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夜:雨牲
這個城市的八月中旬,是夏季雨水最多最盛的時候。
雖然不似雷雨般狂暴且短暫,但大雨如絲線從天上整日地潑,多少給人們出行帶來不便。
我記得自己小時候最喜歡周末下雨,沒有清晨陽光準時的騷擾,屋簷上滴答滴的雨聲聽起來讓人覺得格外舒適,即便我沒有睡懶覺的習慣,此時還是忍 不住賴床,手機裏放著民謠,翹著二郎腿閉上眼,腦中灌木雜草鬱鬱蔥蔥,穿山道中緩緩——緩緩——開過來一輛穿山小火車,披著朦朦朧朧的雨
絲。
那是我能想到關於雨水最美妙、最難以忘懷的回憶了吧。
“現在呢?”靠窗的桌對麵坐著李明玉,麵前芒果聖代吃了一半,勺子咬在嘴裏忘記拿出來,眼睛中閃著光,認真聽我講雨。
“現在嘛,很少有那種時候了,每天上班下班,周末累成狗,隻知道賴床,哪兒還有時間感受生活呀——”我歎口氣,手指撫摸玻璃櫥窗上的雨珠, 外麵大雨仍下不停,“人心就那麽大地方,小時候全用來裝天真,後來煩心事一件一件往裏裝,但似乎每一件都舍不得扔,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把天真爛
漫丟出去,裝那些更重要的事了。”
“那你還喜歡下雨嗎?”李明玉又問。
如果要出門的話,當然不喜歡吧,又要撐著濕淋淋的雨傘,褲腿和鞋子上都是泥,還得洗,徒增麻煩。
“分人吧,得看和誰在一起。”我回答道。
“和什麽人在一起看下雨你會開心?”
我把視線從窗外的雨水中移到李明玉身上,沒說話。
她臉蛋“騰”地漲紅,這時才想起嘴裏叼著的勺子,低頭吃聖代。
我們倆的心都砰砰跳,我一時也因為害羞找不出話題,就在氣氛即將尷尬時,我扭臉向街對麵的一棟樓望去。
白花花的大雨中,在陽台上站著一個人,分不清男女,她跑到左邊又跑到右邊,穿著一身白衣,隨後停在天台邊緣。
“哦!”我沒忍住驚呼出來,以為那人想要跳樓。
李明玉也抬頭朝我望著的方向看去。
“啊?那人為什麽在淋雨呀?會不會是想不開啊?”李明玉拿出手機已經準備報警了。
那人忽然抬起雙臂,高高舉過頭頂,從上到下,從胸到胯再到雙腿,形如波浪般有韻律地扭動起來!姿勢極其妖異。
扭了十幾秒以後,天台上的人弓腰,低頭,雙臂向前探出,腳下畫著圈,舞蹈姿勢很奇怪,好像是某個原始部落的祭祀儀式上的祭祀舞,但又少了點味
道,不僅跳舞的人動作僵硬,越到後麵越手忙腳亂,險些將自己絆倒。
“好奇怪啊,咱們別看了,我怕——”李明玉轉回頭,不再看那人,我們之間原本溫馨的氛圍頓時當然全無,隻有雨水仍在肆無忌憚地下。
後來我們再沒心情吃東西聊天,二人腦子裏不斷回想著那人奇怪的舞蹈,而且還是在這樣的雨天。
坐了幾分鍾,李明玉提出回家。
“是時候買輛車了呀,不然冒著雨想送個人回家還要一起打著傘等公交。”我大聲說道。
李明玉朝我說了一句話。
但是雨聲太大了,蓋過她說話的聲音,我聽不清。
“你說什麽?”我大聲道。
“我說,這樣挺好的!比坐車有味道!”李明玉和我對視一眼,倆人咯咯地笑起來。
回到家裏時,發現自己的衣服已經濕透了,在這樣大的雨天,雨傘基本失去作用,我脫下衣服衝個澡,穿著大褲衩在屋子裏溜達,衝好一杯熱奶茶,窩 在**和李明玉聊天。
我看了一眼窗外,這大概就是成年以後最美好的雨天了吧。
雨水一直在下,直到傍晚才稍小一些,卻沒有要停的意思。
我站在窗邊,看地上的雨水匯聚成流, 一大股水流湧向大門口。
透過門口可以看到街上空無一人。
忽然間, 一個身穿白色衣服的人影在我視線內一閃而過,那人彎著腰,雙手向前撲,兩腳踩著泥跑出我的視野。
“那個人是!”我望著那人的背影,覺得十分眼熟,頓時想起來在天台上雨水中狂舞的人。
“他怎麽跑到這兒來了?”我疑惑不解,那人跑得慌張,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身後窮追不舍。
我不想給自己多攬閑事,可又覺得不妥,萬一其中有什麽變故,危及人命怎麽辦?
念及此,我猛地奔向門口,拿起雨傘衝到大雨裏,腦海中時刻回響著唐陸對我說過的話:
你現在學了驅魔術,也算是半個門內人,你要記住,在不違背自然的條件下,盡你最大的努力,拯救更多無力的生命。
等我衝到街上,左右四顧,卻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大概是向東邊跑去了。
東邊再往深處走遠離人煙,隻有一條小河是我經常去的地方。
我沿路快步追去。
路越來越窄,路旁的人家越來越少,最終這條磚路延伸進一片小樹林,穿過樹林,路的盡頭是一條溪水。
“糟了,這進了林子裏還怎麽找。”
我身上剛換好的衣服又沾濕了一大塊。
林子裏雨水小了點,雨聲也不再刺耳。沿路走了幾分鍾,在溪邊發現了那個人影。
他背對著我,左腳跳起,右手上抬,右腳跳起,左手上抬,跳著不知歡樂還是詭異的舞蹈。
她一邊跳, 一邊向溪水邊的堤岸走去。
我心中一驚,雖說溪水不深,可是現在雨季水流暴漲, 一般人掉進水裏也頂不住那股綿延不絕的衝勁。
他這是要幹什麽?投河麽?
我雖覺得這人有古怪,可畢竟是條人命,我不能見死不救。
“等等!”
我大吼一聲,朝那人狂奔而去。
跳舞的人沒有反應,仍一邊舞一邊向河邊走去。
我衝到那人身後時,他已經走到岸邊,再邁一步就會踩到泥坡上滑下去。
我再顧不得許多,也不怕他反抗,攔腰抱住他。
那人登時一激靈,突然從原地跳起, 一腳踩下去,踢爛了腳下的一塊爛泥,整個人滑下去。
被他一鬧騰,我也慌了,那人體重本來並不算重,可是他滑下去的時候,我左腳也打滑,登時劈個大叉,褲襠中間宛如被撕裂,疼痛感從尾椎骨一直傳
到後腦。
我手上失力,卻仍不肯鬆開手中抱著的人,可是他似乎被我剛才那一抱驚到了,死死掙紮,猶如遇到什麽恐怖到極點的東西,他瘋狂搖頭,表情驚駭卻
喊不出一句話。
我被他帶著一同從泥坡裏打滾衝向洶湧的溪水。
“完了,我可不會遊泳!”
我們二人一旦湍急的溪水裏,不但人救不到,我自己也難以自保!
我滿身滿臉是稀泥,不敢睜開眼,隻覺得自己如同從火鍋裏撈出來的一塊羊肉卷,此刻被筷子夾著硬按進麻醬碗,提上來又按進去,不得喘息。
不過還能感覺到懷中人,他安分了許多,但還是在本能地試圖掙脫我的束縛。
眼下首先要找個抓手停住我倆,我一手攬著人,另一手在外麵胡**索,雖然沒有任何能讓我牽到的東西,好在我靠著那隻手迅速找到平衡,調整身 位,雙腳朝下頭朝上,平穩下滑。
我臉朝天,讓雨水衝去眼睛旁的泥土,然後勉強睜開眼,隻見河邊有一塊還算大的石頭,左腳對準石塊,隨著腳心傳來一陣刺痛,二人總算是借石頭的 阻擊停下來。
那人嘴裏鼻孔裏都是泥,他在我身下咳喘不止,似乎是被嗆到了,我急忙用手幫他摳臉上的泥。
這人的臉細皮嫩肉的,不像是男人臉。
我本想仔細看看,畢竟他纖瘦的身體緊致又綿軟,隻是短發淩亂不堪,此時渾身是泥,也看不出什麽,隻好先找到上岸的路再說。
好在這條堤岸在許多年前修繕過一次,每隔一段路有一條石坡,專門用來防滑的供人上下。
懷中人不咳了,經過這一番造弄,精力損失不少,不再像剛才那麽有力氣掙紮,他閉著眼,撲哧撲哧喘氣,雨水招呼在他臉上,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我用身體蓋在他臉上方,隨後慢慢調整自己的身體,先把他壓在我身下,然後在地上趴著, 一手摟著那人的腰,另一手支撐著身體站起來。
我攜著他, 一步一步跨向石坡,然後艱難地帶著他爬上岸。
那人匍匐在地,任由雨水衝淋,大口大口地喘氣。
雨傘已經不知道被甩到哪兒去了,不過現在看來要雨傘也沒什麽用,反正都濕透了。
此刻雖然脫離危險,但是總在大雨下淋著也不是辦法,隻能先把他帶到我家去。
我搖了搖地上那人的肩膀,他沒有回應。
我不待他回應,硬把人從地上拉起來, 一步一步朝樹林中走去。
雨水將那人身上臉上的泥土衝刷殆盡。
走進樹林中,那人忽然身子發軟,貼在我懷裏。
我登時臉頰發紅發燙。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有兩個不大不小的肉球軟軟地貼上我的胸膛。
低頭看一眼那人的臉,五官精致俊俏,這人竟然是個女人!
察覺懷中人是個女人,我胸腔裏那顆心登時怦怦亂跳。
她長得一般,大概十幾二十來歲的樣子,身子又彈又軟,我盡量克製自己不要有反應,淋著雨水, 一步一步把她拖回家。
老三見家裏來了陌生人,圍著她狂吠,附身磨爪試探著向前。
“去——”我輕輕一腳撥開老三, 一手扶著女人, 一手鋪開泡沫墊,讓女人躺在上麵。
雨水浸透她的白衣, 一層薄薄的紗布變成半透明的,完整地映出她的胴體。
女人隻穿了一層衣服,整個身體在我眼前一覽無遺,她眯著眼,癱在地上陷入半昏迷狀態。
我嘴中喝了一句: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然後雙手捂著眼拿來一卷衛生紙,搗開一米多長,撲在女孩的隱私部位,
不過接下來可愁懷我了,“她這樣渾身濕淋淋的,不換衣服要感冒的呀——”
但是我畢竟還是個有點羞澀的處子,盡管堅持人命重要,也不能親手給女孩換衣服。
腦中靈光一現,從屋子裏拿出暖風機,插上電放在女孩身旁: “可能有點熱啊,你忍一忍。”
我又拿來自己的吹風機,開著熱風在女孩身上烘吹。
忙活了有一個多小時,女孩的衣服終於烘幹了,我伸手去摸她的額頭: “還好沒發燒。”
我團了幾件衣服塞在女孩脖頸下當枕頭,心中總覺不安,這個在雨裏跳舞的女孩究竟是什麽來頭?也不知道她醒過來會不會再次發癲。 望向窗外,雨水稀如細絲,已經快停了。
再回頭,女孩從墊子上爬起來,在茶幾上瘋狂翻找,看到還剩一半的飲料,擰開瓶蓋就要喝。
“不行!”我急忙上去攔,女孩身子一抖,把飲料扔在地上,抱頭蜷縮抖如篩糠。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太大聲了,可是那瓶飲料已經放了很久,喝了會鬧肚子。
她為什麽這麽敏感?難不成曾經遭人虐待留下了陰影?
我忙給她倒了一大杯溫水,溫柔地遞給女孩。
“你喝這個,那個不好。”我道。
女孩抬頭看我一眼,神色中滿是惶恐。
愣了一會兒,她實在渴得難受,並不用手來接杯子,伸過頭來直接叼著杯子咕嘟咕嘟一飲而盡,隨後環視我家,找個朝向窗戶的角落跑去,緊緊蜷縮身 子,臉埋在胳膊間,隻露出一雙眼,目不轉睛地望向窗外。
“你好,請問——”我輕輕走到她身旁,想打聽些關於她的情況。
女孩立刻把眼睛也埋在手臂中間,瑟瑟發抖。
我心中已經對跟女哈交流這件事放棄打算了,她似乎隻是精神有問題,跟妖魔鬼怪沒有關係,這樣的話我隻能選擇報警處理。 老三突然跑到門口,朝院子裏吼叫。
“去——安靜點。”我把老三拉回屋子,此時外麵天已黑沉,我回頭望了一眼那個奇怪的少女,不由得心裏緊張, “晚上不會出什麽事吧?”如果這
少女除了雨裏跳舞還有些什麽更加奇怪的行為,恐怕我也睡不踏實。
老三對著門外嗷嗷叫,似乎發現了什麽陌生東西。
我扶著門框,側頭向外看。
一顆手腕粗細十幾厘米長的竹筒矮矮地劃過一條線,丟進我的屋子。
“有人!”我登時一愣,竹筒在原地打兩個轉,從側麵噴出一股白色的濃煙。
我本能地捏住口鼻,抬腳將竹筒踢出門外。
那冒著煙的竹筒飛入黑暗裏,忽然在空中一頓,被彈飛到地上。
原來黑暗裏我對麵藏著一個穿黑衣服的人捂著口鼻,剛才我竟沒注意到,想來是他朝我扔的暗器,不料被我踢出門,又正撞在他臉上,那人捂著臉“哎
喲”叫了一聲,聽聲音竟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
那人隻叫了一聲,隨後全身疲軟, “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果然和我猜的一樣,那竹筒裏噴出來的是迷煙,隻是我沒想到效果如此強烈,隻是吸一口就暈過去了麽?
我忙關上門以免波及到自己,反正他被自己的迷煙熏倒, 一時半會兒估計緩不過來。
我站在窗口觀察了他十幾分鍾,直到白煙散盡,這才出門去。
男人仍倒在地上,積水順著他的衣服蔓延了一身,我初時以為這人是小偷,遂回屋拿一條麻繩把他手腳捆起來,隨後拖拽進屋子。
檢查男人全身時,發現了很多奇怪的東西,都是我沒見過的,農夫粗製濫造的手工品,其中有個木製的圓盤,似乎是橫著砍的一片樹樁,其上有一圈圈 的年輪,最外圈的年輪呈血紅色。
圓盤中間有一個小洞,洞中用紅色的黏土封著一根發絲,露出短短的一截發端。
“這個東西倒是挺像羅盤的。”我自言自語,手中拖著羅盤左右晃動,無論我怎麽動,那一截發絲始終指向一個位置,好像指南針的針尖。
我順著發絲的方向望去,這跟頭發直指牆角的女孩。
“不會是巧合吧?”
我又來回轉了兩圈,那發絲始終指向女孩的位置。
莫非這男人專門來找女孩的?
我扯下男人的麵罩,胡子拉碴的大臉盤子上都是肉,像個屠夫。摘下麵罩後,他竟然還打起了呼。
“睡得真踏實。”
大叔身上毛發旺盛,連手背上都長滿了黑毛。
我又在他身上搜索,沒想到這人倒是會點術法,可以用羅盤尋找女孩位置,那用竹筒做成的催眠彈也不簡單。
接著又從他身上搜出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小玩意兒,多數都是用木頭石頭鐵絲自製的類似於法器的東西,沒有發現凶器。
這一晚算是徹底別想睡了,女孩仍害怕得不敢抬頭,男人睡得跟個死豬樣,家裏陡然多了兩個陌生人,而且似乎兩人淵源不淺,我更沒心思睡覺了。 看著男人在地上鼾聲如雷我就來氣,“身上都是水,還睡得那麽香。”我扒開男人的眼皮,黑溜溜的瞳仁神色渙散。
我拍拍他的臉,也沒有反應。
一直熬到早上三點多,我終於支撐不住,忍不住想打個盹。
倆眼皮剛剛閉上,但聽男人吭哧一聲,呼嚕斷了,隨即在地上扭動身軀,掙紮著跟條肥胖的肉蛆差不多。
“放開我!你兔患子綁的我!”男人剛一醒來就沒好氣地瞪著我大聲吼道。
角落裏的少女聽到聲音嚇得又不住往牆角縮去。
“老東西!少對我大吼大叫的,是你先闖到我家裏來,還想把我迷翻了,沒報警抓你就已經被不錯了。”我看著男人在地上掙紮,氣得吭哧吭哧喘粗 氣,不由得心中好笑。
“你會被神降罪的!你知道私藏罪女是什麽罪名?”
“我管你什麽罪什麽神,私闖民宅圖謀不軌,等著進局子吧。法律麵前什麽牛鬼蛇神也不管用。”
“小同誌,我勸你現在趕緊放了我,把罪女讓我帶回去,這樣我還能饒了你!”男人在地上沒辦法坐起來,隻好躺著挺直胸脯, 一臉黃氣地吼道。 “現在你理虧還是我理虧?欠債的成大爺了?”
男人見我不開竅,嘴裏悶哼一聲,隨後調動被綁在一起的雙手,左右手手指迅速觸點,嘴裏念念有詞,自男人雙手合十的掌縫中緩緩飄出一陣黑煙,在
空中凝聚成形。
我身後的唐刀冰紅微微震顫,“老家夥用妖術?”
來不及多想,我隨即從身後掏出唐刀冰紅,淡紅色的透明刀刃在空中劃一道線,隨即劈向男人麵前的黑煙。
煙霧中迸發出一道火花,隨後整團霧氣隱散褪去。
男人倒吸一口冷氣,被嚇得不輕,不由得叫了一聲: “媽呀!”
唐刀冰紅感受不到妖氣,背後的刀鞘隨即飛出,自動扣回刀柄。
我緩緩將唐刀冰紅收回腰示, 一腳踏在男人的胸口,朗聲道:“老東西竟敢在我麵前雲妖術?說,你是什麽人?找這個女孩有什麽目的?”
這個中年男人似乎是被我的一套操作秀傻了,幹瞪眼思索一時,語氣突然軟了下來,哀求道: “小夥子,你修為很不錯,跟我迴村去吧?啊?”
“你羅裏吧嗦的說什麽呢,我一句也聽不明白,我現在隻想讓你把事情的一切都告訴我!你跟這個女孩是什麽關係?是不是虐待囚禁她了?還有,這個 女孩兒為什麽會跑到雨裏跳舞?這要是你命令她的?”
“唉——”男人長歎一口氣,“孽緣啊。”
“既然你那麽想知道,我也可以都告訴你,隻是我有個小小的請求,我實在也是沒辦法,希望你能答應我。”
“你看我像是跟壞蛋同流合汙的人麽?”我冷眼道。
“可是小夥子你看我像壞人嗎?”男人雖然長得滿臉橫肉,但此時眼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柔情。
“誰知道你是不是裝的,你先把所有事都老實交代了,我再決定送不送你去警局。”
“行吧。”
“你現在看見的這個小女孩兒,叫蘭雅,是去年雨神的祭品,像她一樣的祭品,我們村子還出過十幾個,每年雨季會用這些女孩兒祭祀雨神。”
“祭祀?活人祭祀?現在都什麽時代了?你們竟然還在搞這套封建迷信?看來你們一村人都該送去警局— ”
“小子你是個好人,但是你如果把我的話都聽完,也許就不會覺得世界這麽簡單了
這個麵無異象的胖大叔,放在人群中下一秒就會讓人忘記的模樣,實在無法說服我他就是主持村子祭祀儀式的大祭司。
大叔名叫陳柳亮,外號禿亮,因為他頭發稀少,發際線高,額頭總是跟打了發蠟般油光瓦亮。
陳柳亮是鐵塚村的大祭司,他說自己是鐵塚村最厲害,最專業,最有潛力的祭司,因為村裏隻有他一個祭司。
鐵塚村村名的由來很神秘,據說村子南邊有一座鐵做的墳頭,無比巨大,鐵塚村的先人們來這裏定居的時候就發現過它,並為這個村子取名為鐵塚村, 但是鐵塚村由來的傳說自從在人們口中傳開後,就沒有人再發現過那座鐵墳頭。
鐵塚村靠著一條大河,鐵塚村的村民管它叫洗淚河。大約二十年前,河中突然來了一個河神。
陳柳亮對我說,是真的河神。
河神每年雨季八月,都要上岸來吃掉一個少女,不然就會凶性大發,在村子裏肆意屠戮生靈。
因此每到八月份,村裏就會選出一個女孩作為祭品向河神獻祭,主持祭祀儀式的就是祭司,陳柳亮的父親時上一代祭司,十二年前突發心髒病去世,陳 柳亮被迫頂上父親的位置,他的任務就是,祭祀儀式結束後,看著少女在暴雨中跳舞招來河神,河神享用完少女後,再由祭司收屍。
實際上這十幾年陳柳亮作為祭司隻重複著一件事,就是每年在大雨中看著祭品女孩舞蹈招引河神上岸。
陳柳亮的父親告訴過陳柳亮:當你看到河水裏冒出綠泡的時候,千萬要轉過頭,這時間河神就要上岸了,之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或者聽到什麽聲音都不
要回頭。
陳柳亮十分聽話,從來沒破過戒,等到河神享用完祭品,噗通一聲鑽回河裏,他才慢悠悠地去給女孩收拾。
這些女孩往往死後僵而不腐,每一個的手腕,脖頸都被河神咬破,被吸幹血液而亡。
在死屍旁還會留下一攤青色的黏糊糊的東西,好像是一層皮。
陳柳亮是絕對不碰那東西的,通常會用鐵鏟在地上挖個洞,把它埋起來。
隨後將女孩的屍體放上小推車,送到死者家裏去。
死者家親人必須要以最高最厚重的喪禮發喪死者,而且會得到村裏發下來的一大筆撫恤金。
這些死去女孩的牌位,也被擺放在村裏祠堂最高的位置。
據說村裏還有一家人看上了那筆高額的撫恤金,企圖要把自己家的黃花大閨女送去當祭品,結果被女兒偷聽了去,嚇得她連夜鑽進隔壁光棍老金家的被 窩,等第二年要挑選祭品的時候,她肚子都多大了,因為祭品必須是處女,所以自然不會選她。
那家人又羞又惱,把姑娘趕出家門,斷絕關係。
而被我帶回家裏來的這個姑娘,就是去年的祭品,名字叫蘭雅,但人們更習慣叫她大妹。
大妹是自打有了祭祀這個習俗以來,唯——個沒有死成的祭品。
連陳柳亮都不知道怎麽回事。
那天雨大,祭祀儀式結束後,村民們都散去,各自回家,陳柳亮把大妹從亭子下帶到河岸上,大妹已經被嚇傻了,忘記動彈,僵在雨裏。陳柳亮從一個
小鐵罐裏掏出他用土法子做的藥育,粗暴地抹在大妹手腳上,隨後捏出一根繡花針,在大妹腰間輕輕刺入。
大妹打個哆嗦,手腳自己動起來。
陳柳亮回到亭子裏避雨,遠遠地望著女孩手腳逐漸舞動搖擺,僵硬又詭異。
大妹的斷斷續續的哭聲傳到陳柳亮耳朵裏。
他對這種聲音已經完全不敏感了,甚至沒有一點惻隱之心。
陳柳亮認為自己做的事情並沒有錯,用必須要付出的一條命,換來村子的安寧和更多的人命,這是正義的。
和神做交易,這個條件已經很賺了。
很快,河水裏咕嘟嘟冒出綠色的水泡,陳柳亮背過身。
大妹的哭聲陡然變大。
但這次卻奇了怪了,她一直哭,哭聲甚至蓋過了雨水聲,如同一根刺直往陳柳亮心裏鑽。
哭聲一直持續了十幾分鍾。
陳柳亮心生疑竇,這不正常,以往河神出水, 一兩分鍾內祭品哭聲最大,但是隨後就會被河神殺死。
這次竟然浪**了這麽長時間還沒死,這就很失常了。
陳柳亮悄悄轉過半個身子,用袖子遮住臉,露出一雙眼睛,偷偷瞄向大妹。
大妹還在揮動手腳舞來舞去。
在大妹身前,躺著一隻冒血的黃皮子。
陳柳亮認識那隻巨大的黃皮子,是昨天村長帶著一眾小夥子在村外打到的。
很大的一隻黃皮子,有七八歲小孩那麽大,幾乎快成仙了,這玩意兒精得很,總在村子裏偷雞,人們也逮不住它,後來又老人說著黃皮子老仙如果再不 治治,以後就該偷小孩吃了。
村長這才重視起來,讓陳柳亮做了點蒙汗藥,藏在每家雞的翅膀下,隻要黃皮子一口咬下去,蒙汗藥粉末就會噴到它嘴裏。
人們在村外二裏地的野地裏發現這隻被蒙翻了的黃皮子,把它四肢綁住,吊著大石塊,沉入洗淚河裏。
沒想到黃皮子沉進河裏,竟然被河神撿了去。
陳柳亮看著那隻被開膛破肚的黃皮子,後麵藏著一顆青色的圓頭,跟人頭一般大。
陳柳亮忽然想到父親的囑咐,千萬不能與河神對視,隨即扭過頭。
他一直在原地站到天黑,大妹的哭聲斷斷續續,最後嗓子腫了,實在哭不動,陳柳亮回過頭,看到倒在泥裏的大妹,忙拔著兩腿泥向她飛奔而去。 大妹身上沒有一處傷口,還有微弱的呼吸,隻是累癱了,隻有進氣沒出氣。
不遠處還有那隻被吸幹血的黃皮子,地上還留著一層褪下來的青皮。
陳柳亮心中惴惴,他第一次遇到祭品沒死,河神就退回河裏的情況,也不知道父親所說的情況會不會發生:河神屠殺村民。
陳柳亮把大妹背迴家,發現她高燒不退,忙去找醫生看病。
村裏人很快知道了大妹沒死成的事,紛紛指責她是妖女,罪女,是即將給村子裏帶來無窮禍患的人。
很久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祭品當著陳柳亮父親的麵逃跑了,河神沒有祭品,惱怒異常,接連殺死了村中二十多口人,每一個的死相都極其難看,腦袋
上的皮被拔下來,頭骨都碎了。
罪女被關押起來,她連燒五天,最終燒成了傻子,不會說話,見人就躲,每到雨天就會跑到空地上跳舞,直到筋疲力盡暈過去。 即便如此,村民們也不會原諒她,把她關在陳柳亮家的地下室裏。
陳柳亮心中矛盾,他一方麵埋怨罪女大妹,是她的獻祭失敗,即將招來全村的不幸;另一方麵又忍不住想,如果河神隻是因為不來騷擾村子怎麽辦?這 就兌明不一定非要用人命才可以換來村子安寧。
用別的動物也可以。
那麽這二十年來,他們一直在犯下愚蠢至極的錯誤,陷入迷途卻不知返。
但是,那麽大的一隻黃皮子,從哪兒去找第二隻,況且他根本不知道河神接受什麽動物,他沒有試錯的機會, 一旦有失誤,就是幾十條人命的事。 陳柳亮的天性是善良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村子裏仍是一片安詳,可是每過一天,陳柳亮心頭的壓抑就重一份。
很快就要到今年的祭祀了。
他要怎麽辦。
村裏人說今年的祭祀就用瘋掉的大妹。
她本來就該死。
陳柳亮搓著手,在心裏抗議:沒有一個人是該死的。
可是他隻是一個祭司,說白了隻是負責收屍,沒有任何發言權,人們也不會合他試錯的機會。
陳柳亮對神的地位慢慢產生動搖。
神是什麽。
因為向往美好的生活而向神明奇托心願。
倘若在神的威嚴下連安穩活下去都成了奢望,那麽它便不是神。
“我是村裏的祭司,是村民的祭司,不是河神的祭司,為了保護村民,我隻還剩下一個辦法——殺掉河神。”
陳柳亮躺在地上,朝我信誓旦旦地道。
“那她又是怎麽回事?”
我指著大妹。
“她是自己跑出來的,村子裏發現大妹跑了,要我把她帶迴去。不然我沒辦法跟大家交代。”
陳柳亮說話時那樸實的表情,總讓我感覺他隻是一個地道的農民,土裏土氣,實在神秘的祭司聯想不到一起去。
“所以我想求你幫我一個小忙。”
“幫你殺河神?”我想我大概猜到了。
“對。”
“我是有點想去,可我什麽也不會啊。”聽陳柳亮的講述,我對河神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如果真能把鐵塚村從河神的陰影中解放出來,也算是大功一
件。
“你會的已經很多了。”陳柳亮瞥向我腰間的唐刀冰紅。
“嗯——”我心中提醒自己不要被陳柳亮的一己之言蒙蔽, 一直把大妹藏在我家也不像話,讓陳柳亮把她帶迴去,我順便跟他去鐵塚村摸摸狀況。
“那你現在能把我給放開了吧?”陳柳亮問。
“能是能,我對你還不是很放心,你的東西得暫時由我保管。”我嘴上說著,手裏已經開始給他解綁。
“嗨,都是些鄉下的破玩意兒,你要都送給你。”陳柳亮起身活動活動酥麻的筋骨道。
“我才不要這土玩意兒。你從哪兒學來的?還有你剛才召喚的是什麽東西。”
“都是家父傳下來的土法子,打打土神土鬼的有用。”
“土神土鬼?這是什麽叫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這個嘛,以後有機會給你展示,我大老粗,也沒法兒說明白。”
“這個女孩子怎麽辦?”我指著角落裏的大妹道。
“沒事,隻要不下雨,她就不會發瘋。唉,怪我,好好的大姑娘,糟踐了。”陳柳亮徑直走到大妹麵前。
大妹雙手捂著臉,身子向後縮。
陳柳亮一手托她脖頸, 一手摟腳踝,將她抱在懷裏。
“你要把她抱回鐵塚村?”我還真不知道鐵塚村在哪兒,反正不近。
“嘿嘿,有車。”陳柳亮咧嘴一笑。
陳柳亮的車,竟然是一輛敞篷的三蹦子,我和大妹坐在車鬥裏,陳柳亮汽車,清晨的涼風掀翻他頭皮上稀疏的發絲,露出禿亮的額頭,在霧氣濕沉的路 上飛馳。
車一直向前開,大概行了兩三個小時,濃霧散去,露出天上陰沉的烏雲。
今天估計還要有一場大雨。
三蹦子開進村,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鐵塚村四周全是荒野,村裏隻有一條寬敞的磚路,其餘小路泥濘難行,街上來往的村民全部穿著膠鞋,在泥水中一步一步艱難跋涉。 但是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笑著向來往的街坊打招呼。
兩個中年男人蹲在一塊大石階上,那裏沒有泥巴,是人們來去站腳侃大山的地方。
他們兩腳深蹲,胳膊肘拄在膝蓋上,雙手交叉,嘴角一翹,朝陳柳亮吹聲口哨:
“老亮,嘛去了?”
陳柳亮稍稍捏閘,笑著點頭, “沒事兒,串親。把小小子接回來住幾天。”隨後又送開閘,連車帶人竄出去,車屁股後濺飛一灘泥點。 我實在沒辦法把眼前這個妥妥的村裏漢想象成一個神秘威嚴的祭司。
終於驅車來到陳柳亮家。
“你家裏有幾口人?”我問他。
“就我一個。”
“沒結婚?”
“沒有。”
“兄弟姐妹,父母呢?”
“爹媽沒了,有個弟弟,在外地成家立業了。”
“為什麽不結婚?”
“誰能看上我這麽個架死人的?”陳柳亮說起自己祭司的身份,直言說是架死人的,他沒有正經工作,每年村裏祭司,村民們會上交神稅,就是花錢買 平安的意思,而這些錢一部分給祭品女的家庭,剩下的則全部給陳柳亮。
而這些收入也很不穩定,緊俏的時候剛好夠他吃吃喝喝過一年,富裕的時候則能給自己留下個棺材本,救命錢。
陳柳亮像卸行李一樣把大妹從車上抱下來,邁進家裏。
大妹縮在陳柳亮懷裏,很乖巧。
“她家人也不來看看她?”
“剛開始會,後來知道閨女沒被河神吃掉就變得又傻又啞以後,再沒來過了。”
“真夠絕情的。”
“是啊,畢竟親閨女呢,也沒辦法,去年死不成,原本今年也要死的。”陳柳亮說話的語氣愈漸沉重。
陳柳亮的家很大,家大門後是大院子,有兩間北房,東邊還有一間小配房,村裏標配。
院子西邊是一方菜地,平常自己種點菜,吃著玩玩。
陳柳亮打開北房台階下的一道地窖門,黑漆漆的,他都不用低頭找台階在哪兒,抬腿便下。
我打開手機燈光,跟在他身後。
大妹似乎很畏懼這裏,她在黑暗中開始不安分,嘴裏哼哼唧唧,在陳柳亮懷裏扭動。
“別動,到家了。”陳柳亮下到地底,隨手打開白熾燈,昏黃的光暈把地窖照亮。
地下室很大。
靠牆有一道鐵籠,那是大妹日夜生活的地方,這麽說也不合適,在這煩悶的地窖裏,分不清日夜。
陳柳亮倒是個很細心的人,地窖裏沒有異味,他把大妹的生活環境打掃得很幹淨。
“別誤會,我這地下室可不是專門給她安排出來的。”
我不視四周,原來除了那間籠子,還有很大的空間,西邊有一張大圓桌,上麵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土玩意兒。桌子旁還有一個手搭的書架,架子上有幾本 沒封麵的書。
“這不會是你工作的地方吧?”
“對,閑著沒事,在這兒罷弄點小法器,照著我爹留下來的書做的。”
“這個籠子用來幹嘛的?”我拍了拍鐵籠子,比大妹住的籠子還要結實不少,每一根鐵棍都有礦泉水瓶口粗細。
“關河神的。”
“河神?在哪兒?”我一怔,剛適應了他老實小百姓的形象,陳柳亮脫口而出,這鐵籠子用來關河神,我不由得愣住, 一時沒承受住這樣的反差。 “計劃去捉了。”陳柳亮拿出一個大麻布包,把需要用的東西統統裝進去。
“你有打算了?怎麽捉河神?”我看陳柳亮胸有成竹的表情,以為他都計劃好了。
“沒有,就是想捉,走一步算一步。”
聞言,我又是一怔,頓時對這個人產生了不一樣的看法: “你什麽都不準備,那不是送嗎?你知道它是神是妖?不摸清它的底兒就要硬上。” “我怎麽摸?這個世界上見過河神的隻有我跟我爹,我爹死了,就隻有我,誰也給不了我經驗,這次去就當摸底了。”
“要是回不來了呢?以後怎麽辦?”我突然問道。
陳柳亮裝書包的手微微一抖,他也沒想過後繼的問題。
“人這一輩子肯定需要冒險的,不是什麽時候都有路上你走。拚一次試試吧。”陳柳亮下定決心,不再想退路的事。
“你還要跟我去麽?”陳柳亮問我。
“我無所謂吧。”沒有退路的事,我早就習慣了。
沒有退路這種事,大概隻有在你去提前思考的時候才會感到害怕。
當你被逼上絕路時,你隻有埋頭向前。
陳柳亮雖然不會說這種話,但是他會做這樣的事。
“什麽時候去?”我問。
“再過兩天就是要祭祀的時候啦——”陳柳亮從櫃子裏拿出一塊麵包, 一隻塑封的鹵雞腿。彎下腰,輕輕地放在瓷碗裏,用碗旁邊的鐵棍敲打碗邊, 發出叮叮的聲音,隨後扯離鐵籠。
大妹原本縮在籠子角落,聽到敲碗聲,隨即手腳並用爬到碗邊,用雙手抓著雞腿,用牙齒撕掉塑料包裝,大口啃吃。
“今天還要下雨,雨下起來咱們就去。”陳柳亮道。
“你餓不餓?咱們上去吃點?”陳柳亮把這原本不屬於普通人的一切都簡單地融入進生活裏。
“有喝的嗎?”
“啤酒,常溫的,行不?我胃不好。”
我和陳柳亮走出地窖,來到北房屋裏。
屋中擺設徹底和普通家庭一樣了,陳柳亮從沙發上拿起圍裙,熟練地係在腰上,看他的背影,實在找不出什麽和祭司有關的線索。 他越是趨近平庸,生活越是平靜,我就越為他感到惋惜,不知道為什麽。
難道有人生來就不陪擁有正常人的生活嗎?
我想不通。
“有點剩餅,用蒜台雞蛋炒一下,拍個黃瓜,加醋加蒜,你都能吃吧?再炒個花生豆,要火大點的,嗯——冰箱裏還有點豬下水,你吃不吃?好東西 呀,這次來便宜你小子了,我最會炒豬雜拌兒,加點甜麵醬,黏黏糊糊,嗬——你看好吃不好吃,加倆尖椒,不辣就沒有味兒。”
很快,他一遍一遍地往茶幾上擺好餐盤,又拎出一件兒啤酒,丟在地上,先遞給我一罐。
“嚐嚐我手藝。”
“好吃哎。”我每道菜都吃了一口,確實,有家裏的味道了。
“哈哈哈,你是第一個說我的菜好吃的。”
“怎麽?”我歪著頭問,我覺得自己口味和大眾還是一致的,我說好吃, 一般人也會覺得好吃吧?
“因為就你一個人吃過我做的飯哈哈哈!”陳柳亮認為自己說的這個笑話很好笑,笑出了一口黃牙,舉起啤酒瓶,要和我碰杯。 “行——”我笑著搖頭,被這個淳樸的老頭打敗了。
“我爹都沒吃上過我做的飯,我小的時候我媽給我們做飯,他老人家狗屁不會,後來我媽病死了,我爹沒辦法,開始學做飯,後來,我爹也死了,我總 不能餓著吧哈哈,然後自己學做法,剛開始一點也不會啊,做出來的東西,給狗吃,我的狗都不吃。再後來,我的狗也死了,我做的飯突然就能吃了,
你說神奇不?等我死了的——”
等陳柳亮死了的,等他死了,沒有人學做飯了。
門外忽然大雨瓢潑,講陳柳亮講話的聲音淹沒,雨水順著房簷劈裏啪啦掉在地上,我仿佛突然回到了童年。
“雨下起來了。”陳柳亮端著碗說。
“嗯。”我埋頭吃飯,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麽。
“吃完了嗎?咱們該走了。要不迴來再吃?”陳柳亮話說得突然。
我一怔,隨即碗放下,將罐子裏的啤酒一飲而盡,“這麽著急嗎?”
“不是,”陳柳亮撂下一句話,抬屁股出門,匆匆下到地窖裏。
我緊跟其後。
地窖中傳來一聲聲大妹急不可耐的慘叫哀嚎聲,她雙手抓著鐵籠,將額頭一下一下地往籠子上撞,拚了命想把鐵籠撕扯開,甚至到急處長嘴去要鐵欄 杆,略得她牙根出血,連帶著口水一同淌到地上。
大妹紅了眼,絲毫不知疼痛。
“這是怎麽了?”我驚道,之前沒見她這樣可怖的模樣。
陳柳亮動作利落卻絲毫不著急,他止過一件雨衣,披在身上,隨後打開鐵籠。
大妹如一隻钜大的黑毛耗子,閃電般躥出鐵籠。
我伸手去攔,豈料此刻大妹力大如牛,我本沒用全力,結果反倒被她絆倒。
陳柳亮仍不慌不忙, “大妹犯毛病啦,不用攔她, 一到下雨就得出去運動運動。”
我明白了,大概我初次在天台上見她和第二次在河邊見到她都是因為此。
“你怎麽讓她跑掉的?”我問。
“嘿,那天多喝了點酒,酒勁兒犯中,沒攔住。今兒沒事。”陳柳亮穿好雨衣,又開始去角落裏的桌子上收拾法器。
“沒事,哈哈哈,這次我鎖上門了。”陳柳亮大戰當前,反而平靜異常。
他把桌子上能用的法器都揣進皮口袋裏,還有自己引以為傲的竹筒蒙汗藥,另外還有一張漁網。
“這漁網是幹什麽的?”
“抓河神啊,把河神抓到,放在網裏拖回來。”陳柳亮笑道。
“你知道河神是什麽東西?是神還是妖?用漁網就能捉住了?”我嘴上這麽說,心裏也不確定這個“河神”到底是個什麽存在,我對它的印象也僅僅停
留在陳柳亮的描述裏。
“用你和我的法術,把它弄暈,然後裝在漁網裏帶回來。”陳柳亮很認真地說道。
“這就是你最詳細的作戰計劃了?”我聽他文麽說,好像我門要去抓一隻斷了腿的兔子一樣簡單。
“走一步看一步吧,理解一下。”陳柳亮把東西全部打包,扔在地窖口,隨後踩著樓梯上地麵。
大妹站在院中央,跳著詭異的舞,手腳相碰,左右搖擺。
陳柳亮穿著一身紅色的雨衣,站在雨中,大雨淋在深紅色的麵料上,淌下時如同殷紅的血。
差不多時候了,陳柳亮動身繞到大妹背後,雙手忽然順腰間摟住她, 一把將她原地抱起。
大妹在陳柳亮懷裏大力掙紮,他伸出大拇指,在大妹的下巴頦和喉嚨間用力一戳,大妹登時暈厥,任由陳柳亮將她抱回地窖的鐵籠。 “我們快走吧,家裏沒事了。”陳柳亮提著大皮包,順手扔給我一件黑色的雨披。
“地方在哪裏?遠嗎?”我問陳柳亮。
“不遠,走著去。”
二人頂著大雨,跋涉到一處密林,洗淚河從密林中穿過。
我們把大皮包放在一棵樹下,打開皮包,將幾件順手的東西擺在表麵備用。
“怎麽把河神吸引出來?往年都是用祭品——”我的手已經不自覺地按在唐刀冰紅上。
“用舞,祭品跳的舞就是來吸引河神的。”陳柳亮轉了轉腳腕和肩膀。
“你會嗎?”
“什麽話,你以為以前祭品學的舞是誰教的?”陳柳亮哼了一聲,隨即站到河岸上,提臀扭胯手舞足蹈,隻是陳柳亮身寬體大,在紅色雨衣的批蓋下如 同一塊直立的紅薯。
他跳著舞,在河邊滾來又滾去,河麵上泛起一圈圈的漣漪,毫無動靜。
“真的會有用麽——”我汗顏。
大概十分鍾過後,河神還是沒有出現。
陳柳亮累得氣喘籲籲,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要我學他的這套舞麽?
“我可不跳,你自己來吧,累了就歇會兒。”我忙擺手拒絕。
他歪著頭看我,沒有注意身後的河水咕嘟咕嘟冒出一群墨綠色的泡沫。
我看到異象,朝他大喊一聲,指著陳柳亮背後。
“來了來了!”陳柳亮回頭看一眼,那些泡沫隨即又淡下去。
“把我的法器拿過來兩件——快——”陳柳亮背對著我大喊道。
我抄起兩件木製的法器,飛跑兩步遞到陳柳亮手中。
河底又泛出濃密的綠色泡沫,逐漸在中心形成一個水漩渦。
“來了!”
從漩渦中露出一個青綠色的圓球,油光瓦亮。
“這真的是神應該有的模樣麽?”我心生疑惑,對“神”這個字已經產生動搖。
很快,水麵中撿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一個青色的身影飛到半空,閃至我們身前。
這哪裏是神!
這根本就是一隻巨大無比的青蛙!
河神趴在地上,四肢肚皮貼地,手腳沒有腳趾,隻有一個青色的肉尖兒,它抬頭盯向陳柳亮,雙眼黑亮如明燈,沒有鼻子,隻有一張大嘴,微微張開, 露出上下兩排牙齒,詭異的是,它上下兩排牙齒長在一起,也就是隻有兩顆牙!
惡心至極——
一顆緊張的心塞到喉嚨口,我隨手抽出唐刀冰紅,可是刀鞘還在刀柄上。
我用力拉扯,刀柄刀鞘仍緊密連在一起不動分毫。
“這——”
我朝陳柳亮大吼:
“這家夥根本不是神也不是妖!它就是一隻大蛤蟆!”
唐刀冰紅從它身上根本感受不到一絲妖氣,說明這就是一隻變異的生物而已!
陳柳亮望著手裏的兩件法器, 一個會響的鼓槌, 一根帶尖兒的木棍,棍身上畫著幾道黑線。
河神張開嘴,吸吸地響,嘴裏吐出一條短胖的黑舌,躍向陳柳亮。
陳柳亮抬手將鼓槌扔到河神臉上,不痛不癢,被輕輕彈開。
他又哆哆嗦嗦地將木棍紮向河神的麵孔,那家夥頭一歪,閃開攻擊,整個身子撲到陳柳亮身上,把他摁倒。
“哎呦哎喲——”陳柳亮雙手撐著河神的下巴,努力不讓它的頭貼近自己。
我心中悵然,看來完全要靠肉搏了。
“過來過來,它要咬我了——”陳柳亮跳了十幾分鍾的舞,早就精疲力竭,我再不趕快過去,他可能就要一命嗚呼。
我大跨步過去,拽住河神兩條腿,它身上滿是粘液,濕漉漉滑溜溜,根本沒辦法抓住。
情急之下,我一眼望見河神背後靠下的那個黑洞。
那應該是他的肛門。
我腦筋一轉,強忍心痛將唐刀冰紅的刀鞘對準那個小黑洞,用力捅進去—
河神“嗷嗚”一聲,頭上立即送了勁,屁股用力,夾住寶刀。
我見攻擊有效,索性閉眼,雙手發力,可勁兒地往裏插。
陳柳亮掐著河神的喉嚨, 一拳接著一拳往怪物臉上招呼。
河神兩邊遭受夾擊,無奈扭著身子從陳柳亮身上滑下。
我隨即再用力將寶刀從河神下身抽出,它的身子又是一顫,下身流出一股黑色**。
他轉過身,喉嚨裏發出咕咕的響聲,猛地腳下蓄力,朝我撲過來。
我回身拔著兩腳泥,逃起來十分費力,由於河邊的爛泥鬆軟,有些地方踩下去能陷到腳脖子,我用力扯了兩下,卻無論如何邁不出腿。 回頭看一眼那怪物,豈料它在泥水上爬動異常輕鬆,宛若溜冰一樣順滑,在身後的泥地上隻留下一道輕痕。
我見此時已然來不及躲閃,隻能正麵對峙,手裏的唐刀冰紅在此刻一點威懾力都沒有。
我雙手緊握著用力向它頭上劈砍,哪知河神的身子過於滑膩,刀鞘落在他身上便迅速溜走。
河神張著大嘴,撲到我身上,我胸前頓時憋悶,好像自己身上墜了千斤重擔,我不敢硬撐,怕自己的脊柱斷掉,隻好向後仰倒。
忽聽得身下“喀啦”一聲,由於我的腳陷在泥中,此刻徑直向後倒,膝蓋承受不住壓力,發出一聲脆響,骨髓中傳來灼燒般的刺痛感,很快遍布全身, 我登時四肢無力,難以反抗,我大呼命苦,難不成我的腿被扭斷了?
那一刻我連下半生怎麽在輪椅上度過都想好了。
但是可能我已經沒有下半生了,今天就要葬命於此。
河神上下兩顆牙齒往嘴外突,已經探到我脖頸處。
忽的,陳柳亮騎到河神身上,把一個黃色的東西塞進了河神嘴裏,朝我大聲道:
“閉嘴!別喘氣!”
我這才看清他手中拿的是一顆竹筒,裏麵裝的是蒙汗藥。
“老東西離我這麽近想把我一塊兒送走麽——”我早就因為疼痛而神智不清心中大怒道,隨即深吸一口氣屏息凝神。
陳柳亮拉出拉環,竹筒裏的蒙汗藥被點燃,熏出陣陣煙霧,鑽進河神嘴裏。
河神見嘴裏冒煙,趕忙甩頭將最終的竹筒吐出去,但為時已晚,它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我腿折了,我腿折了——完了!”我絕望地呐喊,膝蓋處仍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幾乎將我掩蓋淹沒,嘴裏隻是喊,卻不敢低頭看。 陳柳亮雨衣上的帽子脫落,雨水順著脖子縫統充灌進他身體裏,陳柳亮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隨即又被雨水洗麵,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一把將河神從我身上推開,附身看了看我的腿。
“沒折,好著呢,就是扭了一下!”他把我從泥灘子裏拽起來。
聽他這麽說,我才敢低頭看,摸了摸膝蓋,果然還沒斷,隻是明顯地浮腫起來。
“這家夥怎麽帶回去?”我這腿痛踢了一腳地上的大癩蛤蟆。
陳柳亮沒說舌,麵色蠟黃,看上去氣色很不好,頹然地從皮包裏拿出漁網,河神撞進其中,在泥地裏費力地拖動,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如此低沉,全然沒有了精神氣,如此輕鬆地抓到河神不應該高興輕公才對嗎?
回家後,下了地窖,將河神扔進精鋼打造的牢固鐵籠中。
“關起來就可以了?它不會逃出來吧。”
我問東柳亮。
陳柳亮愣住神,用手緊緊抓著鐵欄,緩緩滑坐在地,雙眼無神盯著地麵。
“你怎麽了?說話。”他文副癡呆的表情看得我心慌。
“河神不是神——”陳柳亮把臉深深埋進雙掌中,痛哭流涕。
“不是神才好對付啊,你哭個什麽勁,多大的人了。”
“幾十條人命啊——就——就這麽——喂了這個畜牲啦——我——我——”陳柳亮一口氣接不上一口,直用頭往欄杆上撞, “我們一家人對不住鐵塚
村啊!我們該死!該死!”
陳柳亮拚了命地把額頭撞向鐵籠,額角滲出鮮血,順著臉頰流到下巴上,匯聚成流一滴滴落在地麵。
我急忙攔住陳柳亮,“那也不全是你們的錯啊,現在咱門還能將功補過對不對?再說了,以前你們不也是不知道河神就是個大青蛙對不對?如果不是你 們,村民會死得更多,如果你現在就這麽死了,不先把河神殺死,那河神還會殺更多人,你折騰這一輩子又有什麽意義?”
我這一番話純屬心急脫口而出,沒想到還真把陳柳亮勸住了,他急促地深呼吸,胸脯起伏,忽然起身走向他工作的角落,開始四處翻找。
他找到一根鋼管。
“對,先把文東西殺死,我再自殺。”
“自殺?你瘋了。好好的幹什麽自殺。”我不解。
“我欠了太多人命了,繼續活著,老天爺就亥懲罰我了。”
“可是你有什麽錯?”
陳柳亮忽然用鋼管的一端對準我的臉,冷冷地道: “你不會懂的。”
其實到後來我也不是很懂東柳亮心底那份執著,為了贖罪甘願蒸發自己的決絕和固執。
他曾一直認為自己作為祭司,和神做交易,是大功一件,是積陰德的事,直到他抓住了河神。
在知道河神就是一隻大蛤蟆的那一刻,陳柳亮的信仰崩塌了,他引以為傲的與神對話,變成了瘋子一般的自言自語——以人命為代價。 他們犧牲了太多,去爭取一份本該早已得到的安穩。
陳柳亮把一切歸咎到自己身上。
他打開切割機,在鋼管上斜著切一刀,削出一個鋼尖,在手裏掂了掂,還算趁手。
“你要幹什麽。”我問他。
“戳死這家夥。”陳柳亮走到河神麵前。
河神逐漸蘇醒,四肢慢慢舒展,嘴裏吐出綠色的泡沫。
陳柳亮眼神中滿是憎惡,牙根咬得咯咯響。
他舉起鋼管,隔著鐵籠用力朝河神紮去。
噗的一聲響,帶尖的鋼管插進怪物的腰際,附有腥臭味的綠色血液從傷口湧出。
陳柳亮提著鋼管,轉到另一邊,嘴中恨恨地道: “你還知道跑,你也知道疼了——”
緊接著又是一紮。
鋼管插進河神的脊背。
河神又是猛地一縮,蒙汗藥的勁兒逐漸褪去,怪物的力氣也一點點恢複,他掙紮幾下,將質量一般的漁網撕碎。
不過陳柳亮並不擔心自己鐵籠的質量,仗著鋼管足夠長, 一下又一下刺進河神的身體泄憤。
河神的身體被刺得千瘡百孔,幾乎被紮成了篩子,但是絲毫沒有要死的跡象,體力仍然充沛得很。
“這家夥怎麽紮不死的?”我不禁納悶,陳柳亮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是如此虐待河神,很解氣。
“讓我試試。”我接過鋼管,也要報這一腿之仇。
我雙手攥著鋼管,如長槍在手,猛地向河神腹部插去。
河神想躲,我猛地翻腕,槍尖轉向,正紮進河神的小腹內,把他釘在身後的欄杆上。
粘稠的血水順著鋼管滴在地上。
河神背靠鐵籠,四肢用力掙紮,如同一隻被人輕鬆按在牆麵的蒼蠅,不住亂顫。
奇怪的是,無論我再怎麽用力,鋼管也隻紮進河神身體一寸,鋼尖好似戳到了一塊鐵板似的,再無法深入。
“紮它喉嚨。”陳柳亮接過鋼管,費力去紮河神的咽部,但畢竟中間隔著一層鐵籠,動作範圍有限,攻擊都被河神躲過,反倒是把陳柳亮累得氣喘不 已。
“奶奶的,燒了這狗東西!”
陳柳亮實在氣不過,又不能打開籠子把它放了,於是想到幹脆把河神燒成灰。
“用什麽燒?”
“等我去上麵拿桶油。”
不一會兒,陳柳亮從上麵拎下來一桶食用油,手裏捏著一個打火機。
陳柳亮把油倒在鐵桶裏,潑到怪物身上。
“等等,你看那潑上去的那些油。”
怪物身上有一層黏膜,食用油淋到它身上, 一點也留不住,統統滑到地麵。
陳柳亮氣得捶胸頓足,把鐵桶扔到籠子上。
“不管了草它老子的!點火!”陳柳亮從口袋裏掏出一截衛生紙團成球,用打火機點燃,隨手扔進籠子裏。
登時火光盈滿地窖,我和陳柳亮退開幾米外。
怪物和大妹被這參天的火光嚇得嗷嗷直叫,大妹縮到角落裏,怪物卻逃不開這大火。
陳柳亮不知從哪裏抱來一堆玉米秸稈, 一根根塞到籠子裏助燃,火勢越燒越旺,逐漸吞沒了怪物,河神在鐵籠子竄上竄下,油雖然近不了他的身,不過 畢競是肉身凡胎,烈火焚身他逃無可逃。
黃色的火苗甚至躥到籠子外麵,把我的臉烤得烘熱灼燙。
一直到最後,我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河神依舊精力豐沛,火勢減弱,陳柳亮懷裏的柴火燒完了,地上的油也燒盡。
忽的, 一張黑臉正撞在鐵欄杆上,瞪著眼朝我和陳柳亮嘶吼。
我被這冷不丁的一撞嚇了一跳,不禁後退一步,心中大駭: “這家夥用火也燒不死!”
我撿起地上的鋼管,對準趴在欄杆上躁動的河神紮過去,那鋼尖戳在河神此刻焦黑的皮上,發出“叮”的一聲響,濺出火花,硬是沒戳透。 我收回鋼管,隻見原本鋒利的鋼尖彎曲鈍化。
“這——”
陳柳亮忽然就明白了。
他搖著頭後退——不住後退——嘴裏念念有詞:
“完蛋了——我明白了,明白了。”
“你明白還什麽了?”
我看見陳柳亮這一副活不活死不死的樣子就來氣。
“我明白了——”陳柳亮滿臉死魚神氣,我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巴掌揚在半空許久沒下得去手。
“你他媽倒是說啊!能不能別跟個麵瓜似的,你死不死我不管你,眼下你得給我想出個辦法來把這家夥殺死,殺不死他你死一百次也不夠贖罪的!” 我終於還是下手了,隻是沒有打他,手掌落在他臉上,不知所措。
聞言,陳柳亮眼裏來了神色。
“我知道了!”他一股勁,從地上站起來。
看來我的話起作用了,看到陳柳亮重新振作精神,我心中也凝出一股氣。
陳柳亮來到河神麵前,河神此刻顯得躁動難安,不斷用雙臂奮力敲打鐵籠,把欄杆敲得錚錚作響。
“河神到了快蛻皮的時間了,每年河神在蛻皮前會變得異常凶狠,它體內的會生出一層硬皮,刀槍不入,河神需要喝人血軟化硬皮,然後褪去這層皮, 如果在這之前沒有喝到人血或者其他替代物的血,河神就會變得暴躁,然後獵殺動物,把它們的頭骨取出來,在自己身上磨蹭,直到把身上的一層硬皮 磨掉為止——而蛻皮後的河神,也是一年裏最軟弱的時候。”
聽聞陳柳亮的話,我才明白為什麽鋼管無法戳透河神的身體,以及那麽大的火竟然沒有燒死河神的原因所在。
我們眼下需要讓河神蛻皮才能殺死它。
可是讓河神蛻皮的方法,目前已知的隻有兩個: 一是讓它喝一個人的血,而是找一隻老黃皮子。
這兩點我們二人目前似乎都無法實現。
陳柳亮盯著籠子裏的河神,忽然大笑起來,仰頭大笑,笑得近乎淒慘。
“我知道了——我知道啦!”
我這次似乎猜出了陳柳亮的想法。
陳柳亮望著殺不死的河神,突然眼中出現希望的光亮。
“把我殺了,讓河神喝我的血,它就會蛻皮,然後你來殺死它——”陳柳亮緊緊抓著我的手腕。
“你瘋了。”
“我沒有!”
“你別這麽極端,肯定還有別的辦法,報警吧,讓警察來處理。”我反過來按住他的手腕,將手掙出來。
的。”
“你怎麽死都沒有意義,你活著最有意義。”
“你放屁,嘿嘿。”陳柳亮轉過身去不再理我,漠然看著籠子裏的河神與大妹。
“你死了,大妹怎麽辦。”
“我管她呢。”
“那你不還是害死了一個人?”
“什麽是我害死的?她本來就該死!這小妮子本來就不是我的種,我有什麽義務照顧她一輩子?”
我被他的話噎住了,竟也沒想到陳柳亮能說出這種話。
陳柳亮縱然死了,也沒什麽意義,縱使不死,生命似乎也沒有意義。
可有時候我們是不是把自己的目標定得太高了呢—
先把自己活出意義,再關心別人的生命。
河神愈加瘋狂,用鋼鐵般堅硬的頭臉撞擊籠子,其中一根欄杆竟然被撞歪,向外凸出。
陳柳亮一時不知所措,他滿臉通紅窘迫,回頭看我,眼神中滿是不安。
他嘴巴動了動,似乎想問我什麽。
我知道他想問什麽,他想問: “如果我死了,河神蛻皮後,你會不會把河神殺死。”
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殺死河神,為民除害,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當然會盡全力消滅怪物,但是現在我說什麽也不想看到有人死在我麵前。 總會有別的辦法的。
我和東柳亮對視一眼,兀自低頭不語。
籠子裏的大妹忽然捶打鐵籠,嘴巴張大,啊啊地叫。
大妹餓了。
陳柳亮站起來,給她剝了一根火腿, 一個鹵雞腿,丟進地上的碗。
河神又猛地一衝,撞在鐵籠上,發出钜響。
大妹被下壞了,丟掉手裏的食物,本能地把手伸出籠子外,抱住陳柳亮的大腿。
陳柳亮一怔,他的手顫抖著,伸過去放在大妹的手上。
他扭頭看向我。
陳柳亮笑了,憨厚老實。
他突然就不想死了。
說起來,那天殺死河神的方法也不算難。
陳柳亮加大蒙汗藥的劑量,把河神又迷暈了三個小時。
我們把它從籠子裏拖出來,用鐵銼子,沿著河神的頭骨猛挫,來回不停地磨了兩個小時才把河神的一層硬皮合打開個洞。
陳柳亮找來一枚碩大無比的鐵釘,用錘子叮叮當當地釘進河神的腦袋。
後來,陳柳亮合我打過一個電話報平安,他說現在他把大妹當閨女一樣照顧,再一次有了家的感覺,河神死了以後,大妹再也不會中到雨裏跳舞了,他
們父女兩個喜歡坐在門台上,安靜地看雨。
(雨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