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夜:鳥罪

很久沒有和唐糖一起在公園遛狗了,老三最近長胖了不少,甚至我都有些拽不住狗繩了。

說起之前木雕的事,我問唐糖她把木雕拿回家以後有沒有出什麽怪事。唐糖眨眨眼,忽然臉紅:

“不好意思,我剛一回家,我哥就說這木雕不對勁, 一把火就給燒了,我都沒來得及說那是你給我買的。” 我笑著點點頭,“燒了的好。”

二人說笑著,忽聽人群裏傳來一聲奇怪的叫喊。

“嗚——嘰——嘎嘎——”

“嗚 嘰; 嘎 嘎——“

前麵人群中又傳來一聲嘶啞的叫聲,那種奇特的聲線聽上去不是人類發出來的,更像是烏鴉,但聲音極其洪亮,遠遠地傳**。 我和唐糖對視一眼,相顧沉默,默契地加快腳步,打算上去看個熱鬧。

人群中有一老一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老婦頭發花白,身體倒還硬朗,手中牽著小孫子。

小孩兒胖乎乎的,走起路來很別扭,需要老人時刻攙扶著,小孩兒好奇地打量周圍來往人,我看到他的臉時,心裏咯噔一下,小孩的嘴巴,突出來很長 一塊,形如鳥喙,說不出來的怪異。

我和他隻對視一眼,覺得這麽盯著人家有點不禮貌,於是迅速移開目光。

老人一邊走, 一邊教孩子說話,語氣中道不盡的憐愛: “跟我學,說,我愛媽媽—”

孩子笑嘻嘻地,毫不害羞,開口:

“嗚——嘰——嘎——嘎——”

原來是孩子的語言功能有問題。

路人乍一驚,望了孩子一眼,不過出於禮貌,又迅速低頭走開。

我和唐糖都沒說什麽,不過神色都挺沉重的,是發自內心地可憐這個小孩。

我沒想到能再次見到他,大概是在一個月後的一天,那個老人帶著孩子,突然來到寵物店。

唐糖的寵物店裏住著一個強無敵的驅魔師,這是鄰居們心照不宣的,但凡誰有個疑難雜症的,都來找唐陸想辦法。

那天我在樓上打字,忽聽得樓下傳來怪聲。

“嗚——嘰——嘎——嘎—”

我忙奔下樓,果然是他們。

老人還在重複地教孩子那一句話:我愛媽媽。

隻不過再見到孩子的時候,他的嘴巴變得更長,且更硬。

老人說這孩子生下來就有毛病,智力發育不完全,始終學不會說話, 一開口就好像烏鴉叫,家裏帶著他跑遍大小十幾所醫院,診斷證明哪一家的都不一 樣,也沒有一個奏效的。

這期間也找了不少“高人”,但大都無能為力,最近孩子的怪症狀越來越多,以前好歹還像個人,最近嘴巴突然開始又硬又長,變得跟鳥嘴一樣,而 且,而且,身體上還長了很多鳥毛。

老人說著說著,竟眼泛淚花,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孩子並不是很懂大人的情緒,看見奶奶哭不停,抬頭笑著道:

“嗚——嘰——嘎——嘎——”

孩子奶奶一聽,哭得更凶了, 一把摟住孩子,抽噎不止。

唐陸皺著眉頭打量孩子,忽然,他從小孩的脖子上發現了什麽。伸手去撥弄,不由得臉色一沉,他朝我招手。

“你來看。”

孩子的後脖頸,有一圈密密麻麻大米粒似的突起,其中有幾個突起被肉裏麵的東西頂破,露出黑色的一頭,唐陸試圖用手去摸了摸,結果小孩子立刻全 身一抖,猛地從老人懷裏掙脫出來,朝唐陸大喊:

“嘎——”

奶奶忙把孫子摟在懷裏,不停地撫摸安慰著。

“他疼。”奶奶說。

唐陸搓了搓手指,道:“是羽毛啊。”

“既然從出生以後孩子就不怎麽對勁,可能是家裏大人被什麽髒東西纏上了。”

“髒東西?不能啊,我們家從來不幹跟歪門邪道有關的事。”

“也可能是別人整了?比如說下蠱?你們家有什麽對頭嗎?”我猜。

老人也很肯定地搖了搖頭,

“我兒子是做山活兒的,平時也不跟人打交道啊,這個絕對沒有。”老人連連搖頭。

所謂做山活兒就是靠山吃山,不光打獵,凡是跟山有關的交易,他兒子都做一點,用來補貼家用。

那就奇怪了,總不能平白無故就這樣了吧?

“家裏還有沒有發生過什麽其他的事?一定要原原本本跟我們講啊,否則我也無能為力。”

老人的臉忽然刷白,她張了張嘴,卻沒說什麽,隻是搖頭:

“要不麻煩你們到我家去看看吧 這事,我兒子不讓我說

老人很是為難。

也隻能這樣了,又把唐糖留在家裏,聽說我們要去山裏,她吵鬧著非要跟去,結果還是被唐陸攔下,要她好好看店。

老人家住在半山腰上,環山路要走好久。山上的樹鬱鬱蔥蔥,新葉一團一團的,很是鮮亮紮眼,空氣也很是清新,出來走這麽一趟,心裏也敞亮不少。

小山村隻有三十幾戶人家,住的瓦片房,前後院用柵欄圍起來,我們趕到的時候正是飯點兒,家家戶戶的煙囪中冒出嫋嫋輕煙,我很喜歡聞燒柴火的味 道。

老人姓方,兒子叫段奔,家裏的獨自,老人老伴兒幾年前做山活兒時摔死了,現在全靠段奔掙錢養家,但掙到的錢幾乎都花在給家裏人看病上了,日子 口很是窘迫。

家門口有一顆百年的大榕樹,樹幹盤曲著粗壯的脈絡,枝葉繁蓋,如同一張巨大的傘,給底下撒出一大片陰影。

隻是樹枝上停滿了成百上千的黑色烏鴉,它們每天上午飛來, 一直蹲到晚上才呼啦散去。

自從這群烏鴉來了,人們再沒去下麵乘涼過,都嫌烏鴉晦氣,躲得遠遠的。

段奔正在院子裏摘菜,見母親帶回來兩個外人,他不解其意,母親用方言跟他說帶我們來家裏看看,去晦氣的,給孫子看病。 段奔身材高壯,胡子邋遢,很久沒有打理過,他聞言,斜了我們一眼,然後將菜故意摔在盆裏,沒好氣地道:

“有什麽用,這種人找了幾十個,哪個不是爛菜衰包,自己家都沒飯吃了,還得加倆人的。”

雖然說的是方言,但我和唐陸都能聽個差不多。

我們自然不是他口中的爛菜衰包,不過也挺尷尬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老人笑著給我們賠罪,然後轉身進去勸說段奔。 小孫子院裏自己玩耍,他逗逗雞,摸摸鵝,蹣跚著走到那棵大榕樹下,烏鴉群頓時**起來,叫聲此起彼伏。

孩子激動地用雙手去拍打那比自己還粗壯幾圈的樹幹,抬著頭,跟著叫喊:

“嘎——嘎——嘎 ”

幾乎和烏鴉叫沒什麽分別。

“你說這孩子的病,會不會跟烏鴉有關?”我問唐陸。

唐陸思索一會兒,道: “還不敢斷定,先把段奔的事從頭到尾搞清楚再說,孩子他奶奶明顯有事瞞著我們。”

正說時,老榕樹上的烏鴉紛紛飛離樹枝,在孩子頭頂盤旋起來,孩子看著鳥群,高興地拍手,想跟它們一起轉,但奈何他走路不穩,反把自己絆倒。

天空鴉群裏突然附身飛下來一隻烏鴉,眨眼間在孩子脖子上一啄, 一片小小的羽毛帶著血被拔下來。疼得他在地上嚎啕大哭。 整個鴉群更加騷亂,我和唐陸自然不能坐視不管,猛地衝上去。

幾隻烏鴉朝我們飛來,我和唐陸撿起腳邊的石頭還擊,它們倒不是真要攻擊我們,

隻是飛到我們麵前又突然折回。鴉群越壓越低,孩子哭得更凶。

緊急時刻,唐陸從包裏掏出黑竹簡,二指夾住,用力甩飛出去,待竹簡飛到鴉群中央, 一直烏鴉探爪子要去抓,唐陸口中急急念訣,雙掌一合,竹簡頓 時爆炸出一團明亮的火光,幾隻烏鴉被火燒著,四散飛去,整個鴉群也被衝散。

我忙把小孩抱回院子,用紙巾給他的脖頸處擦血。

段奔聽見外麵的響動,挑簾出來,竄到孩子身邊查看。

我把剛發生的事跟他講了,段奔臉一紅,用蹩腳的普通話說:

“對不起,麻煩你們了,進來吃飯吧。”

孩子一直哭鬧,狀態很不好,血雖然止住了,但脖頸處黑了一大片,如同中毒,孩子的嘴巴開始蛻皮,露出裏麵堅硬的黃色角質——他的嘴巴徹底變

成了一副鳥喙。

在場之人無不震驚,老人和段奔登時淚流不止,抱著孩子嚎啕大哭。

唐陸拉起孩子的手背,竟不知不覺長出來一層黑色的突起,並且以肉眼看見的速度破開,露出一根根柔軟的黑色羽毛。

“撒開孩子,來不及了!”唐陸給我遞個眼色,我把那二人迅速拉開。

唐陸用毛尖刺綿在左手手指刺個血洞,分別在孩子雙肩及額頭一點,這招叫“安魂指”,是唐家絕學,危險時刻使用能暫時保住一個人的魂魄。 果然,孩子登時安定下來。

唐陸用筆尖揀飽了血,在竹簡上畫符。

“掰開他的嘴。”

竹簡入嘴,符咒化作一道紅光,飛入孩子的嘴裏與體內邪氣抗衡。

不料,那道紅光立刻被反彈出來。

唐陸忙用手去抓,再次甩進孩子嘴中。

他雙手做個手勢,口中大聲念咒,頭頂竟冒出一縷縷白色蒸汽,臉頰也紅悶不已。

幾分鍾後,唐陸猛地睜開眼,高聲道:

“閃開!”

我沒反應過來,愣了一秒,隻見孩子的張大鳥嘴, 一股濃鬱的黑氣噴湧而出,直撲我的麵門而來。

我再想閃,已是不及,黑氣撲到我臉上, 一股腥臭灼熱的氣味順著鼻子嘴巴狠狠地往身體裏鑽。

“別閉氣!”唐陸不得不騰出一隻手來救我,他伸出沾血的手指,在我喉頭一點,手指外勾,身體裏的熱氣從內而外翻湧,我張開嘴,那股黑氣又徘徊

一圈,飛入孩子的嘴巴。

孩子身體中的黑氣一吐一收,唐陸也被分散主意力卸了勁,施法被迫停止。

唐陸向後退兩步癱坐到椅子上。

“你沒事吧。”我忙去扶唐陸。

他擺罷手,擦掉腦門上的汗,再去看那孩子。

“他體內的黑氣太強了,我也無能為力。”

段奔把幾乎變成鳥人的兒子緊緊摟在懷裏,哽咽著哀求唐陸

“大師,您一定要救救我兒子啊—”

唐陸還想說什麽,卻忽然緊緊捂住自己胸口,說不出話來。

眾人一驚,忙湧上前查看。

唐陸眉頭緊皺,左右說不出話,臉憋得通紅,用手指在我掌心寫下幾個字。

“休養一天。”

我和段奔把唐陸扶到**,他閉著眼,眉間泛著絲絲黑氣,應該是被孩子體內的煞氣中到了。他一直沒說話,我們畢竟不知怎麽回事。

孩子很快恢複了精神,隻是鳥化的症狀更加嚴重,嘴巴徹底變成又硬又黃的鳥嘴,身體紛紛鑽出短小的黑色羽毛。老人和段奔相對駭然,神色有些怪 異,我自然知道他們有事瞞著我和唐陸,但拖得越久,對他們家就越不利。

暫時不上孩子再出門了,尤其是不能接觸那棵榕樹。

其他事還要等唐擊恢複了再說。

“嗚——嘰——嘎——嘎——”

黃昏,夕陽如血一樣灑在院子裏,浸透了每個角落,灑在段奔一家身上。孩子在院子裏追鵝,突然摔倒了,毫不在意,爬起來立馬去追雞, “鳴——嘰——嘎——嘎—”

“孩子的媽媽呢?”我無意提起一句。

“你們治好我孩子就行了!多餘的事不要管!”段奔忽然暴躁起來,瞪了我一眼,挑簾回屋,

晚上,唐陸早早睡了,我聽他呼吸平穩,料來不會出什麽事。

可我左右睡不著,自從白天被孩子嘴裏的黑氣中到以後,胸口隱隱發悶。

“我不會也要變成鳥人吧?”我暗自心悸,身後忽然發癢。

我軍身一熱,騰地從**坐起來,身後在後背亂抓。感覺到皮膚仍平滑滑的,這才放心下來。

窗外隱約有火光。

我急忙穿衣服溜下床,悄手悄腳地來到門外。

是段奔。

他蹲在地上,背對著我,麵前放著一個火盆,他一把一把地將袋子裏的東西抓出來,扔進火裏。

火盆中劈啪聲響, 一股難聞的燒焦氣味專來,我捂住鼻子,不知他在做什麽。

段奔望著火苗發呆。

突然目流滿麵,哭出聲來,他意識到不妥,急忙捂住嘴,淚痕在火光的映射下瑩瑩發亮。

又過了一時,火苗漸漸弱了,段奔止住抽噎,雙手合十,虔誠地對著火盆磕了幾個頭。

等文些都做完了,他才端著盆迴屋。

我一驚,再想藏已經來不及,如果被我發現他深夜所做,不知道他會不會放過我。

屋中沒有開燈,我索性賭一把,就直接躺在地上。

今晚沒有月亮,漆黑如膠。

段奔自然不敢開燈,怕我和唐陸出來攪他的事,進屋後端著火盆回了自己臥室。

我公了一口氣,心裏卻捉摸不透段奔意欲何為,他深夜瞞著我們燒的那些東西是什麽?為什麽不肯把孩子媽媽的事告訴我們: 心中隱約泛起一絲惶恐,希望段奔不要在背後搞什麽幺蛾子,到時候反把我和唐陸搭進去。

正想時,忽聽得門外唐陸的聲音,他小聲喊我名字:

“安明,過來——“

我一怔,唐陸剛才還睡在**呢!怎麽眨眼間到了門外?

尋聲望去,院子裏有個黑色人影朝我打手勢。

真的是唐陸麽?我不禁懷疑。

“快呀,我有事跟你說。”

我還是打算先回臥室看看唐陸在不在。

正要轉身離開時, 一直溫潤有力的手抓住我手腕,唐陸的聲音隨即如遊絲般回蕩在我耳邊:

“我就在這兒,你去哪兒呀?”

唐陸怎麽動得文麽快!

幾乎是轉身間從院子裏到了我身後!

我不禁頭皮發麻,不敢回頭看。

身後那身的另一隻手輕輕攀上我的下巴,硬生生把我的臉扭過去對著他:

“你緊張什麽?連我都不認識了麽?”

我半眯著眼看眼前這人,果然是唐陸。

“你什麽時候出來的?我怎麽沒看見你?”我心下還是不放心。

“你剛才看段奔看得太認真了,我趁黑溜到外麵你都沒注意麽?”

“可能,可能是吧。”唐陸抓著我不放,我一時沒了主意。

“走,跟我到外麵去。”

“什麽?到外麵幹什麽?大半夜的,有什麽事明天再辦吧。’

“不行,明天就晚了,這事必須今晚說,你沒看到段奔那小子一直不對勁?’

“這,這——”

“你連我也不信了?”他手上忽然加了力氣。

我一愣,確實,在這山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就是唐陸,段奔一家到底什麽來路我們還沒摸清,我當然是相信唐陸的,

“走吧。”

唐陸拉著我的手,二人摸黑溜出院子, 一直來到那棵老榕樹下。

“到底什麽事?在這兒說他們聽不見了吧?”我問道。

“是的,”唐陸嘿嘿一笑, “你快把文個吃下去。”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片黑竹簡。

“什麽?你從來沒說這個能吃啊?”

“段奔一家都不是好東西,他剛才在外麵燒火,是在給咱倆下咒呢,你把這個吃下去,就不會中招啦。’

“不是,先不說這個,我覺得你今晚有點怪啊?”

眼前這個人,確實不像我認識的唐陸,唐陸說話永遠是那麽冷冰冰的,甚至是冷漠,而且從來不用語氣詞。

他似乎察覺到我心底的詫異,立刻清了清嗓子,

“是這樣麽?”

我還是猶豫。

“不知道你在猶豫什麽。”

我接過那片竹簡,唐陸直接抬手將其塞進我嘴裏。

那黑竹簡到了嘴裏,忽然蠕動起來,我文才明白自己被耍了。

要把竹簡吐出去,但嘴巴卻好像凍住了一樣,死活動彈不得!

再看眼前,哪裏有什麽唐陸,根本空無一人!

我頓時雙腿發軟,冷汗直流,心裏慌亂地大叫:

“見了鬼了!見了鬼了——”

那竹簡突然在嘴裏變了模樣,膨脹起來,我下意識地去咬斷它,哪知竟咬到了上下兩片硬邦邦的東西,

嘴中有一股熱乎的腥臭味。

我文時才想起自己閑著的雙手來,急忙伸進嘴裏去摳。

右手碰到一塊長滿羽毛的東西,尚帶有溫度。

“噗啦啦——”

一隻烏鳥從我嘴裏飛上老榕樹。

剛才吃進嘴裏的,竟然是一隻烏鴉——

天上的黑雲散去, 一輪圓月灑下明亮的光輝。

那隻烏鴉站樹梢, 一動不動,竟冷冷地凝視著我。

我被盯得鳥皮疙瘩起了一身,忽然發現身體能動了,於是轉身朝屋子跑去。

“嘎——嘎—“

那隻烏鴉飛入夜空中,很快消失不見。

唐陸第二天便恢複了精神,提到昨天晚上,他說他睡得很沉很累,根本沒有下過床。

“那就奇了怪了。”

我把自己的遭遇跟他講了一遍,唐陸眼前一亮。

“我知道了,咱們這是被咒及了。”

“‘咒及’?那是什麽?”我不解。

所謂咒及,就是施咒者對被害者施了很厲害的咒,倘若有人不懂局勢便隨意插手,那麽咒術就很有可能會波及到旁人,這個咒及的程度既要看那個人跟 被害者走得近不近,待的時間長不長了。

“我之前一直以為那個小孩是被髒東西上身了,所以昨天用的方法錯了,那股黑氣不是煞氣,而是咒氣,如果不從施術者身上破解,那麽這個咒就不會 解開。”

“也就是說,你昨天的經曆,和我昨晚的經曆,都是咒及產生的後果?”

“對,昨天你被黑氣中到的那一刻,我就懷疑黑氣是不是沒有從你身體裏去除幹淨,但我一人沒辦法同時照顧你倆,體內真氣一亂,自己也被黑氣中到 了,因此這一天都沒力氣說不出話來。”

“那你現在體內的黑氣去除了?”

唐陸無奈地搖搖頭。

現在我們都被咒及到,這個效果是不會自動解除的,我們還和段奔一家待在一起,被咒及的程度隻會越來越深,如果不破解這個咒術,我們恐怕逃到天 涯海角,也得一生被咒及禍害。

所以眼下隻有盡快讓段奔老實交代,我們才有機會破解咒術,

二人迅速穿好衣服來到大屋。

屋子裏彌漫著一股熱氣,空氣中血腥味刺鼻。

“你在幹什麽?”唐陸詫異道。

段奔正一遍一遍地從自己臥室進出,出來時手裏端著一個木盆,盆裏是濃稠的血液,血水上漂浮著一層黑色的羽毛,這比我們昨天在孩子身上見到的要

更大更完整。

段奔將血水倒入燒著水的鐵鍋裏,鐵鍋將血水煮沸,那股血腥氣就來自這裏,

他端著空盆又走進屋裏, 一趟一趟地重複來回,神色很是痛苦愁悶。

我和唐陸想跟著到臥室裏去看看,卻被唐陸伸手攔下來:

“你們不能進去!”

“這都什麽時候了!”我著急道,不止是為了他們家,也是為了我和唐陸的人身安全,

“什麽時候你們也不能進去!”

段奔瞪圓了眼睛朝我們吼道。

一見到段奔這副哭喪臉,我的火氣頓時也被勾上來了,轉而大聲道:

“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再要繼續往下說時,唐陸把我攔住了,段奔沒理我,徑直進屋去。

隻見他接下來又往返兩個來回,內屋裏突然傳出一聲如同女人喊叫的聲音。

之所以說相似,是因為那聲音粗糙沙啞,跟小孩發聲相似,聽上去有種烏鴉在學人說話的感覺,聽的人直冒冷汗。

我望一眼唐陸,他雙臂抱在胸前,麵色倒是淡定。

段奔挑簾而出,竟直接跪到唐陸麵前:

“大師,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媳婦吧,我給你磕頭了!”

說著,段奔就要彎腰磕頭,我和唐陸忙把他架起來,他渾身癱軟哆嗦,幾乎成了個麵人。

原來唐陸早就料到段奔處理不了屋裏的事,所以幹脆等他來求自己。

“放心,我們肯定會盡力的,幫你們就是幫我們,不過你一定要把所有知道的事都告訴我們。”

“隻要,隻要您肯救我媳婦,什麽我都告訴——”段奔真是被嚇壞了,嗓音都打著顫。

三人進屋,隻見一個身軀寬大的女人躺在**,老人在身旁拿著毛巾不斷給她擦拭血跡。

看著**的人,我真無法用人樣來描述她。

女人渾身長滿黑色羽毛,嘴巴亦是黃色的鳥喙狀,眼睛奇異,眼白變成了黃色,瞳仁黢黑,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忽的,她張開鳥嘴, 一條血紅色的細 舌伸出來,她像烏鴉一樣嚎叫著,聲音粗糙難聽。

女人身上的羽毛在不斷脫落,伴隨著腐爛的血肉掉落,發出一股帶著惡臭的血腥味,老人一遍一遍地給兒媳婦擦拭,臉上滿是水痕,已經分不清那是淚 還是汗。

段奔把血水混著羽毛端到外屋,用沸水鍋去煮。

唐陸繼續施展定魂術,在女人雙肩和眉心一點,然後在竹簡上畫一道符,讓女人雙手握住。

很快,女人便安定下來,血也不流了,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在場的都緩了一口氣。

“大師,求求您救救我媳婦。”段奔哀求著,轉而又要跪下。

“你別這樣,趁現在安靜趕緊把事情原本告訴我,不然治標不治本,早晚你全家包括我們兩個都要被連累。”

“好好,我全都說— ”

幾年前,段奔的媳婦生了一場重病,家裏窮,拿不出錢來做手術,小兩口新婚燕爾,段奔自然舍不得就這樣讓媳婦受苦,於是他跑去求後山住著的術士 給自己出個招。

術士留著一撇山羊胡,兩眼冒光,他說你要去山林裏找一隻老烏鴉王,那隻烏鴉王是這個山裏烏鴉群的領頭,有一個鳥老婆,還有一離小烏鴉,他需要 把那隻母烏鴉抓來,然後術士會在烏鴉和段奔媳婦身上施展通靈術,可以讓他媳婦重獲新生。

烏鴉本身就是鳥中之精,最有靈氣,這種身材奇大而且活了幾十年的烏鴉王實屬少見。

因為段奔和段老爺子本來就是做山活兒的,抓鳥自然不在話下,他們爺倆在山林子裏轉了三天,才終於在一棵參天大槐樹上找到了烏鴉王的窩。 烏鴉王恰好出去覓食,母烏鴉在窩裏看孩子,老爺子把鳥網套在長杆上去捕那母烏鴉,烏鴉多精明,立即撲扇翅膀飛遠。

但段老爺子專有一套,他本來就不是衝著母烏鴉去的, 一挽手,將小烏鴉套了下來,急得母烏鴉在天上亂飛。

老爺子有一個特製的鐵籠,籠子中間用一塊鐵板隔開,左邊裝小烏鴉,右邊空出來。

爺倆就把籠子放在地上,右邊敞開,專門給母烏鴉留著飛進來,左邊封死,隻要母烏鴉飛進來然後在中間擋板上一啄,小烏鴉那邊的籠子就會敞開,自

己這邊會被鎖死。

也就是說,讓母烏鴉和小烏鴉一換一。

母烏鴉幾次俯下身來想從籠子上方搶走小烏鴉,但鐵籠著實堅實,震得它嘴角直滲血。

最後,它仰天長叫。

段老爺子一驚,忙對段奔道:

“不好,這死畜生要是把烏鴉王叫來,到時候它們把烏鴉群招過來就麻煩啦!”

二人正打算提籠子回家,日後再做打算,哪知母烏鴉竟一頭紮向鐵籠。

爺兒倆喜出望外,烏鴉放出小烏鴉,自己被困住,他倆提籠子正準備走人,山裏忽然傳來無數烏鴉叫,天空黑壓壓的一片烏鴉朝這裏飛來。 “快跑!烏鴉王回來啦!”

段奔臨走前,又從地上撿起那隻還不會飛的小烏鴉,緊緊攥在手裏,氣得籠子中的母烏鴉直用腦袋撞鐵欄。

但人跑得再快,哪裏有烏鴉飛得快,打頭的烏鴉王猛地俯衝,朝他倆飛來,身後跟著成百上千的烏鴉。

老爺子將鳥籠塞給段奔,“你快跑,我掩護你,不然一個都跑不了!”

“爹?”段奔身子一麻,叫道。他常年在山裏做活兒,當然知道,遇到一些沒辦法處理的事時,就得有人跑,有人斷後,不然一個也活不了。 眼下就到了這種時候。

可那畢竟是自己親爹!

“兔患子!別想絕老子的後!滾!”

老人抄起獵槍,反身衝進烏鴉群中。

段奔含淚嚎啕著朝家裏跑去。

老爺子連開兩槍,打下三隻烏鴉來,身後被鴉群包圍, 一隻隻烏鴉俯衝到他身後, 一張嘴就擰下一塊血肉,疼得老爺子頓時撒開手裏的槍,烏鴉王衝下

來,硬生生扯下老人一隻耳朵去。

一時間,烏鴉輪番進攻,幾乎把老爺子咬成篩子,滿身血點。

老人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又明白自己絕不可能在鑽出包圍,千百烏鴉形成的肉牆如洪水一般,將老人推來擠去,他已經毫無還手之力。 段老爺子一步步挪到懸崖邊上,眼睛一閉,縱身躍下。

“爹!”

段奔聲音嘶啞。

烏鴉王轉而帶著手下去攻擊段奔。

段奔知道自己跑不過它們,他馬上就要步老子的後塵。

他一邊跑, 一邊想辦法,忽然瞥見手裏的小烏鴉,他攥在手裏朝身後一揮,手上用力,擠得小烏鴉嗷嗷直叫。

果然,烏鴉王頓時在空中盤旋,不敢再帶著鴉群隨便衝。

隻是它們仍緊緊地跟在身後,怎麽也甩不開。

段奔玩了命地跑,手中緊緊攥著小烏鴉,生怕一不留神掉下去,自己也小命不保,

眼下隻盼著趕緊回家,關上門一片鳥毛也飛不進來。

哪知段奔過於緊張,竟然不知不覺手上用力過大,小烏鴉在半路上已經被掐死。

“完了!”段奔心一慌,腳底下也沒了把門的,被一條粗樹根絆倒,在地上連打五個滾,沾了一身泥。

鳥籠裏的母烏鴉和天上的烏鴉王此起彼伏地叫喊,互相唱和,卻不知道它們在交流什麽。

天上鴉群都不敢隨便下來,隻是繞著圈飛,黑壓壓的一片,將日光遮住,林子裏昏暗迷蒙。

突然,烏鴉王長聲哀鳴,再次附身飛向段奔。

段奔順手從兜裏掏出短槍,雖然心裏緊張,但手上仍然精準,隻瞄了一眼,扣動扳機,火彈飛向烏鴉王。

盡管它動作迅速,卻也再躲不過這一擊,烏鴉王猛地刹車向上翻飛,胸脯腦袋等要害躲過子彈,可左腳卻整個被擊飛崩。

“嘎 嘎

烏鴉王又叫了兩聲,帶領鳥群逐漸飛遠。

段奔也不明白為什麽,但隻要安全了就好,日後鴉群果然沒再來騷擾自己,隻是每天白天會停在門前的那棵大榕樹上,剛開始他還提心吊膽,後來見烏

鴉並不妨礙自己做什麽,也就算了。

術士見段奔果然把母烏鴉帶來,笑得嘴巴都合不攏,待段奔給親爹發喪了,然後給段奔媳婦施法,之後的一個月,他媳婦果然身體越來越好, 一家人又

和和睦睦的。

術士什麽錢也沒要,就要了那一隻母烏鴉的屍體,段奔不解其意,但也開心,不花錢是最好不過的了。

再後來,妻子懷了孕,為段家生下一個白胖的大小子。

家裏人自然開心,但孩子漸漸長大,他們卻發現了問題,小孩不會說話,而且智商有問題,都三歲了,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

一天中午,全家坐在院子裏吃飯,門前大榕樹上的烏鴉突然嚎叫起來,小孩兒也跟著嘎嘎嘎地叫,家人被嚇了一跳,尤其是段奔媳婦,竟直接翻了個白 眼,暈死過去。

接下裏的三天裏,段奔媳婦不省人事,身體發生變異,長出來一層接一層的鳥毛,嘴巴也變成了烏鴉嘴,整日癱倒在床, 一句話都沒說過。

他們去找山後的術士,術士就說這是副作用,是他家人不夠虔誠,需要每天把媳婦換下來的鳥毛和血水煮沸,煮幹,每天晚上燒成灰,向天禱告,過一 陣子就好了。

但一連幾個月,媳婦的身體都不見好,他們再找術士去,術士就不見了,說如果再來找他,就把他媳婦現在這個樣告訴村裏人。

段奔隻好向外麵的高人求救,但來的無非是些酒囊飯袋,錢沒少要,本事一點沒有,甚至還有一個,看完媳婦這樣,忙搖頭說治不好,結果在下山的時 候摔死了,等人們找到他的時候,發現他全身都是傷口,被什麽東西啃過一樣,而且倆眼珠子也不見了,徒留兩個血洞,著實駭人。

眼見段奔媳婦的怪病一直不好,他們也不敢帶著媳婦出去看,畢竟這種怪事傳出去,他們家會永遠在村裏抬不起頭。然而來給媳婦看病的“高人”們, 無不遭殃,輕的骨折內傷,嚴重的連命都沒了。

我忘了唐陸一眼,他點點頭,果然之前那些庸才也是被咒及禍害了。

段奔繼續講。

日子一天天將就著,可兒子的身體也逐漸“鳥化”,他學不會人話,卻偏偏愛和門前榕樹上的烏鴉學嘴,而且嘴巴越來越長,越長越硬,老太天嚇壞 了,說要帶著孩子去醫院看看,結果跑遍了多少地方,醫生甚至都說不上孩子得了什麽病,隻好稍微開點藥,回來將就著。

這幾年裏,家裏的積蓄早花光了,他每日照料媳婦,還得上山做活兒,期間給兒子也請過不少高人,大多束手無策,不過段奔還算有點良心,再沒讓他 們看自己媳婦,生怕再禍害了別人。

結果今天媳婦的情況突然惡化,段奔不得已才讓唐陸救媳婦一命。

原來他之前一直不讓我們看孩子母親,是出於好意。

段奔說著說著,眼圈泛紅: “我也沒想到,沒想……”

突然,他咧開大嘴,哽咽不止。

我不是第一次見到, 一個成家立業的男子漢大丈夫,被生活壓迫到嚎啕大哭的地步。

唐陸麵色凝重,顯然沒有把精力放在眼前這個即將崩潰的家庭上。

他總是這麽超理性。

我和老太太左右扶著段奔,輕輕拍他的背: “沒事,沒事, 一切會好起來的。”

過了幾分鍾,段奔止住哭聲,卻仍抽噎,他握住我的手, “真對不起,連累了你們。”

“現在別說點沒用的了,我覺得你們山後的那個術士有點問題。他幫你媳婦和烏鴉通靈,最後卻隻要了那隻烏鴉。”

“你是說,術士在搗鬼?”

“這我倒是不敢確定,最起碼他利用段奔是出於一定目的的,至於他用那隻烏鴉來做什麽,我不清楚,聽段奔的說法,那對烏鴉王夫妻幾乎快成精了, 術士有可能是想用它來提升自己的修為。”

我點頭,段奔伸著脖子,隻想聽自己家這邪氣纏身到底是怎麽回事。

“現在看來,是有人給你家下蠱了,我懷疑是那個術士,但我不清楚你家跟他們有什麽過節嗎?明明拿到自己想要的了,可為什麽還要用這麽毒辣的手

段害人?”

段奔堅決搖頭,說那個術士一直住在後山,自己家世代沒有跟他們家有過過節。

“那就奇了怪了。”

我摩挲著下巴,和唐陸一起思考起來,將咒及的事暫時拋之腦後。

老太太忽然想起什麽,匆匆忙忙朝外屋走去,嘴裏還念叨著: “呀,今天孫孫怎麽這麽反常呀,這個點兒了還沒起床。”

段奔聞言,也跟了出去。

孩子每天五六點就自己起床穿衣了,從不睡懶覺,可今天都已經七點半了,孩子那屋還一點動靜沒有。

幾秒後,老太太在孩子臥室裏傳來一聲慘叫,我和唐陸也迅速奔向那屋。

挑簾進去,段奔和老太太正緊緊摟著孩子,哭得死去活來。

孩子竟然一夜之間變成了和媽媽一樣的鳥人模樣。

他全身長滿黑色羽毛,嘴巴徹底化成黃澄澄的鳥喙,雙眼緊閉,躺在**不省人事。

唐陸搶步上前,二指在孩子鼻下探去,還有鼻息。

“不能在耽擱了,去找山後那術士。”唐陸拉著我轉身回自己屋,收拾好法器,眼神裏急匆匆地藏著一股殺意,大有把術士打到什麽都交代出來為止的 意思。

段奔讓老太太在家裏看著孩子,他去為我們帶路。

山裏的早晨濕氣很重,草葉上還沾著露水,清涼透骨。

三人在高低的雜草間大步流星地去往術士家。

穿過幹淨的前院,唐陸徑直去開屋門,也不跟屋裏人打招呼。

木門敞開, 一股腐爛的惡臭味撲麵而來。

我和唐陸扭身閃開,段奔直接彎腰大口嘔吐。

屋子裏昏暗悶熱,我和唐陸捏著鼻子,用手機光亮照著前進。

對著門的那麵牆上掛著一幅神仙畫像,我小聲問唐陸:

“這是誰?”

“沒名號的雜牌兒,先找人。”

“有人嗎?”我捏著鼻子問,心裏一陣惡心,這種惡臭熏天的地方,真的能有人住下去麽?

正想時,腳下忽然踏到個軟乎乎的東西,似乎還沾了一腳的汁水,我頓時一陣幹嘔,低頭望去,隻見地上躺著黑乎乎的一團東西,乍一看還不知道是什

麽。

唐陸也小心地用腳尖踢了一下, 一顆圓咕隆的黑球滾了兩滾,正麵恰好對著我的臉。

就隻看了一眼,我便驚叫一聲,雙腿一軟,癱倒在唐陸腳邊。

那是一顆腐爛的人頭!

脖子以下爛肉翻飛,與身子分離,整張臉已經高度爛敗,露出陰森的白骨,嘴巴張得奇大,顯然是死前脫臼,露出兩排黃牙,著實駭人,深陷的眼窩直 勾勾地盯著我,盯得人心裏發毛。

連唐陸這種經曆過大風浪的人,也一時忍不住,忙拽著我出了屋子。

“太慘了——”唐陸望著遠處,竟一動不動好似雕像一般,臉色淡若白紙,顯然連他都被嚇到了。

“你看到什麽了?”

屋裏死的人正是那個術士,看這程度,至少死去十幾天了,我剛才隻顧著看那顆脫落的人頭,唐陸卻在看他的身子。

術士死前沒穿衣服,渾身上下,大大小小全是坑洞,沒有一塊好地方,每個破損的肉坑裏,還插著一根黑色羽毛!

術士是被什麽東西一塊一塊地把肉挖了去,然後在傷口上插滿羽毛,最後流血過多而死,外加嘴巴脫臼,脖子腐爛這些傷,簡直讓人無法想象,凶手和 術士有什麽深仇大恨,能如此狠下殺手,手段極其殘忍。

段奔光聽我們的描述,就已經被嚇得抖如篩糠,他想離屋子遠點,卻腿腳錯亂絆了自己個跟頭。

唐陸呆呆地出神,很久才回過神來,臉上稍微有點氣色,他問段奔:

“術士和誰有什麽仇麽?”

段奔磕磕巴巴的,想回答不知道,嗓子卻像裝了個馬達一樣,抖得一句話說不出來,隻能無力地搖搖頭。

突然,唐陸拍了自己胸脯一掌,自言自語:

“我怎麽沒想到!”

他快步來到術士家窗戶前,用手指著破碎的窗戶玻璃道:

“是烏鴉!是烏鴉在作妖!”

從頭到尾,段奔家和被殘害的術士,都在被烏鴉詛咒。

咒術,從本質上說,可以解釋為一種精神力量,人可以通過某種生物電波對其進行控製,同樣其他動物也可以,隻要電波匹配,精神意念足夠強,是完 全可以做到的。

唐陸當時隻看過一眼,沒有記得清楚,加上我們一直在被誤導,所以排除烏鴉王下咒的可能,直到術士被殺,唐陸這才回憶起來。

段奔的媳婦孩子鳥人化,術士慘死,都跟烏鴉王的咒有關,而其他人則是受到了咒及影響。

說起術士的死法,無非是鴉群用身體在窗戶上撞出個洞,然後飛進術士的屋裏,用當初對付段老爺子的方法,先是困住他,然後用嘴叼下他身上的皮 肉,再將羽毛插進傷口,術士死前可謂受盡了折磨。

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烏鴉才來報仇,這期間應該是一直在尋找線索,最後才確定這個人就是拆散烏鴉王一家的始作俑者。

術士死後一了百了,段奔家卻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看不見光明,不知該說他們誰更“幸運”一些。

“那眼下怎麽辦?”我問道。

“要想破解術,得先找到烏鴉王所在。”

“這個我知道,就在山上,我還能找到那個鳥窩!”段奔見唐陸有了線索,心中也有了底氣,自告奮勇要帶我們去找烏鴉王。 “讓我把你找到, 一定把你扔熱水裏燙死你!”段奔憤憤地咒罵道。

唐陸卻苦笑一聲: “你還要繼續跟烏鴉王撕打下去,世世代代永不安寧麽?”

段奔紅了臉,再不言語,低著頭帶路。

我們沿路上山, 一路上一隻烏鴉也沒見,大概又到老榕樹上停著了。

“就是這兒!”段奔指著一棵遒勁的老槐樹道。三人抬頭望去,在十幾米高的樹權上,有一個和槐樹幹粗細相仿的鳥離。

“要把鳥窩摘下來嗎?”段奔問道。

唐陸搖搖頭, “烏鴉王給你們下咒以後,身上會留下邪氣,難以驅除,隻要跟著邪氣去找它的蹤跡就好。”

唐陸說完,手裏捏著一隻竹簡備用,用腳在地上畫了一個五邊形的法陣,在正中盤腿而坐,毛尖刺綿刺破手指,幾滴血落在竹簡上,但見竹簡上方隱隱 飄動一絲黑氣,那黑氣細若遊絲,在微風中來回擺動。

我和段奔小心地站在一旁,手指都不敢動一下,在這緊要關頭,都不由得把心提到嗓子眼。

那黑氣好似一條被插住的小蛇,左右搖擺,最終在竹簡上血光的束縛下安靜下來,朝老槐樹的方向飄去。

唐陸猛地睜開眼: “就在前麵!”

那道黑氣溜進槐樹幹上的樹縫,唐陸起身緊跟,那道縫隙大概有人的拳頭寬,唐陸擺手讓我們不要跟過去。

幾分鍾過去,裏麵沒有一絲動靜。

“奇怪。”

那烏鴉王已然化成邪物,碰到唐陸的血沒理由不會受傷而被嚇到,就算不飛出來,也得在樹洞裏撲騰兩下吧?

唐陸空出雙手,用力掰扯糟爛的樹縫兩邊,稍一用力,就把樹縫掰出個洞來。

烏鴉王就在裏麵。

隻不過已經死了。

它身子倒懸在樹洞正中,羽毛覆蓋著幹癟的骨架,儼然是一副幹屍,但它的眼珠仍然泛著光,詭異地盯著樹縫外麵,在場的三人隻和那雙眼睛對視一 眼,便感到透骨寒涼。

在樹洞裏麵的四角,用蛛絲倒懸著四隻巴掌大的蜘蛛,那些蜘蛛渾身黃黑色花紋,幾條長腿收攏於腹。

背部的花紋更是奇異,這一看竟像一張人臉, 一共四張表情不同的臉,喜怒哀樂, 一應俱全。

我真不敢相信大自然竟然有如此奇妙的造物,不禁懷疑這是不是別人設計好的。

段奔望著樹洞中的烏鴉王,先是一驚,進而牙關咬得咯吱吱響,他幾次揚起拳頭想把這個禍害自己一家的邪物攆得粉碎,但忽然喉頭一哽,抽抽搭搭地 哭起來。

“這個陣要怎麽破?”

“連動物都可以下蠱,我也是第一次見,烏鴉王用的是至陰至毒地債蠱,獻祭自己的生命,讓受蠱者背上罪債,直到債被還清,債蠱才會停止。” “還債?怎麽還?”我問唐陸,目光卻瞥向段奔。

“這還要看下蠱者的意誌,鳥的想法,我怎麽會清楚。不過還有一種方法,應該可以,用引魂符把烏鴉王的屍身點燃,用符火強製引導烏鴉王的魂魄歸 入地下,債蠱或許可解。”

唐陸從地上撿起一根長樹枝,將那四隻大蜘蛛——挑出洞外,蜘蛛伸展腿腳,欲要活動。唐陸不由分說,用石頭將其統統砸扁。 隨後,他從樹洞裏掏出那隻烏鴉王,在手裏掂了掂。

“有人——”唐陸突然警覺起來。

段奔穩定心緒,四處張望。

“哪裏有?”我話剛出口,身後雜草亂動,從中直直竄出一個黑影來,自我身邊閃過。

我被嚇得一哆嗦,忙躲在一旁細看,那人不是旁人,竟是段奔的媳婦!

“啊!”段奔驚顫一聲,臉色煞白。

早上他媳婦還躺在**動彈不得,怎麽突然跟到這兒來了?

女人沒穿衣服,但全身被油亮的黑色羽毛包裹,臉部完全變成烏鴉的模樣,張著大嘴朝唐陸撲去。

女人的手已經不似人的,隻剩一張黑皮包著骨頭,指尖長出尖銳的指甲,直刺唐陸麵門。

唐陸向左一閃,右手竹簡插在她手臂上。

“嘎——”

女人嘶吼一聲,另一隻手揮來,唐陸再要後退,身子卻撞在槐樹上,無可躲避。

唐陸一腳抵住女人小腹,左手將烏鴉王背在身後,隨手拔出竹簡,反去格擋來敵。

女人在債蠱的影響下,已徹底變成鳥人邪物,自然懼怕竹簡法器,她手臂碰到竹簡的地方滋滋冒出一陣腐臭的濃煙,女人扯著鳥嘴厲聲叫喊,雙手一齊 撲上。

這次唐陸再沒辦法反擊,身體不能動彈,想不到女人力量奇大,他一隻手根本抵擋不住她全力攻擊。

“雪梅!”危機時刻,段奔不顧凶險,徑直奔到媳婦身後, 一把將她緊緊抱住,雙臂向上一舉,把媳婦甩離了唐陸。

“她是來搶烏鴉王的!”

唐陸兩步跳到我身前。

段奔死死抱著媳婦不撒手,她手肘猛地向後一擊,肘尖正戳中段奔小腹。

段奔吃痛,眼皮一翻險些暈死過去,女人掙脫出來,再次撲向唐陸。

唐陸將竹簡扔給我,自己拿出毛尖刺綿,準備迎敵。

“她已經徹底失去理智了,應該早就在跟著我們。”唐陸道。

我想也是,雖不知道她的目的,但必然是想阻止我們毀掉烏鴉王。

“別傷到她——”段奔疼得在地上打滾,嘴裏卻仍要我們小心別傷到她。

我橫在鳥人和唐陸中間,心想第一步先控製住她,之後的都好說。

於是伸出一條腿想絆倒鳥人,哪知她力氣極大,竟輕鬆一腳把我的腿踢開,我整個人也跟著趴倒在地打個轉。

唐陸急退後兩步一閃身,躲過飛來一爪,迅速抬手用毛尖紮在她大臂,怪物吃痛,卻仍縱身上前要搶烏鴉王,唐陸給我遞個眼色,隨後用力將烏鴉王在

身後扔到右側,我飛撲過去搶在手裏。

唐陸在鳥人左側再跨一步,輕鬆用毛尖在怪物左肩刺一刀。

鳥人見烏鴉王在我手中,轉而放棄唐陸奔向我。

我一驚,想扔給唐陸又怕失手,急急退後,被埋在樹葉裏的樹根仰天絆個跟頭。

“完啦!”

我心中大呼,可鳥人卻沒跟上來,原來唐陸把自己的血注入鳥人雙肩,隻要她一活動,全身邪氣立即被製住,便一頭栽倒在地,再難動彈。 “用竹簡戳她喉嚨!”

我一怔, “會死嗎?”

不待唐陸回答,段奔已然來到我身前跪下: “不能啊——這是我媳婦啊——不能殺!”

“她已經變不回去了。”唐陸道。

“就算變不回去!她也是我媳婦!是我家裏人,我也情願照顧她一輩子,大師,求求您了,您不是說可以破解嗎,求求您了——” 段奔把癱軟的媳婦緊緊摟在懷裏,眼神中滿是哀求, 一遍一遍捋順她的羽毛,幾滴眼淚流下,打濕黑羽。

“那就抓緊時間吧,我的血隻能製服她一段時間,以後也不頂用了,如果這期間我沒有破解掉債蠱,就必須殺死她,不然咱們都得死在這兒。”

唐陸立即著手準備引魂符,畫這道符需要一段時間,他把我叫過去,低聲道:

“如果我畫不完,他媳婦就開始動彈的話,就抓緊時間用竹簡殺死她,不然就麻煩了。”

我同樣也心底震顫,呆呆地坐在唐陸和段奔中間,手裏握著竹簡,不住地抖。

唐陸再不言語,將烏鴉王放在地上畫好的法陣裏,唐陸掏出一塊白布,刺破手指,用血畫符。

看得出來,這道引魂符工程量極大,他手指光在上部分劃動,便接連用毛尖刺綿割了三道傷口。

我真怕他血不夠用。

沒過多久,女人開始一陣一陣地抖動,唐陸的血在漸漸失去抑製力,她每動得劇烈一些,段奔便將她摟得更緊一些。

他扭頭望著我的眼。

我卻不敢看他。

“嘎——”

這一聲叫直讓人毛骨悚然,女人衝破封印,徑直在段奔懷中坐起來。

“雪梅——別這樣——就快好了!我們就快好了!”

段奔撲在女人身上,雙手箍著她上身。

我緊握著手裏的竹簡,幾次欲出手,卻始終忘不掉段奔那個絕望的眼神。

隻望他一眼,我便雖他一同掉進無邊的黑洞中去了。

段奔抱著媳婦,臉色愈加痛苦、蒼白,汗珠混著眼淚大滴大滴地融入泥土。

我側眼望去,女人雙手死死地掐著他左腿腿根,鋒利的指甲已完全沒入他的腿中,段奔每多抱緊一分,那雙手陷入得更深一分。 “雪——梅—”

段奔已聲若遊絲。

忽的,女人雙手抓著段奔的肉向外一翻,衣服連著一大塊血肉被生生地撕扯下來,扔到空中。

段奔無力地倒在地上,嘴巴一張一合,輕聲喚著她的名字。

鳥人重新恢複體力,衝向唐陸麵前的烏鴉王,唐陸的引魂符馬上就要畫完了,正在填最後幾筆。

我腦子—熱,沒來得及細想,徑直擋在唐陸和鳥人中間,隻想用我的肉體多抵擋一段時間。

唐陸抬頭,放下手中毛尖刺綿。

“小心!”

他不再畫符,起身一把拉住我的手,二人抱在一起,朝一旁滾去。

隻在不到一秒時間內,鳥人的利爪從我耳邊呼嘯而過,要不是唐陸的這一擋,我早已被她戳中後腦,當場喪命。

鳥人彎腰搶過烏鴉王, 一刻不停地向前衝去,穿過一片雜草,整個人消失不見。

我和唐陸起身去追,跑到雜草旁,唐陸猛地把我拽回來。

我們腳底下是一處斷壁峽穀,遠遠地望見穀底趴著一個黑影,身下滲出一片汙血。

“雪梅——”男人的嘶吼聲回**在整座林子裏, 一直傳到峽穀裏,傳到那對聽不見任何聲音的耳朵裏。

“你得振作,你還有孩子母親。”唐陸見段奔躺在地上,腿上的血流了一地,再不施救,他過不了一時便會失血過多而死。

我們從他的包裹裏掏出秘製的止血藥,這是做山活兒的家裏必備的土藥,很是靈驗。簡單包紮傷口後,我們架著他朝家走去。 段奔的娘婦變成怪物以後,不知有沒有傷害到孩子和老太太,每個人心裏都憂心忡忡,焦慮之色湧上三人的眉梢,溢於言表。

我們更沒心思去想女人抱著烏鴉王摔下山崖、破解不了債蠱我們將永遠被咒及。

匆忙奔回家裏,老太太在屋中抱著孫子痛哭哀嚎。

孩子也斷氣了。

段奔深吸一口氣,再沒吐出來,又一次暈死過去。

老太太沒有受傷,但不知道孩子為什麽咽氣了。

這一切來得太快,在場的人根本無法從這讓人窒息的變故中緩過神來。

我抱著段奔,用拇指用力按他的人中,不久,段奔緩緩轉醒,望見兒子的屍體,又放聲痛哭。

唐陸忽然伸手捏住我肩頭。

“我知道了,債蠱到這兒就算被破解了。”

段奔身上的債,是要償還烏鴉王喪子失妻的禍,現在他家破人亡,腿也受了重傷,烏鴉王的債蠱也會自然消散。

“有什麽用,還有什麽用——”段奔自言自語,雙眼失神。

“你還有家,以後還會好起來的。”我拍著他的肩膀。

段奔愣住了, “家。”

他看著兒子,看看悲喪的母親,閉著眼抽噎。

“我們也該走了。”唐陸道。

段奔腐著腿,執意要把我們送出家門。

他走出門的那一刻,大榕樹上的烏鴉紛紛起飛,黑壓壓一群飛過他家房頂。

轟然一聲響。

房倒梁塌。

老太太和孩子被掩埋在廢墟中,煙灰衝上天空,經久不散。

段奔轉身跪倒,他實在哭不出來。

他沒得哭了。

詛咒仍然沒有退散,咒及蔓延到老太太身上。

“隻有完全對等的交換,才能化解債蠱。”

我和唐陸突然明白,但誰也沒有說話。

段奔宛若木人,雙手撐地,瘋狂喘著粗氣。

我們沒有告別,邁開腿向山下走去。

“我們身上的咒及怎麽辦。”

“或許以後會有辦法吧,我回去查查。”

我們下到半山腰,從頭頂飛下一個人影,重重地拍在地上,血流滿地,那人再不動彈。

段奔也明白了。

烏鴉王用全家的性命,和仇人的全家對換。

這是最後的破解方法。

我們站在他的屍身麵前,唐陸道:

“人和動物都是自然的房客,誰都有權利追求平等。”

一隻烏鴉飛到屍體腳邊,扭頭凝望山穀。

“嗚——嘰——嘎——嘎——”

(鳥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