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夜:小春

我覺得李明玉對我應該也有好感的。

她今天主動邀請我出去逛街。

並沒有什麽想買的東西,隻是胡亂轉轉,在街上吃些小吃,累了就背靠背坐在長椅上休息會兒。

這個地下市場賣的東西都很平價,人流量很大,地下長街上緊挨著一家家門店,我和李明玉對麵是一家賣女鞋的店。

從不遠處走來一個佝僂著的小老頭,拉碴的胡子裏埋著一張幹瘦的黑臉, 一雙小眼睛扣扣搜搜,四下打量。

雖說現在已經到了八月末,天氣有一點轉涼,還不至於穿棉大衣上街。

從上到下破破爛爛翻著棉絮,身上也滿是泥垢,雙手抄在袖子裏,他看著櫥櫃裏的女模特,緩緩從袖子裏掏出一根萎蔫的黃瓜,叼在嘴裏咬了一口,滿

意地嚼。

“你看什麽呢。”李明玉嘟嚷著轉頭去看,注意到那個渾身散發餿味的男人。

男人看著黃瓜,嘿嘿笑了兩聲,然後把它當成冰棍,伸出舌頭繞著圈舔。

一般這樣行為失常的人叫做傻子,不過出於我個人原因,我隻說他們智力有問題,但如果再外人麵前,我不會用怎樣的話直接去稱呼他們。 她沒說話,默默把頭扭回來,伸出手指輕輕點了我的臉頰一下。

“不要看人家啦,不好。”

我看著李明玉的眼睛,微微一笑。

“你真善良。”我在心裏讚道。

“我特別同情他們,你知道嗎,不是站在正常人的角度去可憐他們能力缺失的那種感情,是,哎呀怎麽說呢,我嘴笨,不會描述,算了,你願意聽我給

你講個故事嗎。”

我問李明玉。

“好啊,我可喜歡聽你講故事。”

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智力有問題的人的,發生在我的童年時期。

我至今也沒去了解過她的姓名,隻知道從我記事起,周圍的人就管這個女的,我隻能說她是女的,從外貌方麵一般人很難立刻判斷出她是女孩還是女 人,所以就說她是女的吧。

人們給這個女的叫小春。

小春這個人,就好像被突然塞進我的記憶中一樣,我仔細回憶小時候遇見她的第一次,小春就長那個樣子, 一米六高, 一百多斤,像用白色的藕拚接起 來的一樣,胖胖的臉,她沒有睫毛,兩片香腸一樣厚的大嘴唇,橡皮糖般塌軟的鼻子,還有兩個肉球一樣的眼睛眼皮,她似乎是沒長睫毛,眼皮肥嘟嘟

的。

我也是長大了才知道,小春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她就已經二十歲了。

人們說她是個傻子,腦子發育有問題,不會說話,最多能蹦兩個字,喜歡到處亂跑,愛笑,應該是有自己的思維,不過從沒跟人們表達過。 她長到一米六就不長了,跟她媽媽一樣。

所以我年幼時才那麽迷惑,我從見她第一麵開始, 一直到我長到二十歲,她還是那副模樣,除了身材發福,麵容竟還如小時候一般,看不見歲月的痕

跡。

說起小春,還不得不提另一個人。

我小時候有兩三年是跟小春還有另一個小夥伴一起度過的。

那個小夥伴叫李碩。比我小一歲,個子也挺矮的。

我倆就一歲,個頭卻差了十厘米左右。

在學習能力這一塊兒,我也是比李碩強的。

就拿撒尿這一點,我最先學會的脫褲子。

小男孩學脫褲子尿尿也是需要一定學習的,有的孩子不會脫一半,總是把屁股上的褲頭也脫下來,露出兩個白白嫩嫩的屁股蛋,冬天被凍得通紅。 我很早就學會了隻脫前麵不脫後麵,李碩則不然。

我們兩個站一起尿尿,長輩們就會笑著說: “你看李碩哎,也不知道害臊,這麽大了還不會脫褲子呢!”

倆人就是穿著開襠褲一起長到大的。

一天中午,吃完飯去找李碩,他還在吃飯,屋裏多了一個人。

“這是誰?”我問李碩。

“她是小春,跟咱們一起玩。”李碩笑嘻嘻地道。

小春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個傻子,也可以說她是我評判一個人傻不傻的第一標準。

小春不會說完整的話,也聽不懂我們說話。

她能叫出李碩的名字,不過叫不清楚,總是拉著長聲叫一個字: “ 簸 — ”

小春沒叫過我的名字,沒人跟她介紹過我,當然對於小春來講,她自然也是不需要的。

我和李碩拉著她玩過家家,小春似乎也不懂那叫玩,隻是一臉懵地站在原地。

李碩跟她說: “你是我們的閨女!聽懂了沒?一會兒我們回家,你就站這兒,然後從那兒走到這兒來。”

小春笑著把頭發捋到耳後,眯著眼睛叫一聲: “ 簸 — ”

“唉,你怎麽屁也不懂。”李碩很是不耐煩。

不過這並不耽誤我們過家家。

該到小春表演的時候,李碩就拉著小春的手,把她扯到該去的地方。

小春不知道要做什麽,慌張地喊李碩的名字: “簸——簸——”

李碩鬆開手,也不管她,接著和我玩,然後小春站在原地,繼續用手捋掉下來的發絲。

她往往能陪我們站一下午,什麽也不做,隻是站在我們倆旁邊,什麽也不說,就笑著望向我們。

在一些無聊的清晨,我們不知道玩什麽了,李碩便提議去找小春。

小春起床很晚,大概十點多才起床。

我們九點鍾溜進她家裏,小春家很老舊,還是幾十年前簡陋的土坯房,地麵也是坑坑窪窪的土地,屋子裏沒有窗戶照到的地方又暗又濕,隻有三間房, 中間是客廳,進門左手邊是一家三口的臥室,右邊是放雜物的房間。

這個鍾點,小春的父母已經出去工作了。

我和李碩來到小春的炕前,她頭朝外,縮在被窩裏睡得正香。

李碩的手一把順著小春的脖子伸進被窩。

“我靠!小春睡覺沒穿衣服!”李碩摸到小春胸脯的位置,冷不丁把手縮回來,臉上通紅,我們本來隻是打算用手把小春涼醒的。 “我試試——”我擼起袖子打算把手也伸進去。

五六歲的小孩子,還沒有形成廉恥觀念,隻是好奇。

“簸——”小春睜開眼,撇著兩條厚嘴唇嘟囔道。

“起,起——快起床!懶死你了。”李碩雙手撐著炕沿對小春說。

小春平躺,把一隻胳膊搭在眼睛上。

“快起來玩呀,要不我以後我不找你了。”李碩不依不饒,把小春的手拽下來。

小春眯眯眼,笑著喊李碩的名字: “ 簸 — ”

“傻子——”李碩坐在炕上,不再理會小春,知道她聽不懂我們說話的。

“咱們倆去玩吧。”我跟李碩說。

“不,等小春起來。”李碩固執地守著。

一直到了十點多,金色的陽光正旺盛,從窗子裏照進來,光線中漂浮著無數發光的小小塵埃,李碩輕輕吹一口氣,吹散安逸的塵埃。

那口氣撲到小春臉上。

她笑著從被窩裏伸出手,拽李碩的手腕,卻沒留意挑開了自己的被窩,露出白皙粉嫩的胸脯,從被窩裏撲出一股溫暖的奶氣。 我和李碩被那股氣吹懵了。

小春睡夠了覺,光著身子從被窩裏坐起來穿衣服。

那是我從小到大唯——次看到一絲不掛的女人。

每一個部位,身體的每一條曲線,都在金色的陽光下呈現得清清楚楚。

我和李碩還是小孩子,什麽也不懂,就在一旁捂著嘴嗤嗤地笑: “小春睡覺怎麽一點衣服也不穿呀——”

她下了床,還沒來得及做什麽,李碩拉著她的手到放雜物的房間,現在是過家家的時間。

我們發現偶爾小春玩得比我們還帶勁,她總能把過家家玩出真實的感覺。

李碩沒來得及給小春講解她是什麽身份,小春便忽然撫掌大笑,目不見人,開始在小小的房間裏忙碌起來。

她左拐右拐,好像在一條道路複雜的小巷裏穿梭,隨後來到那張廢棄的木床前,用手在空中揮了三下,如同敲門一般。

我和李碩忘了自己要幹什麽,幹愣著看小春。

小春用手拉開那道不存在的門, 一抬腳上了破舊木床,走到床中間。

拿起一個破擀麵杖,在手裏充當麥克風,放在嘴巴前啊啊喔喔地叫。

她學得很有樣, 一雙腳左一步右一步踏著調子,下巴微微抬起,笑得很開心。

她當然不會唱歌,但這副模樣完全就是我們在電視裏看到的歌星一般,我和李碩被她帶動,登時心中激動,也紛紛躍上破床,這個灰飛土騰的小舞台。 三個人瘋狂舞動身子,又笑又鬧。

後來想一想,小春完全沒經曆過那些事,他們家也沒有電視,看不到舞台上的歌星,她竟然能模仿出那樣逼真的細節來,其中可能有什麽會令成年人不 寒而栗的原因。

可我們畢竟是小孩子,沒想過許多。

那天我們玩得也開心。

直到從土坯房的門口擠進來一個龐大的身軀。

那是小春的爸爸。

男人一米九多的大個子,臉奇長,每天總是耷拉著一張臭臉。

他聽到屋子裏吵鬧,朝我們揮手:

“小破孩子,滾,都下來,滾出去!”

我和李碩聳聳肩,從男人屁股兩旁擠出門。

我們剛出門便聽見小春父親沉悶的吼聲:“你老跟小孩子玩什麽?你都多大的人了!沒出息!”

“看什麽看,去抱柴火,燒火去!”小春的父親似乎很討厭她跟我們玩。

大概也是,十幾歲的傻姑娘每天和五六歲的小孩一起玩,讓鄰居們看見,當父親的怎麽能不尷尬。

我和李碩還浸在小春父親發狠的陰影裏,扒著他家大門口往裏看。

小春從屋裏抱著一大摞幹柴火到外麵,院中有個灶台,她要在那裏燒火。

柴火不小心掉在屋裏一根,她父親彎腰撿起來,像扔標槍一樣戳到小春身上。

“瞧你以後嫁不出去,丟人不丟人!”

小春兩隻手抱著柴火,想彎腰去撿地上的那一根,她一鬆手,懷裏的一捆都掉了。

她撤起兩條厚厚的嘴唇,雙手翹著蘭花指愣在原地。

“你知道小春會翹蘭花指嗎?”

有一天,我和李碩在無聊的下午,坐在門台上聊天。

“她跟誰學的。”李碩說。

“沒準天生就會。”

“不可能,”李碩反駁道,“昨天小春在我們家院子裏睡的。”

“騙人。”

“真的,你愛信不信。”

“她不在自己家睡,幹嘛睡你家。”

“她本來想和我一起睡來著,我媽不讓她在我們家睡,把她趕出來了。”

李碩這句話倒有幾分真,小春很喜歡找李碩去玩,可是李碩的媽媽不喜歡小春,總是給小春翻白眼,就好像自家小子跟傻子在一起玩久了也會變成傻子 似的。

最後小春死活賴在自家不肯走,李碩媽媽就會趕小春走。

沒準李碩說的是真的,

從這句話開始我就已經相信他了。

“然後呢?”

“然後小春就睡在我家外麵的木頭上了。”

李碩家院子裏擺著幾根木椽,李碩說小春睡在幾根圓木上。

“晚上多冷啊?她睡得著嗎?”

“不冷,她蓋著我們家的漁網子來著。”李碩又一指,地上果然團著綠色的漁網。

“你知道最厲害的是什麽嗎?”李碩問我。

“什麽?”

“她晚上跟我們家的狗搶食來著!”李碩忽然瞪大了眼說, 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

“我去了唄!”我感歎道, “你家狗那麽凶,她倒是敢啊?”

李碩家的狗是我童年的噩夢,那隻小狗一直被拴在門口,暴躁異常,好像一把鏈子打開,它就會衝到路人臉上去一樣。

而且這隻狗喂不熟,我整個童年裏每次去李碩家,他都在對我吼。

李碩說小春趴在飯盆裏搶狗的飯,我是有點不信的。

“那不得讓狗咬死?”

“沒有,咬倒是咬了一口,她手上被咬破了,你不信到時候看看就知道了。”

我也說不上自己信不信了。

“幾點了?四點啦,電視台該演魔術了。”

李碩衝進屋子打開電視,我和他坐在沙發上等待今天的表演。

魔術師說,我們能看到的人類世界,從來不是孤獨的,在這個世界上,還存在另一個平行的世界,和我們生活在地球上。

那大概是我最早接觸平行宇宙的概念了吧,但也不是很精準,魔術師所說的,地球上還有一個神秘的世界,住著另一批人,和人類互相看不見也碰不

到。

魔術師說,“主持人,你看我們這裏是舞台對不對?可在另一個世界,這裏有可能是一個很熱鬧的集市。”

主持人不可思議地點點頭,問然後呢?

魔術師說: “我能創造一個接口,把我們的世界和另一個世界連起來。不信你看。”

魔術師用手在空氣中抹了一把,笑著說: “我已經打開接口了,我現在和另一個世界的人交流,讓她給我拿一杯牛奶。” 魔術師說著,手裏竟然出現了一杯新鮮的牛奶!

我和李碩看得目瞪口呆,不停回味著魔術師的話。

另一個世界應該是什麽樣的呢?

我們腳下踩的地方是什麽呢,那個世界的人現在在幹什麽?

他們會不會能打開一個接口到這個世界來呢?

正在想時,小春來了。

“簸——”她從院子裏叫著李碩的名字,來到屋裏。

李碩的媽媽瞥了小春一眼。

我跑到小春麵前,看她的手,果然,右手虎口上有一道傷口。

我信了,李碩說的肯定是真的了。

小春站在屋子中間,李碩看著媽媽的臉色,不敢跟小春打招呼,小春不知所措,在原地揪著自己的衣角。

“去,趕緊出去,別在我家待著咧。”李碩的媽媽終於發話了。

小春臉上沒有表情,但她一定是能懂李碩媽媽的話。

她回頭邁出屋子,我跟在她背後。

李碩也想出來玩,結果被媽媽一口叫住: “不許出去,在家裏。”

李碩很大聲地歎了一口長氣: “喊!”

幾分鍾後家裏傳來他嚎啕大哭的聲音和媽媽的責罵聲。

沒有李碩在我身邊的時候,小春不會和我玩,她眼中也沒有我,徑直朝村外的一片小樹林走去。

我也不想跟她玩,但想到昨晚那奇妙的一夜,我對小春產生了莫大的興趣,於是一路跟蹤她,想看看小春要去哪裏。

她除了爸爸媽媽和李碩,沒有任何熟人。

小春能去哪兒幹什麽呢?

她去的那片小樹林,除了樹,什麽也沒有。

我站在樹林外邊,默默看著小春。

她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來一個菜籃子,挎在肩膀上,在樹林子裏左右轉圈。

走一會兒停一會兒,左看看右看看,然後從地上掐一把野草,扔進籃子裏,從口袋裏掏出來一遝紙,扔到地上。

我看出來了,原來小春一個人到林子外邊來玩過家家了。

可是看得久了,我不由得胡思亂想。

或許她玩的不是過家家呢?

也許小春活在魔術師所說的那個世界?

我們這個世界的人看不到他們,在這個世界,眼前的樹林是幾百棵樹,但在那個世界 小春所在的世界,也許是一處熱鬧的集市!

小春在各個商販間來往穿梭,購買東西。

我不寒而栗,頓時覺得四周上下全是看不見的人,他們默默地走著,穿透我的身體,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

後來我就很少和小春一起玩了。

李碩也是,他媽媽一看到兒子和小春在一起就會責罵他,因此李碩開始痛恨小春。

剛開始小春經常來找李碩。

“簸——”

“不在家!”李碩在屋子裏很反感地吼道。

小春聽不懂,還是掀簾進屋,看到我和李碩在沙發上玩玩具。

“簸——”小春看到李碩在家就笑了,想走到他麵前。

“你滾!你又來了!”李碩怕挨罵,指著小春的鼻子罵道。

小春笑容僵硬了,她雖然沒辦法跟正常人交流,但是會分辨人的喜怒哀樂,她看到李碩對自己如此生氣,也能明白點什麽,隻是待在原地不動。

“滾啊!別在我們家待著。”

小春隻有兩種表情, 一種是笑, 一種是懵,她不笑的時候,全是一臉懵,雙眼無神,睜圓了盯著空氣。

小春走了,李碩扭過頭和我接著玩。

再後來,這樣的事又出了幾次,小春就再不來找李碩了。

大概幾個月後吧,小春嫁人了。

村裏人倒是還都挺意外的,不知道哪戶人家會要這麽個什麽都不會做的傻姑娘。

後來的事我便是聽大人們說的了。

小春嫁的那個丈夫,比她大二十歲,是個瘸子,四十歲的光棍,實在找不到人成家,他家裏人又著急,於是找到了這個村子的小春。 小春的父親也迫切希望有人能不嫌棄自己姑娘是個傻子,既然有人找上門,兩家人一拍即合,挑了個就近的好日子辦喜事。

喜事辦得並不隆重,小春父親沒有在家裏辦酒席,隻是請親家人吃了一頓好的,晚上回家在門口貼了兩張紅紙,請會寫毛筆字的老二寫了倆黑字:蕾。 第二天一早小春便被車接走了。

聽說小春到了那邊並沒有受欺負,隻是公公婆婆手把手教她做些家務,並且不允許她外出見外人。他們家並不缺錢的,家境算是中等吧,娶小春單純因

為瘸子想找個女人過日子而已。

剛開始小日子過得還不錯,瘸子很喜歡這個胖大媳婦,而且還不會說話不會發脾氣,任由自己怎麽欺負都可以。

大概半年過去, 一日下午,小春家人在外屋招待客人,他們把小春關在裏屋。

小春對著牆發呆,陽光從窗外灑進,投在發黃的白牆上。

不一會兒, 一團黑色的影子從房梁上悠悠降下,黑影逐漸在牆中央匯聚成一個人形。

一般人都會被嚇到,但小春沒這個意識,她不知道什麽鬼魅一說,隻是盯著牆上那個影子覺得好玩。

那影子先動手,朝小春做了幾個手勢,那人指尖溢出一道青煙,飄進小春的鼻孔。

小春頓時雙眼放光,跟變了另一個人似的。

她看著黑影發愣,豈料那影子先開口說話:

“桃娘,桃娘,我是大葉啊,你認出我來了嗎?”

小春頓時熱淚盈眶,伸出手去握那影子的手,卻撲了個空,嘴裏不停念那人影的名字:

“大葉,大葉——你在哪兒。”

“桃娘,總算讓我找到你了——”

“大葉,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救救我,我想回家—”

“桃娘,你別著急,我在這邊找了一個大師,他說你的魂魄被傳送到另一個世界了,然後教我用通靈術在你待的這個世界找你的靈魂,我找了三年了,

可算讓我找到你了。”

“大葉,快救我回去,我好害怕——我在這裏誰都不認識——“

“別敘舊了,快把反向通靈的方法告訴她,你今天的時間不夠用了。”黑影裏另外一個人說道,聽上去是個老頭。

“好,桃娘,你聽我說,五天以後是吉日,你可以用反向通靈術打開傳送通道,我會在通道另一頭等你,記住,是五天後的下午一點鍾。現在我來教你

手勢。”

黑影把反向通靈術的幾個手勢反複交給桃娘,並且囑咐她不要忘了。

這時, 一雙眼睛透過裏屋和外屋之間的窗戶看到小春和牆上的人影,隱約聽到男人講話的聲音。

那矮小的黃臉婆扭頭對外屋的瘸子爸媽說道: “喲,原來兒媳婦在家啊,就是不願意領出來。”

“哼,你這嘴老是這麽尖啊,二嬸兒——”瘸子的媽媽打個冷哼,白了小黃臉婆一眼。

“嘿嘿,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把兒媳婦藏在屋子裏,倒是方便人家偷漢子了。”

“我告訴你!你嘴巴給我幹淨點,別一天天跟個餿老太太吃了臭豆腐似的,哈口氣都熏人。”

屋子裏其他人都知道這倆人看不對眼,有機會就掐架,眼見此刻倆人又開始攪,紛紛上去攔架。

“偷人不偷人,你心裏沒數,我可有數!你不信你自己看看去,你好兒媳婦在裏屋幹什麽呢?”

小黃臉婆指著瘸子媽的鼻尖罵道。

“行,我倒是看看,要是沒人我可撕爛你的嘴!”

瘸子媽咆哮著一把將裏屋的門打開。

其實如果真偷人,那屋裏的漢子如果不傻,聽見外麵這麽大動靜,早就逃之天夭,哪兒有這麽捉奸的。其實瘸子媽內心也矛盾,短短的幾秒腦子裏早轉 了好幾個彎兒,她不相信這個傻子會有偷人的心思,也沒人想跟她偷腥,而退一步講,如果傻兒媳婦真的偷人,她當然不希望現在被人抓個正著,不然 自己的臉往哪兒放?豈不是讓那黃臉婆占了風頭,所以大搖大擺,故意提高叫聲,把門鎖弄得哢哢作響。

如果真的有野漢子來,他必然不會隻來這一次,等到下一次再抓他也不遲。

瘸子媽心裏早就盤算好了,萬無一失,就差開門的時候笑出來了。

結果屋門打開,在正對麵的牆上,有一個男人的影子,那身影一閃不見了。

大葉影子手中的青煙斷了,桃娘的魂魄重新被封印在小春的身體裏,小春又恢複了那傻勁兒,麵朝牆發呆,她扭回頭看著婆婆,眼神中滿是無辜。

大夥兒是都看見了那人影“嗖”的一下不見了,小黃臉婆可鑽了空子,拍著手扯著嗓子大喊:“你看我就說吧,還偷人呢,小兩口叫喚得可舒服了!”

瘸子媽眼前一黑,兩條腿打著彎兒沒勁,向後躺倒,還好被老伴兒一把攔住。

她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一幕,黃臉婆不依不饒,看到瘸子媽被氣到半死的模樣,心裏得意得很,還要繼續說,被自己家的人拉扯著出門去了,親戚們都

覺得不好,沉默地離去。

但是一天之內全村便知道了這件糗事。

瘸子家的傻兒媳婦,剛來半年就知道偷人了——還是當著家裏人的麵!

這可是天大的笑話,足夠人們笑兩年了。

瘸子家丟足了人,立馬通知小春父母,過來把閨女領回去,這門親事算是折了。

小春爹聽了這羞恥事兒, 一米九多的大漢臉紅脖子粗,不住給親家道歉,可是他想斷了腦子也想不到傻閨女會偷漢子。眼見瘸子媽把話都說絕了,絕無

複合可能,隻能把小春領回家。

回家發現小春身體狀況不對,忙帶著她到醫院去查,醫生說,小春懷孕了,剛懷上沒多久。

小春的爹媽抱頭痛哭,不知道是開心還是難過。

但事情到這兒還沒完,我還要說接下來小春回家以後的事。

小春的身體裏,封印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女人——桃娘。桃娘在那個世界的身子變成了植物人,她丈夫大葉四處找人看病,最後被一個大師看透,說 要在另一個世界去找桃娘的靈魂,大葉按照大師的指示,苦苦尋找三年,終於找到桃娘,並且教給她回到自己世界的方法。

即便桃娘再次被封印在小春的身體裏,不過小春還是有意識的,就像她以前不停重複桃娘在另一個世界的生活一樣,唱歌,買菜,走路——

小春腦子裏有一大半是她原本就傻的意識,另一小部分則是桃娘的意識。

小春之所以那麽喜歡李碩,還是因為桃娘,李碩和桃娘和兒子很像,幾乎是一模一樣,桃娘拚了命地想要接近李碩,所以小春才會那麽親近他。 再說小春在約定好的那一天來臨前,手中不停重複丈夫大葉教給她的手勢,但是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

小春遵照桃娘的指示,她要把李碩帶回自己的世界去。

因此,我和李碩才有了那個噩夢般的回憶,整整一天,我們兩個在街上遊**玩耍,總是感覺有人在跟蹤我們。

李碩走著走著會忽然停下來,緊張兮兮地跟我說: “你過一會兒突然回頭一下,看看街角是不是有人跟著咱們?”

我停下腳步,嚇得脖子都僵了: “你可別嚇我啊?不會是村兒裏來了抓小孩的了吧?”

“你快看看!”

我猛地向後回頭, 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身影縮到牆後去。

“真的有人!快點跑!”我抓著李碩的手,向前狂奔。

不知道跑出去多遠的距離,我再一回頭,那個白色的身影再次出現!

這回我看清楚了,是小春!

“是小春!是小春!”我朝李碩緊張地道。

“啊?她個傻子,老跟著咱們幹什麽啊?”

我和李碩雖然不怕她,但是心裏瘳得慌,於是加快腳步想要甩掉她。

走了沒多久兩個小孩都氣喘籲籲,李碩身體素質本來就不是很好,額角滲出一層汗珠,加之他對小春憎惡至極,不由得抱怨道:

“氣死我了,不跑了,我去罵她,老跟著咱們倆幹什麽啊?”

李碩猛地回頭去找小春,但是跑遍了街尾都看不見小春的身影。

“她跑哪兒去了?”李碩來回四顧。

“是不是讓你給嚇跑了。”我抱著僥幸對李碩道。

“別管她了,真膩歪人。”李碩滿臉嫌棄,我們剛轉身沒走兩步,我便感覺到耳後有一個黑色的人影。

我假裝沒在意,走出幾步後突然扭頭。

身後又空無一人!

“你幹什麽嚇人?”李碩被我一驚一乍也搞得神經緊張,推了我一把。

“鬼!有鬼跟著咱們!”我說話聲音雖小,顫抖的音線卻驚駭到了極點!除了鬼,還有什麽東西能忽來忽去一直跟在我們身後!

李碩比我還小一歲,更害怕鬼神怪談,他啊了一聲,轉身狂奔。

我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怎麽辦,現在鬼要追我們,我們跑到哪裏去能逃命?

“分頭跑,鬼就不知道該追誰了!”我嗬嗤嗬嗤地對李碩說。

他連點頭都來不及,登時拐個彎,向著離自己家近的方向狂奔去,我也跟他跑上相反的路,往自己家裏逃。

一直跑到雙腿似乎綁了十斤的大鉛塊般沉重,胸膛裏有如萬千根燒熱燒紅的針在向外掙紮,我才腿腳發軟,慢慢地走回家。

推開家門,絕望地發現,家裏沒有人——

我一口氣喝幹了大杯子裏晾的白開水,乏力地躺在**, 一身熱汗。

一直到我呼吸平靜下來,頭腦也從發熱中冷靜, 一股涼意打心底油然而生。

“小春是不是跟我回家來了?鬼是不是跟我回來了?”我猛地從**坐起。

家裏除了我沒有別人,空氣充滿冰凍一般凝滯的絕望氣息,我腦子裏胡思亂想,不由得想到,是不是小春和那個鬼就趴在我床底下! 我登時打個寒顫,雙腳縮到空中不敢放在地上,生怕床底下伸出一隻手抓住我的腳腕!

現在家裏不能待了!我要去找李碩一起待著,他家肯定有人,我不要一個人待在家裏——

我腿一弓,猛地向前躍出,重重地落在地上,大聲喝了一句給自己壯膽,隨後向前狂奔跑出家門。

還好我家和李碩家距離不算遠,就在一條街上,跑了沒幾步便來到李碩家。

不知道今天怎麽回事,李碩家的狗竟然沒朝我汪汪叫。

那隻凶惡的小狗縮在狗窩裏,嗚嗚地抽噎。

我沒心思管狗,在院子裏轉個彎向屋門口走去。

被洗到褪色的紅門簾鼓起一個包,木門吱呀呀地響, 一個人後背朝外,拱開門簾走出來。

那人個子不高, 一腳踏在台階上,隨即轉臉麵朝院中央——

是小春!

小春那張肥厚的白臉麵無表情,搭上她肥厚的眼皮肥厚的鼻子和肥厚的嘴唇,在此刻看來簡直就和鬼魂無異! 我雙臉發麻,愣在原地。

一顆砰砰跳的心髒在此刻如同冰凍,肉皮上酸麻的感覺如同一層層波浪從後背一直傳到臉上。

小春為什麽會在李碩家裏!

小春並沒有在意院子裏站著的我,她轉身從屋子裏費力拽出一個大管籮,管籮裏麵裝著一個人!

我定睛一看,筐裏裝著的不是別人,正是李碩!

他不知道被小春用什麽法子弄暈了,四仰八叉地躺在管籮裏,雙眼緊閉,舌頭外翻。

我嚇得幾乎失聲,上下兩排牙齒竟止不住地磕絆,看來李碩家裏也沒人,小春真的一路在跟蹤我們!

她隻想抓住李碩,我不是她的目標。

現在李碩已經得手,不知道小春接下來要去哪兒。

我自然不敢上前阻攔,連轉身逃跑都是盡了最大努力才有力氣邁開腿。

我出門拐彎,藏在一叢一米多高的雜草裏,透過草叢間隙觀望李碩家門口。

小春把爸籮背在背上, 一步一歪地朝田野裏走去。

我心中害怕李碩出事,想要追上去,可就憑我這個小屁孩,小春能弄暈李碩一個,肯定可以弄暈我第二個。

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去叫大人來幫忙,可是兩家人的大人都不在家,我也不知道大人們的工作地址,因此隻能先暗中跟上,等在路上看到村裏的大人再 隨時呼叫救命。

前一秒還怕得要死,下一秒看著小春背著李碩離開的身影,我勇氣大增,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下李碩不管,反正我就偷偷跟在小春身後,她不會拿我怎

樣。

小春力氣並不大,她艱難地背挎筐籮, 一步一搖晃, 一直來到村外的小樹林裏——就是她自己玩過家家的地方。

她把李碩放在地上,雙手翹著蘭花指,在四周搜集掉在地上的樹枝。

我藏的位置離小春很遠,身後就是一條寬闊的土路,如果有人經過,我回身就能看到,這個地方也剛好能看到小春的動作。 她挑了幾十根樹枝,統統把棍頭朝一個點,在地上擺出一個圓形。

小春跪在樹枝圈旁邊,嘴裏嗚嗚啊啊地虔誠禱告。

她雙手合十,眼睛微閉,不一時,小春的手開始做出一些奇怪的手勢,我看得迷糊,不知道小春要做什麽,難道她隻是把李碩帶到這裏來和他玩過家

家?

正待此時,躺在筐籮裏的李碩手指一動,緊接著大腿抽搐一下。

忽的,李碩長吐一口氣,隨後猛然睜開眼,環顧四下,見到小春那張沒有人色的怪臉,她朝自己咧嘴陰笑:“簸—”

“啊——滾!”李碩嚎哭道, 一個翻身從筐籮裏滾出來,落在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就要跑,可他就這麽被帶到林子裏,有些懵,分不清東南西

北。

我朝李碩大吼一聲: “在這兒!往這兒跑!”

李碩轉了兩圈才發現我藏在遠處一棵樹後,但此時小春也察覺到他想逃跑,於是立即從地上站起來,嘴裏委屈地喊李碩的名字: “簸——簸——”

小春伸出雙手, 一步步接近李碩,想要把他控製住。

李碩的脖頸被小春碰到,嚇得他打個激靈,玩兒命地向前跑,可是他剛剛從昏迷中蘇醒過來,雙腿軟得跟蘑菇根一般,跑了沒兩步便栽倒在地,吃了一 嘴爛葉子,眼淚嘩嘩地流進嘴裏。

小春小跑兩步, 一把抓住李碩的腳腕,嘴中還在叫他的名字,猛扯幾下,把李碩在地上拉回那一圈樹枝旁邊。

我在遠處看得大急,想要衝上去解救李碩,但是又怕打不過那個傻姑娘,耳中回響著她拿來嚇我的一句話:

“傻子殺人不犯法!”

什麽人殺人都犯法,都要被審判,當時媽媽跟我說這話的目的隻是告訴我不要和頭腦有問題的人起衝突,如果他們被惹火了,什麽不顧後果的事都能做

得出來。

因此我百感交集,退一步進一步在原地踟躇。

小春一條腿跪在李碩身上,胖大的身子壓得李碩動彈不得,她雙手來回做手勢,麵前的一圈樹枝忽然全部開始抖動!

朝向圓內的樹枝一端紛紛向空中抬起,棍身微微抖動,整條棍子卻不落地,好像空中有絲線栓著它們一樣!

我被那奇異的一幕看呆了,從中心忽然掛起一陣風,湧到一人高的半空中,空氣逐漸開始扭曲,就好像從滾燙的鐵爐上方觀察世界似的。

“桃娘!桃娘!快點過來!”

是一個男人沙啞的聲音。

從半空中伸出一隻有力的大手。

我看得身子一軟,坐倒在地。

“明子,你在那兒幹什麽呢?”大路上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我回頭看,正是我親伯父。

“伯父!有傻子欺負李碩!快點過來!傻子打人啦!”我跺著腳朝伯父大喊。

伯父聽到情況不對,拔腿朝這邊趕來,我一見有打人給我們助陣,心頭立即來了勇氣,瘋狂地奔向李碩。

“大葉!你來接我了!你看我找到誰了?”小春竟然張口說話了!

“別管找到誰了,你快拉住我的手,我把你拉回來!咱們就團圓了!”

那個叫大葉的男人激動不已。

“時間有限,抓緊行動,錯過了就要再等十年!”

另一個年邁的聲音從那邊傳來。

小春滿臉堆笑,彎腰抓住李碩的手,想要把把他一同帶到大葉的那個世界去。

“兒子,我找了這麽多年,終於找到你了!媽這就把你一起帶回去!”小春看著李碩,眼神中滿是愛意。

李碩竟然是小春的兒子?

我聽得一頭霧水,但是眼下顧不得那麽多, 一心隻想把李碩拉回來,李碩也大聲叫喊,又是縮手又是跺腳,怎麽也不肯跟小春走。 “桃娘,快啊!快沒時間了!”

小春無論如何不聽勸,就是要拉著李碩一起走,但是兩個小孩跟她耗著, 一時半會兒也解決不了。

“桃娘,那根本不是咱們兒子!咱們兒子早就死了五年了!他不可能在這個世界的!”

小春聞言一愣,原本抓著男人的手鬆開來,死活去扯李碩:

“我不信!我不相信!我就要帶我兒子回去!”

我見小春發了瘋一般將李碩從地上抱起來,向樹枝圈旁邁去,回頭又看到大伯快步向此處趕來,心底裏勇氣大增,啊啊叫著撲到小春腿旁,雙手抱住小 春的大腿,拚了命向後拉扯,讓她動彈不了一步。

李碩也以為自己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拚命掙紮不奏效,於是雙手抱住小春的頭,把嘴巴伸到她耳朵旁,張開嘴死死咬住小春的耳朵不放。 小春縱然再傻,但是正常人的痛覺還是有的,她疼痛難忍,不得已把李碩摔在地上。

此時另一個世界的男人徹底發急了,他帶著哭聲哀求小春: “桃娘!快跟我走吧!咱們回到家再生一個!再不走就來不及啦!”

“不行!不行——我就要我兒子——這就是我兒子!”小春發了瘋,臉上紅一塊白一塊。

“沒有時間了!”那個年邁的聲音又響起,扭動的空氣在迅速減小。

男人無奈伸出兩隻手,哭著抓向小春的肩頭, “桃娘!”

小春死活不肯跟男人回去,執意又把李碩抓在懷裏。

“通道要關閉了!”

“桃娘!”

隨後一個男人的身影從通道口躍出,在這個世界化作一道白光,鑽進了小春的肚子。

小春的身體裏,桃娘最後一絲意識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便又被封印在小春的身體裏。

大伯終於趕到我們這邊,將我和李碩從地上攙起來讓我們躲在他身後。

那天我們並沒有和小春多糾纏,大伯隻是找上家門,對小春的爸爸說: “要好好管管你閨女,她差點把我們倆小孩兒嚇死,多危險 小春父親麵紅耳赤,連連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這個傻子不爭氣,我以後再也不讓她出門了——”

後來,小春似乎就再沒出過家門。

再過了幾年吧,我小學畢業,去縣城讀初中,和李碩的聯係也漸漸淡了,平時放假回家,去超市買東西,偶爾會經過小春的家門口。 他們家的房子依舊是那麽破破爛爛。

偶爾的偶爾,小春會站在柵欄門內,呆呆地望著街上。

她的手裏,還牽著一個跟她一樣傻的兒子,跟她長得十分相像。

母子二人,如同木樁一樣,手牽著手,癡呆地望著街上。

故事講完了,我發現李明玉緊緊拉著我的手,眼睛中滿是淚花,她淚眼婆娑地問我:

“小春是不是就是桃娘?那小春的兒子,是大葉嗎?”

“大概吧——”我另一隻搭在李明玉的手上。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個滿身邋遢的人臉上。

那個男人抄著手,來到一家女式鞋門店前,眼中注視著一雙潔白的皮鞋。

店裏的店員皺著眉想來趕走他,男人絲毫不在意,用滿是髒灰的手抓起皮鞋,在鞋麵上留下一個黑色手印。

“哎!你這人是不是有病!把鞋弄髒了我怎麽賣?”女店員見狀高呼而來, 一把將皮鞋搶在手裏。

男人並沒有在意店員的高聲吆喝,將右手的半根蔫黃瓜揣進兜裏,啊啊嗚嗚地去抓另一隻鞋。

女店員氣到臉紅,從地上抓起笤帚,指著男人的頭: “幹什麽!你個傻逼幹什麽?你有錢買嗎?髒得跟個什麽一樣,趕緊合我滾,再不走我報警抓你信 不信?”

隨著女店員的高聲呼叫,周圍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把門店圍得水泄不通,人們指手畫腳,議論不一:

“這女的真計較,你說跟個傻子惱什麽惱,叫保安不就行了。”

“我在地下市場老看見這傻子撿破爛吃,髒。”

“這兒的保安怎麽回事,就讓這麽個瘋子來回逛,出了事誰負責?”

我和李明玉站起身,走進人群,看到被圍在中間的男人窘迫不堪,他不敢看人們,盯著自己的腳麵,偶爾扭過頭看店員噘著嘴用濕巾擦手裏的皮鞋。 “都擦不下去了!你賠吧!今天賠不了就不讓你走!”

就算李明玉不說,我也會挺身而出。

“姐,這皮鞋多少錢啊?我買了。”我撒開李明玉的手,徑直走到店員身邊。

女店員其實知道傻子拿不出錢,說的都是氣壞而已,就是想當眾羞辱男人出出氣罷了,豈料我走過來說要買這雙鞋,她氣撒不出來,反對我沒好氣地

說:

“你買女鞋幹什麽?這皮鞋都讓他摸髒了,黑的這一大塊,擦都擦不下去!”

我正要說話時,身後有人說:

“我穿,我試試這雙鞋。”

是李明玉,她笑著走過來,把鞋接到手中,脫鞋試穿,在地上走了兩步,還算挺合適,李明玉笑著說:“就這雙吧,髒點就髒點,我不在乎。” 我看了價簽,立即掏出手機掃碼付款。

店員瞥斜我們一眼,悶哼一聲,把鞋子包裝好塞合我:

“哎,那個傻子,你還待在這兒幹什麽,還不走?”

男人激動地看著我和李明玉,眼中竟有兩片淚花打轉,他忙朝我門鞠幾個躬,回退幾步消失在人群中。

李明玉把鞋子的包裝袋接到手裏,滿臉開心。

“這鞋你真喜歡穿嗎?會穿嗎?”

“穿,怎麽不穿?”李明玉抬頭看我的眼,忽然俏皮地一笑, “這可是你送合我的第一個禮物。”

(小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