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要找到那半朵格桑花」

我清楚地聽到有人在拍打著類似木板的東西尖聲喊叫。不,那不是喊叫,是咒罵!很惡毒的咒罵。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弓射出來的箭,而密集的箭簇射中的,就是我的耳膜。那尖利而又尖刻的罵聲,聽得我一陣一陣地心背發麻……

在這個如此秀美的千年古城裏,一切都該是溫婉的、祥和的,至少應該是文雅含蓄的。但那一聲高過一聲、甚至因為頻率過高而被嗆得咳嗽不斷、邊咳嗽還邊喊叫的咒罵聲,徹底擊碎了我對古城最初的印象。她說的是本地土話,不過和成都話的差別並不大,我絕大部分都能聽得懂,也就因為能夠聽明白咒罵的意思,才讓我如同身中萬矢般無處逃遁。而且,那些咒罵還很有特色和個性,總愛在一個短句子後麵拖很長的尾音,以加重詛咒的效果。我不知道她有過什麽樣淒慘的經曆,被人怎麽樣折磨過,居然會吐出如此讓人恐怖的話:“……我要刨你的墳——扯脫你的衣裳——李瑤姬——我要壓磨扇子在你胸口——滿坑裏撒上羊毛——要你萬輩萬世超生不得——素珍——肖素珍——你死到哪裏去了——快來人啊——來人啊——我要刨你的墳——刨你祖宗八代的墳……”

1

第一個約我來古城的,是鮑勃。那天我正聽著烏蘭托婭的《我要去西藏》,準備結束那幾幅關於藏族建築的組畫——《詩意的居住》,卻突然接到了他從北京打來的電話:

“意西尼瑪,去一趟古城吧,幫我去一趟,弄點聖約翰大教堂的資料,拍照片、拍視頻、速寫,隨你的便,隻要弄來那些資料,什麽方式都行。”

“不行,我沒時間,正忙著。”這個家夥,隻要一找上我,肯定一點好事都沒有,不是要我幫忙臨摹古畫拿回英國去騙人,就是要我幫忙找資料。雖然過後也會付點兒報酬,但那隻是象征性的,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他靠著那些假畫和寫《行走在古老中國》係列隨筆掙了多少錢。好在他掙的是英鎊,再換成人民幣在中國使用,怎麽說我這也算是引進外資,為我們國家的GDP迅猛增長做出了額外的貢獻,而且也是在用這種說不上有多光彩的方式,傳播我們的中華文化。所以,每次想起來那些入了甕的老外們拿了英鎊卻買了贗品而有所愧疚時,心裏還能稍微找回來一絲平衡。

“我的上帝,你忙什麽?連女朋友都沒有,好意思說忙?還有啊,感謝上帝,在我所有的中國朋友裏,現在就你離古城最近,你不去誰去?OK?”

鮑勃每次和我煲電話粥,我都會想起一句話——“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然後就翻個版本回敬他——“外國人不可怕,就怕外國人琢磨中國文化”。這家夥,為了到中國來掘金,下死功夫練就了一張順溜的京片子嘴巴,讓那個全中國人盡皆知的加拿大中國通——說相聲的中國女婿大山先生都汗顏。

“喂喂喂,我說鮑勃,你怎麽知道我連女朋友都沒有?此一時彼一時也!我現在有了,正在熱戀中,而且美女就住我隔壁。這個理由夠充分吧?”我對著手機吹完這些話,有些得意,放下畫筆,退後幾步,靠在牆上看我的前幾幅畫。

我花了很多時間來構思的《詩意的居住》這個係列,其實是明珠的創意。明年拉薩要舉辦很多活動紀念民主改革50周年,其中也包括畫展。我年前就開始找選題,可找來找去,都沒有找到最獨特的視角。明珠機靈得像初夏的格桑花,我不過是無意間跟央金拉姆、楊帥和她說起藏地的民居,她居然立刻就提議我畫這個係列。而那時候,她除了倉央嘉措,甚至連西藏準確的地理方位都稀裏糊塗地沒搞清楚,就像我的嫫拉,當年迷戀上倉央嘉措的情詩時,連倉央嘉措是哪國人都不知道。然而,這有什麽關係?問題的關鍵是,誰能擁有那一瞬間的直覺。

“意西尼瑪,真沒想到,你這個康巴漢子居然是個重色輕友的家夥!我算看透你了!意西尼瑪,你真不夠哥們兒!”

鮑勃在電話那頭撇著京油子腔咆哮著,我幾乎能看到他懶懶地坐在圈椅裏,一邊大口大口地吞咖啡,一邊搖晃著椅子皮笑肉不笑地期待恐嚇能起到作用。我當然不能讓他的如意算盤得逞,立刻換上一副極度真誠的語氣,很嚴肅地說:

“鮑勃,很遺憾。我們下次合作?”

“意西尼瑪,你耍我?那些資料,對我很重要!你知道我這幾個月都必須待在北京準備書稿,哪裏都去不了,我的上帝,你居然在這個時候掉鏈子!”老天,他還知道“掉鏈子”這句俚語,這家夥要是來一趟西南,怕是連“甩耙子”都會用了。我這樣想著,他那頭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哥們兒,算我求你了,你是我二大爺,成不?這次和生意無關,是我爺爺,你知道的,可憐的老布萊克,已經九十歲的老布萊克想看看那座教堂。意西尼瑪,我爺爺,他九十歲了,九十!兄弟我求你了,OK?”

我的心軟了一下,但隨即又硬了——誰知道他是不是在耍花樣?這些招術,他以前也用過的,我上過這樣的當。被一塊石頭絆倒兩次,那不是弱智,就是弱視。

“鮑勃,要是布萊克知道,我是為了愛情沒有去古城拍聖約翰大教堂,他會原諒我的。我是為了愛情,知道嗎?你們的上帝也會原諒我的。”我噴著煙圈兒,和鮑勃周旋。現在我的靈感已經像雲朵一樣被他的北風吹散了,於是想和他多說幾句,畢竟我們不是普通的朋友。

卻不想鮑勃這個時候反倒沒有了和我說話的興致,凶巴巴地在電話那頭吼道:“意西尼瑪,我……我沒話和你小子說了,再見!”。

我關了手機,把手裏的煙抽完,一直燃到隻剩煙屁股了才小心地把它摁進煙灰缸,然後站起來,在畫室裏做著擴胸運動。斜對角走了三個來回後,我拉開門,站在樓梯上喊:

“明珠——明珠!我們的課間活動時間到了。”

回絕了鮑勃,我的心情大好,就像堂吉訶德騎著他的瘦驢,終於戰勝了風車,急需有人分享快樂。

李明珠沒動靜,楊帥卻率先從他的工作間裏拱出來,肥短的身上套著一件更肥短的深藍色工作服,圓圓的腦袋亮閃閃的,一根頭發都沒有,還衝我晃了一晃。他推著鼻梁上的黑色小方框眼鏡,站到我身邊,說囈語般地問:“央金拉姆今天會不會過來?”不知道是問我還是問他自己。

“你不是整天都像蜘蛛一樣黏在那個‘走四方攝友網’上嗎?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問題了?”我有點兒喪氣地看著他,似乎想弄明白為什麽他的將軍爺爺會有這樣的窩囊孫子。明明知道央金拉姆來了我的日子不好過,還這樣問。偶爾我甚至會懷疑,他到底是在追央金拉姆呢,還是有事沒事故意擠兌我和明珠尋開心。

“這幾天是非常時期嘛,我們攝友網在搞活動。”楊帥經常把他的虛擬世界拖到現實世界。他很得意他的總版主身份,時不時總愛炫耀一番他的這個虛擬頭銜,而我總是回敬他:“總版主相當於總理還是總經理?”他便會伸伸短粗的脖子,咽一口唾沫,可就是拿我沒辦法。我嘴上雖然沾了光,但還是得以實際行動支持他的“工作”:他南來北往的“攝友”隻要路過成都,就會找他安排歇腳的地方。上次那位名叫“大攝郎”的重慶網友帶了一撥同好過來,蘭花苑裏就像忽然遊來了一群蝌蚪,我們三個人的世界一下子變得亂糟糟,害得我睡了兩天工作室。

“你們又有活動啊?這次不會路過成都吧?”我靠在欄杆上問他。

“去川西,當然路過我們這裏啊。你要加入?別想了!那是我們倆走過好多次的線路,我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已經推了。”楊帥艱難地轉過肥短的身子,看樣子是要下樓。

“推了?那你還黏在那個破網上幹什麽?”

“哥哥,雖然為了你們,我決定放棄參加這次活動,但作為‘走四方’的總版主,我還是要義無反顧地聲援攝友們的壯舉啊。”楊帥昂著亮閃閃的腦殼、看都不看腳下便走下樓梯的樣子,很能迷惑不熟悉他的人,生怕他一腳踩空,摔下去。不過這種擔心純屬多餘,他的眼神雖然不好,但感覺卻一直不錯,就是晚上停了電,他也能飛一般地從二樓竄下去,尤其是央金拉姆來的時候,他那肥短的身子,簡直像兔子一樣,眨眼功夫,人就能從樓上落到院子裏去。

“為我們放棄活動?是為央金拉姆吧?楊帥,你不就是因為央金拉姆喜歡往這裏跑,才死乞白賴地要住進來的嗎?放心吧,她會來的。要不,本姑娘幫你給她打個電話?”李明珠從她的畫室裏出來,手裏端著一個圓形的、口粗底兒細的綠色茶杯,那是我上周末才送她的。杯子比較大,和她瘦小的體型不是很匹配。我都不明白,那麽一個粗如兒臂的杯子,廠家居然在杯壁上赫然印著“淑女杯”三個字,這種造型的杯子為什麽要叫“淑女杯”?真是誤導人。

“千萬別,我可不想挨罵。唉!隔河曬件白襯衫,遠看好像白牡丹;好花開在金盆裏,看花容易采花難。”楊帥嘴裏忽然冒出的話,像是一首民歌,雖然不是唱出來的,但他說這些話時,也像是在唱歌,不過每一句,都是在含沙射影。

我知道自己被楊帥當成“金盆”了,也不吭聲,故意讓他吃幹醋去。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看看熱鬧也好,可李明珠卻沒放過他。明珠從最裏間出來,經過我麵前也不打招呼,好像男人一旦對她表達過愛慕,就成了空氣,可以被她任意呼吸而又必須滿足於自己仿佛不存在似的。我願意當空氣,隻要她喜歡呼吸;但我畢竟不是空氣,所以我的心有一點點疼。

李明珠徑直從我麵前走過去,跟在楊帥身後,居高臨下地說:

“帥哥,你太有才了。在藏人麵前唱長短句,你可真是敢露怯呀。”

“妹妹,哥哥我就這點愛好。出去拍片子,也沒遇著個美女,遠遠地隻聽到些野歌子,多唱兩遍,就記住了。哎呀,這人要是記性好,一點辦法都沒有啊。”

兩人說著笑著,一前一後進了廚房。看到明珠在寒磣楊帥,我的心已經不疼了,不僅不疼,還很舒坦,便靠在樓梯上看他們打嘴仗,享受著這隻有三個人全都在家時才有的幸福時光。

2

我們住在城北的畫家村,幾十棟兩層小樓裏的一棟——蘭花苑——一個很有格調的名字。我上大三時第一次看到這棟別墅的名字,便驀然想起了不知道什麽時候看過便記牢了的一首古詩:“手培蘭蕊兩三栽,日暖風和次第天。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時有蝶飛來。”作者記不得了,好像是元朝的一個不太有名的詩人寫的,但詩卻記得一字不差,我敢打賭。

蘭花苑的樓上一溜兒三間,寬大、向陽,是專門的畫室。樓下是客廳、餐廳、廚房、衛生間,外加鴿籠子似的三間臥室。我大三的時候就搬過來了,和兩個高年級學長合租。他們為一家廣告公司做設計,收入比較穩定。那年我為鮑勃畫了一批西南民居,掙了幾個錢,就以為自己是響當當的職業畫家,可以闖江湖了,甚至還鬥膽向喜歡倉央嘉措情詩的班花表達了愛情——

你的內心是一片叢林

生長著各種各樣的大樹

樹叢裏有斑斕的雲霞

有飛翔的小鳥

有清澈的溪流

有翩飛的彩蝶

……

我被叢林的風景俘獲

不再漂泊

我要將今生安居在這裏

看花開花落

哪裏知道好事並不完全成雙,班花看了我半天,說:“我知道倉央嘉措是藏族人,但也知道並不是所有藏族人都是倉央嘉措。哥哥,你也得明白這個道理。”她把我嘔心瀝血寫出的情詩揉成一團,往我手心裏一塞,便倆白眼一翻,走了,隻留給我一串清脆的腳步聲。

還有啊,鮑勃給的錢架不住我天天請朋友抽煙喝酒、大吃大喝,很快用完了,我隻好蜷縮在房間裏。央金拉姆帶著大包小包過來時,我們就當過年;如果央金拉姆不來,就剝削兩位學長,吃他們的。兩位學長沒辦法,為了減輕負擔,就分一部分工作給我做。做了兩回,我便和他們擠進了同一家廣告公司,一下子混成了同事。於是,畢業後我就沒回拉薩,留在成都,一邊接活應付鮑勃,一邊畫自己想畫的東西。兩位學長後來相約去了上海,我一個人扛不下房租,趕緊張羅著找人。我搜腸刮肚,窮盡溢美之詞,把畫家村和蘭花苑既不失實又讓人一看就絕對動心地描述了一番,而且還把那首“推窗時有蝶飛來”的古詩也用上了,並考證出了作者是元末明初的大才子餘同麓。所以,招合租的消息貼到網上不到半個小時,就有女生打電話過來。我才“喂”了一聲,她就說:

“意西尼瑪?是你嗎?我看著手機號碼挺熟悉的。你來學校後門幫我搬東西啊。是,我想住在那裏。”

也活該我時來運轉,這個招租消息竟然招來了那個把我損了一鼻子灰的班花——打電話的這個女生就是李明珠。我接了電話,立即心花怒放,趕緊坐公交車過去,打的把她接回來。一見麵,我就問她:“為什麽?”

她歪著頭,眉微微皺著,邊把睡袋往包裏裝邊說:“安全。”

就這樣,我倆從此開始了幸福的“同居”生活。雖然她給我規定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嚴禁我進入公共領域以外的任何地方,特別是她的閨房,但我還是幸福得要死。畢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畢竟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嘛。隻要她在我眼皮底下晃著,我就不信鐵樹開不了花,我就不信天天“推窗”,“蝶”會不“飛來”。但好景不長,央金拉姆一聽說李明珠搬來了,嘴唇都快咬出血了,鬧騰著也要搬來。我啥話也不說,看著她樂。她的旅行社在城南,還經常帶隊外出,免費住在社裏不方便嗎,搬這麽遠幹什麽?果然,鬧騰了兩次,她不說搬來的話了,隻是來得很勤。往常也就是一個月來一次,給我帶點吃的喝的,幫我收拾收拾房間。我和李明珠“同居”之後,她幾乎每周都來,後麵還總是跟著個尾巴楊帥。央金拉姆的芳駕隻要一光臨蘭花苑,就不失時機地故意在李明珠和楊帥麵前說起我們倆小時候怎麽怎麽玩,一直說得李明珠臉色發青、楊帥雙唇發白還不住口。之後她再來,李明珠就躲在畫室不出來,可楊帥還是一副不死心的樣子。央金拉姆外出的時間多,沒辦法,幹脆動員楊帥從攝影家俱樂部搬出來,住進了蘭花苑——她的用意還用說?

說起來,央金拉姆還是通過我認識楊帥的。而我和楊帥卻是在我大一那年,通過一個自助驢友團認識的。那時候,我背著畫架他背著相機,都是“搞藝術”的嘛,共同語言多,不出三句話就侃成鐵哥們兒了。後來我知道他爺爺楊孟真年輕的時候居然駐守過康巴,我們的關係就更近了。

楊帥平時油腔滑調,可也有認真的時候,認真起來還很可愛。他剛搬來不久,就約我出去吃飯,三瓶啤酒下肚,扯著我就哭,而且那次他一哭,就鼻涕一把淚一把,抹下的鼻涕,卻不往自己身上擦,統統抹到了我的衣袖或衣襟上,害得我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洗衣服。他怨婦一樣涕淚齊流地問我為什麽那麽折磨央金拉姆,明明知道央金拉姆小時候就喜歡我,還對她那麽不冷不熱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醉了,可我是真的沒醉,趕緊大杯大杯地喝酒,指天指地地發誓,對楊帥坦白,我心裏早有人了,我隻當央金拉姆是妹妹,從來沒打算和她談戀愛。“也是啊,你們要是真想談,還不早就談了嗎?還用等到今天我來勸你啊?”結果那天楊帥喝得爛醉,連錢包在哪裏都不知道,還是我結的賬。沒想到,過後他竟然不服氣,非說是他請的我。但從那次玩了一回“火力偵察”之後,這家夥便有點兒對我放心了,開始一心一意地追央金拉姆。一般情況下,不再當我是情敵,但偶爾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了,還是**陽怪氣地胡亂吃幹醋。

每次看著楊帥吃醋的樣子,我就憤憤地,因為我從來沒看見央金拉姆來了之後,李明珠也跟楊帥一樣吃一回醋。哪怕是一回,也能讓我找回點兒心理平衡啊。

什麽時候明珠才會為我吃醋呢?

楊帥和李明珠在餐桌旁喝咖啡,我走過去,在楊帥身邊坐下,假裝若無其事地看著餐桌上的插花,說:“鮑勃讓我去一趟古城,為了珍惜和你們全家團聚的日子,我推了。”

“是不是真的啊?為了我……們?”楊帥往後一靠,把眼鏡往鼻梁上推了推,眼睛死盯著李明珠。

“幹嗎不去?你要是去的話,我們一起咯,我早就想回老家看奶奶。”

李明珠的話讓我差點吐血,我一掌拍在桌子上,問她:“你家不是在成都嗎?”

“意西尼瑪,你到現在都不知道我老家在古城嗎?”李明珠一本正經地邊問邊喝咖啡,語言比較尖刻,但樣子卻十分淑女。

“老家在古城?你沒說過,我怎麽知道?”我的頭頓時比鬥還大,像是被套進了馬蜂窩,嗡嗡地響。

顧不得平日努力維持的大男人形象,我瞬間就把鮑勃每次算計我的事兒給丟到了嘉陵江裏,立即當著他們的麵摸出手機,撥了號,沒等鮑勃開口,就嚷道:“鮑勃,哥們兒,我決定去古城了,你把相關資料發我郵箱吧。”

鮑勃根本不知道蘭花苑這邊的形勢已經發生了逆轉,而且他是個不記仇沒記性的家夥,早忘了剛才他怎麽求我、我怎麽拒絕他的了。聽說我答應了要去古城,在電話那頭快要樂瘋了,一個勁“OK、OK”著,含混地拍了一大串“夠哥們兒、夠哥們兒”的馬屁。我就喜歡他這樣,男人之間,如果睚眥必報,再源遠流長的友情也經不住折騰。不過,男女之間,就很難說了。

“什麽相關資料?與古城相關嗎?”

明珠站起來往樓上走,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看我關了手機,就停下來,歪著頭,眉微微皺著問我。她早已喝完咖啡,又用那綠色的“淑女杯”在喝白開水。真不知道她為什麽那麽缺水,隻要醒著就不停地喝白開水。我知道,很多人都有這個習慣,以前聽紮西巴雜說,我的嫫拉也愛不停地喝水。還有啊,李明珠很多時候說話,會歪著頭、微微皺著眉,這個動作也很像我的嫫拉。我沒有見過嫫拉,但自小就不停地聽人說起,特別是紮西巴雜,他像唱《格薩爾王》一樣,不知疲倦地在我麵前嘮叨,那枯樹皮一樣的兩片嘴唇裏嘮叨出來的話,簡直就是折磨我耳朵的軟暴力。不過,嫫拉卻因此在我心裏生了根,以至於我到現在都不敢肯定,我愛上明珠,是不是因為嫫拉的原因——我毫無緣由地從明珠身上感受到嫫拉的氣息,好像她是嫫拉的轉世一樣。

“哦,聖約翰大教堂的資料,你熟悉嗎?”我跟在明珠後麵上樓,把楊帥一個人丟在了樓下。

“聖約翰大教堂?古城有這個教堂嗎?我記得隻有一個福音堂和一個天主堂呀。”明珠走在前麵,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過想來眉頭一定又皺著了。

上了樓梯,第一個就是我的畫室,我“過家門而不入”,繼續跟在明珠後麵。過了楊帥的工作室,到明珠畫室門口了。明珠不開門,轉身站在門外,說:“再進去,可就是私人空間。你忘記了?非公共領域莫入。”

“我隻是想提前了解聖約翰大教堂,並沒有要冒犯你的意思啊。”我聽了她的警告,立即很守規矩地退了兩步,回頭又說,“一會兒鮑勃把資料發來,你看不看?”

“看。你從QQ上發給我。”李明珠說完,進了她的畫室,“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楊帥正走到樓梯口,見我沮喪的樣子,吹了幾聲口哨,朗聲說道:“青山在,綠水在,冤家不在;風常來,雨常來,書信不來;靈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還沒說完,那顆亮閃閃的腦殼,就晃進了他的工作室。雖然他始終沒看我一眼,但我還是想象得到,他臉上一定堆滿了幸災樂禍的表情。不過,也可能他並沒有針對我,隻是觸景生情,想央金拉姆了。

我懶得理睬他,進了自己的畫室,也“砰”地一聲把門關上,然後點開郵箱看郵件。

鮑勃的辦事效率我一向很服氣,看到有來信顯示,我就知道一定是他的。打開郵件,先下載了圖片:一座恢宏的哥特式建築立即鋪排在我的電腦屏幕上!

我連忙打開另一個附件看他隨圖片發來的解說:

“古城聖約翰大教堂,俗稱福音堂,位於古城中心地帶,占地1500餘平方米,可容納2000餘名教徒禮拜,由有英國‘劍橋七雄’之稱的蓋士利先生在古城傳教時主持修建。1925年,蓋士利夫婦病逝於古城,安葬於大教堂花園裏。”

這段解說詞後麵,還附著鮑勃的一句留言:“意西尼瑪,盡量拍全貌啊,裏外都要,能從空中俯瞰最好。辛苦了,來北京我請你吃東來順的涮羊肉。”

這家夥,叫人做事情態度積極,一說請客,就推出老遠。東來順的涮羊肉啊,每次我去了北京他帶我去吃,都會把午飯等成晚飯:先要領牌子,然後在門口等,聽到叫號了才能進餐廳坐下點菜。就算是有座位了,可邊吃邊想有那麽多人在外麵排隊等著,心裏也不安生,總想著三五兩下解決問題,趕緊走人。那節奏,就跟攤上一個催命導遊參觀北京的景點差不多。

不過,能有機會和明珠一起回去看她的家人,我還是很高興。我點開明珠的QQ,把鮑勃發來的資料給她傳了過去,眼巴巴地等了好一會兒,才收到回複:就是福音堂啊!我給你當導遊,什麽時候去?

我說:你方便的時候。

那就下周吧,我手上還有活,不多聊了。

隨即,QQ上的那個明珠的中國心頭像就變成了灰色——和以往一樣,雖一牆之隔,但明珠又幹淨利落地把我扔在了網絡上。

3

這個世界,芸芸眾生,人海茫茫,可看似毫不相幹的兩個人說不定在什麽時間、什麽地點、什麽場合就碰上了,還一見如故,成為一生的至交好友。

我認識鮑勃後,常常這樣想。

大二那年暑假,楊帥和幾個驢友約我一起去可可西裏,可那段時間我剛剛無可救藥地暗戀上了班花李明珠,又沒信心表達,心裏難受得隻想回到拉薩父母身邊,就沒和他們同行。

現在,就是這盛夏的深夜

拉薩,已變成一座空城

我熟悉而又陌生的空城

一個人的高原空城

窗外燈火朦朧

我熟視無睹

隻沉靜地端坐在期待裏

眼前是一座城

心裏卻隻有你的影子

原想安靜地待一段時間,好好梳理梳理我那摸不著邊際的愛情。卻不想剛一到家,第一首思念的情詩還沒寫完,阿爸阿媽就指派給我一個不能推脫的艱巨任務——陪紮西巴雜回康定!

“為什麽突然要回去呢?”我很吃驚地問阿爸。在我心裏,紮西巴雜就是我們家裏的一員,我從沒想過他會離開,雖然我很不願意和紮西巴雜在一起。他的話太多了,一說起來就無休無止,似乎隻有他睡著了,才會安靜下來。而且,他的聲音嘶啞得像一麵炸了紋的破鑼被一根劈了杈的舊竹竿輕輕地無休止地敲擊。所以,我情願聽火車鑽山洞的聲音,也不願意聽他絮叨。

“前幾天有人從康定來,和紮西巴雜說起老家的人和事,讓紮西巴雜想起了一些好朋友,就打算回去了。”阿爸說,紮西巴雜老了,這可能是他一生最後一次回康定呢。

雖然我中學時就離開藏區到漢地上學,但還是明白阿爸的意思,知道紮西巴雜這是想要落葉歸根,隻好答應去送他。

沒想到“計劃沒有變化快”。上午,我和紮西巴雜正收拾行李,央金拉姆從成都打電話來,風風火火地先給了我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然後才說,她正帶團去理塘,她帶的那個旅行團裏,有個背包客偏要先參觀布達拉宮,快到了,才想起還是有人接站好。通話最後,她特意說:“你隻負責接站,遊玩不用陪。”

從成都坐火車到拉薩,怎麽也得要兩天時間吧?她居然不提前通知我!我心裏隱約覺得她是有意的,可她不說,我也不好意思問——央金拉姆經常這樣臨時抓我的差,我對她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她是我阿爸當年在牧區工作時的同事的女兒,怎麽說我們兩家也算是世交,而且阿爸阿媽沒有女兒,很喜歡她,自小她在我們家的時間比在自己家的時間還多。她也知道自己地位特殊,所以一向給我安排任務,都像一個任性的妹妹在使喚哥哥。可她真見了自己的親哥哥丹珠活佛,卻又戰戰兢兢,隻會像信徒們見了活佛那樣,講些道吉祥的話。

於是,我隻得推遲一天去康定,趕緊先撥打了那個陌生的手機號碼,讓對方告訴我火車到站的時間。

收起手機,我發現紮西巴雜正盯著我。

“意西尼瑪啊,你娶央金拉姆吧……”

我打斷他的話,問:“央金拉姆要我幫她帶朋友去布達拉宮,你和我們一起去嗎?”

“不去。”紮西巴雜彎腰繼續收拾他的東西。

“為什麽不去?你來拉薩這麽些年,我都沒見你去過布達拉宮。這一走,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還是去看看吧。”

“誰說我沒去過?”紮西巴雜在他的床頭坐下,撚著痦子上生出來的幾根分不清是白色還是黃色的毛,看著我說,“我去的時候,還沒有你呢。”

“那個時候的布達拉宮是什麽樣的呢?”現在不著急走,我有些無聊,也有充足的時間,居然不顧及紮西巴雜的絮叨,有心情和他閑聊起來。

“那時候,布達拉宮沒有圍牆,後麵是龍王潭,樹多,草多,還有一條石頭路。順著石頭路上去,後宮門上橫了一根又粗又長的鐵棍,中間是一個比你的拳頭還大的鎖。我站在外麵,通過門縫往裏看。裏麵沒有一個喇嘛,隻有烏鴉和野鴿子飛來飛去。到處都是鳥屎。”

紮西巴雜說話的時候,一點表情都沒有,我看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麽,但我知道那荒涼的一幕已經鐫刻在他心裏了,你就是下刀子剔,都剜不出來。

從拉薩市區到火車站,路況和風景一樣好,而上了拉薩大橋後,即使是最優秀的司機,也會忘記路況,隻感覺自己是美景的一部分。極目望去,是和大朵大朵的白雲依偎著的遠山,遠處的每一座山峰上,都有蠶絲般的白色雲朵籠罩著,一團接一團地鋪排開去,直到視線的盡頭。遠山腳下,隨著色彩的漸次豐富,是望不到邊的青草和藏在裏麵的格桑花,而拉薩河雖然靜如處子,她柔美的河岸線和中間大大小小的沙灘,卻讓整幅畫有了流動的感覺。沙灘上不時有幾株矮小但身姿靈秀的小樹木,在靜靜流淌的河水裏努力生長著。自小我就知道,青藏高原是長不成大樹的,所以,無論是布達拉宮,還是紮什倫布寺的柱子,都是用一棵棵碗口粗的樹身並在一起,圍成它們需要承載的重量的“合歡柱”,然後就那樣緊緊地抱在一起,千百年地支撐著殿堂,支撐著喇嘛和藏民們的神聖信仰。

緣於這些自小熏陶出來的情感,我每次離開拉薩和回到拉薩的時候,覺得每塊車窗玻璃都是一個畫框,從哪個角度看出去,都是一幅迷人的畫。這樣的時候,我就會很敏感,一會兒激昂,一會兒失落,不知道自己選擇繪畫作為一生的追求是不幸還是幸運——一個人一生怎麽可能畫出比大自然更完美的圖畫呢?

在拉薩,似乎任何建築都能配得上“莊嚴肅穆”這個詞,就連遠離宗教和曆史的火車站也是這樣。上午的簡短通話,背包客隻給我說了他到站的時間,我關了手機才發現竟沒問他的名字和穿著特征,想想反正有手機,就沒再聯係。如此一來,到了車站,我既不用舉牌,也不用四處張望,隻需要遠遠地欣賞火車站的莊嚴肅穆和如過江之鯽的匆匆人流,安靜地等人家主動和我聯係就可以了。

人群蜂擁而至,又蜂擁散開,大概每次火車到站前後都是這樣吧。我看著聚散無常的行人,想像他們來拉薩或者離開拉薩是什麽樣的心情,猜測他們中誰是我要等的背包客。人快散盡了,我的手機才響,我看看是背包客的號碼,就沒接,四下張望,尋找著撥打我的手機號碼的那個人。一個瘦瘦的、高高的、金發碧眼的家夥迎麵走來,他拿著手機,小拇指居然還撓著自己像是用高級洗發水洗過的山羊胡。我目瞪口呆:不會是他吧?

當然就是他,鮑勃!他循著我的手機鈴聲——亞東的《格桑花》,走到我麵前,伸出手,說:“你好,我是鮑勃,英國人,在北京工作。”

“Welcom to Lhasa……哦,你好!”沒想到普通話說得那麽好的背包客,居然是個英國小子,我頓時有些窘迫。

鮑勃像個搞惡作劇成功的小孩子一樣大笑起來。

他接了我的電話,故意說流利的北京話,故意不告訴我名字,是想給我個驚喜呢,還是在捉弄我?我賭氣地撂下他,獨自扭頭朝我駕來的車子走去,憤憤地拉開車門。

“意西尼瑪,不要生氣,我來這裏不光是為了布達拉宮,也是為了你。央金拉姆沒有告訴你嗎?”尾隨而來的鮑勃把包扔進後座,老朋友似的坐在副駕位子上。

他知道我的名字,一點都不奇怪,央金拉姆把他托付給我,自然不會連這點信息都不透露。但要說到為我來拉薩,恐怕就是開玩笑了。我看著他,冷冷地說:“為什麽我的眼中常含淚水?是因為這玩笑開得太過分。”

“這句話好,我還沒聽說過,下次一定要用上,並說明摘自意西尼瑪語錄。”他說著,掏出了手機。

“對不起,讓你失望了。這不是我的原創,好像是一個著名的河南籍作家說的……喂,你知道河南吧,中原、中州,中國文化的發祥地。你真把這句話當成我的語錄了?你不會是當真了吧?”我見他邊重複我那句話邊往手機裏保存,樂了。心想,你小子這麽年輕,中國話雖然說得溜兒,未必對我們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知道多少。

“知道,知道,河南——洛陽、開封、安陽;龍門石窟,白馬寺;鐵塔,包公;殷墟,甲骨文……嗬嗬,真是河南的作家說的,那我更得好好記著了。我是比較愛學習。真的,我一向堅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他把手機小心地裝進口袋,雙手放在蜷著的兩腿上,側過身,很嚴肅地告訴我。這小子!說了亂七八糟的幾個關於河南的關鍵詞,真把自己當中國通了。

他的腿太長了,坐在那裏的確很委屈。我笑了笑,把車發動了,問他:“姑且相信你的話。這麽遠來找我有什麽事情?”

“想和你合夥做生意——賺錢!”鮑勃回答得非常幹脆。

雖然同學中從大一開始就有在外麵掙錢的強人,但我卻從來沒動過這個心思,一直花著父母按月寄的生活費。偶爾捉襟見肘,也想去找點零花錢,可一直沒機會。見鮑勃這樣說,我有點動心了,但看他比我大不了幾歲的樣子,又懷疑他是不是在說著玩兒。

“央金拉姆給我看過你的畫,我盯著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麽樣?合作嗎?你要是答應合作,我們簽第一筆合同,然後去布達拉宮參觀。OK?”

“我要是不答應呢?”我盯著前麵,很專心地開車。

“你要是不答應簽這筆合同,當然,明天我也要去布達拉宮。”鮑勃翹著他褐色的山羊胡子說。

我從見到他第一眼開始,就覺得眼前這人不對勁,可直到他說這句話,我才搞明白:我看不慣他的胡子!一個英國人,居然留這樣的山羊胡子,我越想越覺得不倫不類,想著想著,笑出了聲。

就這樣,也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在從火車站回拉薩市區的路上,我和鮑勃成了合作夥伴兼朋友。我答應根據他提供的資料,為他臨摹一批民國風景畫。他也答應直接去我家,不住賓館。

吃過晚飯,我倆都進了客房,關起門來天南海北地聊天,當然主要是談合作細節,淩晨四點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下。

第二天我送鮑勃去布達拉宮時,已經是午後了,一路上不時碰到磕長頭和轉經的人,還有他們隨意在路邊點燃的桑煙。我對鮑勃說:“拉薩有三條轉經路,第一條在大昭寺裏,圍繞大昭寺主殿的廊道;第二條,是圍繞整個大昭寺的街道;第三條是最長的,由大昭寺、小昭寺開始,經過老城區,最後繞布達拉宮一圈。我們現在走的,就是當年文成公主來拉薩的老路……”

鮑勃似乎心不在焉,“唔唔”著,隻顧拍照。

我原本就不喜歡給人講這些,看他好像沒什麽興趣,正好可以不再接著往下說。

很多人對進入布達拉宮前繁瑣的手續極不習慣,鮑勃還好,他跟著我出示預約票、通過安檢,都一聲不吭,像個很聽話的鄰家傻大哥。

和紮西巴雜記憶裏的布達拉宮不同,我印象裏的布達拉宮是一個壁畫和雕塑的世界,一個讓人忘記時間和方向的世界。那些上上下下的樓梯和七彎八拐的大殿小殿所承載的,並不是遊人的腳步,而是足以穿越任何生命的目光——但那些我們熟悉的酥油燈火,卻總是把我們往某些方向吸引;或者不僅僅是我看到的酥油燈火,還有紮西巴雜看到的鐵棍和大鎖。

我一直不喜歡以遊客的身份參觀景區,更願意在旅遊淡季,或者幹脆選個暴風驟雨的日子去仔細和那些建築、那些佛像、那些唐卡交流。央金拉姆和我正好相反,她就喜歡喧鬧的地方,景點裏人越多她越興奮,要是帶個上百人的大團,她甚至會激動得忘記說漢語。好在她知道我有這個毛病,從來不強求我幫忙當臨時導遊。我和她能保持這麽多年的兄妹情誼,就因為她總是在我忍受得了的範圍內折磨我。這一點,她和明珠又不同,明珠總是在挑戰我的忍受極限。

“這裏就是西藏以前的政教權力中心嗎?”踏著凹凸不平、不知道被多少朝聖者踩過的古老石級,鮑勃問我。

經過一夜促膝長談,我們早已經沒有了剛見麵時候的陌生感。但麵對這麽弱智的問題,我除了故意不理睬他、一直往前走,似乎別無選擇。他大概也知道我不會回答,就沒再追問,隻是左顧右盼地跟在我身後。用預約票換了門票,付了參觀費,我這才對他說:“跟個旅行團,你想知道什麽,都有導遊給你講。你出來給我打電話。”

鮑勃摸摸他的山羊胡子,問:“你為什麽不進去?”

我說:“等你出來的時候,要是還不知道,再問吧。”

我轉身剛要走,聽到身後有導遊說:“請不要拍照。”扭頭一看,被警告的居然是鮑勃,這家夥明目張膽地舉著相機。

我遠遠地高聲責問他:“你存心的是吧?從大不列顛跑這麽老遠來,還不知道哪些地方不能拍照?”

隔著高高矮矮、似乎都急不可耐地要走進這個聞名天下的聖殿的人們,鮑勃對我做了個“OK”的手勢,笑了笑,收起相機,跟著導遊進去了。

4

也許紮西巴雜曾經見過的布達拉宮已經是永遠的曆史,但金頂封閉了,帕巴拉康和曲傑竹普不讓進了,布達拉宮會不會也有那麽一天呢?或者我們是幸運的,可以憑借買票的錢就能進入這看上去十分莊嚴的宮殿,而我們之前和我們之後的更多人,卻沒有任何機會從這裏進出。但進出這裏又意味著什麽呢?對我而言,最適合的瞻仰布達拉宮的方式,就是遠遠地望她。天空上飄著白雲,天空很藍,白雲很白,藍天白雲下的布達拉紅宮鮮亮得像簇新的一樣,讓我想起那個在這裏沒有位置的六世達賴喇嘛,會不會正是這個顏色激活了他內心的熱情和對愛情的向往呢?當然不是,我知道的,但我還是要這樣想,至少是這個顏色成就了人們心裏的倉央嘉措。

我不願意。我不期待。但是,我知道。

雖然拉薩有我的家,雖然每次回來或是離開都有不同的原因,但我這次回拉薩,的確就是為了一個人。

那個人在當年的情人節寫了一篇千字小文,題為《做倉央嘉措的小情人》,發在校刊上。除了我,沒有人注意那篇小文,大家在被迫學習了某位網絡名人《嫁人就嫁豬八戒》之類的錦繡文章後,都已經習慣不通過文字來相互了解了。在看到校刊上的文章之前,我也一樣。但做倉央嘉措的情人與做豬八戒的老婆,顯然沒有可比性,因此,那篇文章的作者就此住進了我的心裏,直到某一天,我告訴她,“我愛上你了”,她卻對我說,“我知道倉央嘉措是西藏人,但也知道並不是所有西藏人都是倉央嘉措。哥哥,你也得明白這個道理。”在這個通訊業像在瘋狗前麵竄一樣的時代,我們的對話以近似於12級台風的強度,隻半夜間就搶占了全國各個大學的秘密花園,被篡改成了N個版本,比如,我知道“北京人”是北京人,但也知道並不是所有北京人都是“北京人”。哥哥,你也得明白這個道理。我知道柳下惠是山東人,但也知道並不是所有山東人都是柳下惠。哥哥,你也得明白這個道理;我知道黃金榮是上海人,但也知道並不是所有上海人都是黃金榮。哥哥,你也得明白這個道理……總之,所有故作深沉者,故作高雅者,甚至故作流氓者等等,全都被掃進了用這句最新至理名言修葺的“戰俘營”裏。

當因現代傳媒而聚集的所有的追隨者都如鳥獸散時,那第一個人依然堅持著,不過,他隻是改變了策略而已。

所以,我現在回到拉薩,依然會想那個人。隻要她還想做倉央嘉措的小情人,我就會一直愛她。我等著,總有一天,她萌動了要找她的倉央嘉措時,我會近水樓台,成為她最好的向導……

鮑勃的電話打來時,我已經來到八廓街上,坐在那座黃色房子的二樓了。很多人不喜歡這裏的嘈雜,可我喜歡。去拜謁文物,是為了思考;來這裏,是為了不思考。他們越嘈雜,越證明他們醉心於自己的感官感受。在這種原本就是為了宣泄感官感受而存在的地方,如果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不去顧及別人的感官感受,豈不每個人都很幸福?

“如果牛有宗教,它們的神也會是牛。”鮑勃進來的時候,沒頭沒腦地對我說。

他聽了,咧咧嘴,似乎想笑,卻沒能笑出來。我看他一臉的疲倦,開玩笑說:“這麽沮喪,不會是相機被沒收了吧?”

他拍拍包,示意相機還在裏麵,然後坐下,喝了兩口我給他要的咖啡,說:“意西尼瑪,我明白你為什麽不進去了。剛才,出了宮殿後門,一個和布達拉宮似乎一點聯係都沒有的世界突然擺在我麵前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是穿越小說裏的主人公,剛從另一個世界回來。”

我告訴他一般的人參觀布達拉宮後,都有這樣的感覺。

“那,一般人會不會在其美甘丹產生幻覺,迷迷糊糊地看見倉央嘉措坐在那裏的寶座上想一個人、在窗前遠遠地望一個人?那裏現在看起來不過是一間普通的佛堂,和其他佛堂沒有任何區別……”

停了一會兒,他又對我說:“那裏麵,沒有六世達賴喇嘛的靈塔。”說這話時,他伸出毛茸茸的手指,指著遠處的布達拉宮,指著布達拉宮上方的金頂。

是啊,在布達拉宮,其他達賴喇嘛的靈塔,不管大小,至少都金碧輝煌地存在著,供朝拜者頂禮膜拜,卻唯獨缺少六世達賴喇嘛的,好像他不曾存在過一樣。我不知道怎麽回答鮑勃。因為我沒想到,在這個一點都不特殊的日子裏,我這個西藏人和我的新朋友鮑勃——一個英國人,居然會想著同一個人。

我問他:“你來拉薩就為了他嗎?”

鮑勃說:“不,我是為了布萊克。布萊克很老了,有失憶症,可偶爾還會想起一些往事。布萊克喜歡倉央嘉措的詩,一生都喜歡。”

“誰是布萊克?”

“我爺爺。”

“我有個同學也喜歡他的詩。一個女同學,能背誦倉央嘉措好多詩的中英文,隻是沒聽她讀過藏文。”

我們自說自話,看看對方,覺得有些尷尬,相互笑笑,叫服務生撤下咖啡,換上啤酒。當滿桌子都是空啤酒瓶時,我們開始有意聊與布達拉宮和倉央嘉措無關的話題。鮑勃說他一年前去康巴旅遊時就認識央金拉姆了,央金拉姆知道他是幹什麽的之後,就不停地往他郵箱發我的畫。我有些吃驚,一直以為央金拉姆隻是因為職業習慣喜歡攝影,見什麽拍什麽,卻沒想到她竟那麽有心。

“是不是你女朋友?”他問。

“是我妹妹,我沒女朋友。”我想裝醉,可結果發現自己真的有點醉了,說這話時誇張地瞪著眼睛,嗓門壓得很低。我這是酒醉心明白。拉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難保前後左右沒有認識央金拉姆的人,要給她知道我在公開場合聲稱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還不生吞了我。

看見他一副渾身上下爬滿虱子的樣子,我忍不住罵道:“你小子剛才還一副死狗樣,現在活過來了?啤酒也燒心?別瞎猜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你不是要趕去理塘嗎?”

我們把自己麵前的啤酒一飲而盡後,結了賬,下了樓。兩人攙扶著走到街邊,正有一個朝聖的老阿婆經過,弓腰駝背,滿臉褶子。鮑勃盯著人家看,邊看還邊嘿嘿壞笑。我真想踹他一腳,可想到和他畢竟才有一天的交情,忍住了,隻是用手肘碰了碰他,問:“看見八瓣格桑花了?”

他摸著山羊胡子說:“我在想,老布萊克的情人要是活著,是不是也像她這個樣子?”

我看他一眼,問:“倉央嘉措要是還活著,也許就是我們這個樣子吧?”

我們的笑聲像盛夏突然落下的雨滴砸在浮土上,行人的目光被短暫吸引後,立刻又塵埃落定,回到他們原來的目標上了。

喝高了,不能開車,我和鮑勃隻好打車回家。路上,看到夕陽餘暉裏布達拉宮的白牆格外耀眼,窗戶上的布簾無聲無息地在陰影裏隨風搖擺。我說:“一個能傾慕倉央嘉措的女子,一定是個為愛而生的女子。”

鮑勃問:“你說的是老布萊克的夢中情人嗎?”

我轉頭看了看他,終於忍不住,還是踹了他一腳。這個時候,他和我已經是朋友兼合作夥伴了。

第二天,送鮑勃上了去理塘的班車後,我按照阿爸的計劃,送紮西巴雜去了康定。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我和紮西巴雜的康定之行,會成為我一生中重要的經曆——就像現在的古城之行一樣。

5

居然隻知道福音堂,不知道古城的聖約翰大教堂——在從成都去古城的路上,我為此狠狠地嘲笑了明珠一回。明珠卻沉著氣,一路不和我計較。

以往我們談到什麽,永遠都是她對我錯。不過那都是些形而上的問題,原本就談不上標準,可這次,鐵板釘釘,任她有多伶牙俐齒,也翻不了身。我原本有些得意,但看看明珠那滿不在乎的樣子,又很擔心:如果不有是十成的把握,她怎麽會擺出這樣一副表情?

她到底會怎麽翻身呢?從成都到古城的路上,李明珠什麽都沒說,我也沒想出來。但隨著古城越來越近,我心裏也像一個被抽絲的老蠶繭一樣,越來越虛。

我們是上午十點多出發的,下午三點就到了古城。古城是川東北的古城,也是全國的古城,全國第二批曆史文化名城,可因為地理位置太偏,來這裏旅遊的人極少,我在網上找到這個消息時,很高興。當然,我不知道古城的人是不是會因此而高興。不過,當我看到古城裏嚴禁車輛通行的指示牌的時候,我想,他們大概也是高興的。過度的旅遊開發,隻會讓人和建築都失去靈性。我自覺地把車停放在古城外的停車場裏,和明珠各自背好行李,一前一後地走向古城的標誌性建築狀元牌坊。我不僅背著攝像機、電腦、照相機、三腳架,還一手拎著自己的小包,一手拎著明珠的大包,沒走幾步就落在明珠後麵了。照理,美女的包裏裝些化妝品、小首飾就得了,不會很重,可明珠包裏也不知道都塞了些什麽,沉得很。而明珠自己背的那個薄薄的筆記本,看上去卻像個時尚的坤包。

演員:一隻體態較大的耗子,一隻比耗子大不了多少的小花貓。

場地:小店一角。

場景:小花貓和大耗子對峙,貓進鼠退,鼠進貓退,每次一進一退之後,便廝殺一場。小花貓有力量優勢,但大耗子顯然狡猾得很,雙方勢均力敵,幾個回合下來,還分不出勝負。

攝影師:男,二十多歲,中等個子,偏瘦,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估計是這家小店的老板。放著生意不做,來拍這場貓鼠大戰,看來這位攝影師是個識情趣的人。

當然,識情趣的人不止他一個,店外的明珠也是。

再狡猾的耗子畢竟也是耗子,幾個回合過後,這場戰役終於以貓的大獲全勝而告終。明珠因為是屏住呼吸在觀察這場戰役,看到戰鬥結束,正義戰勝了邪惡,她也長出了一口氣。店老板很是得意自己拍到了好鏡頭,當即就拿出數據線,準備把圖片往電腦上傳。誰都希望有更多的人來分享自己的快樂,這個年輕的攝影師也不例外。他看到有客人如此熱心,招招手說:“進來進來,我們在電腦上看效果。”

明珠毫不客氣地從櫃台旁進了他的小店,站到他身邊,我也隻好跟了進去。他隨即點擊了一個名為“古城家園”的網站,把剛才的小情景劇發到了“古城水吧”。 我看到他在這個網站的名字是“古城飛醋”,想起古城的醋是中國四大名醋之一,這小店賣的最主要的特產也是保寧醋,不禁暗歎他這網名取得好。

明珠也是網絡高手,我看明白了,她自然更看明白了,已經“飛醋兄長”、“飛醋兄短”地叫著親自去翻看網絡上的“水帖”。我趁機問:“飛醋兄,你知道哪裏賣古城地圖嗎?”

古城飛醋看看我,又看看明珠,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上露出了靦腆的淺笑:“你們是外地來旅遊的吧?我這裏有一套朋友送的《古城秘笈》,轉送給你吧。”

哼,隻怕不是送給我,是送給明珠的吧?我這樣想著,便說:“秘笈啊?那我們可不敢要,我隻想買張地圖就可以了。”

“秘笈裏不僅僅有地圖,還有景區、小吃、住宿、交通,總之你來古城旅遊需要的知識,它上麵都有。”

古城飛醋越實誠,我越覺得他是衝著明珠來的,正想著怎麽回絕,明珠偏著頭說:“謝謝飛醋兄,意西尼瑪,你不要我要,幫我收著。”

難道我長著一張搬運工的臉嗎?總不能見我寬出你一膀、高出你一頭、長得你比英俊,就這樣報複我吧?腹誹歸腹誹,我還是把手裏的包放下,接過紙袋,看也沒看就把它插進了電腦包裏。

明珠似乎一點兒都不在乎我為她當騾子當馬,還在和古城飛醋交換QQ號碼。我假裝咳嗽了一聲,她這才似乎意識到對我有些過分,邊起身往外走,還邊對古城飛醋說:“你把地址發給我啊。”

上了街,我問她:“什麽地址啊?”

原本我就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沒想到她竟突然轉身,說:“我看到他們論壇裏有一個‘古城文史’版塊,飛醋兄說是古城地方誌辦公室的專家在當版主,資料絕對權威,裏麵有關於福音堂的,我就讓他通過QQ把地址直接發給我,有機會再介紹你和他們認識。OK?”

什麽毛病?怎麽和鮑勃那家夥一樣,話到尾巴上,就犯起了惡俗之極的“OK病”!

明珠說這番話的時候,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因為她突然轉身,我沒來得及退後,她就撞到了我身上,確切地說,是她的頭正好撞到我的胸前。她於是就保持這個姿勢說完了上麵那段話。

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我在深深地失落之後,突然被拋向了幸福的波峰。我知道,明珠和所有人相處都是這樣,她總是做自己想做的,不在乎誰會不理解。她總能憑借最後的一擊,用事實讓誤解她的人自責。無論是以前明目張膽追求她的時候,還是後來被回絕了隻得像朋友一樣相處的時候,我都是這樣被她一次又一次反複醃漬,我確信自己對被這樣醃漬有依賴性,已經上癮了。

不過,我還是不知道,她會用什麽樣的方式,來為自己不知道聖約翰大教堂就是福音堂開脫。

我們說話的樣子,驚動了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人家看不到明珠的臉,但能看到我的臉呀。好在我雙手都拎著包,沒有欺負老弱婦幼的嫌疑,但為了避免瓜田李下,我還是主動退後了半步。就在我後退的時候,明珠的話已說完,也同時轉身了。她繼續往前走,我便繼續亦步亦趨地跟著。

古城的街道兩邊都是那種明清時期構的民居,門臉不大,一個挨一個全是小商店,賣什麽的都有,但顧客不多。店主人有的在織毛衣,有的在聽歌,有的在網上玩遊戲,有的站在櫃台後麵看街上的行人,一副一點都不操心生意好壞的樣子。行人也大都不像是遊客,直直地往前走,難得左右看。街道是青石板鋪就的,凹凸不平,有些年景了,走在上麵,那才是腳踏實地,比踩在水泥路麵和柏油路麵上舒服多了。站在十字路口,我看前後左右的街道竟全是這樣,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之前到過一些類似的古城,全都人山人海的,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幻想過現在的場景吧。

拎的東西多,我跑起來像鴨子。等搖搖擺擺跑到她身邊了,我悄聲說:“李明珠,我們選個時候來這街道上走走吧!這才是真正的情人大道呢!”

明珠白了我一眼,繼續往前走。這條街比剛才經過的那條街要寬些,兩邊也都是店麵,不過除了賣東西的,多了茶樓、醋吧和客棧。我看了看門牌,寫著南街多少號,就問明珠剛才走過的是什麽街,她說是東街。我以為她不耐煩,就沒繼續問。到了南街中間的一個胡同口,她停在一家客棧外麵,對我說:“你就住這裏。”

我驚訝得快要癱倒在街邊上了!期盼了這麽多天的二人之旅才剛剛開始,她居然叫我住客棧!別說是在成都,就是到了拉薩我的父母家,即使是朋友的朋友,我也不會這樣對待人家呀。無論我平時多麽遷就她,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我也絕對不會放棄男人的尊嚴。

“你老家在古城的房子不寬敞嗎?即使不寬敞,我可以打地鋪。”我說話的時候,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明珠不敢看我,故意把頭偏一邊去了。我不放過她,挪兩步又站在她麵前,說:“我可不想回去後讓楊帥說我被朋友扔門外邊了,太沒麵子。走吧,去你老家。”

雖然我心裏是想要維護男子漢的尊嚴,但這些話一出口,我下意識裏又覺得自己在明珠麵前成了一個乞求她收留的對象,因此,表麵上仍在繃著臉,但心裏卻有點兒不是滋味兒。

“去可以,但你別後悔。”明珠猛地把頭仰起來,瞪著我說,“還有啊,你遇到什麽奇怪的事情,都不許吭聲,全當沒看見沒聽見。知道了嗎?”

會遇到奇怪的事情?這不是勾引我的好奇心嘛。我一聽說不僅能去,還能遇到“就當沒看見沒聽見”的事情,頓時精神百倍。

明珠看了看我身上的大包小包,說:“我那包有點重。你累不累?”

我以為她良心發現,要幫我背兩樣,可她手都沒抬,竟接著說:“別著急,很快就到了,我老家就在這個胡同那頭。”

我差點兒再次吐血!

進了巷子,認識明珠的人就多起來了。不時有人和明珠打招呼,問她“回來看奶奶嗎”、“父母好不好”之類的話,問她話的時候,眼睛卻盯著我。明珠隻回答問題,也不給人家解釋我是誰,就當我不存在似的。

巷子很窄,我塊頭大,又兩手各有一個包,對麵來人了,就隻能側身過去,我很不好意思,每過一個人,就給人家說聲“對不起”、“不好意思”。沒人的時候,明珠轉身訓我:“這是街道,大家都可以過,誰都有個手裏拿東西的時候,你今天拿東西,大家讓你;他明天拿東西,大家讓他。有什麽需要道歉的?”

明珠推開門,門很重,不情願一樣地“吱呀吱呀”響著。門檻很高,我得把腳抬起來才能進去。進了大門,不過幾平方來門廳,迎麵還有一個鎖著的二門,我緊跟著明珠從旁邊的小門繞了進去,發現裏麵竟像一個聊齋故事裏的荒宅:天井中間是一個滿是苔蘚的花台,花台中間有一棵可能從來沒有修剪過的臘梅樹,灌木叢一樣,沒有一點形狀,花台上散亂地放著幾個殘破的花盆,裏麵有半盆板結的土,土裏的花苗像帚杆一樣;天井裏滿是苔蘚,和花台上的苔蘚連成一片,毛茸茸的,顯然從沒有人在上麵走過;天井的北邊,也就是我和明珠站的這一邊,是大門;南邊估計以前是寬大的堂屋,現在中間堆滿了一口袋一口袋的水泥,好像一個水泥倉庫,隻在水泥與木板牆之間留著兩條窄窄的過道;東西兩邊的門都鎖著,我從西邊走廊下經過的時候,透過木格花窗,看到裏麵的家具上,全都蒙著罩子,罩子上麵落了厚厚的灰,根本看不清顏色。

要走過有水泥袋子的甬道,需要上幾步台階。明珠剛把腳放上台階,從裏麵就跑出了一位胖大媽。我說跑,其實很不確切,因為她即使跑也是三步沒有我的一步遠。她中等個子,卻胖得渾身上下像是掛滿了小氣球,就是那種街頭騙小孩子打氣槍的氣球。她一跑起來,氣球就顫悠悠的——我看著她,憋著一口氣不敢出,怕那些氣球裏裝的全是氫氣,會讓她像飛機一樣助跑一段路就飛起來了。

終於,她喘著氣,跑到我們麵前了,臉紅紅的,看著我們身後說:“明珠,就你們回來了?你爸爸媽媽呢?回來怎麽也不打個電話?我好去接你們。”看到明珠盯著水泥袋子看,她趕緊又說:“這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看看,我婆家二兄弟那孩子的嶽父做生意,貨沒處放,借這兒幾天……。隻要幾天,就拉走啊。你看看,房間我可沒讓他們動,都好好地鎖著,你們隨時回來都可以進去住。”

“實在要放在這裏,你讓他們把水泥堆在一邊,留一個通道,寬大些,進出也方便。最好還是早點搬走,不安全。”明珠說完這些話,終於不看水泥了,問:“素珍阿姨,我奶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