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要找到那半朵格桑花」02

“在睡呢。還老樣子,她睡著了,雷打不醒。”

胖大媽回答著,這才發現她擋了我們的路,趕緊退回去,邊退邊說:“快進屋,快進屋。這位是——”

“哦,他是我的同學,意西尼瑪。”

“你好,你好,一……馬。”胖大媽討好似的跟我打招呼。

我謹守明珠的教誨,遇到什麽奇怪的事情,都不吭聲,就當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見,但我還是禮貌地對她笑了笑。

裝水泥那間屋的門檻也夠高的,我一腳邁出去,傻了:裏麵竟還有一個天井,和外麵的幾乎一模一樣。隻不過中間沒有花台,卻有一個碩大的水缸,東西兩邊的廂房也鎖著,正南邊沒放水泥,空****的,隻有八個太師椅分兩排擺在那裏,再沒有別的東西。穿過這套天井的時候,我看到廂房裏麵的家具上,也全都蒙著罩子,罩子上麵也落了厚厚的灰,不過比前麵第一套天井裏的廂房好一些,勉強能看清罩子是紅底白花。

而過了這套天井再進去,我的眼前竟又是一亮:中間依然是個小天井,小天井裏卻既沒有花台也沒有水缸,既沒有鋪石板也沒有上水泥,就是一塊小土壩子。土壩子裏竟還有一堆枯柴和一個燒柴的爐子;東邊的房間顯然有人住,窗簾拉著,有好幾扇門,關著的門上,有鐵鎖耷拉著,半開的門裏家具淩亂;西邊幾扇門都大開著,大概是廚房、餐廳什麽的;而正對麵,卻是一座兩層小樓,樓下有六扇大門,左右四扇關著,中間兩扇大開,可以看到後麵一片雜草;樓上正中卻掛著一塊老匾,依稀可以看到上麵有三個字:望江樓。

“素珍阿姨,你給我們沏兩碗茶,珠蘭茉莉就可以了。”胖大媽進廚房去了之後,明珠又對我說:“把東西放在餐廳吧。衛生間在樓那邊的後花園裏,從樓下走過去就能看到。”

“那個樓,能上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能,隻是你得小心些,樓板給白蟻蛀了,指不定哪塊什麽時候會掉。還有就是,灰大,我估計這半年也沒人打掃。”明珠說著,自己先進餐廳放下筆記本,徑直去了望江樓下。

我進了餐廳,看見整個西邊是相通的,用矮牆隔成了三間,兩邊是廚房、餐廳,中間的高牆上嵌著一張大鏡子,鏡子下麵有一個大理石洗漱台,旁邊放著一台生鏽的海爾小王子洗衣機。廚房裏,灶台上的天然氣爐子冒著藍色的火苗,胖大媽正往上麵放茶壺,她身邊是一堆不知道什麽時候買的白菜,外麵的葉子已經黃了;餐廳裏,有兩張方形木桌子,四周配著長條凳,都是木頭本色。我剛放下包,突然聽到幾聲“啊——啊——啊……”的怪叫,嚇得坐在餐廳的木板條凳上再不敢動。

聲音來自東邊,我清楚地聽到有人在拍打著類似木板的東西尖聲喊叫。不,那不是喊叫,是咒罵!很惡毒的咒罵。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弓射出來的箭,而密集的箭簇射中的,就是我的耳膜。那尖利而又尖刻的罵聲,聽得我一陣一陣地心背發麻……

在這個如此秀美的千年古城裏,一切都該是溫婉的、祥和的,至少應該是文雅含蓄的。但那一聲高過一聲、甚至因為頻率過高而被嗆得咳嗽不斷、邊咳嗽還邊喊叫的咒罵聲,徹底擊碎了我對古城最初的印象。她說的是本地土話,不過和成都話的差別並不大,我絕大部分都能聽得懂,也就因為能夠聽明白咒罵的意思,才讓我如同身中萬矢般無處逃遁。而且,那些咒罵還很有特色和個性,總愛在一個短句子後麵拖很長的尾音,以加重咀咒的效果。我不知道她有過什麽樣淒慘的經曆,被人怎麽樣折磨過,居然會吐出如此讓人恐怖的話:“……我要刨你的墳——扯脫你的衣裳——李瑤姬——我要壓磨扇子在你胸口——滿坑裏撒上羊毛——要你萬輩萬世超生不得——素珍——肖素珍——你死到哪裏去了——快來人啊——來人啊——我要刨你的墳——刨你祖宗八代的墳……”

但這個家裏的人似乎早已經習以為常,任她叫罵,都各做各的事情,好像她不存在。

明珠繼續去衛生間,胖大媽繼續沏茶。隻有我,坐立不安。

明珠從後花園回來,在餐廳和廚房中間的洗漱間裏洗著手,看見我,說:“讓你住在外麵你不聽,現在後悔了?”

我“哦”了一聲,站起來往望江樓下走。才走了幾步,那個尖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哪個——哪個——哪個嘛?素珍——肖素珍——你個砍腦殼的——又把哪個野男人——招來了哦——”

我回頭看看,明珠已經去了廚房,正和胖大媽說著什麽,兩人絲毫沒有被那個聲音影響。我隻好接著往前走,進了望江樓,才發現一樓除了一個陡梯,什麽都沒有:東西兩邊是石牆,南北都是六扇大門,也都是中間兩扇門開著。這樣一來,整個望江樓就成了一個通道——去衛生間的通道。

雜草裏有一條破碎的青石板鋪的小路,彎彎地連接著望江樓和西南角的衛生間。

當我從那座看起來現代化但連抽水馬桶都必須完全手動的衛生間裏出來時,突然沒來由地想起了第三道天井裏的劈柴和爐子。

6

東邊房間裏,那個惡毒的咒罵聲不斷。我們在西邊吃飯。

這是我來古城吃的第一頓飯:三個人,桌子上擺著三碗米飯,一盆白菜燉熏肉,一盤泡菜。碗放得下我的拳頭,盆放得下我的頭,盤子放得下我的手掌。米飯比粥幹,熏肉很鹹,泡菜可以代替醋。

我假裝沒聽見咒罵,假裝沒吃出來菜鹹菜酸。我看明珠,她也是,安靜地吃著,基本是隻吃白菜。

我們吃到一半的時候,對麵房間裏沒有了聲音,院子裏一下子變得很安靜,靜得連外麵的草動都聽得見。胖大媽看了明珠一眼,起身到廚房去了。隨即,院子裏又響起一陣尖銳的金屬撞擊聲,如同劃破了蠻荒之地的閃電。這聲音我太熟悉了,是那種上發條的機械鬧鍾的鈴聲呀!我是在至少十五年前聽過這種鬧鍾響,那是為了防止早上起床晚了上學遲到。可這個時候,明珠家的鬧鍾響又是為什麽呢?在電子表都成為古董的眼下,他們家怎麽還使用著這樣的鍾表呢?

鬧鍾鈴聲快要結束的時候,胖大媽端著一個木托盤過來,裏麵裝了一碗飯、一碗湯、一碟泡菜。碗和我們的飯碗一樣大,碟子隻有我的掌心那麽大。

明珠一接過托盤,鬧鍾的鈴聲就停了。立刻,幾乎是在鬧鍾的鈴聲才停下來,咒罵聲就不留一點時間縫隙地接上了:“殺人了——不給我吃——不給我喝——你個——挨千刀的——想整死我——霸占我的房子——霸占我的樓……”

明珠在咒罵聲中端著托盤從西走到東,站在那間關著的房門前,胖大媽跟在她後麵,幫忙把門推開。明珠邊進去,邊說:

“奶奶,我是明珠,剛才回來,問素珍阿姨,她說你睡著了,我就沒打擾你。你多久醒的呀?來,吃飯了。”

明珠說話的聲音比平時高了一倍,口氣也軟和得像是換了個人。我聽得目瞪口呆!

屋裏傳來吃東西的聲音。

一會兒,聲音沒有了,明珠和胖大媽出來,順手關上了房門。他們回到餐廳時,我看見胖大媽手上的托盤裏,還有小半碗飯、大半碗湯,湯裏的肉和菜都沒有了,泡菜也沒有了。

明珠沒有和我說話。胖大媽說:“吃著吃著就睡著了,和平時一樣。”

我一下子覺得輕鬆了,長出一口氣。明珠瞪了我一眼。

胖大媽洗碗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是很明亮了,明珠帶我去收拾房間。

“前麵那套天井,是二叔的;這第二套天井,是我家的。西邊是爸爸媽媽的臥室和書房,東邊是我的臥室和書房——你今天住我的書房。”明珠說這些安頓我的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別處,就像不是在跟我說話。

“這房子看上去幾十年沒人住了。”我上上下下張望著,想說,“這麽恐怖的地方,我們能不能住在一間房裏,大不了你睡**我睡床下。”可終究沒敢說出口。

“我們家每年過年、十一、五一,或者奶奶有什麽事情都要回來,隻是二叔回來的時候少,奶奶看到他回來,要瘋掉。”

“為什麽?”我這話才出口,就後悔了。

果然,明珠扭過頭來,照例白了我一眼,沒回答。她開了兩邊的門,開了燈,然後讓我在外麵站著,自己先進去其中一間,輕輕地卷著揭下家具上的罩子,竟然沒有揚起多大的灰塵。我在外麵看著這個小女人,看著她如此細致地幹活,鼻子酸酸的,心裏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我愛上明珠有三年多了吧,可我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有這樣幹活的時候。我任何時候想起她,她都隻是個吟誦倉央嘉措情詩的女人。那一刻,我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慚愧:她是那個吟詩的女人,但卻不僅僅是那個吟詩的女人,她還是個能輕輕地卷著揭下家具上的罩子的女人。這兩種女人那一種更可愛些呢?當然是既能這樣又能那樣更可愛些。

我的心有些激動,就像我麵對一個景物,正翻來覆去地不知道怎麽落筆,卻突然找到了最好的表現角度一樣。我輕輕地叫了一聲:“明珠!”

她沒有聽見。

“明珠!”我又叫了一聲。

她還是沒聽見。

“李明珠!”我叫了第三聲。

這次她聽見了,猛然轉頭說:“意西尼瑪,你腦子沒被驢踢吧?看清楚我是怎麽揭掉罩子的嗎?還不趕緊去弄你那間?”

我所有的**在她轉頭的那一瞬間,就像她手下的灰一樣被卷走了,一點痕跡都沒留下。我低著頭進了“我的房間”,開始工作。我得承認,手長腳長並不是所有的情況下都占優勢,我才把書桌上的罩子揭掉,房間裏就已經塵霧彌漫了。我隻得跑出去,等塵埃落定。站在街沿上,我看見明珠已經取下了所有的罩子,抹掉家具上的灰,蹲在地上抹木地板了。我故意不到她的門邊,就站在雕花木窗外,可憐兮兮地說:“李明珠,你那絕活是怎麽練成的?再給笨拙的意西尼瑪示範一次吧。”

這次,她沒罵我,隻是站起來說:“不動手,你是不是覺得所有事情做起來都很容易呢?”然後放下抹布,出了房間。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看我站著不動,問:“你看什麽呢?”

“看小姐的閨房啊。”我低下頭說。我低下頭的時候,鼻尖就放在她的頭頂,她的頭發摩挲我的鼻孔,我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

明珠笑了。

正在這個關鍵的時候,胖大媽來了。胖大媽抱著一摞床單被罩來了。而且說:“明珠,你去鋪你的床吧,我來給這個‘一馬’打掃房間。”

“素珍阿姨,他不叫‘一馬’,叫意西尼瑪!是個藏族人。”

“藏族人呀?藏族人原來就是這樣子的呀?也不是多難看嘛……”胖大媽已經進屋了,一聽說我是藏族人,又回頭來看了我幾眼,嘀嘀咕咕的,聽不清楚後麵說了些什麽。

有胖大媽幫忙,我趕緊湊到明珠房間,跟她一起抹地。明珠把抹布扔給我說:“你抹地,我來鋪床。還要把你的被子也裝好,古城晚上還是很涼的。”

說著,她打開了房間裏的大衣櫃,往外取窗簾和**用品。我幸福得快要暈過去了,使勁兒抹著地板。抹布髒了,我打算跑去廚房那邊洗洗。腳才邁出門,明珠問:“哪裏去?房間裏有衛生間,沒看見啊?”

我搖晃著頭,東張西望著問:“哪裏?哪裏?”

她手裏拿著被套正裝被子,隻好揚揚下巴,說:“門後頭。”

我疑惑地把門關上,這才發現,外麵的門一打開,正好就遮住了房間裏衛生間的門,這個設計真是有創意啊!我推開房間裏的衛生間,發現裏麵一點都不比五星級酒店的衛生間差!誰能想到外麵那麽陳舊的老房子裏,居然有這麽現代化的豪華衛生間呀。看樣子,不僅人不可以貌相,房子也不可以貌相呀!不過,我最高興的,還是終於可以不去望江樓後麵那個草叢裏連抽水馬桶都必須手動的手動衛生間了。

我把明珠房間的地板收拾好的時候,胖大媽拿了一個臉盆過來,從衛生間接了一盆水端出去。我懵了,趕緊跑到“我的房間”,打開“我的門”,一看:天呐,“我的門”後麵就是我和明珠房間的公共牆啊!哪裏有什麽衛生間!我跑過去,問明珠:“怎麽可以這樣?”

“什麽啊?”明珠知道我說的什麽,已經忍不住要笑出聲了,可還在裝蒜!

“為什麽我那屋沒有衛生間?我怎麽洗澡?我晚上起夜怎麽辦?”我隻差沒有說,“我也要住這邊了”。

“意西尼瑪,你還挑三揀四?那你住客棧去!”沒想到,明珠居然立刻翻臉不認人,一出手就是這麽陰狠的招數。

我被打敗了,但還是不死心,站在距離她的胸前隻有0.5厘米的地方,說:“請看在我為你當司機、當搬運工的份上,讓我在你房間洗個澡吧。我保證晚上起夜不騷擾你。”

明珠的臉一下子變得緋紅,轉過身,背對我,說:“好。”

我還沒來得及竊喜,她緊接著又說:“洗澡不超過五分鍾!”

“算你狠!同意,不過不包括準備洗漱用品和調水溫的時間!”我也不是好欺負的。

她正掛著窗簾,轉回身,抬起頭,兩眼圓溜溜地望看我,說:“OK!”

胖大媽把灰塵清理完後,又從明珠這邊抱走了“我的**用品”。我不知道,她一下午看著都那麽懶散,做的飯那麽難吃,為什麽現在突然那麽勤快?我看著她,很不高興。明珠卻說:“素珍阿姨在為你忙呢,你趕緊去餐廳把我們的包拎來吧。”

“我們一起去,我不熟悉路。”

我的要求一點都不過分,這個時候天已經黑了,可是好像她家比較節約,所有的燈光線都比較暗,堆放水泥那間屋就不說了,通道簡直就是隧道。不過我很感謝那段隧道,因為去和回來的時候,明珠都不得不拉住我的衣服下擺——光線本來就不好,再加上她的個子不高,在那個她也陌生的小隧道裏,隻好出此下策。

我們把包全部拿到明珠房間的時候,胖大媽已經把我的床鋪好了,正在明珠的門外等著。明珠讓我把那個很沉的包放在桌子上,然後打開,從裏麵拎出兩個網兜,一個裏麵裝了怕有十幾個藥瓶子;另一個裏麵裝著三個有我的手臂那麽粗、有我的巴掌那麽長的竹筒子——難怪包那麽沉!

“素珍阿姨,這個是二叔二嬸給奶奶帶的西藥,你收好,記得按時給她吃。這個是我爸爸媽媽給奶奶帶的中藥飲片,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熬水給她喝。”說完這些,明珠又從大包底下拿出一個紙袋,說,“素珍阿姨,每月的工資和生活費,爸爸都給你打在卡上的,你還有什麽要求,比如家裏有人要暫時用我們的房子,都可以打電話給我媽媽說。這是她親手給你織的圍巾,等冷起來了出去買菜,你就可以戴上。”

“明珠,你回去謝謝他們,謝謝你媽。我很好,錢也夠用,夠用。”胖大媽接過明珠的東西,有些不好意思,再三感謝後,回第三套天井去了。

我當然什麽也沒問,假裝沒看見,沒聽見。

“意西尼瑪,你不回房間休息,還站在這裏幹什麽?”明珠處理完她這次回老家首先要辦的事情,看我還站在她房間,厲聲問道。

“我在等洗澡。”我這人,一向有急智。

“那你趕緊準備,5分鍾!”

“你先洗吧,我還要準備一會兒。”我別有用心地說。

“你不洗是不是?那就出去,我關門了。”

明珠一點機會都不給我,沒辦法,我忙把我的長槍短炮扛回“我的房間”,從小包裏取出洗漱用品,再跑回她的房間,問:“浴巾可以借我嗎?誰出門會帶浴巾呢?”

她“哼”了一聲,說:“借給你,我用毛巾被!”

雖然明明知道她有半年沒有回來了,浴巾上、浴室裏未必還有她的體香,但抱著她的浴巾,進了她的浴室,我還是高興得摸不著北。

“開始計時!”看我半天沒有動靜,明珠在外麵嚷嚷。

“等等,水都沒開呢……好了。”我趕緊開始戰鬥。

如此良辰美景,明珠卻大煞風景,她在外麵不停地喊著:“5分鍾倒計時……4分鍾……3分鍾……2分鍾……1分鍾……50秒……40秒……20秒……10秒……時間到了,出來!出來!”

陌生的地方去得多了,從來都是一挨枕頭就什麽都不知道,可當我不得不手忙腳亂地洗了澡躺上床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一反常態,不僅一點睡意沒有,還十分興奮。按理說我今天獨自開幾個小時的車,又運送了那麽些大包小包,該感覺到累呀!可偏偏就像被抽了幾鞭子的牛一樣,渾身的勁兒無處發泄。我想和明珠說話,騰地坐起來要叫她,又覺得不妥,她那麽瘦小,怕是真累了,讓她好好歇著吧,於是又四仰八叉地躺下,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就想起她不知道古城聖約翰大教堂就是福音堂的事情,想起她看貓鼠相戲的事,想起那個叫“古城家園”的網站。反正睡不著,我一跟頭翻坐起來,把筆記本拎上床,半躺著上網。

人一旦真的無聊起來,那無聊就像鐵板一樣沒有縫隙。我把鐵血軍事、西陸軍事、環球軍事、鳳凰、新浪、搜狐、新華翻了一遍,發現今天沒發生什麽讓我有興趣的重要新聞;126、163信箱裏,也隻有幾封問候信和一些垃圾廣告郵件。我打開QQ,QQ裏總不至於也冷清吧?果然,QQ上格外熱鬧,各個同學群、驢友群、畫友群全都聊得熱火朝天,留言也不少,可全是灌水,一句正經話沒有——約我出去的沒說去哪兒、近期來成都詢問可不可以宰我一頓的沒留時間、得空叫我幫忙的沒說主題,唯一有點含金量的,是楊帥下午的留言:央金拉姆要來,還是住你房間?我趕緊回答:盡管住,老規矩,換幹淨的,把髒的給我洗了。

正打字,明珠的中國心頭像紅紅地閃著,先是一個抖動,然後問:沒睡?幹嗎呢?

我連忙把楊帥的話回了,關掉他的對話框,專心和明珠說話:想你呢。明珠回複:我才和古城飛醋聊了一會兒。等一下,我把“古城文史”的地址給你……你看吧,我睡了啊。

發了一個網址和一個“886”後,中國心不紅了,也不閃了。

我不相信明珠真的下線了,接連發了幾張笑臉過去,她居然都沒回。就是下線也沒這麽快吧?我不死心,起身出門去看:明珠房間的燈真的關了!

就是千手觀音也沒這麽快吧?故意不想和我網聊,以為我不知道!我知道,可也沒辦法,隻好回房間,把門關上,上床,點開她給的網址。“我見證曆史,我求真曆史,我延續曆史。”看到這樣的解說,我陡然對陌生的版主心生敬意,再看看他的網名是古城佬翁,聯想到明珠下午說人家是專家,我麵前一下子跳出一個漢族傳統文化中常見的慈眉善目的凸額頭老人,頓覺自己在這裏一定會大有所獲。我來這裏,主要是為了找到古城聖約翰大教堂的資料,可興致勃勃地進去,從頭翻到尾,幾十個網頁翻完了,居然連一張相關圖片都沒有!我有些泄氣,注冊了一個“古城遊客”的馬甲進去,給古城佬翁發了條短信:“我明天上午將去參觀聖約翰大教堂,期待了解更多教堂的資料。我是意西尼瑪,一個學畫的。”正要發送,想起人家憑什麽相信意西尼瑪啊,就又加了一句:“我的同學李明珠是古城飛醋的朋友。”

發完這條短信,我像是終於完成了一項曆史使命,決定上床睡覺。可躺在**,想著隔著薄薄的木板牆壁就是明珠的床,又怎麽都睡不著了。坐起來,躺下去;躺下去,坐起來……折騰了好一陣,我起身打開電腦裏那個隱藏著的文件夾,悄悄地宣泄我的感情——

長夜的邊際之外

是心與心的距離

你在夜的那邊

已嫻靜地入睡

我守在夜的門外

裝點你的夢境

寫完這幾句話,我終於輕鬆地倒在**——可好不容易才睡著,一陣恐怖的叫喊聲又把我驚醒了。

“……×死你——李瑤姬——×死你——髒蠻子——×死你——禍害哦——禍害李家——禍害趙家——×死你——禍害——我要在滿墳坑裏——撒羊毛——”

仍是下午我聽到的那個聲音,夜色中,這聲音是如此淒厲,淒厲得劃破了夜空。看樣子,老人家沒吃完晚飯就睡著了,休息幾個小時,半夜裏醒來,精神頭兒正好,罵的花樣比白天多,也比白天惡毒。如果她不是明珠的奶奶,我想自己一定忍受不了。可正因為她是明珠的奶奶,我覺得自己更不能忍受,但又不得不忍受——我為自己有這樣卑鄙的想法,慚愧了大概十分之一秒。

翻來覆去睡不著,我隻能在無邊的夜幕裏克服一些不時冒出來的可怕想法,被迫聽老太太的“現場實錄”。 剛開始,好像她的咒罵是隨意的、不連貫的,可反複聽、反複聽,還是能聽出一些規律:比如,她罵一陣,就會放棄幾個舊詞,加進幾個新詞;她提到的人始終都隻有那麽幾個,楊孟真、梁山關、李元東、李瑤姬、趙嘉陵……還有一個髒蠻子,估計是誰的外號。

我迷迷糊糊地聽著,一會兒想她罵的這些人和明珠有什麽關係,一會兒又想明珠和胖大媽前後對老太太的態度為什麽有那麽大的差異,開始不聞不問,後來又端飯送水。還有啊,明珠的父母、叔叔嬸嬸為什麽把老太太一個人丟在古城,卻又給她買那麽些東西……

7

清晨被明珠叫醒的時候,我正在做夢。夢裏一個枯骨老太太正伸著雞爪一樣的長手臂來抓我。我癱在**,腦子清醒得很,就是動不了,眼看著爪子到眼前了,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擦著額頭上的汗水,軟塌塌地走到門口,把窗簾掀開一條縫,對她說:“謝謝。”

“謝什麽?你睡糊塗了?大懶蟲,起床了,今天我們要去福音堂呢。”明珠走了幾步,又退回來說,“趕緊啊,要不然,你自己去後院洗。”

我一激靈,知道她這是在邀請我用她的浴室呢。頓時,那枯骨老太太煙消雲散,我的心裏充滿了陽光。

梳洗完畢,我們直接出了門。胖大媽沒有出來,老太太也沒有動靜。一想起老太太,我就打了個嗬欠,估計她鬧騰夠了,現在正養精蓄銳呢。這個時候,我對胖大媽充滿了同情,簡直想不明白,在這樣的環境裏,她怎麽還能長那麽胖!

出了院門,我問明珠:“走東邊還是走西邊?”

明珠也左右張望著,說:“去吃什麽好呢?哈家涼麵還是趙家紅油包子?”

“就這兩樣?沒別的選擇?”我失望地問。

明珠看了我兩眼,一副土司太太看娃子的表情。

她最後自己決定走西邊,我跟上去,和她並排走著。已經早上九點多了,巷子裏很冷清,估計上班的都上班了,上學的也都上學了,不上班不上學的,還在家睡懶覺。看我又打了一個哈欠,明珠很野蠻地站住,說:“你這是什麽動作?讓街坊鄰居看見還以為我昨夜罰你做了一晚上苦工呢!”

“真被你罰苦工,那就好了。”我嘀咕著,“老太太叫得那麽大聲,街坊鄰居未必就聽不見,他們同情我都來不及,怎麽會怨你?”

說這話的時候,正好出了巷子,到了一條小街上,我看看門牌,是雙柵子街。明珠一邊往北轉彎,一邊低著頭說:“我們這是李家大院子,又大又深,你在院子裏麵聽到的,在院子外麵未必能聽到。再說,奶奶這樣喊叫,也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了,從我記事起,她就這樣。”

我看她好像有想說什麽的欲望,就走得更近些,問:“老太太是不是有精神病?”

“你才有精神病!”明珠說了一句本地話。她以為我聽不懂,哪裏知道經過昨天晚上她奶奶的“惡補”,我現在都已經是古城方言專家了,但我假裝沒聽明白,也不追問。

往北走了幾十米,兩邊全是小吃店,幾乎一溜兒的“牛雜麵”、“羊雜麵”。明珠問:“你吃哪樣?”

我選了羊雜。明珠於是進了最近的一家鋪子,坐在門邊的桌子旁,叫道:“一大碗盡雜,兩小碗麵。免紅。”

我坐到她旁邊,問:“什麽叫‘盡雜’?什麽叫‘免紅’?”

她歪著頭,眉頭微微皺著,說:“話多,你吃的時候就知道了。”

我於是等著,老板娘端上來的時候才知道,原來“盡雜”就是沒麵的羊雜,“免紅”就是不要辣椒。再看看明珠,想起她之前在學校外麵的麵館吃飯,從不這樣叫的,我突然發現,她回古城這兩天,真是變了一個人。不由想自己回到拉薩,是不是也這樣,好像有點兒。一刹那的工夫,自然或不自然地,好些出門在外被忘記了的東西就回到了自己身上。

吃過麵條,我們才出門,一個中年婦女騎著一輛人力三輪車停在我們麵前,說:“逛古城啊?坐車吧。”

上了車,明珠才說:“去福音堂。”

過了中天樓,我們一直往東走,過了兩個街口我遠遠地看見牌坊,像是看到了老朋友,心情莫名地有些激動。過了牌坊就是現代化新城了,我問明珠:“福音堂不是老建築嗎?為什麽在新城?”

明珠看著前麵,木然地說:“天安門不古老?長安街不現代?”

我沒話說了。“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別猜,猜來猜去你也猜不明白。”街邊的商店裏傳來的歌聲正唱到我心裏去了。我看看明珠,就覺得這三年多,從來沒有把她看明白過。

在一條充斥著震耳欲聾的流行音樂和歇斯底裏的廣告宣傳的街道上,我們下了車。我給了中年婦女十塊錢,她麻利地找了我五塊。

我們就這樣進了聖約翰大教堂,正想問問能不能進去參觀,有一個大約三十歲、中等個子、穿著藍色休閑裝的男子走過來,眯眯笑著,向我伸出右手,卻麵朝明珠,問:“兩位是飛醋的朋友吧?我是古城佬翁。”

“古城佬翁?您……怎麽知道是我們?”我很詫異,不僅僅因為他不是個老翁,還因為能在這裏突然碰到他。

“你想想昨晚怎麽給我留言的?‘我明天上午將去參觀聖約翰大教堂。我是意西尼瑪。’就我們這樣的小城,要辨認一個藏族人還不容易?隻是你們剛下車的時候,我還真有點把握不準。說老實話,你看起來和漢族人沒有多大差異呢。”年輕的古城佬翁看起來很健談。

有了他當導遊,我們的整個參觀和拍照過程就變得很輕鬆。聽別人和他打招呼,才知道他是古城史誌辦的負責人,專門負責編寫地方誌。一路走著,明珠都不吭聲,聽我和古城佬翁交流,做著筆錄。

古城佬翁說,福音堂目前正在申請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有些地方暫時不能進去,不過主體建築是可以參觀的——他們的論壇“古城家園”沒有零散的宣傳,也是打算等批文下來,維修之後,好好地做個策劃,再全麵地向全國的網友介紹推廣。

我一邊拍照片、攝像,他一邊很自豪地說:“古城是原基督教‘川東教區’的所在地,過去的川東教區為省級教區,轄7個聯區,22個牧區,總領包括重慶在內的30多個市、縣的教會活動。基督教從1885年傳來古城,先後有英國、美國、法國、德國、奧地利、瑞典、加拿大等國的男女傳教士多人前來傳道。素有英國‘劍橋七雄’之稱的蓋士利先生,字偉良,先任‘川東主理’,第二年英國坎伯雷大主教派任蓋士利為‘華西教區會督’。他在古城40年,不僅主持修建了這座建築風格獨步一時的大教堂,而且還創辦了仁濟醫院、私立初等小學、城關天道學校、華英學校、德啟護士學校等。世界著名教育家、有著‘中國平民教育之父’稱號的晏陽初先生,就曾是古城華英學校的學生。1925年蓋士利夫婦病逝於古城,安葬在大教堂的花園裏,多有國際友人來參觀悼念。”

“有一位叫布萊克的英國人來過,你知道嗎?”我插話問。

“布萊克?我們手上沒有他的資料呢。你從哪裏知道的?詳實嗎?”可能古城佬翁也覺得自己問得太急了,有些不好意思。

“我的朋友是他的孫子呀,我這次來拍照片攝像,就是因為他。”

“那,什麽時候介紹我們認識一下吧,如果你朋友的祖父還有當年福音堂的資料,那就太好了。”意外的收獲,似乎讓古城佬翁有些激動,他迫切地對我說,“福音堂2001年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它是西南三省目前規模最大、曆史最長、保存最完好的古老教堂,被國內專家稱為不可多得的哥特式建築精品。教堂曆經百年風雨,除屋頂有滲漏現象外,主體結構,包括各個部位的加固件都保存完好。我們聘請了國內文物保護專家現場指導規劃設計,對教堂進行過主體排危等修繕工作。本著‘修舊如舊’的原則,在保持原貌的前提下,還對教堂進行了維護,對殘存的石碑、石刻等進行了修補、複位保護,並搜集清理散失的文字材料、查尋原始檔案……”

古城佬翁說到後麵這些話的時候,很靦腆。我問:“這些工作你也參與了吧?”

“應該的,應該的,不過主要是文物部門做的,我們隻是協助,隻是協助……做文史工作的嘛,隻要是真實存在過的人、真實發生過的事,我們都有責任和義務還原曆史的真相。”

他的話,似乎觸動了我心底的某個部位。我愣了一下,不過一時又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麽。回過神來,又覺得他的解說比鮑勃的資料詳細多了,不過可能是因為職業原因,他口氣越來越像是在作報告。我看了明珠一眼,笑笑,感謝她幫我做記錄。明珠沒理睬我。

參觀完之後,我請古城佬翁喝酒,可他看看表說:“吃飯還早,我得趕回單位去。有什麽事情,我們論壇短信聯係。”

一起出了福音堂,送他上車的時候,我有些依依不舍,好像還有許多問題要問他,可一時又想不起來。他的摩托車發動了,我突然高聲問:“古城佬翁,你知道楊孟真、梁山關、李元東嗎?”

可街上的雜音太大了,他沒聽到,我話音落下的時候,他已經跑出去好長一段距離了。

“楊孟真、梁山關、李元東?李元東是我爺爺,梁山關是個地勢很險要的關隘,就在古城外。楊孟真是誰?聽著怎麽那麽熟悉?”明珠拽著我站在路邊,盯著紅綠燈,問。

聽李明珠這樣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穿過斑馬線,到了福音堂斜對麵的一個大廣場,我和明珠沿著人行道隨意往西走。

“這是你奶奶常常提起的人,你怎麽可能不熟悉?”我邊走邊在心裏這樣說,但想起明珠的“全當沒看見,沒聽見”,又怎麽都說不出口。不過,明珠的話真的讓我很意外,我昨天晚上一直以為,梁山關是個人,卻原來是個地名。還有啊,既然李元東是明珠的爺爺,可她奶奶為什麽要罵自己的丈夫呢?還罵得那麽刻薄……我想到這裏,才發覺自己太唐突了,明珠要是怪罪我把她家的事情拿來向別人討教,我該怎麽解釋?

我轉頭看明珠,卻發現她正遠遠地望著廣場中間:旗杆下圍著一圈人,中間平台上有個老頭在演奏什麽樂器。雖然廣場上人多嘈雜,但仔細聽,還是能聽到有遊絲般的旋律。

“我怎麽覺得這個場景我很熟悉呀?”明珠一臉茫然地自言自語。

“你以前回古城來也許見過吧?”我認為這絕對有可能。

可明珠說:“絕對沒有可能,如果是在古城見過,我的印象會很清晰。現在的感覺,好像夢裏見過一樣。”

從高原來的人,是敬畏神靈的。我拉著明珠,像穿越封鎖線一樣,穿過廣場周邊連成一線的麻將桌,到了廣場中間。明珠擠到前麵去了,我站在人群後麵,看到中間旗杆下坐著一個清瘦的老大爺,正在唱著勸人行善積德的歌,手裏抱著一件我以前沒有見過的樂器。

“那是什麽樂器呀?”我問旁邊的一個胖胖的大爺。

那位胖胖的大爺正伸長了脖子在認真聽演唱,頭也不回地說:“他是在唱道情,手裏抱的是竹琴。”

明珠從裏麵出來,頭歪著,眉皺著,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我看著心疼,想安慰她幾句,又不知道說什麽好。我們穿過麻將桌,出了廣場,沿著人行道繼續往西走。轉個彎兒,現代建築一下子全被甩在了身後,眼前又是一片青磚瓦房、青石板街道。

8

我和明珠在街邊吃了午飯,晃悠著走在回去的路上,途中碰到古玩店、裝裱店,都要進去看看,結果直到傍晚才回到筆向街的李家大院。

把白天拍攝的圖片整理好以後,我去問明珠要她記錄的“領導講話”。

明珠坐在窗前,什麽事情都沒做,像是在想什麽的樣子。我叫了她一聲,說明來意,她聽了,半天才回過神,把筆記本扔給我。

我說:“我們明天回成都,好嗎?”

“明天再說吧,我今天好累。”明珠的臉上,不是疲倦,是木然。下午看到那個唱道情的清瘦老人後,她就一直是這樣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那你早點睡,我一會兒去後麵洗漱。”我幫明珠拉上窗簾,然後走出去,又轉身帶上門。

老太太的叫嚷聲像黑色的大鳥,在大院的幾個天井間撲騰,我站在走廊上,尖銳的喊叫聲刺疼耳膜的時候,臉上和身上也感到有黑色羽毛掃過的驚恐。想起昨天這個時候還很安靜,我猜測她的歇斯底裏是完全沒有規律的。但和昨天剛聽到她的嚎叫時相比,我今天已經沒有那麽深的感觸了,不用誰提醒都能做到“好像沒看見、好像沒聽見”——也許是因為已經明白她的言行和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吧。想明白了這一點,我開始有些理解李家的人了,至少我可以理解明珠和胖大媽。

回到房間,我把文字敲出來,連同圖片一起發到了鮑勃的郵箱。

本來打算關電腦休息的,但喊叫聲還在繼續,我聽著,像著魔了一般,剛才還覺得和自己沒有關係的人物和往事,猛然間卻因為夜色成了一個誘人的謎。我一直都不知道怎麽樣走進明珠的生活,而這謎卻成了我唯一的機會。當那些陌生的名字被老太太念叨著在我耳邊轟鳴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亟不可待地想要知道那個謎底了。

我給古城佬翁留言,請他幫我查找楊孟真、李瑤姬、李元東,還有梁山關、髒蠻子之間到底有著什麽樣的聯係和故事。我和他開玩笑說,也許因為這個,你會解密一段古城曆史呢。

這一夜,我睡著了,睡得很熟。夢裏有一朵格桑花在靜靜地開放,但卻不是開放在高原上,而是開在一個秀美的江南小城裏。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屋外很安靜,有鳥在外麵天井裏嘰嘰喳喳地叫。我做著擴胸運動站在門口,看鳥在大石頭水缸邊沿蹦來跳去。等了一會兒,看明珠還沒有動靜,我就拿著毛巾到後麵去洗臉。胖大媽正在天井裏用劈柴燉著什麽,一口黢黑的鍋裏咕嘟咕嘟地響個不停。淡淡的炊煙繚繞在天井裏,讓我想起了牧區的味道。我沒話找話地和胖大媽閑聊:“你鍋裏煮的什麽呀?”

我“哦”了一聲,趕緊洗漱了,回到中間天井裏。看明珠的房間,窗簾已經拉開了,明珠正在疊被子。她沒穿那件白色的風衣,瘦小的身形因為黑色的T恤和長褲,顯得更加嬌小。我透過木窗欞看她,看著看著,發現窗戶上的圖案非常美麗:一隻鳥張開翅膀,嘴裏銜著兩枚古玩店裏常見的銅錢,旁邊還有兩個飽滿的桃子。我驚訝地喊明珠出來看。

“那是蝙蝠,兩個銅錢寓意雙全,兩個桃子是壽桃,整幅畫的意思就是福壽雙全。你在古城待久了,這樣的窗花會見到很多。不僅我們古城有,全國各地都有,你沒注意就是了。”

我問她:“我們今天走嗎?”

她說:“走啊,吃過早飯,慢悠悠地走。”

看來,睡過一覺之後,明珠的心情還不錯,我放心了。

這天早上,明珠帶我沿雙柵子街過了中天樓,在北邊的“獨門絕技”小店裏吃了紅油包子。進了小店,我發現每個客人麵前都放了一隻竹編的小蒸籠,裏麵放著的小包子比大蒜大不了多少,但卻不像尋常白麵粉做皮蒸出來的包子那樣白,而是油亮亮的、鮮紅的——每一個褶子都是油亮亮的、鮮紅的!

當這樣的包子放在我麵前時,我實在按捺不住,沒和明珠說句客氣話,就夾起一個送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兩股紅油頓時順著我的嘴角流了出來……我吃第二個的時候,抬眼看明珠,她也沒有耽誤時間,正吃著包子欣賞我的饞樣呢,臉上還有淡淡的笑。我任她嘲笑,一口氣把一蒸籠包子吃完,然後對著小二叫道:“再來一籠!”

兩籠紅油小包,一碗綠豆稀飯,幾樣家常小菜,吃得人心情舒暢。

出了小店,我問明珠:“這小包子的味道真是太特別了,你知道是怎麽做出來的嗎?”

“怎麽?覺得不錯?想想你昨天早上怎麽說的?真是的,山豬沒見過細米糠。”她那最後一句話是用古城方言說的,雖然意思很不文雅,但因為是她說的,我還是喜歡聽。她說完這句,看看我,這才回答我的問題,“一般的包子,蒸熟了就上桌,這個呢,要把剛出籠的包子浸泡在上好鮮亮的辣子油裏,等麵皮把油吃透了,再全部撈出來,重新裝進蒸籠蒸得上了汽兒,然後才上桌。做法誰都知道,可真做出來了,卻未必都能這麽好吃。要不,人家怎麽會叫獨門絕技?”

我想起昨天明珠說吃紅油包子時,自己居然會那樣問,有些不好意思,哼哼哈哈地左顧右盼。明珠看我知道錯了,也不痛打落水狗,厚道地轉移了話題。到了中天樓下,她卻突然不走了,拉住我,問樓旁超市的老板:

“啥子張桓侯祠哦?都沒聽說過。”老板脫口而出。

“就是埋葬張飛的地方。”明珠很有耐心地解釋。

“那是張飛廟嘛,你說是張飛廟不就行了?真是的。往西走,一直往西走,走不了五分鍾就到了。”老板解釋得雖然耐心,但卻很是不屑地看了我們一眼。

我不知道明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呆呆地看看她又看看老板,看看老板又看看她。

明珠拉拉我的袖子,說:“我們去張飛廟。”

果然走不到五分鍾,我們就到了一座氣勢恢宏的廟宇外麵,明珠站在街心,仰著頭叫我看山門上的牌匾。我說:“看清楚了,這是趙樸初題的‘張桓侯祠’,你以前沒來過這裏嗎?”

“我怎麽會沒來過?小時候這裏不收門票的,每年還可以到後麵去打秋千。”

“那你問人家做什麽?戲耍人家?”

“我是問給你聽的!”明珠頭一偏,嘿嘿笑著,我一天多沒看到她像這樣古靈精怪,突然看到,竟有欣喜若狂的感覺,傻傻地盯著她。

“你說那老板能不知道張桓侯祠嗎?看他說起張飛廟的神情,就像是在說自己的鄰居,太熟悉了,隻知道他的小名,不清楚他的大號。”

明珠說完,看我半天沒反應,瞟了我一眼,又說:“以後不許嘲笑我不知道聖約翰大教堂就是福音堂啊!”

我這才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想想她居然如此興師動眾地向我說明這個道理,我覺得自己在她心裏還是很有分量的,暗暗地有些感動。

回到李家大院,推開院門就能聽到老太太在吼叫,我和明珠都沒吭聲,各自開了房間門,然後,我收拾行李,明珠去向胖嫂辭行。

一會兒,我聽到夾雜著老太太的咒罵,明珠在後麵大叫:“意西尼瑪!意西尼瑪!”

我放下手裏的三腳架,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往後院跑去,腦子裏一片混沌,實在想不出明珠到底出了什麽事情。才一腳邁進後院,我就看見不大的天井裏扔滿了東西:有瓷器、有玉器、有銀器、有銅器……還有東西正從老太太房間裏飛出來。

“‘一馬’早上走後,三姑就犯病了。我給她端飯進去的時候,她就正在床頭櫃上東摸西摸,看我進去,不摸了。等她吃了飯,我把碗端出來,又聽到她在偷偷地摸。她沒喊我,我也就沒管。她一向是這樣的,什麽都當寶一樣護著,也沒人敢動她那屋裏的任何東西。哪曉得過了一會兒,她就開始吼叫,邊吼叫邊往外麵摔東西。這些怕都是三姑父當年留下來的,寶貝得很,也不曉得哪個惹著她了,突然變得這麽瘋。”胖大媽說話的時候,眼光像絲線一樣在我身上繞來繞去。

我知道是我惹禍了,但卻不知道是如何惹禍的。聽老太太的咒罵裏,一句一個“髒蠻子”。我覺得有些不妙,問胖大媽:“髒蠻子是什麽意思?”

“她是在罵我嗎?”我還是小心翼翼地求證。

“她下身癱瘓了二十多年,就罵了二十多年,誰知道罵的哪個?不過,我看今天罵的還真是你,你早上來洗臉的時候,她肯定從窗戶裏看到你了。”

我看著胖大媽蠕動的嘴巴,想起臨來的那天晚上她一聽明珠說我是藏族人,回過頭來多看了我兩眼,還嘀咕什麽“藏族人原來就是這樣子的呀”之類的話。

“意西尼瑪,你還愣著幹什麽?趕緊拿個口袋來,幫我把東西收撿起來。”明珠一臉怒氣地站在牆角,我“哦”了一聲,正準備轉身,突然從老太太房間裏又飛出一樣東西,我條件反射般地用手接住,卻聽到老太太在裏麵又哭又笑地喊叫:“李瑤姬——李瑤姬——我看見——你變成藏蠻子了——拿起你的格桑花——滾……”

我打開手掌,看見手心裏安然躺著半個花朵,幾近透明的四個花瓣簇擁著半圓的淺黃的花蕊,那麽美麗,美麗得讓人心動。

我的心在動。不是動,是狂跳。我幾乎要窒息了!

“這個就是格桑花嗎?好美麗啊!我以前怎麽不知道家裏有這樣的東西?”明珠眼睛亮亮地盯著半朵格桑花,伸出手指輕輕拿過去,放在她的小手心裏,像是捧著一件上天賜來的寶玉。

我看著明珠,看她的臉龐,想她的所有種種……雙手交叉著按在胸前,我覺得自己真的要窒息了——那一瞬間,我似乎茅塞頓開,知道了李瑤姬是誰!

“意西尼瑪,走,去拿口袋呀,我們把東西裝起來,給爸爸和二叔帶回去。”

明珠拽著我往中間的院子走,我的腦子裏卻還在嗡嗡地響,聽不清老太太的咒罵,看不清明珠的容貌。

回到房間,我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直到明珠過來問我:“好看嗎?”

我看到她用一根紅絲線穿過花瓣和花蕊之間的小孔,把格桑花吊在了脖子上。

“好看嗎?”她有些撒嬌似的又問。

“好看,非常好看,好看極了。是美麗的格桑花啊,怎麽會不好看?”我呆呆地看著,說道。

“是格桑花嗎?真是格桑花嗎?藏族人最喜歡的格桑花嗎?倉央嘉措最喜歡的格桑花嗎?一——二——三——四——這是半朵,隻有四瓣,那完整的格桑花有八個花瓣嗎?”明珠對那半朵格桑花愛不釋手,滿心歡喜地問。

“我們民族的傳說,誰要是能找到八瓣格桑花,誰就能找到幸福。”我看著明珠清亮的眸子,發現她的眸子清澈得就如同那四瓣水色格桑花。

“意西尼瑪,你說,我能找到另外那四瓣格桑花嗎?”

“能。一定能。”下意識地,我又雙手交叉著按在胸前,像是要捂住一個暫時不能泄露的秘密。

“能,一定能。”

我心疼地看著明珠,用一顆滴淚滴血的心,感受著她的快樂。

當我們在咒罵聲中撿起小天井裏的寶貝,又在咒罵聲中出了李家大院時,我回過頭,看著這個古城裏深深小巷中的陳年老宅,像在看一座似乎有些熟悉卻又完全陌生的、曾經演繹過無數陳年往事的廢棄舞台。

“怎麽了?舍不得走?住了兩天,有感情了?”明珠遠遠地在筆向街口喊我。

我回望著來時的小巷,仿佛看見有一個人,穿著華美的藏袍,款款而來……

來時是明珠不吭聲,回去的路上,換我沒有話說了。

明珠卻興奮異常,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抓著胸前的半朵格桑花,給她所有的朋友打電話說,她距離倉央嘉措又近了一步,她有了半朵格桑花,等她找到另外半朵格桑花,就能找到自己今生的倉央嘉措了。

我看著她幸福的樣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給她更多的激動和幸福,隻暗暗地想著,要盡我所能,讓她得到更多的幸福。

“你陪我去?是不是真的啊?不過我還是想要意西尼瑪陪我,我覺得有他在身邊,安全得多;有你在身邊,不安全得多。你肯定是那個一見熊來就躺下裝死的。”明珠打著電話,偏過頭來對我悄悄說,“是楊帥。”

我笑笑,沒吭聲。

“央金拉姆也去?我巴不得,有專業向導嘛。具體去哪裏呀?我也不知道,等回家把東西帶給我爸爸和二叔以後,才能決定什麽時候去、去哪裏。”

終於,明珠關機了,像小鹿一樣安靜地蜷在椅子裏,兩眼放著光。我問她:“在想什麽?”

“想格桑花,想那半朵格桑花在誰手裏。”

“你就不想想家裏為什麽會有半朵格桑花嗎?”我試探著問。

“你又不是沒看見,古城那麽多古玩店,要弄明白每一個藏品的來龍去脈,根本是不可能的。我才不管之前這朵花是誰的,現在到我手上了,我就是她的主人。”

聽到明珠這樣說,我知道再問下去也沒有意義,隻得把其他的話全咽回肚子裏了。

我們回到成都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柳梢頭了。明珠興奮過頭,已經睡著了,我把車停好,先把她抱回我的房間。央金拉姆正在廚房做晚餐,見我把明珠抱進我的房間,氣得拿著鏟子就衝了出來,我朝她努努嘴,示意她別吵著明珠,她憤恨地把鏟子舉得高高的,咬牙踩了楊帥一腳。楊帥抱著腳在客廳轉圈,疼得呼呼直喘氣。我把明珠放在**時,央金拉姆跟進來。這個姑娘最大的好處就是母性強烈,特別會心疼人,即使她討厭的人,隻要需要她照顧,她也會把人家照顧得舒舒服服。我不看也知道,她是進來給明珠拿被子蓋的。

央金拉姆點點頭。

“不要和她說起任何一句關於那半塊格桑花的話。”

“為什麽?”也許是我的手用勁太大,央金拉姆的眼裏流出淚了。

我趕緊鬆了手,雙手扶在牆上,把她圈在中間,幾乎是貼著她的臉說:“我們誰也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讓佛祖來決定吧。我們之間也不要說起這事,好嗎?”

央金拉姆使勁點點頭,淚像兩條小河一樣地淌著。

“你們在幹什麽?”楊帥走到我們麵前,探著頭,扶著眼鏡問。

“沒幹什麽,意西尼瑪說他累壞了。”央金拉姆扒拉開我的手臂,走到後備箱去取我的筆記本電腦。

楊帥看著她的背影問我:“你累壞了,她哭什麽?心疼你?”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兄弟,我這個妹妹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你要珍惜啊。”

楊帥仰起亮晃晃的腦袋說:“這我知道,不用你吩咐。”

9

自從看見了那半朵格桑花,我發現自己心裏就像有了無數支離破碎的陶片,而且明顯地感覺到,要想把它們拚接成一個完整的陶罐,還少了關鍵的幾片。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使命感,有了迫切想要去尋找一個答案的願望,但我不能尋求任何幫助——因為我對誰都不能說,包括我的心不能給我的嘴說。

古城佬翁並不知道我要做什麽,但因為職業原因,卻成了我最值得信賴的盟友。他在收到短信的第二天,就回複我:楊孟真,是六十多年前駐守過古城的軍閥;李元東,是古城著名的資本家。這兩人的生平簡介都有資料可查。其他相關內容,我將通過各種方式逐一查證。能告訴我,是什麽原因促使你把這些看起來沒有關係的因素聯係到一起的嗎?我回複他說:從李家大院聽來的。那之後的幾天,我再登陸“古城家園”網站,一直沒有收到他的回信。但我相信,他一定在做著什麽——畢竟他曾經說過:“做文史工作的嘛,隻要是真實存在過的人、真實發生過的事,我們都有責任和義務還原曆史的真相”。

自從向明珠求愛被拒絕後,我在她麵前就比較安分守己。而從古城回來以後,我在明珠麵前越發安靜了。我似乎已經看到了明天,然後開始安靜地等待它的如期而至。

不僅僅我安靜了,央金拉姆也安靜了,她不知道用了什麽魔法,就那麽幾天時間,便和明珠成了好姐妹。

我站在二樓的樓梯口,聽了她的決定,並不覺得詫異,站著沒動。楊帥卻一溜煙從樓上跑下來,問:“為什麽不去拉薩,要去康定?因為那裏盛產情歌嗎?”

“不是的,我爸爸和二叔都認為這朵格桑花和康定有關,他們早些年整理爺爺的收藏品的時候,見過和這半朵格桑花放在一起的信,裏麵提到的線路,好像就是去康定的。”明珠說這話的時候,我很仔細地看著她。逆光中,她的臉上泛著淡淡的桃紅,罩在絨絨的光暈裏,讓我想起拉斐爾筆下的處子。明珠卻沒有留意我,隻顧扶著樓梯欄杆和楊帥說話,“爸爸和二叔這樣說,我就去唄。再說,我去過拉薩好幾次了,康定卻一次都沒去過呢。還有啊,反正我隻是想去找,至於能不能找到那半朵格桑花,還不是盡人事聽天命?滄海桑田,世事難料嘛,也許那半朵格桑花早已不在藏區,而在內地呢,誰能說得明白?”

我的心猛跳了幾下,也往樓下走。

“隻要有緣,瞎撞也能撞上,沒緣,就是知道了明確的消息,也未必就能找到。”明珠說這話的時候,正在往杯子裏倒白開水,那神情安詳得像草原上的雲。她這人,就這點最可愛:人家都著急的事情,她不著急;人家都不在意的事情,她在意。

“真決定了?什麽時候去?”楊帥也顧不得推鼻梁上的眼鏡,雙手撐在沙發靠背上,急切地問。

“隨便什麽時候都可以。不過最好五一前去吧,到了五一,路上人多,景點人也多,太嘈雜。”明珠隨口說著,她喝水的樣子,讓人覺得她才在家裏吃了老臘肉。

“你害死我了!”楊帥脫下他那又肥又短的藍色工作服,跌坐在沙發上,撅著嘴,鏡片後的目光來來回回地看著我和明珠。

“出了什麽事?”雖然那家夥一向愛裝腔作勢,但我也一向心懷菩提,趕緊坐到他身邊,給他搭梯子,讓他有機會把後麵的話說完。

“早知道這樣,前幾天攝友網的活動我就報名參加了,也是走康巴呢!”楊帥一上一下地推著鼻梁上的眼鏡,突然又停下來,轉身趴在沙發上,問,“要不,我和他們聯係一下,我們一起走?人多也熱鬧嘛。”

我還沒開口,明珠搶著安慰他:“好馬不吃回頭草嘛,說不定我們能遇上呢。”

“幹嗎不吃回頭草?隻要有草吃,回個頭算什麽?”楊帥有氣無力地嘀咕著,“我推掉了那個活動,心裏總覺得遺憾,現在我又去了,回來怎麽發圖片到論壇上去?大攝郎他們不罵死我才怪。”

“我隻是想去找,至於能不能找到那半朵格桑花,還不是盡人事聽天命?”我看著楊帥,心裏卻在想明珠剛才的這句話。

萬事俱備,現在隻要檢修好車輛,收拾好行李,再等央金拉姆把手裏的事情忙完,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倉央嘉措在布達拉宮後麵建了一座精美的樓閣,邀請他的青年朋友一起來唱歌跳舞。

You old bearded yellow dog

Who is more sagacious than man in intelligence

Do not tell people that I went out at nightfall

Do not tell people that I came back at daybreak

有腮胡的老黃狗

心比人都伶俐

不要告訴人我薄暮出去

不要告訴人我破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