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夜:追雲

夏天的夜晚是最適合吃燒烤的。

一定要找一個露天的攤子,燒烤架就擺在街上,肉香味和火炭的味道散到街上,勾著路過的行人不得不叫上兄弟姐妹坐下來擼個痛快。

七點多,這個時間是最恰當的,四五個人坐下來,點單,街上樓房點了燈,車輛來往,行人熙攘,於鬧市中靜坐和親人好友暢談,這恐怕是夏天最溫馨

的時刻。

羊肉串是必須點的,有的店羊肉不按串賣,按斤,你們幾個吃幾斤肉,然後店家現切新鮮羊肉醃製,然後現穿串,而不是從冰箱裏取,那樣肉味不鮮。

不管走到哪兒,魚豆腐我是必點的。

每一家的魚豆腐烤法都不一樣。

大小放在一邊,有的是清烤,刷上油即可,大程度上保留了魚豆腐本身的鮮味和滑嫩的口感。

有的則是加醬料,加自然,加辣椒,裹上厚厚的一層,烤至表麵起脆皮,咬一口滿嘴鹹辣,脆皮的酥脆和內瓤的軟嫩結合,口齒留香,吃完一串又一

串。

至於蔬菜,烤韭菜榜上有名,可能沒吃過的人乍一聽覺得莫名其妙——會不會有怪味?

其實一點也沒有,稍微焦酥一點的韭菜口感柴但易嚼,混上蘸料的味道,撒一層芝麻,滿嘴都是溢著香味的汁水,別提多爽口。

至於主食,以烤火燒為佳,刷上醬料的火燒,外酥裏嫩,咬下一口,手中直掉渣,就這樣食客還舍不得浪費,得用一隻手在下麵接住掉落的酥渣,重新 扔進嘴裏,咯嘣咯嘣地嚼。

北方的火燒當然不是幹吃的,得從側麵把火燒掀開一個口子,在冒著熱氣的兩層火燒皮之間摸了醬,然後夾住一串羊腰子,另一手用力把簽子抽出,連 肉帶火燒一起咬一大口,然後嘟著腮幫子用力嚼,要是再撒上一層辣椒粉,嗬,吃得人滿頭大汗,大聲呼爽。

烤肉搭配最靈魂的,當然還是冰啤酒,啤酒分兩種, 一種紮啤,另一種對瓶吹,我認為罐裝的是沒有靈魂的, 一個手就握得住,自己斟酌對飲還算情 調,但是用來和兄弟間推杯換盞,多少局氣了些。

不喝酒的,冰汽水少不了,北冰洋,健力寶,橙味汽水絕對是頂配了。

從天色將晚, 一直吃到店門前點了燈, 一批人風卷殘雲,桌子上越亂才越顯得這頓吃得有多痛快。

吃完後幾人一抹嘴,有那些身懷才藝的朋友,或者找把吉他,或者放個伴奏,再或者扯開嗓子清唱,剩下的人給打拍子,還要有一個端著手機錄像,人 人叼個牙簽,打飽嗝,到了九點多的時候,晚風往往就帶著些涼爽氣息了,人們從飯局的氤氳氣息中被吹醒,氣氛隨之冷淡下來。

“哥兒幾個,幹嘛去?”

“唱歌啊!” “蹦迪啊!” “開黑啊!”

夜生活這才開始。

大學畢業以後,我很少擼串了,自己一個人不值得折騰到外麵吃,唐陸則更不喜歡出去吃飯,除非是唐糖一直吵著去,他才勉強去。

這次是情況特殊,我自從之前跟唐陸兄妹鬧了別扭, 一直不好意思進寵物店的門,直到上次樹妖的事,和唐陸碰了頭,他才表示,早就已經不怪我了。 並且邀請我抓完樹妖後去找唐糖,我們叁個聚聚。

唐糖和往常一樣精神,笑嘻嘻的,我不來寵物店後,老叁也一直沒來過,早把唐糖想壞了。

她一把抱起老三,走到貨架前: “三兒啊,你可想死爹了,來,吃爹的肉罐頭,想吃多少有多少。”

她放下老三,轉身看著我,有些尷尬,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說什麽好,我也不知該怎麽跟她解致她前男友的事。

“算啦算啦,大男人家的,那麽局氣幹什麽,我和我哥都不放在心上了,過去就過去了。我最討厭日事重提,當初是心情不好,對你說了那麽狠的話, 你肯定沒放在心上吧?”

唐糖依日笑得那麽甜,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

“我怎麽可能呢,過去就過去了,你知道我為什麽最喜歡跟你們倆在一塊兒玩嗎?”我見唐糖先打開了話匣子,尷尬的氣氛立即化解,我立即笑起來, 問他門兄妹。

“為什麽?”唐糖問。

唐陸也好奇,因為我們兩個很少談感情,他那顆八卦的心更是百年難得拿出來一次。

“就是因為吧,我文人不喜歡拐彎抹角的,我最討厭矯情的人,喜歡說反話,有話直說多好,交往起來也舒服,大家都敞亮,你倆就一點都不那樣,從 來有什麽說什麽,不耍心眼,我覺得舒服,就願意跟你門走得近。”

“那你知道為什麽我哥願意跟你走這麽近嗎?”唐糖朝我齊了擠眼睛。

“為什麽?我還真沒問過。”我一攤手。

唐陸微微笑,掐了一把唐糖的胳膊,“你知道什麽。”

“因為隻有你願意跟他這個老古板走這麽近啊——哈哈哈。”唐糖說完捂著嘴大笑起來。

唐陸對於唐糖說他是老古板絲毫不在意,先是笑了一下,然後又憋住, 一臉正經的樣子。

唐陸自己也知道自己古板的。

他隻是懶得因為這個人類社會而去改變自己。

唐陸活著有自己的生存標準,他更在意的是自然,而不是社會,人類社會和社會中的大部分人從一定程度上已經擺脫自然了,這一點是上唐陸最不適應 的地方,他倒是沒有打算改變過誰,隻是保持自己的信念不倒罷了。

至於和誰交往,有沒有朋友,他也是全然不在意的。

也不是沒人想和唐陸來往,隻是他門看唐陸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不好接近,盡管長得頗有些英氣,但是一大部分人在嚐試和他做朋友之後就紛紛放棄 了,因為他這個人太無趣了,沒有自己的愛好,從不參加集體活動,誰也跟他聊不到一起去。

後來幾乎同學門就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

而我是唯—一個注意到他的人。

起初是因為我擔心唐陸會不會有什麽家庭困難或者心理上的障礙,試圖接近他幫助他。

不過後來嘛,我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去了解他,至於我們相認相熟,則又是另一個故事,我不打算今天講,要留到以後再說。

在寵物店簡單敘日以後,唐糖建議我們出去吃一頓。

“你們倆去,我不想動。”

“不行,哥,今天你說什麽也得去,咱們仁都好久沒有一起吃過飯啦!上一次吃還是在年叁十晚上!”

“對,就是,今天好不容易我們心情好, 一起出去搓一頓。”

我和唐糖拉起唐陸的手,硬是把他拽到家附近的燒烤店。

吃飯不是最重要的,重點在聊天。

我和唐糖吃得杯盤狼藉,唐陸也吃得一腦門細汗,滿意地舒了一口氣。

“唐陸講個故事吧。”我叼著牙簽道。

“故事?想聽什麽故事。”

“講個沒那麽血腥的,我可不想剛吃完飯就犯惡心。”唐糖說。

“很少吧,你以為驅魔都是童話故事?”唐陸雖然嘴上這麽說,腦子裏還是在用力回想。

“別說,還真有。”他忽然坐直了身子。

“快說快說,這是關於什麽的?”

“是發生在咱們家的事。”唐陸朝唐糖說。

“咱們家啊?那我知道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多沒意思。”唐糖好奇心也起了,不知道自己家還有什麽事可以說的。

“你應該不知道這個事,他隻跟我說過,你還記得咱們堂弟嗎?”

“哪個堂弟?”唐糖反問。

“還有哪個,親的那個。”

“唐介啊,他怎麽了,我很久沒聯係過他了。他好像不學驅魔吧。”

“對,咱們家隻有爸爸和我傳下來驅魔術,大伯隻想做個生意人老實過日子。但是有一天他還是碰上釘子了。那段時間你沒在家,跟媽媽回姥姥家了, 所以不知道,估計爸也沒跟你提到過。”

“到底是什麽事啊,就直說吧?”我有點急了。

“那好,我不賣關子了,你門了解對損壽之術嗎?”

我和唐糖互相對望一眼,紛紛搖頭。

這件事發生在十一二年前,唐陸的堂弟,唐介,當時八九歲左右,是唐陸親大伯家的獨苗,被查出來患有白血病,絕症,唐陸的大伯沒錢醫治,眼見兒 子唐介躺在病**日漸憔悴消瘦,做父親的心裏也不是滋味。

據唐擊說,“我爸爸是很喜歡這個侄子的,這是他最親的小輩,我有時候都覺得他喜歡唐介更超過了喜歡我。”

唐陸文番話不是空穴來風,雖然說誰都喜歡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兒子,但是由於唐陸家身份特殊,總要有一脈人來傳承驅魔術的,而傳承術法的族人注

定不能像其他人一樣生活在陽光下,他們必須要舍棄普通人生活的樂趣,還要過上比普通人更加危險、更加艱難的生活。

因此唐陸的父親從小就訓練唐陸,把他當成家族術法的繼承人一樣來培養,父親為了家族大義,不得不忍痛割愛,讓這個孩子變得堅強、強大,並且擁 有社會人以外的獨特人格。

“我在父親眼裏,多少像個工具,而不是他的兒子。”

由於唐陸父親意識到自己家族傳承的重要性,他不得不減少作為父親對唐陸的那份慈愛,更像是一個嚴苛的師父,在傳授徒弟技藝。

也正因如此,唐陸的父親才備受煎熬,他迫切地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父親,盡管他還有一個女兒,並且他對唐糖加倍疼愛,但在父親心裏,還是缺少了那

份對兒子的關愛。

漸漸的,他將這份愛轉移到親哥哥的兒子——唐介身上,唐介是一個正常且普通的小孩,擁有普通人平凡的快樂,是一個正常的孩子。

唐陸的父親恨不得把這個親侄子據為己有。

唐陸父親和唐介父親對唐介的愛,讓唐介有時忍不住和唐陸抱怨:

“哎,我怎麽感覺我有兩個親爹一樣。”

我後來不經意間跟唐陸談起過關於他父親的事。

“其實沒什麽好遺憾的,也不值得羨慕別人。就像柚子這種水果,假如你從來都沒有吃過,你不會知道這就是柚子,也不知道它是什麽味道,你對柚子 的理解隻是水果而已,有人跟你說它是甜的,你就認為它甜,有人跟你說它是苦的,那麽你就認為它苦。

而我在訓練克服情感時,所有沒經曆過的情感我都告訴自己,這是苦澀的,會讓人痛苦,自然而然我就沒有羨慕別人的意思了。”

再說回唐介。

唐介八歲那年的一個夏天,他在院子裏玩,忽然鼻血如注,渾身疼痛猶如刀砍斧鋸,他倒在地上,掙紮不起。

送到醫院,醫生說是急性白血病。

症狀很嚴重。

唐介躺在病**,昏迷了很多天。

醫生實在沒有辦法,甚至動了勸家屬放棄治療的念頭,但終究沒說出來,隻是偶爾給個暗示。

唐介的父親怎麽會聽不懂,但是他實在疼愛家裏的這個獨子,經常坐在醫院走廊裏,仰麵痛哭。

唐陸的父親也很心痛,頹坐在親哥哥旁。

“醫生沒辦法了,你能不能幫幫我——”哥哥拉住弟弟的手。

唐陸父親的臉色很是為難。

學習唐家驅魔術之人最要緊的就是遵循自然遵循天命,天命難違,不能靠人的力量隨意改變。

可是唐陸父親真的很愛這個侄子,他回到家,躺在**,瞪著眼看天花板, 一連兩天不吃不喝,眼睛裏熬出了血絲。

唐陸看到父親下床的時候,原先濃密的黑發竟然長出一茬茬白發,整個人蒼老了許多。

父親跟大伯說: “我隻有一個辦法救介子。”

“什麽辦法?快,快用!”大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用力抓住唐陸父親的胳膊,指甲深深嵌進肉裏。

“對損壽之術。”唐陸的父親麵無表情地說道。

唐陸的大伯一聽就愣了,身子搖晃, 一屁股跌坐在地。

對損壽之術是一門唐家禁術,不是說這個術法有多邪惡而被禁,這門術法是要和老天做一筆不公平的交易。

施術者通過折損自己和另外一個人的壽命,去解救瀕死的被施術者,從而強行為後者續命。

大自然是最會做生意的,它從來不做虧本買賣,想要從老天手裏搶走一個生命,就必須要付出加倍的籌碼,這籌碼便是施術者和另外一人的壽命。 唐陸的大伯雖然不學習驅魔術,但是聽父親說過,要他監視自己的弟弟,不到萬不得已,不可使用這一門禁術。

但大伯怎麽也沒想到,終有一天,自己會需要對損壽之術,為了救兒子,他自己搭上性命時在所不辭的,可要是順帶著自己弟弟一起折壽,他便犯了 難。

“哥,隻要你同意,我當然願意用這術救介子。”

“不行,你的命很貴,你要把家裏的術法傳下去,你的責任在天下,而不是小家。”唐陸的大伯是個深明大義的人。

“你忘了父親給我算命說什麽來著?說我福大命大,能活一百歲,用對損壽之術救了介子,我也不會死,至於傳承咱家的術法,小陸比我更合適,他是 個可塑之才,在情感這方麵比我更出色——”

唐陸的大伯默認了。

可是使用對損壽之術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條件,十分難達到。

就是除施術者和被施術者二人外的第三個人, 一定要在施法前發生天合之事,才能作法。

所謂的天合之事,就是一個人遇到了生命中本不該有的災難,並且因此折壽,折去的一段壽命,則可以由施法者轉移到被施法者身上,意思就是瀕死的

被施法者獲得了天合人折損的壽命。

之所以說這個條件難以達到,是因為這人遭受的災難是生命中本不該出現的,是那人自己突然間製造的,製造災難時不能有絲毫的猶豫和考慮。你製造 多大災難給自己帶來多大傷害,你就會折損多少壽命。

唐陸的大伯聽完後低頭沉思。

“這也是我最不願意用對損壽之術的一個原因。”

“你準備好法器,讓我想想。”

唐陸的父親幾次要出言製止哥哥,但是他知道,自己一旦把對損壽之術的使用方法說出來,哥哥就會去做,他現在想攔已經來不及了,隻能提醒哥 哥: “把握尺度是最難的,如果用力過猛,把自己折騰沒了,是沒有辦法使用這個術的。”

使用對損壽之術的代價太大,這也是為什麽唐家把其列為禁術的原因。

第二天,唐陸的大伯蹣跚著來到醫院前的馬路上,車輛熙熙攘攘。

大伯在心裏盤算,他要選一輛合適的車,車速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然後忽然一頭撞上去。

想著想著,眼淚模糊了雙眼。

他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出車禍, 一定要忽然撞向車輛,否則就不算天合之事。

遠處駛來一輛黑色轎車。

車速剛好。

在駛過大伯麵前時,他閉著眼, 一頭撞上去。

身子飛出幾米遠,在地上翻過十個滾,頓時渾身是血。

從車上倉皇滾下來一個人——是唐陸的父親。

他渾身顫抖,跪在哥哥身前。

哥哥還吊著一口氣,嘴巴一張一合:

別管我,快去,快作法,救救唐介——

唐陸的父親沾了哥哥一點血,在倉救室外為唐介作法。

“我大伯掌握的分寸很準。”

唐陸說。

因為他大伯在唐陸父親做完法事後,便撒手人寰。

臨死前,拚死吊著一口氣,眼睛瞪得很圓,腮幫子鼓起來,雙手緊緊抓著床單。

做手術的醫生眼見救不活了,病人還隻靠著意誌硬掌,於是將搶救室外的家屬叫進來送傷者最後一程。

大伯歪頭看著唐陸的父親。

“放心吧,哥,法事做完了——”

話畢,大伯鬆開手,身子一軟,這才放心地去了。

他將餘生都送合了兒子。

“施法完成後,唐介很快就醒過來了,醫生說這簡直是奇跡,唐介是他見過第一個在生命垂危邊緣掙紮活下來的人。

之後我父親的身體狀況就一天不如一天,他能察覺到自己壽命無幾,於是抓緊時間教授我術法,在施法後的第五年,他就因故去世了。” 故事講到這兒,我眼睛一熱,心裏不禁為唐陸父親和他大伯對唐介無私的愛而感動,唐糖在一旁已經哭成了淚人。

唐陸說起這些事,聲音隻有一點哽咽,但我看不到他臉上有什麽明顯的表情變化。

“好了,我現在要開始講故事了。”

唐陸正了身子說道。

“什麽?你還沒開始講?”我還以為故事已經說完了。

“我隻是給你門兩個鋪墊一下,講講背景而已。我真正想說的還沒開始講呢。”

“哥——你講故事真的爛死了!說這麽多沒用的——”唐糖一邊擦著眼目, 一邊輕輕捶唐陸的肩膀。

唐陸握住唐糖的手,給她擦去眼目,然後清了清嗓子道:

“你門知道人在死之前,靈魂會變成什麽嗎?”

“不知道。”我和唐糖紛紛搖頭。

“會變成雲。”

“雲?雲彩?雲朵?”我聽得詫異,這種類似於哄孩子的話,要不是親眼看著唐陸說出來,就是死我也不會相信唐陸會這麽認為。 “對,人在臨死前陷入昏迷以後,靈魂會離開身體,到天上變成雲朵。”

“你騙小孩呢,是不是沒故事講了開始瞎編?”唐糖拉著唐陸的手道。

唐陸搖頭。

“要不是唐介親口告訴我,我自然也是不相信的,畢竟誰也沒有死過,不知道那邊的世界是什麽樣的。”

這件事確實是唐介在醒來以後親口告訴唐陸的,事後他們還去驗證過,證明唐介沒有在撒謊。

唐介在院子裏暈倒的那一天,他整個人好像墜入了一塊鬆軟的大海帛,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就覺得自己的靈魂在慢慢升上天空,輕飄飄的。

過了很久,唐介發現自己能爭開眼睛了。

他發現自己競然漂浮在空中,向下看,地上是密密麻麻的房屋, 一片又一片的綠樹。

唐介恐高,以為自己被什麽東西帶到天上了,於是不由自主的爭紮起來,但是他感到奇怪,自己的四肢不見了。

不僅如此,他看不到自己的身體,但是卻能在天空中飄來**去,上升下沉,好玩至極。

唐介年紀尚小,見自己浮在天空中,也不摔下去,頓時玩心大起,把什麽也忘了。

他飛快地跑,湛藍的天清爽無比,整個天空都是自己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麵前有一大朵白雲,他想也沒想,徑直撲進那朵雲彩的懷中。

軟綿綿。

蓬鬆鬆。

他把頭埋進溫暖輕柔的白雲中,來回左右地蹭。

唐介從未感受過如此舒適的懷抱,好像一個溫柔的女孩子,把他摟在懷裏,滿是愛意地撫摸。

忽然,潔白的雲朵中微微傳來一聲女孩子的尖叫。

唐介嚇了一跳,縮身退出雲朵的環抱,他認真地盯著雲朵中心。

漸漸的,那朵雲變得半透明,從雲朵中,他看到了一張嬌羞的麵龐,是一個漂亮的大姐姐,她紅著臉,嘴角上翹。

唐介仿佛明白了什麽,他轉身往回飛,離開那朵雲。

他遊**著身子,四處找尋,終於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在唐介所在天空的正下方,是一片平靜的池塘。

唐介從上向下看,池塘的水麵如同一道明鏡,映照著藍天上的一切。

在水麵倒影的正中央,有一朵小小的雲彩。

那朵雲,圓滾滾的,好似一個小雪球,雲朵的後背上,還長著一個小尾巴。

唐介看得呆了,他環視四周,天空沒有其他雲彩。

他變成了一朵白雲!

唐介認為自己在做夢!

他努力想用手捏捏自己的臉。

但是他沒有手臂。

於是唐介鼓動右半邊身體,從雲朵中緩緩長出一個木棍一樣的揪揪,這就是他造出來的手了。

唐介揮動手臂打向自己的頭。

一絲雲彩被他的右手從臉上扯下來。

唐介“啊”了一聲,臉上涼絲絲地疼,他怕流血,於是拚命長出一隻左手,忙把臉上掉下來的雲朵抓住,放回身體裏。

他真的變成了一朵雲!

唐介興奮地在空中遊來遊去,池塘的倒影中,也有一朵雲來回擺動。

他在藍天下徜徉,四處穿梭,向西邊跑的時候,就把身體拉成長條形的,向東邊跑的時候,就把身體盤成一個圓球,咕嚕嚕地滾,要向南跑的時候,他

看見了太陽。

唐介衝向明晃晃的太陽,他追一步,太陽就退一步,他退一步,太陽就追一步。

不知不覺已經跑了很遠。

陽光明亮而刺眼,唐介躲在一朵更大的雲彩後邊,他不想跟太陽做遊戲了。

唐介趴在這一大朵雲彩上,這朵雲一直麵向陽光,已經被曬得暖烘烘,身體中散發出一股噴香的氣味,唐介困了,抱著它想要睡個午覺。

“吼——”

身下的雲朵忽然粗獷地吼叫。

唐介身子一縮,看到了雲朵裏的那張臉。

是一個胡子拉碴的胖大叔,正在攛弄出一個雞腿形狀的雲朵。

“小毛孩子!滾開!”

大叔粗魯地嗬嗤唐介。

唐介嗤之以鼻,假裝要逃跑,其實躲到胖大叔雲朵的身後。

趁大叔吃雲朵雞腿的時候,忽然雙手扯住大叔的一塊身體,用力撕下來,裝進自己的身體裏。

大叔疼得嗷嗷叫,丟了手裏的雞腿,四處尋找唐介的身影。

唐介長大了不少,飛速逃竄,奈何大叔身寬體胖,抬腿想要追唐介,奈何一半身子動得了, 一半身子走不動,整個雲朵前後扯成兩半。 大叔像是褲子開線走光了一樣,害羞地縮回身子,眼睜睜看著唐介跑遠,不住地叫罵。

唐介逃得遠了,來到一處僻靜的小城,城區街上有地邊攤:烤冷麵土豆餅奶茶烤山藥雞蛋灌餅雜糧煎餅—

唐介看花了眼,不禁沉下身子,街道裏的香味飄到空中,被他貪婪地吸幹淨。

唐介很饞,可是肚子一點也不餓,他在腦海中不斷回味那些美食的味道,可是身體到達一定高度以後,再也沉不下去,隻能眼睜睜看著街頭食客手拉手 買了小吃,坐在椅子上曬著太陽,舒舒服服吃光。

他急得大哭, 一想到以後也吃不到這麽好吃的路邊攤,他渾身一潮,淚水化作雨水,從身體裏汩汩淌下,落在街上。

他一邊哭一邊走,不知不覺來到一家醫院。

醫院的院子裏,病人們在暖洋洋地曬太陽,做康複操。

唐介來到院子上空,還在哭哭啼啼。

在他的正下方,有一個小姐姐坐在輪椅上,她仰麵朝天,金色的陽光均勻地灑在她白皙的臉上。

小姐姐長得很恬靜,臉很白,白得少了些血色和紅潤,嘴唇幹幹的。

她的眉毛細長,嘴唇細長,鼻子細長,眼睛很大,水靈靈的。

一頭幹枯的長發搭在肩上。

很少有時間這樣享受一個安靜的下午了呢—

忽然,兩點水滴落在她臉上。

女孩醒了,她抬頭看著天,天空蔚藍,陽光明媚。

頭頂懶洋洋地飄著幾朵雲彩。

她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在胸前攤開手心,去接空中飄落下來的小水珠。

晴天竟然也下雨了呢。

“下雨了——”

又幾滴雨點落在女孩的臉上和衣服上。

她扭頭看著身邊的女護士。

“沒有啊?天氣晴得很好。”女護士滿臉疑問。

“姐姐你過來嘛。”女孩朝女護士笑道。

護士走到女孩的輪椅旁,耳朵忽然冰涼涼的。

她也張開手, “果然是下雨了呢,奇怪。”

女護士推著女孩的輪椅走到大樹底下乘涼。

“你已經曬了很久太陽啦——到樹蔭下涼快會兒吧。”

“謝謝姐姐。”女孩歪頭笑說。

唐介聽到下邊護士和女孩的對話,漸漸收住哭聲,他低頭瞧見了那個女孩。

長得真好看。

笑起來真溫柔

他不哭了。

安靜地盯著那個同樣安靜盯著他的安靜的女孩。

唐介好奇女孩這麽好看,為什麽坐在輪椅上。

女孩好奇唐介這朵雲為什麽如此獨特,竟然會在晴天下雨。

唐介發現女孩在盯著自己,逐漸害羞起來,他從身體上扯下幾片雲,統統堆到臉上,不想讓女孩看到自己因為害羞而臉紅的樣子。

他不停地堆,直到最後發現,下身的雲朵被揪光了,全扔到腦袋上,好像一個頭很大的蘑菇。

女孩噗嗤一聲捂著嘴笑起來。

天上的雲朵變成了一棵大蘑菇。

唐介看到女孩笑了,自己也開心。

他又把頭上的雲朵放下來,揉揉腦袋,又搓搓腿,把自己捏成一隻白兔子。

向前一步,又向後一步。

女孩笑得很開心。

唐介收回腿,給自己捏了一個圈,把頭揉得圓圓的。

現在他是一艘UFO, 在星空間化成一道光穿梭。

唐介再抖一抖身子,把上半身搓成一隻小圓球,下半身搓成一顆大圓球。

現在他是一個雪人了,肥肥胖胖。

女孩坐在樹蔭下,笑容始終掛在臉上。

唐介變換著花樣哄女孩開心,自己也不亦樂乎。

忽然,天上起風了。

風很大,不停撩起女孩的衣襟,女孩垂下手按住衣角,發絲在風中飄揚。

唐介看得入迷,不料自己的身體被風吹著跑。

天上的其他幾朵雲已經被風帶離了院子,翻滾到遠處。

唐介頂著風不願離開,可是風實在太大了,拉扯得唐介的身體也變了形,被拉成一條長長的蛇。

他低頭,發現女孩仍然在看著自己。

唐介雙手擋在頭前,和大風對抗。

倏地,他腰間疼痛,回頭一看,自己的身體竟然被吹飛了一半。

他慌張地轉身去抓另外一半雲彩。

但是它跑得太快了,根本抓不住。

唐介隻剩下了一個頭和半個上身,他變得輕巧,在風中來去自由,攤開手把淩亂的身體團到一塊兒,好像一個大號的魚丸。 其他散步的病人都因為風大進屋了,女孩仍留在樹底下,抬頭看著自己。

“桃子,咱們回去吧,風大了。”站在一旁的護士道。

“姐姐,咱們再待一會兒吧,你看天上的那朵雲!”女孩的小名叫桃子。

護士抬頭,果然,風中竟然停著一朵雲。

護士看得好奇,也站在原地看那朵雲。

唐介看到地上的兩個人都在盯著自己,他更加賣命,絲毫不肯放鬆。

不一會兒,從風吹來的方向迅速飄來一朵超級大的雲彩。

那朵雲,唐介再熟悉不過。

是那個吃雞腿的胖大叔!

大叔自己跑不動,竟然靠著大風被吹到醫院來了,而且正對著自己飛來。

胖大叔看到隻有一丁點的小唐介,滿臉笑意,從身體裏深處兩條大手,朝唐介飛過來。

胖大叔抬起手,打算一巴掌把唐介拍散。

唐介頂著大風,側身一閃,自己險些被吹飛。

胖大叔又用上另一隻手,從唐介的身子下掏過去。

護士和桃子在地上看得驚心: “那朵雲彩要被這大雲彩給吃掉啦!咱們回去吧——沒什麽好看的了。”

“不嘛,再看看嘛。”桃子拉著護士的手道。

護士執拗不過,隻好陪她一起看。

胖大叔的大手從唐介身下掏出來,唐介向上一躲,眼見就要被大風掀飛。

唐介一把抱住胖大叔的手,死死地纏在上麵不肯下來。

胖大叔左甩右甩,就是甩不掉這躲雲彩。

唐介張開嘴,咬住胖大叔的胳膊。

胖大叔嗷嗚一聲叫,轉眼間變化成一隻老虎模樣, 一口將唐介吞下肚子。

胖大叔搖身一變,變成巨大的雲朵老虎, 一口將唐介吞進嘴裏。

登時,整潔的藍天下,隻有一朵占了小片藍天的雲彩隨風浮動。

“好啦,桃子,那片雲朵沒有啦,咱們回去吧。”護士姐姐的手已經扶上了輪椅。

“嗯。”桃子吹了這一會兒的風,似乎有些不太舒服,沉下頭,手指揉著太陽穴。

護士將桃子的輪椅推上台階旁的斜坡。

桃子扭頭望天。

在大風的催動下,那朵大塊的雲即將離開院子上方的天空。

而在它的尾部,分化出來一朵小小的雲彩。

那就是唐介。

唐介從胖大叔的身體中掙紮出來,和輪椅上的女孩對視。

桃子被護士姐姐推著進屋了,唐介仍戀戀不舍,在空中盤旋。

下午兩點鍾的陽光是最毒烈的,唐介此時隻有小小一片身子,他感覺到自己在不停蒸發,再不去補充一下身體, 一會兒他就要變成透明的水蒸氣隨風散 去了。

唐介很慌,他四處尋找,終於在一家人的陽台前停下來,陽台上曬著剛洗好的衣服,濕衣服上的水蒸氣飄入空中,唐介站在濕衣服的上方,水蒸氣湧入 他的身體,這種說不出的涼爽讓他異常舒適,自己的體型似乎也變大了一點。

唐介慢悠悠地,挨家挨戶收集濕衣服上的水汽。

可是這些量太少了,根本不夠解渴的。

唐介飛到大池塘上空,終於,這裏是讓他最享受的地方了,渾身清涼,他放鬆下來,沉沉睡去。

第二天中午,陽光依舊晴朗,唐介重新循著舊路去那家醫院,他迫不及待想再見到昨天輪椅上的那個小姐姐。

可是今天院子上方的天空擠滿了雲朵,大家都在這裏曬太陽,唐介從一朵一朵雲彩中擠進去,目光四下尋找,在昨天的大樹下又看到了桃子。 她仍坐在輪椅上,抬頭望著天空中的雲朵。

唐介怕桃子認不出自己來,於是又開始昨天那一套,不停變換形狀,想吸引桃子的注意,可是桃子卻一直沒有看他一眼,桃子笑著望向另一朵雲。 唐介望過去,那朵雲彩的形狀,很像一條金魚。

他醋意橫生,故意遊到那一朵金魚旁邊,假裝不小心擠入它的身體,破壞了那條小金魚。

桃子看到天上的金魚沒了,便也收起笑容,低下頭,靜靜地摩挲自己纖細的手指。

唐介更著急,無奈他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不停給自己捏形狀,來回遊動,沒有風的天空下,其他雲朵都在閑適地曬太陽,隻有唐介與大家格格不入。

女孩一定是喜歡金魚。

唐介這麽想到。

於是他開始用力給自己捏出一顆魚頭,然後是圓鼓鼓的身子,但是他的手實在太短了,沒有辦法給自己弄出一條尾巴來。

唐介像小狗追著尾巴咬一樣在原地轉圈。

他聽到地上傳來少女嗤嗤的笑聲。

是桃子,正在仰著臉捂嘴偷笑呢。

她看到自己了嗎——

唐介覺得害羞,臉上紅彤彤地發燙。

唐介開始更賣力地追自己的尾巴,轉圈的速度越來越快,甚至還在空中翻了幾個滾。

女孩一直在笑,然後院子裏所有遛彎的病人們都笑起來。

唐介更不好意思了,他停下來,打量自己周身,他有那麽好笑嗎?為什麽整個院子的人都開始笑呢?

忽然,人群發出一陣唏噓,女孩臉上更是冒出懼色,手伸出去,輕聲叫: “哎——小心——”隨即有人跑到牆邊去。

唐介也好奇地隨著人們跑動的方向望去。

地 上趴著一個小男孩,可能跟自己差不多大,也可能比自己大一點。

他的頭上套著一個魚頭套,和醫院裏的人們不同的是,他沒有穿病號服。

男孩是從醫院外邊溜進來的。

他剛才戴著魚頭套爬上牆,然後朝著地上的人們跳了一通舞,桃子和其他病人都被逗得捧腹大笑,結果在最後不小心扭了腳,從矮牆上掉下來,摔在柔

軟的泥草地上。

唐介這才明白,原來桃子不是在看自己,心情忽然失落。

男孩從地上蹦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跟周圍關心他的人說了謝謝,摘下頭套, 一瘸一拐地朝桃子走過來。

“我跳得好看嘛——”男孩嬉皮笑臉,來到桃子的輪椅前蹲下。

桃子用手指刮了一下男孩的鼻子,噗嗤一聲笑道: “醜死了,我沒眼看了。”

男孩一把握住桃子的手,神色頓時低落,眼中滿是憐惜地道:“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桃子任由男孩暖著自己的手,將手貼在男孩的臉上,她望著男孩的臉,神情很是安逸,似乎有男孩在自己身邊,她就不怕任何病痛折磨。

男孩的聲音忽然哽咽,單膝跪地,把桃子的手緊緊抱在懷裏,似乎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桃子: “你的病什麽時候好,你什麽時候好起來啊——”

桃子輕哼了一聲,眉頭微蹙,隨即輕咬嘴唇,在一旁的女護士忙上前來把男孩拉開:“快鬆手,不能這樣,快鬆開——”

男孩不知道怎麽回事,鬆開桃子的手,隻見她的手臂雪白,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被男孩緊緊摟住的地方,被勒出了幾條鮮紅的血印,男孩望著她的手, 頓時哭出聲來,熱淚汩汩地流下:

“對不起,桃子,對不起,我沒有用力,我真的沒有用力,你很疼嗎?桃子你很疼嗎?”

“我沒事,我不疼。”桃子的臉色很是蒼白,剛剛男孩無意的舉動似乎讓桃子大為受傷。

一旁的女護士跺著腳把男孩從桃子身前拉開: “行啦,你快走吧,從後牆走, 一會兒讓保安看到你,又要對你不客氣了。我們要回屋了。”

男孩愣在原地,始終不肯離去,淚眼朦朧,他眼裏隻有女孩,甚至錯把護士當成醫生,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抽噎著喊道:“醫生,我求求您了,您一 定要好好治桃子啊, 一定要好好給她治病,我求求您了——”

男孩目送護士把桃子推進屋,卻沒看到桃子掩麵痛哭。

“桃子,不許哭了,不能大哭大笑,現在很傷身體的。”護士道。

男孩撿起頭套,翻過矮牆,頭也不回地邊哭邊跑。

唐介在天上看得一清二楚,這個男孩是女孩的男朋友嗎?

就算不是,他們的關係也一定很好。

唐介心裏忽然很不是滋味,搶走了女孩原本對他產生的唯——點溫柔。

可是唐介更關心的是女孩的身體狀況,她現在似乎病得很重。

他久久不肯離去, 一直守在小院裏,其他雲彩都飄走了,隻有唐介還堅持守在這裏,他來回飄**,終於在一間窗前找到了女孩。 她此刻躺在病**,麵無血色,扭頭望向窗外。

她看到了天上這朵雲彩。

“護士姐姐,雲彩中好像有一張男孩的臉啊

護士坐在桃子旁邊,也探頭向雲朵中望去。

看到的隻有一片普通的白雲。

“哪裏有啊,你怎麽看出一張人臉的?”女護士漸漸轉過頭,**的桃子閉起眼睛,不再說話。

護士急忙起身,按響桃子床頭的警鈴: “張醫生,您快來看看315房四號床的病人,她好像暈過去了——”

唐介隔著窗子看那個女孩,忽然,窗戶上結了一層水霧,從水霧中漸漸浮出一朵雲彩。

這朵雲小小的,潔白的身體似乎還帶著點粉色。

唐介盯著這朵雲,在雲朵裏看到女孩的臉。

他高興地甩甩身子,湧到女孩身邊。

奈何雲朵沒有辦法說話,好在桃子也看到了唐介,她微笑著看唐介在自己身邊遊來遊去。

桃子第一次變成雲彩,還不會飛,不會給自己捏形狀。

唐介興奮地伸出手,拉住桃子。

他把她帶向空中,輕輕地在藍天下遊**。

桃子不知道唐介要把自己帶到哪裏去,隻是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很好玩,於是任由男孩牽著她。

桃子也很久沒有像這樣從輪椅上解放出來,四處走動走動了,因此她顯得很激動。

唐介把桃子帶到經常去的那方池塘。

池塘的倒影映出兩朵潔白的雲彩。

唐介圍著桃子轉了一圈,倒影中的雲朵也轉了一圈。

桃子明白了,原來是自己變成了天上的雲彩。

她動動身子,池塘中的自己也動了動。

她伸出一隻手,捏自己的臉,那倒影也捏了自己的臉。

唐介在桃子身旁熟練的拍打自己的身體,很快把自己整成一個圓球。

桃子看得好笑,用兩隻手給自己捏出兩條腿。

她看著自己的身子哈哈大笑,她好像一個小怪物,兩隻小小的手臂,兩條細長的腿。

唐介忽然想起女孩喜歡金魚,於是打了個轉,給自己的頭和身體捏出魚的形狀,但是手太短了,怎麽也摸不到身體後麵,沒有辦法給自己捏出一條尾巴

來。

桃子嗤嗤的笑著,遊到唐介的身後,給他捏出了一條漂亮的大尾巴。

唐介看著池塘裏的小金魚,也嗤嗤的笑起來。

唐介幫女孩也做成一隻小金魚的樣子。

兩條魚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在天上競相追逐。

飛越池塘,穿過樹林,流過公園。

女孩已經很久沒有如此開心過,她半年前就坐上了輪椅,醫生告訴她康複得好還能下床的,但是女孩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她日漸消瘦,體力如同手指

尖的細沙一樣不斷流走。

她很害怕,但是有一個男孩會經常來看她,給她帶小玩具,給她表演他新學的“舞蹈”,逗她開心。

他跟桃子說,等桃子的病養好了,他們還要去森林公園捉迷藏,到小草丘上野營,坐在長滿青草的坡地上讀書。

可無論是男孩還是桃子,都隱約感覺到那一天不會再到來,他們心裏惶恐,但誰都沒有表現出來。

女孩最喜歡金魚,她以前在家裏會養好多好多條,沒事的時候,就坐在沙發上,看著魚缸裏的金魚瞪大眼睛,傻傻地遊來遊去。 今天她也變成了一條金魚,她第一想去的地方就是男孩家,她想讓男孩看到自己,希望他能開心起來。

終於,他們來到一戶人家院子上方,唐介一眼就認出來院子中的那個人是誰。

他心中忽然失落悵惘,唐介本該料到桃子會來找這個男孩的。

唐介呆呆地飄在空中,隻覺得自找無趣。

而桃子卻顯得很激動,男孩在院子中笨手笨腳地練習一段舞蹈,他舞蹈書上畫的小人笨拙地練習。

桃子在心裏大聲叫男孩的名字,但是她無法發出任何一段聲音。

隻能在天上遊來遊去。

男孩練得累了,在自家的草地上隨意地躺下,抬頭望著天空。

桃子以為男孩發現自己了,於是學著金魚的模樣,更加賣力地遊,試圖逗男孩開心。

可是男孩很快閉上眼睛,他累了,想要休息。

桃子忽然明白過來,是啊,人怎麽會認識一朵雲呢。

她扭頭看著唐介,說不定這朵雲陪伴自己過了很多天,可是她卻從來沒有注意過。

唐介被桃子忽如其來的注視盯得不知所措。

可桃子心中卻沒有對他的愧疚,隻是因為男孩不能認出自己而悵然若失。

今天很熱,陽光也刺眼,曬在男孩臉上,他覺得不舒服,起身將舞蹈書蓋在自己臉上。

桃子察覺了,既然不能和他相認,那麽要為他做點什麽才好。

她飛到男孩和太陽中間,用自己的身體為他遮擋陽光。

男孩忽然覺得眼光不是那麽灼熱了,身上舒爽了些,漸漸就要睡去。

但是桃子的身體似乎不能承受如此劇烈的陽光,她的身體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逐漸變成半透明的顏色。

唐介在一旁看得心急,想試圖推開女孩,讓她不要再傷害自己,但是女孩很強硬地拒絕了唐介,說什麽也要為地上的男孩遮擋陽光, 唐介終於拿她沒辦法,於是自己飛到桃子和太陽之間,為她遮擋陽光,桃子一愣,不知所措。

她想告訴唐介不用為了她而傷害到自己,畢竟他們隻是剛認識,連朋友都不算,不值得為她付出這麽多。

但是唐介始終飄在她上方說什麽也不肯閃開。

唐介的身體也承受不住陽光正麵的烘烤,在迅速蒸發。

桃子為了不傷害到這個小朋友,隻能放棄為男孩遮擋陽光的想法,她剛抽身起開,隻見南邊天上湧來黑壓壓的一片雲彩。

那些烏雲伴著大風,遮蓋了半邊天,齊齊朝這邊壓來。

唐介和桃子看清了那些烏雲中的人臉,他們滿臉是血,麵目猙獰,痛苦地嚎叫著。

兩個人都被這陣仗給嚇壞了,根本忘了逃開。

這些怨魂一個疊著一個,形成大片的黑雲,朝他們奔來。

狂風很快吹到男孩家的院子裏,男孩看看南邊天上,要下暴雨了,他把院子裏的東西收拾好,回屋避雨。

唐介此時才想起拉著桃子的手,試圖向反方向逃脫。

很快一朵黑雲從唐介身邊穿過,從唐介頭頂上刮過,直接把他掀翻個跟鬥。

桃子也被另一朵黑雲給扯向別處,又一大片雲彩湧到唐介和桃子中間。

這些雲朵中的人臉長相可怖,桃子被他們擠來擠去,身體都變了形,她害怕地閉起眼睛,任由來往的冤魂撞擠壓。

唐介奮力剝開身邊的黑雲,朝桃子的方向奔去。

可是他們的數量太多,力氣過大,唐介還沒動兩步,便不得不被他們架著走。

終於,黑雲越積越厚,遮住太陽,天空失去顏色,大地也黯淡下來。

大風卷積著樹枝搖動,樹葉碎紙滿天紛飛。

唐介視線中徹底沒了桃子的影蹤。

狂風暴雨肆意傾刷人間,似乎要將這些怨魂的怨氣發泄殆盡。

不知被裹挾著走了多久,這些黑雲終於漸漸褪去顏色,那些鬼哭狼嚎的哭泣聲也終於停止。

原本哭天搶地的冤魂變了副模樣,逐漸冷靜下來,聚集在一起的雲朵分道揚鑣,冷漠地朝著不同方向散去。

唐介筋疲力盡地掙開人群,飛到人群上方,四處尋找桃子的身影。

但是他在上方看不到雲朵裏的人臉,隻能看到一朵朵白雲朝不同方向而去。

唐介心中失落,空****地在天上漂浮。

女孩會去哪裏呢?

她最想去的地方一定是那個男孩家裏了,是的,唐介隻要去男孩家就能找到桃子。

可他已經忘記了去男孩家的路,還得到別的地方等桃子才行。

唐介也說不清為什麽一定要找到桃子不可,他隻是一個八歲的小男孩,哪裏懂什麽喜歡和愛,隻是覺得這個比自己大的女孩,能給他一種特別的感覺,

無論如何他也要找到女孩。

除了男孩家,唐介猜女孩一定還會回醫院的。

唐介循著路,馬不停蹄地朝醫院飛去。

等到了醫院他才發現,女孩早就在醫院的院子中了,她那朵雲的形狀很隨意,就飄在病號樓的上方,靜靜地透過窗戶看著**的自己。

“醫生,桃子她怎麽樣啊?”

在昏迷的桃子身邊,站著一個花白頭發的女人,她略微有些佝僂背,臉上褶子很明顯。那是桃子的媽媽,聽醫生說桃子昏迷了,她立刻冒雨趕到醫院,

此刻說話還帶著氣喘,身上被雨水淋濕了一半。

“需要立即準備手術。”

“那桃子的情況到底怎麽樣啊—”

桃子的媽媽不知道醫生說需要做手術,但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嚴重。

醫生示意媽媽不要擋著路,隻是撂下一句: “我們會盡力的,能不能成功也要看病人的意誌。”

醫生說的已經很委婉了,桃子媽媽並不傻,眼淚再也繃不住,決堤一般湧出。

桃子在天上看著,心痛不已,她回頭望見唐介在自己身後,卻也沒有時間和他交流什麽,她似乎能察覺出自己命不久矣,還要趕回去再見母親一麵。 唐介揮手送別桃子。

醫生閃開一條路,讓媽媽再跟桃子說一句話:

“桃子,”媽媽抹去眼中淚花,溫柔地撫著桃子的頭發,“桃子——”

“媽媽,我怕——“

桃子哭了。

“不怕,沒事,媽媽在呢——你一定能好起來的,媽媽每天都給你向菩薩禱告呢——菩薩說了,我們家桃子一定會長命百歲, 一定—” “好了,桃子媽媽,我們要進手術室了。”護士拉開桃子媽媽。

桃子媽媽一路跟著,直到桃子被送進手術室,她才坐到地上,死死咬著嘴唇崩潰大哭。

很早之前醫生就跟桃子媽媽說過,她得的是一種很罕見的病,現在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手段,隻能靠藥物維持病人的生命,但是病人的體力會一點點流 失,最終沒有辦法維持生命的基本特征。

而這次手術,很有可能是桃子留在人間的最後一點時間。

唐介什麽都聽到了。

他多希望桃子能痊愈。

他要是一個很厲害的醫生,說不定能治好她。

或者,他跟自己的叔叔一樣,學會很厲害的法術,也能跟閻王爺做交易,就能救活桃子。

可這些都是他的幻想。

眼下唯一的辦法,也許就是向上天許願。

夕陽傍山,然後了半天天空,幾朵橘紅色的火燒雲在雨後的天空顯得格外清新。

唐介忽然想起爸爸跟他說過,隻要是純潔的小孩子向火燒雲許願,就都會靈驗。

他不知道純潔是什麽意思,但是自是個小孩。

他要試一試,他閉上眼睛,麵向火燒雲。

橘色的夕陽將餘暉灑向唐介的身體,也染透了他的半邊身子。

小唐介在心底默默許下一個天真的願望:

“火燒雲啊,如果你真的能夠實現我的願望,就請你,請你讓她的病快快好起來吧——我願意少活五年——不,是不是太少了呢?我願意少活十年! 如果十年也不夠的話,我就用我二十年的壽命交換!隻希望你能讓她快快好起來 —”

唐介緩緩睜開眼,他看到西邊火燒雲的方向,那些雲彩竟然散發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又好似燃著七彩的火焰,天空的顏色頓時變得奇異炫彩—

“啊——”唐介盯著天邊火燒雲的方向,絢爛迷離的色彩讓他一時呆滯, “這,火燒雲,你這就算答應我了———定要讓她好起來呀。” 唐介有些出神,火燒雲一旦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就說明他要少活二十年了。

他不敢算少活二十年自己能活到多少歲,隻是從心底裏忍不住害怕,身子哆嗦著發冷。

“真好,真好,她能好起來就行——”唐介眼中無神,自言自語道。

唐介一直守在手術室的窗外,靜靜等待手術結果。

手術似乎很困難,從傍晚一直做到了清晨。

天剛蒙蒙亮。

手術室的門開了。

桃子媽媽的嚎哭聲無可抑製地傳遍整個走廊。

三號院的病人們紛紛從病房中低頭湧出,來到走廊邊,注視手術室的方向。

護士緩緩推出病床,潔淨的白布下印照出一個瘦弱的人形。

三號院的人們都很喜歡桃子。

他們垂手靜立,用自己的眼淚送別那個文靜的姑娘。

為什麽——

唐介想不明白為什麽,明明火燒雲已經答應實現他的願望。

桃子一定會好起來的呀!

唐介傷心欲絕,卻不想動也不想發泄,他用手一點一點地撕扯自己的身體,他感到自己正在逐漸蒸發,似乎在這個世界停留的時間也不長了。 據說那天,人們在天上發現了一朵粉色的雲彩, 一直停留在三號院的上空。

有人安慰桃子母親說,那是桃子的靈魂,在跟大家告別呢。

媽媽朝著那朵雲,獨自落淚。

半小時後,從天邊趕來成群的陰雲,將粉色雲朵埋沒,小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天。

唐介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病**,身邊的親戚朋友們臉上掛著淚痕,看到他醒過來,紛紛抹了淚,笑著迎到床邊來,似乎剛才發生了什麽讓人心

碎的事。

他腦子裏還時刻想著那個姑娘,唐介發現這隻是個夢罷了,他應該沒有變成雲,那個美麗的女孩也沒有死。

他還是有些失落,歪頭看著窗外,雨水落在窗子上,如同一顆一顆的玻璃珠。

唐介忽然激動起來,他緊緊揪著被子,想坐起來卻沒有一絲力氣,親戚們關切地問他怎麽了,他搖頭,看到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唐陸,伸出手指讓他過

來。

“怎麽了。”唐陸附身側耳到唐介嘴巴前。

“縣醫院——三號院——幫我看看——”

唐介大病一場剛醒過來,說出這幾個字已經是極限,說完後氣喘籲籲,胸脯起伏,眼神卻很是堅定。

唐陸點頭,立即拿著雨傘出門。

縣醫院,三號院。

並沒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走廊裏來往人稀少。

唐陸不明白弟弟要自己看什麽。

他隻好把看到的每個人都記下來。

當他緩緩穿過長廊,來到院子裏,發現有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他無力地跪在地上,手中緊緊攥著一個金魚頭套,仰麵痛哭。 一個女護士舉著雨傘,跑去男孩身邊。

唐介身體康複得很快, 一星期以後就能下床出院了。

他一直問人們爸爸去哪兒了,大家怕刺激到唐介,隻說他爸爸為了給唐介賺手術費,外出打工了。

唐介被蒙在鼓裏,也沒太在意,心中始終惦記著自己變成雲彩的那個夢,他仔細回憶每一滴細節,統統講給唐陸聽。 唐陸剛開始以為那隻是個夢,但是很快覺得不對,自己看到的那個男孩和護士,正是唐介所講夢境中的人。

其實哪裏是不靈驗,隻是唐介變成雲的時候,壽命已經沒剩下多少,哪裏還有二十年來換女孩康複。

唐介遇到的根本不是夢。

但是唐陸並沒有告訴唐介這一切,他看著唐介說起那個女孩去世時,幾度哭出來,他不想唐介太難過,於是將這一切都放在心裏。 他們後來也去過三號院,已經沒有任何關於桃子的回憶了。

醫院每天都有病人進來,有患者康複,更有人死去。

一張床送走一個人,來不及悲傷,就要迎接下一個徘徊的生命。

“所以這件事你一直沒有跟唐介說?”我對唐陸道。

“有什麽可說的,很久沒見了,現在估計他也想不起那個夢了。”

“那他知道對損壽之術的事嗎?”我又問。

“後來自然是知道了,但是又有什麽辦法呢,過去就過去了。”唐陸現在說起這件事,也是雲淡風輕,這麽說也不準確,他一直都是雲淡風輕。

“我還是覺得你在編故事,怎麽跟小孩子聽的童話一樣。”唐糖嘟著嘴道。

“成年人就不能有童話了嗎。”唐陸笑著,用力捏了一把唐糖的肩膀。

“啊——疼,壞死了你!”唐糖忽然站起來,朝唐陸後背打了一套組合拳。

夜已經深了,我們還在街上散步。

我忽然長吐一口氣,是啊,成年人的世界就不該有童話故事嗎。

第二天,我重又輕鬆地坐在位置上碼字,窗外晴得很好,湛藍的天上鋪著兩朵很好看的雲彩,好像兩條擁吻的魚

我本想給這一幕拍一張照片,扭過身卻先開始忙碌。

等我忽然想起要拍照時,拿起相機在天空中搜尋,那兩朵雲已經不知去向——

(追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