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和我在一起,她就叫格桑梅朵」

阿爸不喜歡說起他的父母,即使偶爾為了用他小時候的故事點撥我去“憶苦思甜”,故事裏也隻有嫫拉,沒有波拉。

紮西巴雜講起他的老家月亮措來,人物卻要多得多,故事也要複雜得多。他講的故事裏有波拉也有嫫拉。

不過阿爸和紮西巴雜故事裏的嫫拉,卻不是一個人:阿爸講的嫫拉,是曲珍姑娘;紮西巴雜講的嫫拉,是格桑梅朵。

我小時候最厭煩的,就是紮西巴雜非要拉著我,給我講月亮措的故事。在沒有到漢地上學之前,月亮措對我來說,和其他任何地方都沒有區別——我在拉薩出生,我母親是拉薩人,我一直都把拉薩當做我的故鄉。但紮西巴雜不許我這樣認為,他像個風幹的老樹樁一樣栽在我家門前,隨時提醒著我們不能忘記一些事情。

紮西巴雜個子瘦小,還駝背,屬於我的同學看到影子都會被嚇跑的那一類人。不過,我最不喜歡的,是他臉上有一顆長著幾根分不清是白色還是黃色長毛的痦子。痦子長在他的右邊嘴角旁,距離嘴角剛好有他自己的食指那麽寬。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半眯著眼睛,撚著痦子上的長毛,不停地撚過來撚過去,弄得我根本沒法注意聽他說什麽,隻顧著擔心他會不會把痦子上的毛撚掉,更擔心如果撚掉的話,他會不會疼得落淚,就像我和同學課間打架,頭發被扯掉一樣。

紮西巴雜說得最多的,是我的波拉巴桑土司,但每次說到波拉,說著說著,他就說到我的嫫拉身上去了。紮西巴雜沒有讀過一天書,老了之後,講故事也講不好。他說起話來,東拉西扯,就像盲人扯一團找不到線頭的亂絲團,東扯一下,西扯一下,越扯越沒有頭緒,讓人沒有耐心聽下去。更讓人惱火的是,講著講著,他就望著遠處透明陽光裏的經幡喃喃自語,可你要是以為他不講了,想溜出去玩兒,那就錯了。還沒等你跑出三步,他便會大聲叫喊:“意西尼瑪,老牛的肉有嚼頭,老人的話有聽頭……”

他這樣喊叫,總是讓阿爸阿媽以為是我故意不配合他玩這個遊戲。晚上睡覺之前,阿爸準會教育我:“老紮西巴雜早些年也不愛說話的,現在老了,話多了,牛不吃草有疾病,人不說話有憂愁嘛。難得他想說,你得好好聽著。”

這樣的時候,我就會問阿爸:“為什麽我每次在他麵前講你告訴我的故事,一說起嫫拉,他就不高興,還說,曲珍不是我的嫫拉,我的嫫拉是格桑梅朵?”

阿爸也不回答,隻是說:“你實在不想聽,也不要跑遠。你可以觀察他說話時的表情,這樣也是在學習嘛。”

在童話裏,聽阿爸話的孩子一般都有好結果,現實生活裏也一樣——因為有多年觀察紮西巴雜麵部表情的“生活積累”,考美院的時候,我那幅老人肖像《藏地》,竟得了最高分,我因而輕鬆考取了理想的大學。

不過,因為一直沒有用心聽紮西巴雜說話,在我的記憶裏,波拉和嫫拉的故事也一直都是零散的,隻知道阿爸長得像波拉,我卻更像嫫拉;知道波拉和嫫拉那個時候,不像我們今天的生活這麽平淡,而是像傳說一樣轟轟烈烈,現在看來似乎有些不真實。

我真正了解波拉和嫫拉,是在那次和紮西巴雜回康定的路上——也就是送鮑勃從拉薩去理塘後的第二天。我慢悠悠地帶著紮西巴雜,開車出了拉薩,經過工布江達、林芝、魯朗、波密、然烏、邦達、左貢、芒康、巴塘、理塘、雅江、新都橋,到了康定。整個途中,除了吃飯、睡覺和其他實在不方便說話的時候,紮西巴雜一直在對我說波拉和嫫拉:

“跟老爺去成都那年,我才十六歲。我們離開官寨的時候,沿途的格桑花還開著,回來的時候,也開著,不過回來後沒多久,冬天就來了。老爺把太太叫格桑梅朵。格桑梅朵,多好聽的名字。可我第一眼看到太太的時候,就不喜歡她。她到官寨了,我也一直都不喜歡她。但多年以後,當我老了,官寨外麵的事情見得多了,我才真正明白,草原上為什麽年年都要開滿各樣顏色的格桑花。所以,我走路去拉薩,和少爺住在一起,看他結婚,看意西尼瑪你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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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西巴雜在他十六歲那年,經曆了很多刻骨銘心的事情,那些事情直到他快八十歲了,還都清楚地記得。那些記憶就像他現在純白的頭發——其他的頭發不知不覺間像矮坡上的雪一樣不見了,被風吹得沒影子了,可那些最早長出來的頭發,卻一直跟著他,而且還不可思議地繼續長著。能在溫暖的刺眼的陽光裏梳理那一縷頭發,邊梳理頭發邊給我講古老官寨的故事,是紮西巴雜後半生唯一的責任和享受。

紮西巴雜的阿爸是巴桑土司的管家,紮西巴雜的波拉是上一輩巴桑土司的管家。紮西巴雜自小就在官寨裏長大,他對官寨的感情,比巴桑土司的後人,也就是我的阿爸和我,更深厚也更執著。

因為寺外沒有學校,隻有進了寺院,才可以讀書識字念經,所以,在藏區,無論是窮人家的孩子還是富人家的孩子,隻要想讀書識字就得當喇嘛。巴桑土司當土司之前,也是個喇嘛。他的老土司阿庫去世後,他才從寺廟裏被接出來,成了新土司。雖然任何時候一個人的命運都不是由自己來決定的,但那個時候,新土司“眼看著自己多年在寺院裏積下的功德,像太陽下的雪花,就要溶化得幹幹淨淨,骨頭都急碎了,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紮西巴雜每次講到這裏的時候,都會睜大他那渾濁的三角眼定定地看著我:他一直不滿意我那麽小就離開藏區到漢地去,更不滿意我說起漢語和英語來,比說藏語要流利得多。“要是老爺像你這樣任性,官寨早就沒人了。”

“官寨現在不是也沒人嗎?”聽到紮西巴雜說這樣的話時,我就會這樣反駁他。

“那樣,我們現在就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紮西巴雜閉上眼睛,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到他的臉上,那些凹凸溝壑的褶皺映出的陰陽紋路,在這樣的光線中,刀刻斧鑿一樣的分明,顯出極強的對比度,像極了我那幅《藏地》中的老人。

被迫還俗後,巴桑土司卻還是不能像那些沒有出過家的土司一樣管理官寨,他似乎一直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喇嘛還是土司,常常會做些官寨裏從來沒人做過的事情,讓管家意外。管家因此時常懸著一顆心有一次,聽說洛桑活佛從拉薩回了康定,他就騎上他的騾子去拜見。洛桑活佛是巴桑土司的哥哥,佛法上的前程就像雪山一樣摸不到頂,看不到邊。官寨裏的人都知道管家去找過洛桑活佛,但看到管家回來之後,巴桑土司也還是老樣子,官寨裏也沒有什麽動靜,就都逐漸習慣了新土司,隨新土司怎麽想,他們隻是照著吩咐去做。好在紮西巴雜隨時都像忠實的狗一樣,跟在巴桑土司身邊,這讓管家省心不少。

紮西巴雜喜歡聽別人說,他是巴桑土司的狗。在人們“如何對待狗”這個問題上,我一向認為漢人和藏人的態度,最能體現漢藏文化的差異。

藏人對狗的感情很單純,源於一個人盡皆知的古老傳說:在藏地長大的人都知道,當喜馬拉雅山還是一座小土丘、雅魯藏布江還是一條小溪流的時候,大地上的糧食堆積得像高山一樣。大地上的人們不愁吃,不愁穿,誰也不知道什麽是饑餓,誰也不懂得什麽是憂傷,整天唱歌跳舞過著快樂的好日子,讓天上的神仙都羨慕。有一天,風輕雲淡,霞光萬丈,天界的菩薩下凡到了人間,恰好看到一個婦女隨手取來一坨糌粑為小孩擦屁股。菩薩十分氣憤,返回天宮後立即施展法術收回了大地上所有的糧食,甚至種子。因為那時人們已經養成了浪費和享受的習慣,所以幾年以後,就什麽吃的都難以找到了。人們餓得頭昏眼花,皮包骨頭,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更不要說唱歌跳舞了。看到大地上餓殍遍地,一條好心的老狗十分悲傷,決心乞求菩薩開恩,解除人間的災難。它沒日沒夜地奔跑,晝夜不停地對著蒼天哀號,終於感動了菩薩。菩薩說地上的凡人太可惡,糧食是寶中之寶,可有人拿著糌粑坨給小孩擦屁股,實在不應該,不過,我看你可憐,給你一份吃食帶回去吧。說完丟下一吊青稞穗,剛好掛在狗尾巴上,老狗舍不得吃,要把這吊青稞穗子帶回去交給人們做種。它忍著饑餓往回跑,跑回人間時已是奄奄一息了。幸存的人們發現狗尾巴上的青稞穗子,小心地把它取下來,一粒一粒地種下去……後來青稞越長越多,人們重新吃上了香噴噴的糌粑。不過,原來一根青稞苗的每個節上都長一吊穗子,現在卻一根苗上隻長一吊穗子了。從此,大地上的人誰也不敢再糟踏糧食,狗也成了人們親密的朋友。為了感謝狗的救命之恩,人們發誓從此不殺狗,也不再吃狗肉。

而漢人說起狗來,卻要複雜得多,即使一句話裏兩次提到狗,也有可能一次在誇讚,一次在咒罵。

人們都說,天上的星星多,麻子的心眼多。狗一樣忠誠的紮西巴雜總能讓他的管家阿爸隨時了解到巴桑土司在幹什麽,但他在其他人麵前,卻一直是兩隻耳朵打開,一張嘴巴緊閉。

時間的流水真的能把岩石磨圓,紮西巴雜現在反而成了兩隻耳朵緊閉,一張嘴巴打開。已經可以坐汽車去羅布林卡、坐火車去成都、坐飛機去北京了,藏區的變化多大呀,但紮西巴雜的話題卻永遠都是“老爺、太太和官寨”。

紮西巴雜第一次和巴桑土司出遠門,是到天全。

三月裏,沿途的大煙長勢正好。大煙比青稞值錢多了,看起來,也比青稞苗可愛得多。紮西巴雜聽他的管家阿爸說過,滎經、蘆山、雅安、寶興,還有其他一些地方都是靠著大煙發財的,老土司還健在的時候,就有漢人來找他做大煙生意。

稍微有點現代曆史常識的人都知道,在那更早的時候,就已經有雲南人來康藏地區做“黃黑生意”了:“黃”是黃金,“黑”就是大煙。雲南大煙統稱“雲土”,產量多、質量好,抽大煙的人沒有不喜歡的,無論藏區還是漢地,隻要有煙館,就必然有“雲土”。抗戰初期,雲南大煙的種植麵積達到了一百萬畝以上,年產煙土七八千萬兩,所以,麗江的煙價每兩才八角錢,康定的價格卻是每兩二元多,利潤在一倍以上。如此巨大的利潤,怎麽可能不叫商人們瘋狂?於是有人就將有名的“雲土”大量運來康定,設立分號專門販賣大煙。那些雲南人在康定賣掉大煙轉回雲南,當然不會讓馬閑著,他們帶的回頭貨,除了黃金、皮毛,還有麝香、蟲草等名貴藥材,一來一往,兩頭都是賺錢的買賣。發財的事情誰不想做?看得眼紅,來康藏的內地漢人也做起了大煙生意。後來覺得買來賣去賺頭小了,就開始推廣種植大煙。老土司不允許他轄區裏的人種大煙,背地裏便有漢人罵他:“不要把事情做絕了,免得斷子絕孫。”後來老土司一直都沒有兒子,有人就覺得是那句咒語靈驗了,但老土司還是一直到死都堅決不種大煙。他最喜歡說的話就是:“祖先沒有吃過的東西,不能隨便吃;祖先沒有做過的事情,不能隨便做。”

但巴桑土司不這樣認為,他說:“藏區不長茶樹,我們還是要喝酥油茶。從長青稞的地方長出來的大煙,是佛祖賜給我們的禮物。”況且,大家都在做,我們為什麽不做呢?所以,他就在幾次書信往來之後,帶著紮西巴雜去天全,拜見了天全的縣長大人和一位將軍大人。

紮西巴雜在他有生的日子裏,隻要看見穿著軍裝、有槍的人,都叫人家“將軍大人”。

“我們穿著藏靴、挎著藏刀騎馬快到天全的時候,路過那些漢人的村子,他們全都跑出來,像看藏戲一樣。”聽紮西巴雜這樣說,我想起“馬戲”,也許那些人當時是像看馬戲一樣在看巴桑土司和紮西巴雜吧?六十多年前是這樣,六十多年後何嚐不是這樣?要是真有兩個藏人“全副藏裝”走到漢人聚居的地方,狀況未必會有什麽改變。

縣長大人一看到巴桑土司下馬,就跑了出來,又是頂額,又是拉手,嘴裏還不停地說:“巴桑土司光臨,我滿地大煙葉都像金子一樣發光了。”

“我就是聽說你的大煙豐收了,特地來看看呢。”巴桑土司被縣長大人迎進屋子的時候,大聲說。

巴桑土司說話一向聲音很大。縣長大人說話像女人一樣,可巴桑土司說,那是“儒雅”。紮西巴雜的話裏,有明顯的偏向,我看著他的樣子,想到了兩個字:可愛。

巴桑土司帶去的禮物,讓縣長大人和將軍大人兩眼放光,他們的談話很快就進入了主題。

縣長大人說:“從內地來的將軍會給你大煙的種子,也會回收你的大煙。你隻需要賣給那些賤民,讓他們買、讓他們種,然後安排人把金子,或者你需要的其他東西,比如槍、火藥抬回庫房。剩下的事情,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要是有人不買,怎麽辦?”巴桑土司故意問。

“掙錢的事情,誰不想做?除非是傻子!況且,您是誰?巴桑土司啊,他們敢不種嗎?”縣長大人嘿嘿笑著,說,“我這邊誰要是敢不買不種,那就是‘抗捐’,這個罪名可不輕哦。冬臘兩月,要他們論窩頭上‘公煙’,這幾天,臨近成熟開刈了,又派人去武裝鏟煙。表麵是鏟,實質上是用武力通過鄉、保、甲長要挾煙民交納‘煙金’。大煙一旦被鏟,土地就要丟荒,他們一家生活怎麽辦?誰敢不交‘煙金’?你不要怪我用手段。不用手段,康定怎麽會叫打箭爐?可見治理一縣和治理一國的道理是一樣的。我現在這樣做,也是萬不得已。巴桑土司老爺,您那裏的事情,可就比我這裏簡單多了。”

巴桑土司看看幾位帶槍的客人,點點頭,卻還是有些不放心地說:“總得萬無一失才好。”

“巴桑土司,您看看在座的都是些什麽人?放心吧,您那邊即將調任的將軍,我已經通過成都的朋友在給你聯係。不過具體事宜,到時候還得您自己去談,去花老板那裏談。”

花老板是什麽人,紮西巴雜當時還不清楚,他回去給管家說了之後,才知道,那是成都的一個女人,一個很漂亮也很厲害的女人。

從天全回來後的第二年,紮西巴雜就見到了這位花老板。巴桑土司帶了一支浩大的隊伍去成都,紮西巴雜也在裏麵,他不僅要隨時跟著巴桑土司,還要照管馬背上馱的毛皮和藥材,到了成都,再把這些皮毛和藥材變成茶葉、布和鹽。

紮西巴雜第一次見到太太,就是在馬隊進了成都的時候。因為在馬隊後麵,紮西巴雜一直都沒有弄明白,太太是如何跑到巴桑土司和洛桑活佛麵前的,更不知道洛桑活佛的格桑花玉是怎麽跑到太太胸前去的。紮西巴雜每次給人講起這次經曆,都像是在放錄音:“我們去成都的那天,太太——那時候還不是太太,就讓我這麽叫她吧——從路邊瘋了一樣跑向我們的馬隊。她穿著白色的裙子,一身都是白色的,像才從雪山上下來一樣,喊叫著。我聽不懂她叫的什麽,我想那些馬來成都的次數多,它們能聽懂吧?特別是洛桑活佛的馬,並沒有被驚嚇的樣子,卻嘶叫著仰起前蹄,像是要站起來和誰打招呼。後來,洛桑活佛身上珍貴的格桑花玉,就跑到太太身上去了。我第一眼在太太胸前看到那朵格桑花的時候,是在從成都回官寨的路上,我簡直覺得天都快要塌下來了。我不明白好好的一朵格桑花,為什麽從洛桑活佛身上一跑到太太的身上,就隻剩下半朵了。我覺得這是很不吉祥的事情,會給我們整個官寨帶來災禍。”

“老爺把太太叫格桑梅朵。”紮西巴雜最愛重複這句話,讓人聽起來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一種感覺是太太很美麗,就像格桑花一樣讓人喜愛;另一種感覺是太太讓人不能忍受,怎麽可以糟蹋格桑梅朵這樣的好名字!我以前聽紮西巴雜這樣說,沒有在意,可在從拉薩到康定這樣特殊的旅程中,再聽到他這樣說,我心裏很不舒服:畢竟那是我的嫫拉呀!而有了不舒服的感覺之後,我才發現,真是血濃於水,無論時光的流水怎樣衝刷,血脈裏的親情總是割不斷的。

“洛桑活佛的格桑花是怎麽跑到太太身上去的呢?這個問題,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我們的馬隊隻是停留了很短一小會兒,我走在後麵,還沒有停下來呢,隻是那會兒走得慢。不過我們走後,我看到老爺安排人跟在了太太身後。”紮西巴雜的這段話,不足一百字,卻能夠給人巨大的想像空間。我後來為此設計了無數個場景,其中有一個,讓我稍微有些滿意——

到了成都,巴桑土司處理完貨物,就去見了楊將軍。具體是在哪裏見的,紮西巴雜說,他不知道,隻記得是個大花園一樣的地方,來來往往的全是貴客,不僅有漢地的,還有西康地界上的頭麵人物。而那位花老板,聽縣長大人說起來,好像仙女一樣,可走到近處認真看,卻並不好看,隻是妖嬈,纏在楊將軍身上,像沒有根的草繩子一樣。這位楊將軍之前一直駐紮在一個富庶的川北小城,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要去西康——當然那是軍事機密,紮西巴雜說,像他這樣的人是永遠不可能知道的。就像他在拉薩生活了很多年後,每次一見到“嗷嗷”叫的車,都會趕緊退到路邊,充滿敬意地給橫衝直撞的紅車白車行注目禮,即使有一次親眼看見那車因為開得太快,翻到路邊的河溝裏,青皮的瓜果滾出車廂浮在水麵上,他還是一臉真誠地問:“那些東西滅起火來,比水厲害嗎?”

但我卻知道他們是在哪裏見麵的。隻是我不好給紮西巴雜說——我一直懷疑紮西巴雜是知道簾官公所的花老板的。幾十年後,我也不過在成都讀過幾年書,卻對花老板的故事耳熟能詳。那個時代,在川康線上跑的人,誰又會不知道簾官公所的花老板,這個成都近代史上最出名的交際花呢?

花老板原是個唱戲的,家在武漢,因為打仗,三十歲左右從武漢沿長江到了重慶。她在重慶的時候,還隻是一個平常的煙花女子,因為年齡大,姿色又很一般,香榻上便有些冷清。但她既然能由戲而妓,自然也不是平常女子,至少會背誦幾篇戲本,說得出“賣油郎獨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之類的段子,及至到了成都這種因為薛濤的關係、風月與風雅沒有明顯界限的城市,去了兩趟浣花溪,又有了薛濤當年寫過“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之後的頓悟,終於也看清楚自己的處境和身份,明白豔名是虛名,才名是虛名,觥籌交錯,**都是假的,唯一真實的是——她是一個妓女,需要依靠別人的慈悲憐憫才可以立足於世。既然有了閱人無數、見多識廣的基礎,花老板從此人情練達、世事洞明,自己沒有姿色,卻靠著能發現人才、輸送人才的本領,攀上一位嗜好年輕女學生的軍界要人,背靠大樹好乘涼,搖身一變,由“小商販”晉身為“大老板”,日子過得比薛校書風光多了,簾官公所更是被她布置得美輪美奐、曲徑通幽、假山魚池、花木搖曳,和那浣花溪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每個城市的背後,都另有一部“方誌”以外的曆史,裏麵裝著這個城市的達官貴人從廟堂上轉身之後所接觸的人和事——比如花老板這樣的人,簾官公所裏發生的事。那些達官貴人褪下冠冕堂皇的麵具後,會是一副什麽樣的嘴臉,隻有在這樣的地方才能看見。

按照今天的說法,簾官公所就是花老板的“辦公所在地”。自古吃喝嫖賭不分家,花老板的公司自然還有幾個下屬子公司:

妓院一塊,接待客人的地方分為三等,第一等古色古香,有陳設典雅的大客廳,專門接待軍政頭目;第二等是陳設富麗的外客廳,接待一般客人;第三等是密室隱屋,接待不想拋頭露麵的大商人。

餐廳一塊,全院姑娘連仆人共三四十人,並聘有家庭廚師,中西兼備,招待客人的香煙是加利克、三五牌,酒是茅台、花雕、白蘭地,水果是洞庭枇杷、台灣菠蘿、廣東荔枝、吐魯番葡萄,極盡奢華之排場。

偌大一座妓院,這樣的排場,每月開支至少也是幾千萬把元,但是說來也奇,那些第一等有來頭的客人,花老板娘卻定為不取錢的對象,經常不斷地供應山珍海味和“梭梭煙”、“海洛因”——最高級的享受,最溫馨的環境,最豪華的生活,長期不要客人花一分錢。看上去似乎是賠錢的買賣,但在花老板看來,這對她的好處卻是相當大的。其中的奧妙,就在煙館這一塊。雷、馬、屏、峨和西康的一些大煙販子,便住在這個安樂窩裏,除了為花老板提成外還要為花老板捎貨。有一次,運來了大批煙土,被省禁煙督察處緝私隊發覺,緝私隊跟蹤來到簾官公所花家,為首的大隊長正打算帶隊入內搜查,猛抬頭看見行轅主任的副官立在門口,隊長走上前去向副官報告,副官望了他一眼,指著一排小轎車說:“看看都是誰天天在這裏應酬?你最好識相點,走遠些,不要來撞頭七!”隊長嚇得伸伸舌頭,灰溜溜地把隊伍帶走了。

賭場一塊,花公館的財源中還有“抽賭頭”一項,收入也相當大的。紅寶、牌九、單雙,輸贏上萬,抽頭大多在一千以上。

而除這些之外,為那些大人物找漂亮女子,也是花老板拉攏人心、找後台、掙錢的主要路子,隻是不能公開而已。

近些年流行的一句話是,“細節決定成敗”,而幾十年前的花老板做得更絕的是,她在精心布置辦公場地的同時,還煞費苦心地在簾官公所附近的興禪寺街開了一道後門,專門辟了兩間隱蔽的停車房,這樣子,那些軍政要人來腐敗就不用擔心過路客猜疑,商界要人來密謀也不用擔心被對家發覺。

從這一招看來,今天的商人,未必有花老板敬業。

楊將軍居然找天全縣長帶話,要在花老板這裏約見巴桑土司,由此就可以想像,簾官公所在當時的成都多麽有名氣。

至於他們商談的結果,紮西巴雜說:“我看見將軍大人送老爺出來的時候,一直抱著老爺的肩膀。他又胖又矮,牛肚子一樣肥胖的臉上笑成一朵花。出門的時候,老爺和楊將軍提起要用他的車去接一個人,將軍大人馬上就答應了。”

2

去成都的時候,紮西巴雜數過,他們有十七個人。回來的時候,紮西巴雜又數了一次,隻有十六個人。紮西巴雜說:“洛桑活佛和忠巴拉留在了成都,太太跟我們回了官寨。離開成都的時候,太太還有說有笑的。可回到官寨,她的笑臉就少了。現在想起來,她最快樂的時候,就是從成都回官寨的路上。”

巴桑土司是在臨走那天才用楊將軍的車把格桑梅朵接來的。巴桑土司先下車,然後拉開後麵的車門,先喊了一聲:“格桑梅朵!”這才彎下腰,從車子裏把格桑梅朵接出來。紮西巴雜看見,格桑梅朵沒有穿白色的裙子,而是換上了彩雲一樣鮮豔的衣袍,係著桃花一樣美麗的圍腰,戴著星星一樣閃爍的首飾。

年輕的格桑梅朵看起來很頑皮,紮西巴雜說:“哦,小少爺,你就像她那時候一樣頑皮。”

從來沒有騎過馬的人,都覺得騎馬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任何時候騎在馬背上,都可以行動自如,格桑梅朵也是這樣。出發前,她想自己騎巴桑土司的白馬,可她好像不習慣穿著那麽華美的衣袍騎馬,在馬背上根本坐不穩,馬還沒走幾步,她就被摔下來了。巴桑土司站在旁邊,看她掉下來,馬上接住,大笑著把她抱起來,像鷹一樣翻身上了白馬。格桑梅朵很瘦,個子也小,從後麵都看不出巴桑土司懷裏抱著人。巴桑土司會說漢話,下人們說得不好,但能聽,雖然不能完全聽懂他們說的什麽,但聽到他們笑,也知道他們很快樂,便都跟著快樂。唯有紮西巴雜,他很不快樂,不僅不快樂,還很惶恐,因為就在太太掉下馬的那一瞬間,一道白光閃過,讓他看到了太太胸前掛著的半朵水色格桑花。

“我總是聽到有人說,洛桑活佛是銜著那朵格桑花出生的。”紮西巴雜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得意。他很喜歡人家這樣說,雖然他早就從他父親那裏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但他從來都不解釋。有人問起,他還會把那聽來的故事照搬一次。當然他不會說是他阿爸、親眼看到之類的話,而是說“很多人都知道”,至於“很多人”都是誰、是多少人,人家不會問,他也不會回答。

真是這樣的嗎?我之前問過紮西巴雜很多次,他都不告訴我,但這天,也不知道是因為長時間坐車孤獨,還是他突然覺得自己老了,不管我問到沒問到的,他都會閉著眼睛東一句西一句地說。

“洛桑活佛出生之前,美麗的草原上空光芒四射,兩隻潔白的仙鶴飛到洛桑活佛出生的房間裏,一隻仙鶴把銜著的水色格桑花放在活佛將要出生的地方,一隻仙鶴邊梳理羽毛邊唱著動聽的歌。剛出生的大師,顯得如同大地一般的寂靜,即使是急躁不安的人,看到他也立刻變得平靜。”紮西巴雜說,他很小很小的時候,聽他那做管家的父親說過,隻要有水色格桑花在身邊,活佛就吉祥安康;要是沒有水色格桑花在身邊,活佛就會三天不想喝茶,五天不想抓糌粑。直到再次找到水色格桑花,把它放回月亮措的水裏浸泡一會兒,再由活佛親手拿出來掛在胸前,活佛的身上才會有金子一樣的光芒。高原的水,四季顏色不同,水色格桑花放在什麽顏色的水裏,都會變成和那些水一樣的顏色。

但現在,格桑花不在活佛身上了,格桑花隻有半塊了……紮西巴雜的心裏從此有了陰影。

白馬兜著圈子,格桑梅朵想掙脫巴桑土司跳下馬,可巴桑土司的雙臂像岩石一樣,格桑梅朵搖呀搖,一點兒都搖不動。她於是頭微微偏著,眉微微皺著,仰頭望著巴桑土司。巴桑土司就對著紮西巴雜喊:“去給太太雇一乘滑竿。”

“這句話是用藏語說的。”紮西巴雜給我講到這裏的時候,特地補充了一句,“我們都聽明白了,隻有太太一個人沒聽明白。”

就這樣,一個馬隊中間夾著一乘滑竿,離開成都,向西康方向走去。

抬滑竿的人就叫滑竿夫,他們才出門的時候,還抬著滑竿一路小跑,相互有說有笑。可走了沒多久,抬前麵的那一個就好像走不動了,兩人說著和抽大煙相關的話題,滑竿漸漸落在了馬隊後麵,紮西巴雜也隻好陪著巴桑土司走在馬隊和滑竿中間。

格桑梅朵趴在滑竿上和滑竿夫說話:“想抽大煙的時候,是什麽樣呢?我以前也聽說過有人抽大煙,可是從來沒有留意過。”

“就像我這個樣子呀。”前麵那個人說。他已經兩眼無神,鼻孔裏像有兩條毛蟲進進出出。

格桑梅朵又問:“走在路上,哪裏有大煙抽呢?”

那抽大煙的回頭看了她一眼,咽口唾沫,說:“這條路上每隔五裏十裏就有大煙館,前麵不遠處就有一家。我們馬上趕過去。”

到了煙館門前,那人也不和誰打招呼,放下滑竿,就像有閃電在後麵劈他一樣,沒命地跑,一頭拱進了大煙館。

巴桑土司就叫馬隊也在路邊休息,等他過足煙癮再上路。

格桑梅朵和抬後麵的滑竿夫站得最近,她問他:“你為什麽不去呢?”

滑竿夫用下巴指指煙館說:“他是打仗跑回來的,兩隻肩膀上抬一個腦殼就是全部家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家是有老有少的,抽不起。”

格桑梅朵又問:“抽一次大煙,要多少錢呢?”

“抬滑竿的人常年在這條路上求生活,每天花一兩千元去抽大煙,是很平常的事情。掙都掙不到那麽多,抽了煙,婆娘娃娃去喝西北風呀?”

“嗯,你們是朋友,為什麽不拉住他,不讓他去呢?”格桑梅朵像小孩子一樣追問的時候,紮西巴雜看到巴桑土司笑眯眯地看著格桑梅朵。從寺廟裏回來以後,巴桑土司從來都不主動說起姑娘,連姑娘的影子都不踩。即使有人在他麵前提起,他也還像個喇嘛一樣,不理睬。紮西巴雜看到巴桑土司的樣子,心裏想,這可是件好事情呢。

“那些煙館,可不是平常人開的,行路的人得罪不起。你不進去,沒人來拉你,但你要是不讓人進去,門口站著的大漢怕是不會答應。”滑竿夫悄悄說,說話的時候還時不時地看一眼大煙館。

終於,那個抬前麵的滑竿夫紅光滿麵地回來了,也是不跟人招呼,就徑直跑過來,彎下腰去準備抬滑竿。格桑梅朵趕緊坐了上去。後麵的滑竿夫顯然已經習慣了,還沒等前麵的滑竿夫彎下腰,就已經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了。這一下,滑竿跑得比馬隊還快。

格桑梅朵歪著頭,微微皺著眉,伸長脖子問前麵的滑竿夫:“要花那麽多錢去抽大煙,為什麽不拿去吃魚吃肉呢?魚肉吃了不比抽大煙對身體好嗎?”

這個滑竿夫比他的搭檔要會說話些,再加上剛過足了煙癮,精神頭兒好,聲音也很高:“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哪裏知道我們賣苦力的過得什麽日子?每天吃魚吃肉誰不想?可戒煙比戒飯都難哦。”

就這樣一路聊天,倒也不寂寞。

第二天,從過索橋的時候開始,巴桑土司就一直跟在格桑梅朵身邊,紮西巴雜跟在他們身後。這一段和他們同路的,有背子,還有一輛三匹騾子拉的大板車。

從背子旁邊經過的時候,格桑梅朵問:“你身上背的是什麽?”

背子抬起頭回答她:“茶包。”

從大板車旁邊過的時候,格桑梅朵又問:“你車上拉的是什麽?”

趕車的人也回答:“茶包。”

格桑梅朵就問巴桑土司:“他背的茶包有多重呀?”

巴桑土司沒有回答,看了紮西巴雜一眼。紮西巴雜說:“有一兩百斤呢。”

安靜了好一會兒,格桑梅朵又問:“你們馬背上馱的也有茶包吧?為什麽要運那麽多茶包去西康?”

“快樂是茶酒輪著喝!我們的每一天都是從喝酥油茶開始的呀。茶葉在我們的生活裏,就像糌粑一樣,是不能少的。不過,我們整個藏區都不產茶葉,我們喝的茶全是像現在這樣,從四川和雲南馱來的。很多時候,康藏的商人和內地的商人做生意,並不用錢或者金子,而是用茶包來作計算單位。”巴桑土司很快樂很耐心地給格桑梅朵解釋。

格桑梅朵低著頭想了一會兒,問:“喇嘛和活佛也是這樣喝茶嗎?為什麽呢?”

“我是這樣的,洛桑活佛是這樣的,所有的喇嘛和活佛,都是這樣的。你去了,也會和我們一樣。至於為什麽啊?我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呢。”

路上,巴桑土司時不時還要和下人們說兩句話,格桑梅朵聽不懂,就要求巴桑土司教她。巴桑土司於是每說一句話,都要說一遍漢語,又說一遍藏語。兩個滑竿夫不時看他們一眼,紮西巴雜也覺得好笑,可是格桑梅朵卻聽得認真,還一個字一個字地學著說。在他們的對話裏,紮西巴雜聽到了“倉央嘉措”這個名字,他不敢吭聲,因為他從來沒有看到巴桑土司這樣和一個姑娘說過話。

第三天,馬隊沒有繞著二郎山走川康公路,為了少走二十裏路,他們抄了一條近路,斜穿降牛子,黃昏的時候,在山坡上打野露宿。卸貨、搭帳篷、燒茶,辛苦了一天的馬自在地跑上山去吃青草,辛苦了一天的人還要七手八腳地各做各的活計。這個時節,山還是青的,草還是綠的,隻要看上一眼,人的心裏就鼓鼓地裝滿了希望。連馬都是這樣,它們埋頭吃一陣,就會抬起頭往前麵看看,又埋頭吃草的時候,鼻子裏噴出的熱氣能把嘴旁邊的草掀起波浪。眼看天要黑了,管馬的放開嗓子,“達、達、追、追”地喊叫著把馬喚回來,往地上釘了繩索,拴住馬的前腳。馬原本就是很溫順的動物,服服帖帖地站著任人折騰。忙碌完了,人們才開始吃晚飯:糌粑、風幹牛肉和酥油茶。

還和前幾天一樣,格桑梅朵和巴桑土司各自住在帳篷裏,馬隊和滑竿夫在外麵打野露宿。臨睡覺前,有人驚叫:“好大好圓啊,我們是不是再往前走就會走進月亮裏去了?”

旁邊的人踢了他一腳,說:“這是在二郎山上,離天那麽近,月亮當然又大又亮。”

“中秋節到了,今天正是一年裏月亮最圓的時候呢。”格桑梅朵在帳篷裏聽到,走出來,和大家一起看月亮,然後就站在山坡上,念了很長一段話。那段話,隻有抬滑竿的漢人立刻就聽明白了,蹲下身子,抱著頭不吭聲。巴桑土司把那段話用藏文說了一遍,紮西巴雜這才明白,說的是出門在外的人看到又圓又大的月亮就會想家。其他人大概也是這個時候才聽明白,但卻沒有像兩個滑竿夫那樣難過。他們也許和紮西巴雜一樣,在這樣美好的晚上,要是能唱歌跳舞才是最好的。可為什麽要難過呢?

過滬定橋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人就不說了,主要是貨。得先卸下貨,將馬一匹一匹地拉過橋,再把貨背到對岸去,馱在馬背上。

過了滬定橋,沿著大渡河向北走,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藏式平頂房屋了,偶爾還能見到一兩個婦女,她們的打扮也是將辮子盤在頭上,長袍外麵係著一條圍裙。馬隊裏有人開始歡呼,唱起歡快的歌——

望見山頭的太陽

想起山後的村莊

看見綠色的樹木

想起家中的爹娘

聽見布穀的歌聲

想起心上的姑娘

……

走了一陣,他們在路邊休息,一位背著相機的攝影師坐著滑竿匆匆趕來,見到路邊看風景的格桑梅朵,忙招呼滑竿夫停下。沒等滑竿停穩當,他就一步跨了出來,對格桑梅朵說:“小姐,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嗎?”

格桑梅朵看他穿著一雙布鞋、一件青布長衫,帶了一副黑框眼鏡,高興地跳了起來,拍著手說:“你穿得好像我的一位朋友啊!好的,好的,在哪裏拍?需要我做什麽?”

攝影師舉起相機,說:“你什麽都不需要做,隻要沿著這條公路往前走,我自己看著取景就可以。”

跟在後麵的紮西巴雜已經看出來,這位攝影師和那位抬前麵的滑竿夫一樣,都是癮君子,格桑梅朵好像也看出來了,她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小心地邁開了步子,邊走邊問:“你是哪裏人呢?四川的嗎?我也是四川的呢。”

“是啊,是啊!”攝影師遇到老鄉,而且是個如此美麗可愛的老鄉,有些激動,拍著照片,也沒耽誤說話,“我之前是川軍的隨行攝影師,這幾年在跑西康,給國內一些雜誌社拍照片。”

格桑梅朵看他那副窮困的樣子,歪著頭問:“這樣的話,你的收入應該還很高的啊,為什麽不……不戒煙呢?”

“我現在已經是惡性循環了,能攝影,全靠鴉片支持。沒有鴉片便沒有精神,沒有精神便不能攝影,不能攝影便沒有收入,沒有收入便不能戒煙,不能戒煙還得繼續抽鴉片……所以,戒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攝影師走了以後,格桑梅朵還在望著他的背影發呆,她卻沒有看到,巴桑土司的臉色像燒酥油茶的鍋底一樣黑。

這一次,不需要紮西巴雜解釋我也明白,巴桑土司是誤解格桑梅朵了:巴桑土司以為格桑梅朵在和攝影師調情,對攝影師動心了;格桑梅朵其實是在想煙毒為什麽這麽害人。這一路,滑竿夫和攝影師給她留下的印象,一定是最深刻的,大煙的毒害留給她的印象也是最深刻的。

但格桑梅朵的心思我知道,巴桑土司不知道啊,他大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尤其是在下人們麵前受到了傷害。

我想,那是嫉妒。但紮西巴雜堅持說不是嫉妒,“那是恥辱!”

那之後,經過瓦斯溝、日地、柳楊、大升航,巴桑土司一直走在馬隊的前麵,一句話都不說。一行人都唯唯諾諾的,隻有格桑梅朵還像一隻不知道要變天的雛鳥,唧唧喳喳地叫著。

終於到了康定,巴桑土司安排馬隊先回官寨,紮西巴雜照顧格桑梅朵。

巴桑土司獨自走後,格桑梅朵比劃著問紮西巴雜:“他去了哪裏?”

紮西巴雜聽明白了,可不知道怎麽用漢語回答,用藏語重複著回答了幾遍,格桑梅朵卻聽不懂。那個不抽大煙的滑竿夫說:“老爺去拜見明正土司了。”

紮西巴雜和格桑梅朵都吃驚地看著滑竿夫。滑竿夫被看得不好意思,用包在頭上的毛巾擦著沒有汗水的額頭,說:“常年在這條線上跑,就學會了幾句藏語。”

幾個人正說著話,旁邊突然熱鬧起來,格桑梅朵轉過頭,“啊”了一聲,紮西巴雜順著她的目光看出去,隻見馬蹄聲和吆喝聲裏,幾個康巴漢子簇擁著一位儀態萬方的貴婦人匆匆而去,身後塵土飛揚。

“他們又是誰呢?”

紮西巴雜和滑竿夫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問題,就去聽路邊其他人的議論。好一陣,才跑回來說:“那是甘孜的孔薩女土司德欽汪姆。”

3

德欽汪姆?“甘孜事件”的主角?那個在孔薩官寨裏聽倉央嘉措情歌的女土司?

“……由義敦返巴安欲將沿金沙江北上赴德格,不料在起身當晚,因甘孜女土司的婚事而發生了戰爭,各處風聲鶴唳,不便旅行。於是我隻有在巴安停留過冬。”紮西巴雜的講述,讓我突然想起了著名攝影家莊學本的這段旅途手記。

莊學本1934年就帶著一頂自己做的帳篷隻身進入藏區,是中國內地最早進入藏區的攝影家裏影響比較大的一位。就是在今天,來內地學習美術的藏族學生,沒有人不知道莊學本;知道莊學本的人,沒有誰不知道“甘孜事件”和那個事件的主人公;知道那個事件的人,沒有誰不知道德欽汪姆與益西多吉的愛情土壤,是倉央嘉措的情歌。

我一直以為莊學本照片中的藏族人隻可能存在於老相冊裏、曆史書裏,最多也就是幫助我了解若幹年前藏人的服飾、建築還有民俗,卻不想,他鏡頭裏的人物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我對祖輩的回憶裏,和我自己的現實生活中——德欽汪姆、格桑梅朵,還有我的明珠,為什麽在她們的愛情裏,都有倉央嘉措的情歌?

紮西巴雜躺在靠背上,看著路邊一閃而過的樹,說:“老爺去拜見明正土司了,我們在路邊等他。康定的鍋莊熱鬧得很,來來往往的人,穿得五顏六色,看著都晃眼。就是那個時候,太太看到了孔薩土司。她開始並不知道那是誰,我和滑竿夫去打聽了回來告訴她,她才知道。不過,和我們一樣,她也不是第一次聽說那位令人尊敬的女土司,隻是以前沒有見過。那些年,西康的藏人沒有不知道她的……”

4

農奴出身的益西多吉,在二十一歲那年碰見德欽汪姆的時候,已經是班禪行轅的侍衛隊少校隊長了。

益西多吉的老家在江孜縣,那裏是薩迦、日喀則、亞東關口通往拉薩的必經之地。益西多吉的阿爸阿媽都是農奴,但他的阿庫諾傑是紮什倫布寺的鐵棒喇嘛、九世班禪的侍讀。六歲時,益西多吉跟著阿庫諾傑到紮什倫布寺學習藏文和經書。八歲時,阿庫諾傑帶著益西多吉追隨九世班禪流亡內地,是班禪行轅中年齡最小的成員。班禪行轅到北京後,益西多吉進入香山慈幼園讀書,學習漢語文。十三歲時,他被送到太原北方軍官學校,三年後畢業,回到班禪大師身邊,成為衛隊裏最年輕的軍官。十八歲時,被國民政府任命為少校衛隊長。1937年12月1日,九世班禪在巴顏喀拉山腳下結古寺圓寂,益西多吉帶領幾百名士兵,護衛著行轅的僧俗官員和九世班禪靈柩,於1938年1月18日,從青海玉樹抵達甘孜縣城。大概是因為經費原因,行轅的駐地比較分散,班禪靈柩供奉在香根活佛的家廟,俗官分別住在當地的頭人和富商家,衛隊的官兵分散住在老百姓家。益西多吉和他的勤務兵住的位置剛好在孔薩官寨和甘孜寺之間。

德欽汪姆那時候二十歲,她住在孔薩官寨的後院,管理世俗事物,她的阿庫二世孔薩香根活佛管理甘孜寺。班禪行轅深受當地僧俗的擁戴,孔薩土司家族與班禪行轅的關係更為密切。德欽汪姆經常邀請班禪行轅上層人士到官寨做客,其中就包括侍衛隊隊長益西多吉。

德欽汪姆與行轅的人雖然都說的是藏語,但德欽汪姆沒有去過拉薩,不懂拉薩話;行轅的人是第一次到甘孜,不懂康巴話,衛藏方言和康藏方言之間,差距還是很大,這讓他們的交流變得不那麽順心。隻有益西多吉是個例外,他既是衛藏地區的人,又有一些康巴地區的朋友和下屬,因此很熟悉康巴話,於是便自然而然地當起了臨時“翻譯”。有一天,行轅的人又到孔薩家做客,他們邊唱邊跳,有個人唱了一首倉央嘉措情歌,益西多吉就給德欽汪姆講解。

倉央嘉措的情歌,在衛藏地區幾乎人人會唱,在康藏地區也流傳得很廣,隻是德欽汪姆因為生長環境和身份特殊,對倉央嘉措的情歌不太熟悉。情歌的感染力,就像風一樣,能把種子撒到任何適合花開的土地上。一個二十歲的女子,猛然聽到倉央嘉措的情歌,怎麽可能無動於衷呢?德欽汪姆沉浸在情歌裏,請益西多吉唱給她聽……就這樣,在倉央嘉措的情歌聲中,一段注定要被後世傳唱的愛情萌芽了。

活佛沒有直接回答侄女那些歌是不是倉央嘉措寫的,而是告訴她:“活佛的歌也是在宣講佛理,或者還有更深的意義,就看你怎麽去想。”

活佛的擔心很快變成了現實。像德欽汪姆與益西多吉這樣的政治人物,愛情已經不是個人的事情,婚姻隻能是政治利益的砝碼。孔薩土司是當時康北勢力最大的土司之一,1937年,還是西康建省委員會委員長的劉文輝為了拉攏孔薩家,收德欽汪姆做了幹女兒,之後不久,他又主動邀請班禪行轅移駐西康,希望能利用班禪行轅對康區藏人非同一般的影響力,鞏固他在西康的勢力範圍。但唯一讓劉文輝顧慮的,是班禪行轅這支按照國民黨正規軍編製和裝備的侍衛隊。侍衛隊人數雖然不多,可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所以,聽說德欽汪姆與益西多吉相愛的消息,見到他一直用來穩固自己地位的兩支勢力竟要聯姻,劉文輝認為其中包含著顯而易見的,也是對自己極為不利的政治目的。

1938年秋天的一個早晨,孔薩官寨人來人往,孔薩家族大小頭人都趕到孔薩官寨祝賀女土司的婚禮。突然,一群荷槍實彈的士兵出現在門口,包圍了孔薩官寨,正在準備婚禮的德欽汪姆在自己的官寨裏被扣押。劉文輝找人來勸說德欽汪姆,讓她和甘孜東穀地區的一位陝西大商人結婚,被德欽汪姆斷然拒絕後不死心,又選擇了幾個有權有勢有背景的人物,也都被德欽汪姆一口回絕了。德欽汪姆被扣押期間,甘孜僧俗民眾要求釋放德欽汪姆,但得到的回答卻是:要想德欽汪姆出來,就必須要班禪行轅首先離開甘孜。

這個要求,最終在當地僧眾和班禪行轅與劉文輝之間,導致了一場解救女土司的激戰——這就是轟動一時的“甘孜事變”。幾十年後,已經改名孔薩益多的益西多吉在回憶起那次事件時,依然鎖著眉頭,有些迷惘地說:“我和德欽汪姆都萬萬沒有想到,兩個年輕人相愛相戀,本來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卻轉化為政治鬥爭,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1940年2月,劉文輝重新控製了甘孜地區,班禪行轅被迫離開甘孜,再回青海玉樹。德欽汪姆和香根活佛等人也隻好一起到了玉樹。直到1943年冬天,才在確信不會被加害的情況下,顧不得天寒地凍、大雪封山,艱難地回到了甘孜。陰曆十一月,康青公路通車,夫妻兩人前往康定,和劉文輝交涉被沒收的家產。從此,這對幾經磨難的情侶,在康定一直住到1948年。

5

格桑梅朵他們在康定看到的就是這個時期的德欽汪姆吧?她當時是在驚羨這對情侶,還是在為他們的不幸哀歎呢?或許她什麽都沒做,隻是在想自己心裏的那首倉央嘉措情歌吧。

我在給紮西巴雜講這個經過的時候,必須告訴他這個故事的曆史背景,因為他那樣的老人,脫離了曆史背景就會懷疑故事的真實性。但很多年後,當我的後代給別人講起這個故事,他是不是也會講到這個繁雜的背景呢?或者,他們會以另一種類似傳說的方式,來解讀這兩個主人公吧?到了那樣的時候,這個當年曾經如此著名的事件,在這個與倉央嘉措有關的故事麵前,作為一場宏大愛情的曆史背景,就會顯得微不足道吧?

可我還是沒有想到,紮西巴雜聽完我講的故事,吃驚地坐起來,麵朝著我問:“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呢?”

我一時不知道怎麽給他解釋。

紮西巴雜一生沒有讀過書,他所有的知識都是從與他阿爸和其他人的交往過程中學到的,他隻相信他看到的東西。

我盯著前麵,看上去像是在很認真地開車,其實也未必就全心全意,我會想一些毫無關聯的事情。比如想時空的變幻:在我們的故事裏,紮西巴雜要給我的波拉牽馬,要蹲站在地上,做波拉的上馬石。而現在,卻是我在給他開車,送他去他想要去的地方。

這個世界已經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但他居然還要問我“你是怎麽知道的呢”這樣可笑的問題。

在他二十歲以後的日子裏,他都經曆了一些什麽呀?也許我們這一代人都不可能想明白,今天已經七八十歲的老人們,在他們二十歲以後都經曆了些什麽吧。我想起一句不知道是誰說過的話:不是我不明白,而是這個世界變化太快。這句話,也許就是他們中間的某位老人給我這樣的年輕人說的吧。

以前紮西巴雜給我講故事的時候,我都是敷衍著聽,並不問他故事裏的來龍去脈,於是他便覺得我對那個時代一無所知。今天突然聽我這樣說起他親身經曆過的人和事,還說到了一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人和事,他有些驚恐。對未知事物的惶恐,寫在老人的臉上,我有些不忍,幾次想給他解釋,可又不知道該怎麽說。互聯網?神的啟示?就在我想這些的時候,紮西巴雜用陌生的眼光看著我,似乎懷疑有什麽神奇的事情在我身上發生了。好一陣之後,他小心翼翼地問:“意西尼瑪,你知道明正土司嗎?”

我很嚴肅地說:“知道的,波拉去拜見他的時候,他又矮又胖,不過,卻是一位藏醫大師呢。”

我還是很嚴肅地說:“知道的,他後來改了名字,做了孔薩土司,再後來做了政府的官兒。”

他想了想,又問:“你知道我們那個時候吃什麽嗎?”

我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繼續假裝嚴肅地對他說:“當然是吃糌粑、牛羊肉和酥油茶,難道你那個時候還吃過米飯、饅頭和火鍋嗎?”

紮西巴雜“哦”了兩聲,不再說話,一直到我轉過一個山頭,他都不說話。

我這下著急了,怕他悶出毛病來,也怕他真以為我被神靈或者魔鬼看上,成了非凡的人物。我一直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直到看到路邊飛著半張舊報紙,急中生智,趕緊假裝更加嚴肅,卻又似乎很隨意地對紮西巴雜說:“我知道這些,都是因為我天天看報紙和電視。”

就說這麽一句,我不接著說了,怕他再問。對於他來說,報紙和電視比互聯網要容易接受得多,我解釋起來也方便得多。

“那個故事也是從報紙和電視裏看來的嗎?”我清楚,他說的那些故事,是指“甘孜事件”。對於他來說,那就是一件“國家機密”了。

我不敢再裝模作樣,邊想邊告訴他:“是的,經曆了那個事件的人,後來寫成書,還到電視裏去講,我看了書,聽他們講了才知道的。要是不看書,不看電視,就不會知道。”

“老爺和太太的事情,有沒有人寫呢?”紮西巴雜有些不好意思地問。

“沒有啊,波拉和嫫拉過世得早,也沒有留下文字東西,誰來給他們寫成書呢?要不是你一直給我講,我也不知道呢。”我說著話,用餘光看紮西巴雜的臉色,果然他一聽這話,輕鬆多了。

即使這樣一個自以為地位卑微的垂暮之人,也希望自己在別人眼裏是有價值的。

“意西尼瑪,你是讀過大學的,有文化,你把老爺和太太的故事寫成書吧,他們的故事,可比孔薩土司的故事好聽得多。”

看來是我講故事的能力太差,居然會讓紮西巴雜覺得“德欽汪姆與益西多吉”這個可以和“羅密歐與朱麗葉”相媲美的愛情故事不怎麽好聽,但我還是趕緊說:

“好啊,紮西巴雜,你給我講得詳細些,我將來寫成書。這樣我的兒子就知道他是巴桑土司的後代了。”

“意西尼瑪啊,你娶央金拉姆吧……”

紮西巴雜側著頭盯著我。我沒等他說完,趕緊插話:“央金拉姆隻是我的妹妹,紮西巴雜,請你以後不要再這樣說了。我不愛央金拉姆,我和央金拉姆不相愛,所以,我不能娶她。”

“哦,我不說央金拉姆了。意西尼瑪,你有沒有相愛的姑娘呢?就像老爺喜愛太太、將軍喜愛女土司一樣?要是老紮西巴雜能活著看到小少爺你結婚,可就太好了。”

我聽了他的話,突然想起了一個可以和他討論的話題:“紮西巴雜,你年輕的時候,就沒有像益西多吉那樣,給美麗的姑娘唱情歌嗎?說說吧,說說吧。”

紮西巴雜的臉上頓時現出羞澀的表情,我長這麽大,還沒看到過他有這樣的表情呢,心裏明白他肯定也是有故事的人,隻是他習慣了從來不說自己罷了。

“有的,也有的。隻是,那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紮西巴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誰沒有傾訴的願望呢?我看著紮西巴雜,想他這麽多年懷裏揣著心思,卻從來沒有機會訴說,覺得自己這些年真是太自私了!

“說說吧,紮西巴雜,她是哪裏的姑娘呢?”

“她是仲肯多吉家的二姑娘拉珍,在包家鍋莊守門。我跟著老爺去康定,心裏就想著兩件事情,一是去‘貢加肆’買鍋盔吃,混糖鍋盔、油旋子、方方酥、糖鍋盔、陝鍋盔,一樣都要吃一個;還有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拉珍姑娘。”

“哦,紮西巴雜,你真的一天書都沒有讀過嗎?”我假裝不知道,用逗小孩子一樣的語氣問。

“是真的呀!意西尼瑪,你明明知道的,為什麽還要問?”老紮西巴雜側身看著我,身體硬得像是枯樹幹。

“我就是不明白呢,你沒有讀過一天書,說出來的話,為什麽就像是漢地兩千多年前的聖人說的話呀?”

“漢地的聖人說到鍋盔和拉珍姑娘了嗎?”

“是啊,聖人說,‘食色性也’,食就是鍋盔,色就是拉珍。”

“意西尼瑪,我現在更覺得少爺不應該送你去漢地讀書,你看看,老紮西巴雜隨口說的一句話,就是漢地的聖人說的,那你還能從漢地學些什麽呀?”

我強忍著笑把車停在路邊,這才趴在方向盤上,很認真地大笑了一場,然後繼續前進。

知道沒法和紮西巴雜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了,我含混地“唔唔”了兩聲,問他:“你的拉珍姑娘在包家鍋莊啊?那不就是瓦斯碉嗎?是幾十年前康定最大的鍋莊呢。”

就像沒有到過北京的人,也知道西單和王府井一樣,沒有到過康定的人,也知道瓦斯碉,那裏現在是康定最大的綜合市場,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蔬菜魚肉進進出出。

“是呢,最大的鍋莊。去那裏做生意的人,各地的都有,姑娘也很多,不過最漂亮的還是拉珍。”紮西巴雜似乎穿越時空,回到了幾十年前的康定,眼裏透著迷蒙的光。

“嗯,不好比呢,不一樣的漂亮。拉珍會唱很多歌,跳舞也是最好的。”

“你有沒有給她唱過歌呀?”我激將還在害羞的老紮西巴雜,“唱一個吧,唱一個吧。也許你已經把拉珍姑娘忘記了,忘記給人家唱過什麽歌了。”

“怎麽會忘記呢?沒人的時候,我經常唱的,隻是你們聽不見,我在心裏唱。”

“那就唱一個吧。”我是真的很想聽了。

紮西巴雜閉上眼睛,輕輕地唱——

在花朵一樣的姑娘裏,

穿著最漂亮的,

是拉珍姑娘。

長得最美麗的,

是拉珍姑娘。

笑聲最響亮的,

也是拉珍姑娘。

拉珍姑娘往前走一步,

抵得上一百匹駿馬的價錢;

拉珍姑娘往後退一步,

抵得上一百頭犏牛的價錢;

拉珍姑娘一露齒,

抵得上一百隻綿羊的價錢;

拉珍姑娘一抿嘴,

抵得上一百隻山羊的價錢……

紮西巴雜還在輕輕地唱著,五音不全地唱著,這個古老的調子從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漏風的牙縫裏跑出來,卻把我感動得想哭。

紮西巴雜唱完了,坐在那裏不動。我不敢探身去看他是不是在哭,我對自己剛才竟然捉弄了他,覺得好慚愧。

過了一會兒,前後都沒有車,我側身伸出手,拍了拍紮西巴雜老藤一樣的手。紮西巴雜轉過頭,衝我笑了笑,我也衝他笑了笑,然後問:“她有沒有給你唱歌呢?”

“唱過的。”紮西巴雜的眼睛裏,有一道亮光閃過。

“你還記得的,是嗎?也唱給我聽聽吧。”

紮西巴雜用舌頭舔舔嘴唇,然後輕聲唱道——

我那心愛的人兒,

如果作終身伴侶,

就像從大海底下,

撈上來珍寶一樣……

才聽了兩句,我就“哦”了一聲。紮西巴雜問:“我唱錯了嗎?”

我望了望他,笑了笑,說:“紮西巴雜,你沒唱錯啊。我驚歎,是因為這首歌也是益西多吉唱給德欽汪姆的呀!”

“那……也是活佛寫的嗎?”

我大笑著說:“是啊,紮西巴雜,你看看,你看看,不論是女土司還是守門的姑娘,不論是將軍還是達役,都在用活佛寫的情歌表示對心上人的愛慕呢!”

紮西巴雜愣了一下,沒有笑,臉上出現了一種我看不明白的表情。

6

紮西巴雜說:“意西尼瑪,你把老爺和太太的故事寫成書吧,他們的故事,可比孔薩土司的故事好聽得多。”

我聽他這樣說了幾遍,就和他講笑話:“我已經在心裏想好了,寫之前,先給你說說好不好?”

紮西巴雜脖子僵硬地看著我,說:“你不要我接著講了嗎?你已經全都知道他們的故事了嗎?”

但我失算了,他居然很認真地點點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