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依然默默跟在他身後不做聲,仔細回味著老人那番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大飛則跟在我身後,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色的小本,上麵密密麻麻全是單詞和筆記,大飛一邊走, 一邊搖頭晃腦嘴裏嘟嘟囔囔地背誦。

三個人一直在街上沒有漫無目的地逛了一上午,街上行人來往,紛紛看著我們仁,打頭的是個殘跡拾荒老頭,中間跟著個打扮精神的小夥,小夥後麵是 頭搖尾巴晃的書呆子,這奇怪的一幕實在賺足眼光。

我沒主動說話,老人也沒把我們倆放在心上,這是我第一次閑逛,之前出來散步,無論是去商場還是公園,都有個目的地,腳步總是不由得發快,今日 沒有目的後,步子反而慢下來, 一步一步地踏,左右四顧街景和來往的形色過客,別有味道,好像時光被一幕幕定格,每一方景色都讓人心醉,整個人 的精神也跟著放鬆下來。

一直走到中午,老人才回頭朝我打個招呼:

“我餓了,去給我買點飯,咱們找地方吃飯。”

我一愣,沒想到老人會這麽說,他上午不是才說不要人施舍麽?老人要我買飯我當然會去買,不過還是沒忍住多嘴: “老人家,您不是說——”

“我說什麽?我說不讓你可憐我的話都是說著玩,你還真往心裏去?如果我自己被自己說的話束縛住,那我還能稱得上自由嗎?” 我再一次啞言無以為對。

隨便找一家店打包三份蓋澆飯,仁人找個陰涼地方吃了一頓。

把垃圾扔到垃圾箱後,心想終於能跟老人說點話了,哪知再回到湖邊的那棵大柳樹下時,老人已經靠在輪椅上,麵對湖麵睡著了。 大飛又動腦子又動腿,早就累壞了,靠著柳樹睡得正香。

中午時分,日頭剛好,溫暖和暖,微風有點醺人,撲到臉上說不出的溫柔舒服。

老人髒亂的胡須頭發在風中微微擺動,他動動嘴,砸吧著嘴唇, 一隻蜜蜂飛落在他臉上,不停爬動。

蜜蜂碰亂他的胡須,弄得老人癢酥酥的,老人癢得受不了從夢中醒來,看見臉上那隻蜜蜂,竟微笑起來,開始享受蜜蜂爬動帶來的癢酥酥的感覺,又帶

著笑睡去。

我竟也不自覺笑起來,轉身坐在湖邊堤岸,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麵發呆。

很久沒有這麽愜意地過一天了。

哪怕之前休假時,要麽就是賴床,要麽就是通宵,哪種方式都讓人腰酸背疼,始終不如意,今天我才發現,能夠放鬆地度過一天有多麽享受。 下午,我們順著河邊散步,老人在路過一座橋時,望著橋對岸的一家大公司出了神。

“怎麽不走了?”我輕聲問道。

他歎口氣,臉上的皺紋又逐漸舒展開: “看見對麵那個搞金屬的廠子了麽?”

“看見了,怎麽了?”對麵的廠子是十幾年前國家搞冶金的時候發展起來的,當時隻是冶金工廠,後來越做越大,也越來越正規,成為一家搞金屬的大 公司,在我們縣裏算是比較有名的了。

“我以前是那兒的老總。”

老人雲淡風輕地道。

“什麽?”我心裏咯噔一下,這種事我隻在網絡新聞上聽說過,某某乞丐是某跨國公司CEO 後來被人背叛傾家**產,後續劇情不過就是些扯淡的東山再

起找仇人算賬之類的,我沒想到身邊的老人竟也語出驚人。

“現在公司的老總叫何光,對吧?”

“嗯,咱們縣裏首富。”

“這以前是我的小弟,何光,我搞公司的時候就覺得他很有前途,比我兒子可能幹多了,我最中意的接班人就是他。”老人捋著胡須滿意地笑道。

“那——你們關係破裂了?”我實在想不通, 一個卸任的老總,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混成這副模樣,而且隻要沒有和小弟何光關係破裂,以何光現在的身 價,稍微給他點錢就夠後半生花的了。

“沒有,我們關係一直很好,他把我當老大哥。”

“我現在越來越好奇您的身世了。”我道。

老人抬頭看著那家銀窗白牆的公司,看得累了,便望向流動的河水, 一句一句道出自己的故事。

老人叫陳國芳,是個做生意的好手,二十多年前,他看準我們縣這一塊兒搞冶金會有大發展,果斷拿出錢投資,開了個大廠子, 一年就回了本,然後越

賺越多。

自己的老婆也很爭氣,給陳國芳生了個有出息的兒子,用功讀書,考上了個好大學,雖然陳國芳老爺子覺得兒子悶裏悶氣的,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想到 兒子是高材生,能為國家效力,心裏就樂開了花。

在兒子沒畢業的時候,有人給陳國芳說親事,隔壁鎮子的一個姑娘,人長得白淨,笑起來跟朵花一樣,老人很是中意,這時兒子找他談心,說自己早就 跟那姑娘搞上了,是他托人來提親的。

陳國芳笑得連拍巴掌,嘴都合不上。

親事就定在半年後的九月十五。

到這裏, 一切看上去都那麽幸福,美滿。

“人們總說人世無常,我一直不信,直到有一天看到人們把我兒子的屍體抬到我麵前。”

兒子的死很突然,他放假時候去逛廟會,廟會人很多,因此鎮子裏派了巡邏隊,每人配發一把獵槍,子彈上膛。

兒子走在人群中,忽然,前麵巡邏隊的一名隊員獵槍走火,槍管朝上正對著兒子的頭。

嘭的一聲,兒子晃了晃,倒在一片血泊中。

人世無常。

人生遠比小說更精彩,更無常。

小說中的巧合讓你感覺虛假,但人生中的碰巧讓你唏噓嗟歎。

陳國芳也不敢相信,他跪在地上, 一遍一遍在血跡中撫摸兒子破碎的臉。

生活的精神支柱倒了,他是很難再站起來的。

陳國芳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思考了十天,開門出來時,他月子拉碴,雙頰凹陷,但麵容恬淡,他對妻子說:

“人生不該有追求。”

有追求難免會遇到挫敗,隻要無欲無求,就沒有事情可以挫敗他。

他不再對人生抱有期望,他不想再站起來,以免再被打倒。

“就文樣自由地活著也沒什麽不好。”

他把公司交給小弟何光打理,再不問生意事,何光幾次上門哭勸,都被陳國芳笑著拒絕:“人老啦!腿軟,站不起來。” 生活不會因為可憐而放過任何一個人,如果你輸了它一程,還不奮起反抗,它就會乘勝追擊,要你的命。

陳國芳在家整日買醉,好在攢下來不少錢,夠他和妻子花個幾年。妻子本來就沒有上班, 一直在家靠陳國芳養活,此時陳國芳沉淪了,她倒也沒過分 擔心,反而看上了隔壁的六子。

六子坐過牢,十年,歲數比陳國芳小一點,是個潦倒漢,沒有家室,獨自住在家裏老人留下的破房子裏,最近他剛剛放出來,忽然跟變了個人似的, 找了份打工的活,踏踏實實做起工來。

陳國芳的妻子被每天路過家門口的六子吸住眼睛,他的五官完全長在她的欣賞點上,妻子會經常一個人跑到六子家裏,六子不鎖門,因為家裏實在沒 什麽值得鎖起來的東西。女人給他打掃房間,然後坐在他家等他迴來。

六子開門時愣了: “嫂子你文是幹什麽?你是有夫之婦,待在別人家裏會讓人說閑話的。”

“別給我叫嫂子,叫小梅,我不怕別人說閑話。”小梅拍拍自己屁股邊上的空位,示意他坐過來。

“不行不行,不能文樣,嫂子,我已經說過要重新做人了,您文樣就是毀我啊。”

“我毀你什麽?我喜歡你,六子。”小梅朝六子拋個媚眼。

六子一輩子沒碰過女人,今天忽然有個風騷有味道的女人坐在自己家裏,他怎麽能不激動,他做夢都不敢想有個女人會跑到自己家裏,說看上了自己

這個沒錢邋遢還坐過牢的糙老漢。

六子忽然想到這可能是陳國芳在試探自己,是村民們在試探自己,他從前做過太多對不起人們的事,偷鳥摸狗,打架傷人,渾是村裏一惡霸,現在他 說自己改邪日正,村民們肯定還心有忌憚,故意上人來試探自己,如果他做了出格的事,人們就會懲罰他。

肯定是了,六子苦笑一聲,原本就要按耐不住地褲襠似是被人潑了一盆冷水,沮喪地垂下頭。他走到屋子門口坐下,任由陳國芳的妻子怎麽呼叫也不

進門。

小梅見六子不敢理會自己,恢恢地溜回家,六子看著她的背影,幹燥的噪子咽了口唾沫。

她並沒有因此放棄,反而更加頻繁地到六子家裏去,給他做飯,洗衣服,收拾家具,簡直就差住在他家。

村人們指指點點,暗地裏罵小梅不守婦道,有跟陳國芳關係好的人,上門找到他: “國芳,你這樣可不行,你得管管你媳日,這就跟人跑啦!” “她自己要跑,我能怎麽攔下她?她想跑就跑唄,我不在乎。”陳國芳已經不在意再失去什麽,他哭著趕走了好心勸自己管教媳婦的人。

小梅喜歡晚上去打麻將牌,她的牌友這晚終於再也忍不下去了,當麵開始指責她:

“你這樣太傷風敗俗了,都是有丈夫的人了,還明目張膽地勾人,虧得現在不是封建社會,不然你早就被人燒死了。”

“就是就是,就算現在開放了,你也不能這麽開放自己啊!真是有點不要——”旁邊的人捂住她的嘴。

小梅根本沒在意,她把牌一推, “你們還玩不玩了?”

她出了門,心中卻美得不行,現在村裏人都知道自己喜歡六子了,不會有人來跟她倉六子。

就算千萬人阻擋,也不能阻擋她追求心上人的步伐。她夜裏買來一罐紅油漆, 一把刷子,在村子裏的每一道白牆上寫下: “小梅喜歡六子,我要追求 自己的愛情,誰也攔不住。”

小梅活了這大半輩子,從來沒追求過什麽,她本是個挺活潑的小姑娘,很有思想,可十歲就輟了學,在家裏幫忙幹活,十八歲時被家裏安排相親,嫁 給她並沒有什麽感覺的陳國芳,在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晚上,陳國芳喝多了,把她按在**,強迫她跟自己造了個小人。

有了兒子的小梅漸漸收心, 一心撫養孩子長大,直到兒子在結婚前暴斃,她忽然明白,人生多麽需要一次遵循自己的追求,要不突然死掉了,這一輩

子都是遺憾。

沒有兒子的牽半,小梅切底放縱了,開始瘋狂追求六子。

又是一個下著大雨的晚上,她溜進六子家裏,摸黑鑽進他的被窩。

生米被她這樣煮成了熟飯。六子第二天起床去擦那些紅油漆寫下的字,他用鏟刀用力地鏟,大雨過後,油漆參進了磚牆,如何也除不幹淨,且村裏每

一家人的磚牆上都寫了字。

他忽然想通了,把鏟刀狠狠摜在地上,奔回家裏,把還沒起床的小梅又按在被離裏,拚命來了一次。

那天以後,小梅就住在了六子家,陳國芳的小弟何光實在看不下去,找到大哥要求他把那一對姦夫**婦告上法庭,他已經跟法院聯係好了,隻要他一 句話,明天就找人把他門抓到縣裏去開庭問審。

陳國芳早就哭不出來了,淚哭得幹了。

第二天他們去了縣裏,卻不是開庭,而是辦離婚證。

小梅抱了抱陳國芳,“希望你能有自己的追求。”

陳國芳笑著搖搖頭,“還是什麽都不想活得痛快。”

是吧,他門早就不是一路人。

陳國芳徹底成了孤身一人,獨自住在父親留下來的老房子裏。

這老房子很有靈性,冬暖夏涼,父親分家的時候把房子給了陳國芳,遺產分給陳國棟。

這年村子裏要通一條國道,經過的地方要拆遷給補償款,這老房子就在線路上,陳國棟找到陳國芳,笑著說: “哥,這房子要拆遷,人家說要辦很多

手續。”

“嗯,我懶得去,你幫我弄吧。”

“可是房本上寫的你的名字,我去了弄不了。”

“改成你的,不就結了。”

陳國棟一愣,他雖然知道哥哥現在很頹廢,今天來也是打算讓哥哥把房本的名字改成自己的,但是他沒想到還沒開始哄騙,哥哥就直接讓了步,這讓

他應接不暇。

“那拆遷完的錢——”陳國棟說了一半,覺得自己有些得寸進尺了。

“錢都留給你,哥什麽也不要。”陳國芳在手心裏玩著一隻螞蟻。

陳國棟雙腿一軟,給陳國芳跪下,磕了一個響頭。

陳國芳隻要了滿屋子裏的一塊神像,父親臨終前跟陳國芳囑咐道:家裏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這塊神像,千萬要你保管好,爹這輩子就求你一件事,你要

答應我。

但陳國棟並不是什麽好人,他隻給哥哥在村子邊上找了個破日瓜棚讓他住在那裏。

人們這次卻沒有罵陳國棟,而是口風一致念叨陳國芳有多麽沒出息,甘願被家人這麽欺負。

好在陳國芳住得遠,整日在瓜棚裏抱著神像睡覺,偶爾出去花錢買口吃的買點酒。

何光已經懶得再插手大哥的事,連大哥自己都不計較,他也不願熱臉貼冷屁股,經常會給大哥送點錢花,他是個知道報恩的人,自己在生意場上風生 水起,全靠大哥照料。

如此過了幾年,陳國棟那點拆遷的錢早就花光了,他沒有工作,把者錢當成自己的工作,他立誌把文點錢再翻一倍兩倍的,幾輩子花不完。

事實上他怎麽鬥得過賭場的人,不又賭光了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債,他跟上門要賬的混混們說,自己父親留下來一個神像,裏麵有他家的傳家寶,那 本該是留給自己的,結果被陳國芳搶了去。

混混們信了他的話,來到村子外的瓜棚,搶過陳國芳懷裏的神像,在地上摔碎,神像破碎, 一陣黑氣中上幾人眉梢,他們捂著鼻子連連後退,那股黑 氣一溜煙鑽進陳國芳的破鞋裏。

地上的碎渣裏什麽都沒有。

混混門迴去把東國棟痛打了一頓。

陳國芳的鞋子吸收了黑氣,變得妖異起來,他的卻不停自己使喚,跟著鞋子在大街上跑動, 一刻不停,陳國芳倒也覺得好玩,竟然一點也不累,白天 黑夜沒有停歇地在村子裏亂竄。

當混混們再次上門向陳國棟催債時,陳國棟對他們說:

“我知道了,那個神像裏的寶貝就是那黑氣,它現在跑到陳國芳的鞋上了,你們把鞋子脫下來,控製住那黑氣,把它賣到黑市,保準賺翻了。”

賭場的人知道那黑氣是邪門玩意兒,都覺得晦氣,不想去碰。

“我爹的傳家寶那可是!怎麽會晦氣呢?您就把文東西賣到黑市,絕對有老板喜歡玩的,到時候開個高價,你們不就賺翻了。” 賭場老板想了想,陳國棟說的對,反正就算現在打死他也區不出一分錢來,何不用那邪門的傳家寶碰碰運氣呢。

老板叫上幾個力氣大的手下,每個人拿著一把快刀: “老家夥不肯交出來咱們就把他的卻卸了。”

陳國棟在一旁聽得傻了眼,忙搖著手懇求老板: “大哥,咱有啥都好商量,我哥不是那中不好說舌的人,不至於卸他的腳啊——這這,讓鄉親們看到

我以後臉上掛不住啊。”

賭場老板一腳踹翻陳國棟,點了根煙,不屑地鄙視道: “你以為你現在還有臉嗎?你自己幹過什麽缺德事,鄉親鄰裏不早就知道了?” 陳國棟臉上飛紅,這時才知道虧心,對不住陳國芳,他手裏緊緊抓著一把土,半天不動彈。

“快點起來你他媽的,給老子在地上裝什麽植物人呢?帶著我們去找陳國芳。”

陳國棟還是猶豫,心中猶如亂麻,隻是數落自己千萬個不該。

“先砍他一隻手。”老大把因灰彈在陳國棟身上。

陳國棟聞言,登時驚醒,忙跪在地上,嘴裏不住地求饒: “大哥我知道錯了,我文就帶您去,我這手又髒又黴,值不得砍——” 賭場老板叼著煙卷微微一笑,從手下那兒接過刀,手起刀落,斬斷了陳國棟的左手拇指。

“我數十個數,幾秒鐘起來我砍再砍你幾根手指頭。”

老板還沒開始數,陳國棟便哀聲從地上掙紮起來,麵容慘白,哆嗦著帶頭找陳國芳。

來到瓜棚,空無一人。

“陳國芳呢?”賭場老大扭頭怒視陳國棟。

陳國棟看著空****的瓜棚也說不出話來,嘴角止不住地抽搐。

“奶奶的,騙老子?老子騙人騙大的!”

賭場老大揮刀橫斬,陳國棟半塊頭皮連著肉被削下,鮮血頓時流了滿頭。他早就嚇破了膽,哭嚎著倒在塵十裏。

這時間,有人認出迎麵跑來的那人正是陳國芳。

陳國芳滿麵春風,他大跨步跑得飛快,卻麵不發紅氣不長出,他沒有注意到這群人,本來要從他們身邊跑過,三個人忽然上前打算攔住陳國芳。 陳國芳連連擺手,叫道: “別擋著我,我停不下來!”

叁人還道他是神經病,把尖刀橫在身前,哪知陳國芳竟未停步,直撞過來,他們不敢殺人,慌亂中收刀,卻被陳國芳撞得七扭八歪,從人群中穿過。 其餘人一並湧到陳國芳身後抓他,衣領被揪爛了,後背衣服扯破,手上被撓出幾道血痕,卻依日沒辦法讓陳國芳停下來。

還是賭場老板一腳橫掃陳國芳雙腿,把他半倒,幾個人疊羅漢一個個趴在陳國芳身上,豈料他的卻力大無窮,仍跟在地上一樣來回倒騰,掀翻數人。

賭場老板怒意暴漲,覺得一群人讓這麽個幹癟老頭耍得焦頭爛額,實在沒麵子,索性揮刀砍斷了陳國芳雙腳。

那一雙鞋掉在塵土中,仍日未消停,滋滋冒著熱血,在地上蹦達著跑沒了蹤影。

一群人見一雙斷腳穿著鞋,自顧自地跑沒影,都以為大白天的見鬼了,嚇得雙腿打顫,嗷嗷叫著跑迴賭場。

後來陳國芳不省人事,等他再睜開眼,發現自己被路過的村民緊急送到醫院,因為沒了雙腳,需要長期躺在病**,而弟弟陳國棟受傷不重,早就出院

了。

前後半年,隻有何光偶爾來看望他,給他墊了醫藥費,弟弟國棟一直不見蹤影,再後來,何光也不再來,囑托護士給老大哥置辦了一副結實的輪椅,從

此未和東國芳聯係。

等陳國芳出院後,找不到弟弟,四處打聽才知道,陳國棟剛出院沒多久,便在一天夜裏喝耗子藥自殺了。

“知道我弟弟死了,就再也沒往村子裏待過,自己‘開’著輪椅,每天撿撿破爛,換點吃的,怎麽樣不是過一輩子,也挺開心,見過不少人,看了不少 風景,人生就是很簡單的,你想要的越多,你需要承擔的代價就越大,你看我,什麽都不想要,老天就不會為難我。我這一輩子,就是什麽也不能要,

我想要什麽,老天爺就一定會跟我作對,收走我要的東西。所以我就看開了,什麽也不要,瞎活著唄!”

“其實這麽說也不對,我最後想要我那雙破鞋,我爹一輩子就求過我這麽一件事,我得辦成了,這可不算我想要啊!這是我替我爹要的。”陳國芳攆著 胡子,忽然朝我笑道。

我咧嘴,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實在沒想到,這個拾荒的老人身上,竟然有這麽悲慘的身世,更難得的是,在接連遭受如此多打擊後,還能豁達地麵對生活,光憑這一點,我就不得不 承認他個強者。

大飛一直在旁邊聽陳國芳的故事,他此時表情凝重,眉心發黑,好像有什麽心結難以打開。

“你胡說!你文一輩子真過得幸福嗎?我看未必,你是在假裝對不對?你什麽都沒有,你也不努力,你的人生是失敗的!” 大飛忽然麵紅耳赤,仗著脖子向陳國芳大喊道。

“你怎麽跟老爺子說話呢?有沒有禮貌?”我立即嚴肅起來,擋在大飛和東國芳中間。

陳國芳卻並不惱怒,笑嗬嗬地用兩根手指撥了撥我,示意我讓開。

“年輕人你心裏裝的事太多了,我怎麽不快樂?誰不是空著手來到人間,最後打著赤腳離開?你的身體、思想、知識都是向這個世界借來的,早晚都要 還給世界。相比其他人,老天提前收走了我的親人、房子、錢財、身體,我有什麽悲劇?這些本來就是我無償借來的,老天想要回去,就盡管拿。

你所謂的努力,以後能過上好日子,在我眼裏沒有意義,你隻不過在消耗時間向這個世界借更多的東西,借來女人、房子、車子、孩子和滿足感,有什

麽意義呢,早晚還要還給世界的呀。

我當然不會否認你的努力,這能讓你更快樂,我明白,可你憑什麽否定我的快樂呢?我本來就賺了世界的,哪怕少一點我也心滿意足,這一輩子也這麽 過來了,你說對不對?”

這些道理,是在陳國芳失去兒子的那些天開始,他花十數年的時間才勸通自己的。

每個人都知道不少做人的道理,也會用這些道理勸別人做人,但是勸服自己太難了。

大飛隻是捂著耳朵,嘴裏大喊: “不聽不聽,妖言惑眾!你一輩子不努力不上進,隻知道躲避,你的人生不會幸福的!”

我知道了,大飛是在嫉妒,嫉妒化作了惡語。

一如幾年前的那個下午,他哭著對完了答案,發現貪玩又聰慧的同桌比自己分數高。

他仍然不承認有人可以不努力就能獲得快樂。

大飛趴在地上,鼻涕眼淚流了一臉,他扣出兩塊泥土,死死堵住耳朵,他什麽也不想聽到。

大飛和東國芳,是完全相反的兩種人格。

誰對誰錯?其實沒有標準答案。

人生下來就沒有標準的活法兒,生命之所以複雜且精彩,是因為再發達的文明也無法用數據去定義一個標準普通人的生活模式。這是自由的高貴之處, 一個人能實現精神的自由,那麽這個世界便沒有辦法去約束他,自由的靈魂是無法被教條束縛的。

我尊重大飛和陳國芳的人生態度,但大飛自己恐怕不這麽想。

大飛一直趴在地上,嚎啕痛哭,我和老人在夕陽中注視著他,橘色的光輝悄然灌滿河水,染紅了柳樹。

我們必須在天黑前趕回大飛家,照東國芳說的,天黑之後,那雙破鞋裏藏的妖氣就該出動了。

門前的破鞋消失了,天花板上的黑手印也隱匿不見。我心底反倒升起一絲慌亂。

大飛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客廳正中,陳國芳則在輪椅上打著瞌睡。

都這時候了,老人竟然還睡得著。

我把夜行圖翻開第一頁,放在包裏以便隨時可以召喚陳第安,同時手中握著唐刀冰紅,待妖氣出現,第一時間拔刀迎敵。

屋裏屋外莫名地靜,街上沒有一個行人,屋中隻能聽見老人輕微的鼾聲。

白色的燈光葛然間有些蒼白無力,不知道這妖精會用什麽樣的方式出現,是從門口進來?還是破窗而入?或者從天花板上破土而入?

我毫無防備,幾次忍不住把手伸向夜行圖,那個為我所不齒的想法又開始冒尖:

“害怕的話就甩給陳第安,讓他收拾爛攤子—”

我拚命地咬住牙齒,斷絕這個念頭,真正的男人就要在第一時間勇敢站出來抗!

念及此,我又鬥誌滿滿,挺直腰板,巡查四周。

倏地, 一個豆大的黑影從節能燈下閃過,大飛嗬地一聲大叫,從椅子上摔下來,緊張之餘,我連拔兩次唐刀冰紅,寶刀卻始終不出鞘,牢牢鎖死—

那黑影嗡嗡地發著響聲,從牆角一頭繞過燈光下,打著轉飛到另一角落。

可把屋子裏三個人都嚇得不輕。

結果卻是一隻甲殼蟲,小蟲子撞在牆上,找不到出口,故此在屋中亂飛。

我無奈地笑笑,自己還是太緊張了,草木皆兵。

我望向大飛,他癱坐著,滿臉驚恐,用手指著黑漆漆的窗戶,嘴巴啊啊地張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扭頭去看,但見窗戶上貼著一張慘白的人臉,皮膚如奶一樣白,五官扁平,緊緊趴在窗玻璃上,眼珠似銅鈴般大小,漆黑如炭,凝視屋中三人。 “我日——”乍看之下,我也被嚇得連連倒退。

那是一張詭異的孩子臉,沒有任何表情,我肯定那不是人

窗外的鬼娃探出雙手,輕輕拍打窗欞,有節律的敲擊聲讓每個人都惶恐不安,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是主動出擊去外麵跟它打還是就在屋子裏等鞋妖先 動手?

就在這時,頭頂的節能燈撲閃兩下,屋內頓時一片漆黑。冷淡的月光從窗前射入,窗外那鬼娃已經不見,大飛此時平躺在地上,渾身抽搐,嘴裏哼哼唧 唧,幾乎要被嚇死過去。

陳國芳已經睡醒,此刻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

手中的唐刀冰紅忽然劇烈震顫,我心道:來了!

瞬間抽出寶刀,向身側橫砍,唐刀冰紅刀刃發出的紅色光芒頓時照亮半間屋子,四周卻連個鬼影也沒見到。

我束身立定,正欲聽聲辨位,倏地,屋子四周和房頂冒出紛雜的腳步踢踏聲,奔跑聲,好像幾百人在圍著牆角淩亂地跑步。

燈光再次忽閃幾下,恢複光亮,再看四麵牆壁,影影綽綽盈滿了黑色手印,每一個的大小和手勢都不一,卻一致地在牆上來回奔跑。

我向屋子中間縮了幾步,搞不懂這鞋妖在做什麽,我朝陳國芳遞個眼色,試圖找到這障眼法的死穴。

老人僵在輪椅上,隻言不語,眼睛死死地盯著對麵的牆壁。

我順著他的眼神望去,隻見嘈雜的手印穿梭中,牆體正心有一張巴掌大的黑色人臉,白色的眼球在不停地左右掃望。

那一定就是鞋妖的關鍵所在了!

我捏著唐刀冰紅,在身下揮個刀花,信心倍增,注視著周圍遊動的黑手印,防止它們隨時撲上來,然後快步奔向那張人臉。 人臉不能動彈,見我直直地朝它而來,大驚失色,嘴巴張得巨大,下巴扭曲,眼睛也瞪成橢圓形,看得人心底十分不舒服。 我瞧準了方位,眯著眼,揮刀直刺黑色人臉中心。

唐刀冰紅在手中震顫一下,那張人臉被刺得支離粉碎, 一股粘稠的黑水從牆壁中汩汩流出。

這難道是鞋妖的血液?

人臉粉碎以後,牆壁上的黑色手印仍然如舊,並未起變化。

反倒是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大晚上的誰來找大飛有什麽事?

我正欲上前開門,忽低頭見地上人影搖動,猛地回頭望去,但見大飛被天花板上伸下的一雙黑手掐住了脖子,死死的拎上天,他的頭皮貼著天花板,腳 麵高高地離地,在空氣中胡蹬亂踹。

我大喊一聲,揮刀上前解救,想不到這厲鬼一出手就想收走人命,手段如此之狠毒!

可是天花板有兩米多高,就算我跳起來也砍不到那雙鬼手,餘光瞥見幾步外的凳子,隻要踩著凳子便能夠到天花板。

我連跑兩步過去拿凳子,從凳子在燈光下的淺影中猛然探出又一雙鬼手,我揮刀立斬,拿起凳子撒腿就走。

剛走兩步,腳腕便被什麽東西抓得生疼,低頭一看,從地上我的影子裏竟然也長出一雙黑手,死死鉗住我的腳腕!

這些難纏的黑手印竟然能從影子裏長出來!

眼見被吊起的大飛腳步逐漸無力,再浪**一會兒恐怕他就要斷氣了,我不由分說,斬斷腳腕上的鬼手,踩著凳子勉強和大飛一般高低,高舉唐刀冰紅要

去斬那鬼手,這時大飛的臉慢慢扭過來朝向我。

這根本不是大飛!這張臉上竟隻有一張漆黑的大嘴,再無其他器官,這鞋妖狡黠得很,造出大飛身體的幻象來騙我!

還好之前經過許多艱險後,我現在的反應能力還不錯,不待鞋妖動手,自己握著寶刀的手立即刺向麵前假大飛的身體。

紅光一閃,冰刀刺穿假大飛的胸膛,他張開大嘴,吐出一股股黑水。

勒在脖子上的黑手陡然發力,刺入他的脖頸,又從嘴巴中鑽出,撲向我麵門。

我抬刀抵擋,反將這粗壯的黑手削去一半。

怎料假大飛猛地抬起一腳,正踹在我小肚子上,力道之大,頓時讓我眼前一花,整個人從凳子上飛下去,重重摔在地麵。

假大飛的身體化作一道黑影,融入天花板上消失不見。

剛才竟是幻象,真正的大飛還趴在地上捂著耳朵閉著眼,嘴裏不住地求佛拜菩薩。

門口的敲門聲越來越急,似乎要把門撞爛一般,門框也跟著搖擺不定,抖落陣陣塵土。

我心料這必然不會是人在門外,定不會有人連續敲門幾分鍾且力道越來越大,這程度力道,換做常人早就快把手掌拍出血了, 一定是鞋妖作崇。

我在地上掙紮幾下,待腹腔的疼痛感稍微減弱,這才又重新站起,手裏握著唐刀冰紅踉踉蹌蹌走向屋門。

正欲開門迎敵時,忽聽得身後一人嚎叫:

“大哥——大哥——救救我—”

是大飛的聲音,扭頭望去,隻見從屋頂再次伸下一雙黑手從地上揪起大飛的頭,把他抬上空中。

這次我確定不是幻象,就算又是鞋妖在搞鬼,搞一百次鬼,我也會救他一百次,畢竟隻要有一次真的而我沒有出手,大飛也沒得命在了。 但是我每上前一步,那雙黑手就往後退一步,我後退一步,黑手便抓著大飛的身體前進一步。

眼下除非我能飛,不然根本沒辦法靠近大飛,看來鞋妖鐵了心要殺死大飛。

而我又不能讓唐刀冰紅脫手,否則自己也將深陷困頓。

眼下似乎隻能接觸陳第安的封印才行,可是解除封印也需要一段前搖時間,恐怕等陳第安接管了我的身體,大飛也徹底完蛋了。 他此刻便已說不出話來, 一張臉因憋氣而漲得通紅, 一直紅到脖子根。

我隨手摸向口袋,發現自己還裝著之前送給大飛的黑竹簡,隨即掏出,成不成就在這一次了。

我握著竹簡,隨手一甩,雖然做不到武林俠客那樣擲物成鏢,不過這一下也見了效果,瞎貓碰上死耗子,黑竹簡擦著那雙黑手的邊飛過,隻一下,黑手 頓時垂軟,撒開大飛。

大飛身體落下,正砸在木凳子上,把那把不算結實的凳子砸得稀爛,而大飛也疼得嗚咽淚湧,在地上一邊大口喘氣, 一邊扭著身子緩解疼痛。

此時敲門聲更盛,終於,搖搖欲墜的門終於支撐不住,自上而下帶著門框塌倒,門外站著一個一米不到的小孩兒,正是先前在窗戶上看見的那張鬼娃臉 的人身!

鬼娃渾身奶白**, 一對滴溜黑的眼球格外瘳人,他張著雙手,朝我吐出一口獠牙,隨即身體起飛,朝我猛撲過來。

他飛行的高度大概跟我胸膛齊高,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要尋一個一擊破敵的方法,不知這鞋妖還有多少把戲沒有用完,必須保留體力,不能過多纏

鬥。

鬼娃的速度極快,我稍一遲愣間,再要向一旁躲閃便來不及了,無論從左還是向右都必然要被鬼娃剮蹭到,事到此刻,我隻得猛然向後彎腰,身子頓時 矮了一截,鬼娃來不及掉頭,從我身體正上方飛過。

“就是現在!”

我靈光閃過,鬼娃的腹部即將在下一秒通過我麵前,我攥著唐刀冰紅,隨即刀尖朝上,抬到身體上方,刀刃果然如我所料,刺進鬼娃白嫩的皮膚,隨著

鬼娃在我頭頂飛過,刀刃頓時將他開膛破肚,漆黑的粘液頓時灑了一地,也濺在我身上不少。

如此一擊,我的身子也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那鬼娃化作一縷白煙,頓時飛上屋頂,節能燈再次閃滅,屋子又黯淡下來。

我匍匐在地,將唐刀冰紅壓在身下,盡量避免刀刃上的紅光暴露自己位置,而屋子裏隻能聽見大飛躺倒後的輕微哀嚎啜泣聲。 幾秒後,燈光又一次打開,屋子裏所有的黑手印也不見了,似乎一切恢複平靜。

大飛和陳國芳都沒有異樣。

難道是鬼娃被我殺死了,鞋妖也就滅了?

可我總感覺事情沒那麽簡單,畢竟我們到現在連那雙破鞋都還沒見過。

另外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猜測就是:鞋妖到現在還沒出動!

我們還一直被困在鞋妖製造的幻境裏。

我苦笑一聲,隻能歎自己學識太淺,還得多見見世麵才行。

趁著現在有喘氣的功夫,我打算把陳第安召喚出來,剩下的讓他去解決就好。

我的手已經放在夜行圖上,四下打量著,防止鞋妖突然襲擊。

“老爺子,你怎麽了——”

我眼見陳國芳麵容抽搐,緊閉著眼,情況不對勁。

大飛就站在陳國芳身旁,瞥見他那副猙獰模樣,頓時嚇得又癱軟在地:陳國芳呼吸閉塞, 一張老臉漲得跟縮水的醬茄子無二,嘴角止不住地**,流出 一絲黑色**。

看到那黑色的稠液,我意識到大事不妙,不知是鞋妖還是鬼娃在作祟。

我提著唐刀冰紅跨步上前,剛邁出腿,陳國芳忽然睜開眼,騰地一聲從輪椅上站起來,他的一雙腳沒了,僅憑雙腿下方的兩個肉疙瘩站住,直勾勾地望

著我。

老人骨架又寬又大,個子也很高,盡管沒了雙腳,還是有一米八多,他從輪椅上起立時正和我胸膛貼胸膛。

陳國芳低眼瞧我,我也抬眼看他,望見那張臉時,陳國芳已然變得恐怖猙獰, 一雙眼沒了眼白,如墨般暗黑,微微張開嘴巴,淩亂的獠牙間淌著粘稠的 黑液,每喘一口氣便散發出難聞的惡臭。

驀地,我胸前一麻,愕然低頭,隻見陳國芳胸膛中伸出幾隻黑手,撕扯我的衣服,我倒退一步,抬手將那怪手斬斷。

陳國芳趁機朝我猛撲,他雙手張開,掌心翻湧出一股黑色**,粘稠的黑水凝聚成一坨然後突然張開,竟然是一隻尖銳的魔爪,朝我襲來。 我再往後踉蹌幾步,揮劍向陳國芳的雙手斬去。

豈料他手上的黑爪扭曲舞動著,忽然從陳國芳身上跳下,變成一隻凶悍的蜘蛛,爬上我雙腿。

兩隻小怪物速度極快,我再來不及撤退,小怪物一前一後攀上我的褲腿,左邊的黑蜘蛛迅速遊走到我腰間,我腦後一涼,那來得及細想,左手朝怪物身 上連拍幾下,蜘蛛雖然是被拍扁了,但是竟沾染到我手上。

皮膚一旦接觸到蜘蛛身上的黑色**,便難以擺脫,蜘蛛順勢附著在我左掌,頓時整條左臂酸痛難忍,好似千斤的重錘被束縛在手,頓時無力地垂下。 我慌亂不已,右手揮刀斬斷左手上的黑蜘蛛,唐刀冰紅交到左手,隨即又插死右邊身體上的蜘蛛怪。

這一對動作隻在眨眼間,根本沒時間細想,饒是如此,這中間也耽誤了太多時間,陳國芳已經攻到我身前,他雙臂抓著我雙手,兩邊拇指用力向肘窩一 摳,我頓時雙手酸麻無力,唐刀冰紅也掉在地上。

陳國芳向我傾倒,我頓時不支,被他壓倒在地。

這時我再難翻出手來反抗了,陳國芳張開大嘴,嘴角近乎撕裂,淌出鮮紅的血液,參差的獠牙上生滿蠕動的黑液,**化作一根根怪蛇,每一條黑蛇又 敞開大嘴,紛紛朝我的脖頸咬來。

“算了,今天栽在自己手裏了——”

我已經閉眼準備等死了,但陳國芳忽然慘嚎一聲,期間夾雜著絲絲小孩子哭嚎的聲音,我睜開眼,卻見陳國芳後背燃起一團妖異的黑色火焰,他鬆開 手,從我身上滾落,這時我才看清楚,那被我開膛破肚的鬼娃竟趴在陳國芳的背上!

隻見大飛哆哆嗦嗦地站在陳國芳背後,雙手握著斷了一半的黑竹簡,他臉色慘白如麵,連呼吸都喘不勻實了。

原來是大飛在陳國芳專心對付我時看到了他背上的鬼娃,撿起黑竹簡戳傷了鬼娃。

鬼娃被黑竹簡灼傷,從陳國芳身上跳下。

沒了小鬼加持的陳國芳頓時癱軟無力,在地上扭動如擱淺的泥鰍。

我立即起身,從地上抓過唐刀冰紅,想要趁機了結鬼娃性命。

鬼娃慘叫一聲,倏地飛上空中,化作四道黑氣,飛入屋子的四角。

“又搞什麽名堂?”

白色的燈光閃爍,屋裏忽明忽暗,房屋四角噴湧出一股一股黑色黏液,宛如泄洪一般,很快將地板覆沒。

“快跑!快出門!”我朝大飛喊叫道,自己則彎腰去攙扶陳國芳。

“別管我啦!跑不掉了!”

陳國芳歎了口氣,說什麽也不願意讓我扶他起來。

眨眼之間,黑水如河般淹沒屋門,卻不流出去,隻在屋裏打轉。

地麵被黑液覆蓋,**表麵生出許多黑色的人形骷髏,在我們周圍有上百具之多,在地上匍匐爬行,朝我們搖擺著爬來。 “對!對!還有陳第安。”

慌亂之中,我卻把最終的妖怪殺器給忘了,大飛見無法跨過門口,隨即退到我和陳國芳身邊。

我摸出寄魂蟲的圖冊,雙手合十,掌間夾著圖冊,驅動咒語,口中念一聲,“解—”

圖冊白光煥發,照亮整間小屋。

我精神渙散,瞬間失去對身體的控製,現在可以把身體控製權放心交給陳第安了。

整本夜行圖被陳第安扔上空中。

陳第安雙手迅速結印,夜行圖白色的圖頁散了滿天,陳第安右手劍指緩緩抬起,指尖泛起點點白光,夜行圖的圖冊頓時定格在空中,他劍指畫圓,白紙 自動翻折成刀,陳第安左掌推出,滿天紙刃在黑色骷髏間穿梭來回,隻眨眼功夫,骷髏大軍被砍斷倒地,黑潮竟也迅速褪去。

陳第安右手在左掌中畫一道符,左掌在雙眼前劃過,頓時眼泛白光,此符咒能讓施術者看穿妖魔所施加的幻術魔障,找到妖魔本體所在。

陳第安在屋裏環視一周,忽然抓住大飛的脖領。

大飛身子一縮,“大哥,你幹什麽!”

陳第安不理會他的掙紮, 一腳把大飛踹倒,隨手從空中抽出一把紙刃,他右手指尖拂過刀刃,刀麵白光閃動,陳第安隻一刀挑向大飛的後脖頸。 大飛見識到紙刃的厲害之處,還以為陳第安要殺了自己,頓時嚇得屎尿齊流,大聲哀求:

陳第安手起刀落,屋子裏頓時恢複如初,黑色的**不見蹤影,原本被撞碎的門也完好無損, 一切都是這鞋子裏的小妖精造出來的幻覺。

陳第安刀刃上挑著一雙破鞋,刀刃散發的白光如一道道劍刃刺穿鞋妖的身體,讓它無法再作崇。

“一把火燒了你這小東西。”

說著,陳第安手掐訣口念咒,用手一指沙發上的紙抽, 一張白紙隨即飛上空中,陳第安再一催訣,紙張燃起一團火焰。

“不可以呀,不行呀,這是我的傳家寶,傳家寶沒了,我有什麽來臉下去見我爹——”

陳第安瞥了陳國芳一眼,嘴裏說:“你家傳家寶就是個鬼?那我看你們家也不見得是什麽好地方。本來就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你沒必要強留。” 陳國芳一怔,看著那雙鞋,眼神忽的釋然,趴在地上輕聲笑起來, “都燒了吧,早就該都燒掉——”

“算了,給你留下這雙鞋做個紀念。”

陳第安腳下鬆開大飛,把玩著手裏的怪物,冷冷地對大飛道: “去把那個垃圾桶給我拿來。我封印了這個怪物。”

大飛連連應聲,將垃圾桶倒空遞給陳第安。

陳第安用垃圾桶扣住破鞋,空中那團火兀自不滅,陳第安雙手結印,隨後用手一點,金色的火焰勢頭減弱,變成白色,飄落在他手中,陳第安將火焰送 入垃圾桶內。

朝大飛道: “你和安明好好看著這個桶,必須保證七十二小時之後才能打開,到時候鬼怪會被化成白灰,千萬記住,七十二個小時,但凡早一點打開前

功盡棄,聽到沒有?”

大飛在一旁瘋狂點頭。

陳國芳雙目無神,隻一小會兒功夫,忽然又重新打起精神,在地上掙紮著要回到輪椅上。

陳第安小心地將陳國芳撫到輪椅上,他雙手結印,口中念一聲: “封——”

白光閃爍,空中停滯的夜行圖圖頁舒展開回到書中,陳第安的靈魂飛出化作圖頁,夜行圖穩穩落在我手中。

“小兄弟很有一套啊——哈哈哈,有意思。”

陳國芳撫掌大笑。

我倒是有些愧對陳國芳: “真是不好意思了,我也沒想到他硬要把你家的傳家寶

陳國芳搖搖手, “哎——沒必要垂頭喪氣的,你身體裏那個人說的沒有錯,不是這個世界的東西,為什麽非要留在這個世界呢,人想要自由,鬼也應 該自由,對不對?”

我和陳國芳對視大笑,我倒是忘了他是個怎樣的人了。

“好了,現在事情都結束了,都該散了。”

我道。

“安明哥——這個東西——”大飛指著垃圾桶道。

“別碰它,這妖怪不會再害人了,三天以後我再來取,老爺子也先多待幾天吧?等到時候把鞋子拿著作紀念。”

“嘿嘿,想不到活了一輩子最後把一雙鞋當寶貝了。”

當晚我回了家,陳國芳留在大飛家裏過夜,我有點擔心,他兩個似乎並不相容,不過我猜也不會出什麽事,陳國芳大度得很,不會和一個小孩子斤斤計

較。

兩天後,我在新聞上看到一條死訊:陳國芳被謀殺了。

下午四點三十五分二十秒,我看到那條新聞,陳國芳死了,懷疑是謀殺。

我腦中一片空白,如同幹掉的漿糊,放下手中工作, 一刻不停地趕往大飛所在的胡同。

老人死的地方就在那附近。他這幾天應該都和大飛待在一起,兩人不說形影不離,至少也抬頭不見低頭見,老人如果是被謀殺,大飛恐怕也會受牽連。

不過, 一個從來沒有任何仇人,隻靠拾荒為生的殘跡老頭,會得罪什麽人以至於凶手要取他性命呢?

我心中浮現出一張人臉。

大飛。

大飛這個人在我心目不是什麽正常人形象,如果說他有朝一日會走極端,我也沒有多吃驚,可是就在眼下發生,要他殺死一個跟自己毫無瓜葛的老頭, 這顯然還是讓人難以接受。

我坐車前往胡同,路上不住催促司機師傅。

終於到達,胡同口停著三輛警車,大飛租的門口已經拉開一條警戒線,不允許外人進入,胡同中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我心中一涼,看來陳國芳的死,八成和大飛有關。

可大飛殺人的動機究竟是什麽呢?他們唯一的分歧就是關於人生方麵, 一個向往自由, 一個追求上進,隻是選擇不同,又何必不相容呢? 當天,警察並沒有抓捕到大飛,他不知道躲哪裏去了,警方於是展開大規模的搜捕, 一批人在大飛家取證完畢後,封鎖現場,轟散人群。

我猛然想起封印鞋妖的那個桶,就放在屋子正中央,不知情的警察一旦挪動垃圾桶,妖怪被放出來就麻煩了。

我想看看屋子裏情況,結果身子超過警戒線,立即有兩個警察把我製服在地。

“我是線人,我跟這倆人有過密切接觸!我可以提供線索。”我趴在地上叫道。

於是我被帶回警局錄口供。

我把這幾天能說的事挑挑揀揀跟警方交代了,然後問及封印妖怪的垃圾桶。

“那個垃圾桶我們進屋的時候就是被打翻的,垃圾桶裏什麽也沒有。”

“沒有?”我心一涼,今天還遠沒到七十二個小時,“那你們有沒有在屋子裏見到一雙灰色的破鞋?”

“沒有,屋子裏沒有鞋。”

我靠著椅背,呆呆地出神。

之後,警方帶給我一盤錄像,這是案發現場的監控記錄下的視頻,剛查到的。

今天下午,大飛和陳國芳一同出現在天橋的階梯上。

陳國芳在天橋邊暖暖地曬太陽,嘴裏哼著小曲,胡子一起一伏。

大飛手裏捏著一本被手汗濕透的本子,墨水被汗水浸染,散去字跡。

他哆哆嗦嗦地背著單詞,這些詞又長又難,組合毫無規律,很難背。

大飛幾次背不過,氣得他直踹天橋石欄。

“小夥子,不用逼得自己那麽累,多休息休息——”陳國芳雙手交叉,懶洋洋地靠在輪椅上說道。

“你懂什麽!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努力過嗎?有什麽資格評論我?老老實實曬你的太陽吧!”

陳國芳笑了兩聲,搖搖頭不再說話。

大飛蹲在角落裏,雙手抱頭,他嘴裏念的不再是單詞,而是一串一串惡毒的話:

“哼,哼哼,你這種人,就應該什麽都沒有——就應該廢物一樣躺在這裏曬太陽!你不配——你不配享受生活!”

“那你不還是一樣跟我這裏曬太陽嗎?”

這一句話,徹底擊中了大飛內心最脆弱的角落。

所有漢字組成的語言中,他最不敢聽到的,就是別人有意無意否定他的努力,他無法接受自己努力了十幾年,最終和懶懶散散的人活成一個樣子— 他不該被否定,上進的人就應該比不上進的人要幸福,活得更有意義——這是他的信仰,他的教條。

“你們這種不努力的人不配活著!”大飛雙眼爆紅,麵紅耳赤,他從地上跳起來,將老人的輪椅一把推下幾米高的台階。

輪椅滾了兩級台階便停下了,老人來不及吭一聲,如同灌了水的布偶,打著滾落到天橋腳下。

大飛慌了,意識到自己殺了人,瞬間清醒。

他從天橋上看到老人已經不再動彈,不敢上前查看,瘋狂跑回家裏,死死地鎖上門。

大飛過度緊張,吭哧著喘不過氣,幾次差點把自己憋死,他覺得自己全身冰涼酸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腦子也絲毫不過電,什麽事也思考不動,隻能僵滯地躺在地上。

腦中閃過一個畫麵,自己帶著手銬腳銬,被押送上刑場,槍聲響起,大飛猛地打個哆嗦,他覺得自己身下發熱,原來被嚇得尿了褲子。

那個封印著妖怪的垃圾桶放在手邊。

他忽然想起陳第安說的話, 一定要等三天以後才能打開,否則妖怪不會死。

很好,妖怪千萬別死,大飛掀開垃圾桶,把破鞋捧在手裏。

他還記得陳國芳說過,穿上這雙鞋,可以永遠跑下去,永遠不會累。

警方的抓捕行動還在擴大範圍。

我卻沒什麽可以說的了。

當天晚上,我牽著老三去散步。

我來到小村外,遠處池塘蛤蟆的叫聲此起彼伏,老三支起耳朵細聽草叢中的蟋蟀叫聲,汪汪叫著撲進草叢抓咬。

“最近煩心事很多啊——”我麵朝天,淡淡地吐出幾個字。

忽的,我聽到身後有跑步聲響。

扭頭望去, 一個黑影從我身邊一閃而過。

帶著一股髒臭的氣息,我隻聞了一口,便嗅出此人正是大飛。

“大飛?”我試著追上他,向他詢問具體情況。

“安明哥 — ”

大飛叫了我一聲。

腳下卻仍然不停。

我在他身後拚命追趕。

“不要再跟著我啦——”

大飛痛苦地叫道。

我停下來,看著他的背影徹底融入黑暗。

或許,永遠跑下去才是他要的。

(逃跑的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