來的。”央金拉姆演講完畢,邊隨大家往停車場走,邊得意地看著大家說。

如同聽了絕對正確卻毫無趣味的工作報告一樣,大家除了鼓掌說好,還能如何表態呢?

先是楊帥幹笑兩聲,推推鼻梁上的黑框小方眼鏡,說:“看樣子,吃你們這碗飯也真不容易呀,不僅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間通曉曆史,還得有一張巧嘴,一副好牙,以確保口齒伶俐、巧舌如簧……”

攝友們更絕,都誇央金拉姆普通話講得好,一點沒有四川椒鹽味,“普通”得很地道。

我跟在後麵,卻沒有聽到明珠的聲音,忙回頭去找,發現明珠還站在原地,盯著惠遠寺看。

我走過去,叫了她兩聲,她才回過頭,眼神有些迷惘,聲音也似乎是從空穀裏傳來的:

“Oh you white crane

Please lend me your power to fly

I will not linger at far away places

But shall make a trip to Litang and come back”

“他是倉央嘉措的轉世呢。不好意思,我之前對藏傳佛教沒有什麽了解的,隻是喜歡倉央嘉措的情歌,隻把他當詩人,沒有太多地考慮他的活佛身份。”

“我們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倉央嘉措,一個隻屬於我們自己的倉央嘉措。”我拍拍明珠的肩,說,“上車去吧,都等著你呢。今天在八美住一晚,明天一早大家要去塔公草原騎馬揚鞭。”

15

“塔公,藏語意思是菩薩喜歡的地方。”

路邊的樹木多了起來,村落間的白塔明晃晃的耀眼,兩邊開始不斷出現大片的高原草甸,馬和犛牛像音符一樣,在還沒有花的季節,讓高原充滿了靈動的詩意,更讓人不由得想起茵茵草地上開滿鮮花的樣子。按順時針方向從路旁的風馬旗邊上轉了過去之後,我們一路避讓著犛牛群和羊群,進入了草原。

塔公鄉的一側是終年積雪不化的亞拉神山,山腳下的塔公草原可以牧馬,可以放羊;另一側是一條蜿蜒清澈的河穀。一路走過,可以看到草原上的牧馬人,有的懶洋洋地正四處晃悠,有的躺在高坡頂上的尼瑪堆下發呆。

有攝友說:“躺在那裏,讓太陽暖洋洋地曬著,看鳥在天際掠過,一定好舒服。”

但我們沒有時間去享受這樣的舒服。根據行程安排,大攝郎他們在這裏有一個比較大的活動:用兩天的時間,騎馬穿越塔公草原。

兩部車上的人都聚攏後,央金拉姆征求我和明珠、楊帥的意見:如果不想騎馬,就先去參觀塔公寺,然後在塔公寺周圍溜達著等他們。我擺擺手,表示隨便怎麽樣都行;明珠一聽要騎馬穿越草原,興奮得很,馬上表態要加入;楊帥當然不用說了,早就不知道自己是跟誰出來的,紮在攝友堆裏,難得和我說上幾句話。

央金拉姆見我們都要去,很高興,招呼大家說,山上冷,穿厚點,記得帶吃的,有睡袋的最好也帶上。

我和楊帥都沒想到,央金拉姆會在這個時候說起睡袋。當然她不說,我們也會帶上的。隻是明珠,她一向不喜歡用睡袋的,我看她把一件乳白色的羽絨服裝進了背包。

央金拉姆和負責的老伯談好後,我們開始挑選各自的馬。幾個人裏,隻有我和央金拉姆會騎馬——攝友們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了高度的專業精神:他們考慮到有可能從馬上摔下來,就全部把相機掛在我和央金拉姆的脖子上,自己背著那些不怕摔的衣物。

幾個攝友騎過漢地景區的馬,明珠卻是連馬背都沒上過。我們一行八個人,隻有三個康巴漢子隨行牽馬護送。他們也許不覺得騎馬有什麽困難,把明珠最後扶上馬以後,隻用生硬的四川話簡單介紹了怎麽樣叫馬左轉、怎麽樣叫馬右轉、怎麽樣叫馬向前走、怎麽樣叫馬停下,然後,一拍馬屁股,就招呼著要啟程了。

大攝郎驚呼:“這樣就可以了嗎?萬一馬受驚了怎麽辦?掉下來怎麽辦?”

但他畢竟是走南闖北的人,又騎過馬,咋呼幾句,自己也沒當回事兒,騎上馬就往前跑了。

我看到隨行的三個康巴漢子裏,有一個始終跟著明珠,就不再為她擔心。

我騎的是一匹高大威猛的白馬。原以為高大威猛的馬一定會跑得很快,卻不想,別說跑了,它居然走都走不快,隨我怎麽夾馬肚子揚馬鞭它都無動於衷。我隻好隨緣,讓它自己慢慢地走。這樣慢慢走著,我反倒有時間來欣賞其他幾位的馬上表演了。

也不知道大攝郎他們當初怎麽會想到這麽一個項目,穿越八百平方公裏的草原,聽起來似乎很浪漫,但對於不擅長騎馬的人來說,卻是很辛苦的。康巴的草原也不像內蒙的草原那樣一馬平川,而是有眾多起伏的山巒。剛開始還算是有路,後來居然連路也沒有了,坡度也大,亂石成堆,如果踏得不穩,就可能人仰馬翻。

我輕鬆地騎著馬,可看他們時,心卻提到了嗓子眼裏。有一段路上布滿了荊棘,我們穿著厚厚的衣服都得小心防範,但馬兒走得很從容,有時還吃那些荊棘。還有一段小徑窄得似乎人都很難通過,但隻要上麵沒有障礙,馬就能順利穿行。

途中的沙石小徑,坡度非常陡,從那裏過的時候,我滿耳都是明珠的尖叫聲。

上山後,天氣很快就變了,開始是冷風,接著是小雨,後來幹脆就是冰雹。

也不知道是馬的原因,還是騎術的原因,除了央金拉姆,其他幾位都控製不住馬。走得快的,一路尖叫著往前衝;走得慢的,在後麵聲嘶力竭地喊叫;還不時有人從馬上摔下來,馬受驚後瘋狂奔跑……三個康巴漢子又是照顧人又是拚命跑著去追馬,累得夠嗆。

明珠是那個跑得比較快的,一路都很安靜,除了有驚無險的尖叫,沒有被摔下來過。

16

傍晚到達宿營地,山高風大,隻有一家人在這裏居住,住的還是泥房,不是帳篷,很有些驛站的味道。

因為經曆了山頂上冰雹狂風的洗禮,有兩個攝友病倒了。一個比較輕,打著噴嚏;另一個就是大攝郎,不僅鼻涕長流,還渾身直打哆嗦。央金拉姆和房主協商後,交了些床鋪費,大家才都住進了泥房,隨便吃了些帶來的幹糧,就橫七豎八地在地上睡下了。

楊帥特意把我換到明珠旁邊——這樣,他也正好就在央金拉姆旁邊了。

下麵隻隔了一張防潮墊,主人家的被褥蓋著也隻能勉強防寒,根本不能保暖。我看到明珠的臉紅紅的,擔心她感冒,一把將她拉到我這邊的被子上坐下,把她的被褥給她鋪在地上,然後把我自己的睡袋放上去。明珠大概是太累了,沒說什麽,乖乖地鑽進睡袋。我把她的乳白色的羽絨服搭在睡袋上,然後和楊帥一起去看大攝郎。

大攝郎感冒了,發著燒,他已經穿上了所有能穿的衣服,躺在睡袋裏,還蓋上了厚厚的被子,卻仍然凍得發抖,臉像沒有完全燃燒的炭塊,呼吸也非常急促。這個狼狽樣,很難讓人相信他就是那個在明珠麵前大獻殷勤的“大色狼”。在高原上得了感冒是非常危險的,我趕緊叫央金拉姆給他一袋氧氣,但央金拉姆過來看看,說:“他隻是感冒,並不是高原反應,吃點感冒藥,睡一覺就好了。”楊帥於是從另一個攝友那裏拿來藥,喂大攝郎吃下了。

17

半夜裏,我迷迷糊糊地覺得有人在我身邊蹭了幾下,悄悄看了一眼,卻是明珠,她把羽絨服搭在了我身上。我趕忙把眼睛緊緊閉上,像是要把這種感覺包在眼瞼裏。我的睡袋是徒步二郎山的時候買的,在冰天雪地裏睡著都暖和。看樣子,明珠是緩過勁兒來了,我不再擔心她,安穩地睡著了。

一早醒來,我先看了看身上,沒有了明珠的乳白色羽絨服,隻是多了床被子。身邊的鋪也空了,明珠已經和央金拉姆在幫著主人準備早飯了。再看看大攝郎,也比昨天好些了,楊帥正指揮著要他一會兒出去的時候,把頭臉都包起來,隻露出眼睛,免得吹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