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夜:情泥

炎夏已至,雷雨天氣說來就來。

下午烈日當頭,曬得樹葉花草垂了頭, 一輛轎車從路邊駛過,恍惚噴湧的熱氣如浪潮般兩邊排開,撲到蟬身上,登時小家夥便閉了嘴。 晚上,大雨忽至,狂風卷集著閃電,郊外的一間木棚,原本是農人看莊稼時休憩的地方,後來荒廢十幾年,木柱已朽,在風雨中飄搖。 一道閃電劈下,木棚轟然倒塌。

雨水順著茅草打濕散架的棚子,從縫隙中,伸出一隻泥土做成的人手。

“昨晚的雨水真足。”我快步邁進寵物店,甩甩雨傘上的水,把傘支在一旁。

沒人回應我。

“今天怎麽這麽安靜?”我笑著問唐陸兄妹。

他倆大抵是鬧別扭了,分坐在屋子對角。

唐糖挨著窗戶坐下,呆呆地望著窗外淅淅曆瀝不止的雨水,手中柔撫一隻小貓。

唐陸坐在屋子深處,胡亂翻看一本日書,他的心思顯然不在書本中。

“又怎麽了?”我走到唐陸身前,貼耳輕聲問。

“不理她。”唐陸抬眼睥睨唐糖,見她仍背對自己,又跟小孩子賭氣似的把書重重合上。

“你手裏拿的什麽?”唐陸轉移話題,接過我手中的短刀。

“好輕。”唐陸在手裏掂量著,右手握刀柄,想抽出刀刃,那刀柄卻如同焊在刀鞘上,不動分毫。

刀鞘連同刀身漆黑如墨, 一尺半長,也就比人手臂長一截半,奇怪的是我昨天從賒刀人手裏接過斬斷鬼手入鞘後,就再沒能打開。

我把昨晚的經曆統統說給唐陸聽。

他沉吟良久,拍著刀鞘贊道: “好刀啊,好刀。想不到他們手裏竟有這麽珍貴的寶物。”

“這,這刀是寶物?”

“你知道唐橫刀麽?”

我點點頭,唐橫刀是鑄劍史上的一顆明珠,相傳唐橫刀削鐵如泥,所向披靡,刀身直,刃飽滿。

“賒刀人給你的這一把,就是唐橫刀,被唐代術士注入靈氣,是以驅魔斬鬼,所向無敵。”

“真有這麽厲害?”我驚詫不已,不過想起昨晚隻在那鬼手上輕輕一斬,頓時那隻鞋子便消失不見。

“這把刀我聽父親講過,名為唐刀冰紅,出鞘時刀刃冰瑩泛紅,因此得名,唐刀冰紅不遇妖鬼氣則不出鞘,出則必斬之於馬下,其之犀利,絕世罕 有。”

怪不得,昨天斬破鬼手以後,那刀鞘自己飛到刀刃上,沒有遇到妖鬼氣時,無論怎麽用力也沒法打開這神器。

“父親一直有意尋找唐刀冰紅,想不到已經落入賒刀人手裏了。”唐陸語氣總無不惋惜。

“啊,這把刀送給你了,算是圓了伯父一個夙願吧。”我將唐刀冰紅遞給唐陸。

唐陸隻是不收。

“這把刀給你比在我手裏有用得多。”

“不行的,賒刀人賒出去的刀不能專贈給人,你一定要收好,不然會給自己招來麻煩。”

我一愣,想到男人慘死的模樣,不由得膽寒,也隻好將寶刀拿回。

“賒刀人還跟你說什麽了沒有?”

我把那人的原話重複一遍。

“你要記得,你現在背著賒刀債,日後萬不可行大惡之事,不然我真的沒辦法救你。”

貪、**、癡、惡四把刀,我賒下的是惡刀——唐刀冰紅。

我看著手裏的短刀,歎了一口氣。

“啊對,還有昨天那個破鞋,又是怎麽回事?”

我當時純屬因為貪玩,才踢了那鞋子一腳,想不到招了一身晦氣。

唐陸搖頭, “大概是什麽孤魂野鬼,沒有很大講究。不過以後要記得,夜裏走路,什麽和自己不相關的怪事,都不要去管。”

我點頭如搗蒜,這半年以來,我遇到的怪事實在不少,自從答應陳第安收集夜行圖以後,怪事一樁接一樁,好幾次把自己命都差點搭進去。 “看來以後真得少管點閑事了。”我心中感歎。

“外麵雨停了,跟我出去散散步。”唐糖忽然沒聲息地走到我身後,拉起我的胳膊往外走。

我踉蹌兩步,回頭看唐陸,他則執意歪過頭,不看唐糖一眼。

兄妹倆很少鬧別扭,像這樣第一次連彼此的臉都不肯看到,我真猜不到他們出了什麽事。

因為有意想從中勸解,於是和唐糖一起到公園散步。

天空呈灰綠色,日頭被雲層埋起來,空氣清京不少,街上到處是流動的積水,二人沒說話,胡亂踢踏著慢慢走到公園的小道上。 路旁的柳樹草坪煥然一新,讓人眼前發亮,心裏也敞亮不少。

我們仍是散步,唐糖不多久便輕鬆地踏著步子,眉頭舒展,煩心事散去不少,她用手指輕輕觸動柳葉,在手心裏收集雨水。 二人玩累了,便在一處涼亭休息。

“安明,你覺得我哥哥是不是老古板?你實話實說,我不告訴他。”

“那當然,我門倆認識這麽多年,我最了解他,做事永遠一根筋,不通人情。”我學著唐糖俏皮的語氣答道。

“那可不是嘛!他那臭脾氣,也就我能受得了,他要是還不改改,這輩子也別想娶到媳婦。”

我和唐糖對視一眼,捂著嘴咯咯笑起來。

“不過話說回來,你倆到底什麽鬧氣啊?”

“唉,就是因為,因為我談倆愛了嘛

“你搞對象啦?”我聞言,驚訝道,心中咯噔一下,好像有點失落的樣子,這麽漂亮單純的小姑娘,不知道被哪頭豬拱白菜了,想起來心裏倒還有點嫉

妒。

“對呀,這不是很正常嗎?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也是,唐陸就為了這個跟你生氣?那他也太小心眼了,總不能把妹子一輩子捆在身邊吧。”

唐糖臉一紅,害羞道: “哎呀,也不全是因為我談戀愛,就是,他不同意我對象那個人——”

她一說這話,我便有譜了,唐陸雖然古板,應該也不至於限製妹子的戀愛,估計是男人的情況超出了唐陸能接受的範圍。 “我更好奇了,你對象是個什麽人物,才能唐陸生這麽大氣?”

“他,他比我,大十歲——”

“啊?大十歲啊——那得,叁十出頭了吧。”我初次聽聞這事,也覺得別扭,可是現在這種跨年戀也不算少見,人們越來越崇尚婚戀自由,年齡有時

候無法束縛兩顆彼此中意的心。

“就單單是因為這個?”

“對啊。我就剛說了那人的歲數,我哥就跟我翻臉了,不讓我跟他在一起,你說他是不是過分?”

“確實啊,現在都什麽年代了,唐陸如果單純因為這件事就反對,那我還是站在你文邊,或許他剛開始有點心理落差,難以接受,過段時間會好點。你 也別跟他硬倔,多哄哄他,說不定唐擊一開心了,就答應你們了呢。”

“你還不了解我哥什麽人啊,這老倔驢,軟硬不吃,除非他自己想通了,我說什麽也沒用。”

唐糖長長地歎口氣,忽然把目光轉移到我身上。

“哎對,你跟他關係最好了,說不定你幫我力一下會有用。”

“我啊?這——”我還有點猶豫,腦子裏在搜羅要怎麽個勸法。

“你要是幫我力通了,老三半年的狗糧我全包了,想吃什麽吃什麽,從我店裏隨便拿!”

“一言為定!”

我想也不想,直接接下來這個“大活兒”。

我跟唐家兄妹關係再好,老三的狗糧和日用品也得掏腰包從寵物店裏買,雖說價錢便宜不少,但能省下半年的狗糧開銷,多出來的錢對我來說也不是個

小數目了。

“你再詳細介紹介紹你男朋友的情兄,我得找找他有什麽優點啊,不然就幹勸太沒有說服力了。”

“你想知道什麽情況?他人長得很成熟,說話很有魅力算嘛?”

“這算什麽優點?在唐陸眼裏最多算是花言巧語——不行的。”

“不許你那麽說他!”唐糖忽然朝我大腿根來了一拳。

“我就喜歡他花言巧語,我太喜歡大叔了——”唐糖想起男人的模樣,就開始犯花癡。

“不行不行,你合我說說他的家庭條件和環境,人沒問題,家庭沒問題才是最重要的。”

畢竟一個人的脾氣秉性,跟家庭脫不開關係,甚至內心深處的陰影和缺陷,都是來自家庭教育的缺失,戀愛中兩個人處得火熱,短期內一些心理缺點不 會被暴露出來,所以要想兩個人走得長久安穩,還需要觀察他的家庭條件和環境。

“這個嘛——這個——我也不太清楚—”

“這你都不清楚?你未免有點中動了吧。”

“那我當時哪裏想得了那麽多嘛!我又不是跟他爸爸馬媽談戀愛。”

“行吧,那你對象住哪裏身邊都是些什麽人,做什麽工作的你應該了解吧?”

唐糖看著我,努著嘴搖搖頭。

“不是,我說——”我正欲說道她兩句,唐糖憋出一句話:

“我就知道他是開出租的——我們倆就是這麽認識的。”

“你這男朋友太沒譜了,來路不明,身邊都是些什麽人你也不知道,我懷疑你就是一時腦熱才跟他在一起了。”

“我也不想啊,但我就是迷戀他嘛。我才不管他什麽背景,他跟我說了,要一直對我好——而且,我也沒把我家人給他介紹過啊—”

“這不是介紹不介紹的問題,我覺得,是不是有點唐突了—”

我嘀咕道,心中總覺得唐糖對象身份不明,有種騙子的感覺,不等唐糖接話,我又道: “那你們兩個平時出去玩,誰花錢。’

“這個很正常呀——該誰花誰花,我給他買東西,他也給我買東西。”

“他沒跟你要過錢?”

我把話直接挑明了問唐糖。

她忽然扭捏起來,吞吞吐吐,不肯做聲。

“要了你多少錢? ”我心裏有底了已經。

“你千萬不要跟我哥哥說,求你了,他知道了就該打我了——”

我一怔,唐糖既然說這話,那肯定不是個小數目。

“我保證,不跟你哥說。”

“我,我半年工資都給他了——“

“什麽?你瘋啦!他自己不掙錢嗎?給你要?”

“不是,你聽我說嘛,是我自願給他的,他說,自己要做個手術,但是錢不夠,就給我要了幾萬塊 ”

“他都三十多的大男人了,連幾萬塊的手術費都掏不起?你怎麽連這點辨別能力都沒有?”

我微微氣憤,話音止不住上揚。

“我當時沒有考慮那麽多啦,她說如果我有一天需要用錢,他肯定也會努力給我籌錢的。”

唐糖見我忽然瞪眼,頗有訓斥自己的意思,竟紅了眼圈,說話哽咽起來。

“你幹嘛說話那麽大聲嘛!我又沒用你的錢——”唐糖愈發委屈,大抵覺得沒有人理解自己,索性也流著淚向我吼道

唐糖一哭,我就慌了,倘若被唐陸這個寵妹狂魔知道,還不得把我撕成兩半。

“你先別哭呀,我是說,你別被那人給騙了,要提高警惕,等咱們把他了解清楚,再決定要不要把整個人交給他也不遲嘛。’

我最不會哄女孩子,更不會輕易碰女生的身體,於是雙手尷尬地停在空中,眼角不斷瞟向周圍,希望不要被路人看到,

“我才不要——你和唐陸都是大壞人,你們都是大人,就我是小孩子,行了吧,我就要做小孩子,不要你們管!’

唐糖說著, 一甩手便要往回走。我上前拉住她的手,哪知她正在氣頭上,用力抽回手腕,大聲道:

“我討厭你!不想再看到你了——”

她喊的聲音很大,以至於遠處的大爺大娘都伸著脖子望過來。

我登時雙頰通紅,窘迫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唐糖向前走了幾步,大概發覺自己有點過分,停在原地,仍背對著我。

我正欲上前跟她道歉,餘光忽然發現小道旁的泥土有異常, 一塊滿頭大的泥丘在左右鼓動,

“唐糖別動——你身邊有髒東西。”我小聲警告她不要亂動。

唐糖啊了一聲,雙手緊貼褲邊,僵硬地站在原地: “你不要嚇我啊——大白天的哪裏有髒東西啊。’

“你往左跨一步,你右手邊的那個泥土疙瘩,有問題,它剛剛在動。”

唐糖微微扭頭,用眼角餘光瞥向那灘稀泥,奇怪的是,她目光剛一落到那兒,那堆泥便立時不動了。

“哪裏動了啊?”

“我真看到它在動,你等我下去看一下。”

“別去,多髒啊。”

我朝泥土走去,回身反問: “我怎麽聽唐陸說你小時候最喜歡玩泥巴了?”

“才沒有呢。我現在長大了,誰喜歡那麽髒的東西,你要是今天碰了泥巴,你就別跟我一起走了——”

唐糖生氣地轉過頭,不再看我。

就在這一刹那,那灘泥土陡然轉向,融入滿地泥濘,飛速鑽進灌木叢中,再不見蹤影,。

我倒吸一口涼氣,究竟不知那是何物。

“好了沒事了,咱們走吧——”我擋在唐糖右邊,不讓她再看右邊的泥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唐糖忽然噗吡一笑,麵頰稍帶慍色,嘟嘴道: “這就是你哄女孩子的手段啊?真夠無聊的,也就我信你了。”

說著,和我一起回寵物店。

“你到底幫不幫我勸我哥?”

“這事兒暫時還不急,最好你給我個機會,讓我跟那個男的單獨聊聊,我得先對他有個了解才放心,如果他這個人沒問題,也確實真心對你好,我肯定 會站在你這邊——”

幾句話說得唐糖心花怒放,搖著我的手笑嘻嘻地來回問: “真的啊?真的啊?”

我笑笑沒回話,心裏對她男朋友多少還是不太放心。

晚上,老三一直不安定,扒著門縫嗅來嗅去。

“你這又是幹嘛呢,唐糖白給的狗糧不好吃啊?”

我抱起老三,帶它到狗糧盆旁,結果它又奔去門邊,用小爪子不斷地撓門。

我心生疑惑,老三很久沒這麽敏感過了,它以往有反常行為的時候,無不是家裏進了髒東西—

“不會吧——”

我來到跪在地上,順著老三的視角向門縫望去,門縫下竟然緩緩淌進一股泥水。

糟了,不會是白天遇到的那坨泥吧?

我心生慌亂,忙回身去桌子上拿黑竹簡。

越來越多的泥水湧入門內,老三大聲吼叫,又害怕那些流淌的泥巴,不住向後退。

忽的, 一坨泥突向半空,竟演化出一隻手來,死死扣住老三的身子.

老三受驚,嗷嗷地嚎叫。

我緊握竹簡,彎腰揮手,斬斷了那隻泥手。

老三飛也似地竄進臥室裏,低聲哀嚎。

此時門內已經湧進大坨的泥水,泥巴在地上團成一片,越來越多的泥巴在中心匯聚,竟然從地上拔出一個高大的人形,肩膀寬闊,身材雄渾,大踏步朝

我攻來。

它一手擊出,拳頭如同砂鍋般大,這要是打在身上,起碼斷三根肋骨。

我忙彎腰閃過,那條泥手在我頭頂上方無限伸長,竟直直地打在後麵的牆壁上。

我正欲轉身攻擊泥人,哪知它揮出的右手上暴起長出另一隻手,斜向裏朝我刺來。

抬胳膊用黑竹簡一擋,那隻手便碎成泥渣散落一地。

泥人緊接著抬腳正朝我踢來。

我來不及閃避,右手倒轉黑竹簡,尖端刺入泥人小腿,

正當我以為成功得手時,泥人的腿上又湧出厚厚的一層泥土,連同我的右手埋入泥人腿。

泥人雙手重新調整位置,左右兩邊朝我呼來,我再難以抵抗,雙臂兩側各挨了泥人一巴掌,刺骨的疼痛直接刺激到大腦神經,眼前一黑,眼淚止不住地

流。

泥人雙臂用力,將我整個提起,在空中甩個圈,朝床邊扔去。

但覺眼前一暈,身體止不住地旋轉,四肢不斷撲騰,還是打著轉重重摔到床邊地板上。

泥人雙手交叉,手臂伸直,竟融成一團,有吊扇般大小,猛地朝我捶來。

黑竹簡早就掉在地上,此時手中沒有防具,再難抵擋。

關鍵時刻, 一眼瞥到沙發上放著的唐刀冰紅,刀刃在刀鞘中劇烈抖動,似乎感受到妖氣,好像再不拔刀出擊它自己就會飛出去進攻一樣。 我強忍疼痛,伸手抓住刀柄,向外抽出。

唐刀冰紅出鞘,猛地乍出一陣紅光,半透明的冰刃散發著柔和的紅光,我隨手向上揮斬,半空落下來的泥團被隔空斬碎爆炸,泥點紛紛濺落,半間屋子

都是爛泥。

我從地上站起,唐刀冰紅在手中兀自震動,好像泥人身上有一股吸力在帶動魔刀朝它飛去,我被這股無形的力拉扯,踉蹌兩步,揮刀朝泥人砍去。 泥人腳下的泥土源源不斷地湧上身體,匯聚到手臂中,泥人手臂化作兩把大刀,交叉朝我砍來。

我順著唐刀冰紅的力道甩動手臂,它竟然能自己帶動我的手進攻——

刀刃左右揮動,兩片泥刀登時被斬落粉碎,接著唐刀冰紅帶著我的身體橫向裏揮砍一圈,泥人被攔腰砍斷,化作一坨爛泥,再不動彈。

泥水中忽然出現一條如小蛇遊走般的痕跡,朝門縫逃去。

那估計便是妖氣所在。

唐刀冰紅一陣躁動,帶著我的身體向下揮砍那遊走的妖氣,我本想蹲個馬步借勢揮擊,結果腳下踩中泥水,登時仰麵摔倒,唐刀冰紅沒拿穩從手中甩了 出去,掉在地上,那妖氣一溜煙從門縫溜走。

唐刀冰紅感受不到妖氣,紅光漸弱,沙發上的刀鞘倏地飛向空中,完美入鞘。

我無力地躺在一灘泥水裏,慶幸自己又逃過一劫,不過也暗自欣喜,這寶刀果然是不一樣,比黑竹簡還要更具威力和靈性, 我躺得夠了,抬頭發現,滿屋子都是泥水泥點,身上裹滿了泥巴,又不禁心灰意冷,仰天長歎:

“啊——這要收拾到什麽時候啊—”

我抓了一把稀泥抹在胸前,又無奈地躺倒。

現在越到的奇怪東西越來越多,我必須也得做好準備,隨時迎敵,找來挎包,把夜行圖裝進去,然後又綁了一根皮帶,將唐刀冰紅橫著拴在挎包下,這 樣出門隨時背在腰間,有威脅時可以順手抽出唐刀冰紅抵禦來襲。

為了適應唐刀冰紅,看來以後不得不加強體育運動了,幸好大學時加入過武術社團,有一點耍劍的底子,雖然沒有實戰過,但多加練習,學些劍術,遇 到危險時也不至於手忙腳亂,像今天一樣再摔個狗啃泥,那就又鬧笑話了。

第二天,唐糖的男朋友竟主動找上門了。

第二天我中午休息時,下到樓下寵物店喝茶同唐陸嘮嗑,唐糖還在和唐陸樞氣,但她清楚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要想和男朋友長久發展下去,還得經過唐 陸同意才行。

唐糖不得不先嚐試破冰,她見我下來了,朝我使兩個眼色。

我沒理會她。

唐糖從貨架上拿下一袋進口狗糧,那牌子我平時可望不可即,唐糖二話不說,塞進我背包裏。

又努著嘴給我遞個眼色,示意我趕緊和唐陸說道說道。

我用手機給她發條消息:

昨天不是跟你說了,不要著急,等我見見你男朋友先。

唐糖讀著消息,眉頭微皺,急得直跺腳,發消息回道:

我男朋友今天就來!我還沒和我哥和好呢,怎麽讓他跟我哥打招呼啊

我一愣,心道唐糖也真是著急,自己和家裏關係還沒搞好,現在這不是火上澆油麽,搞不好兩邊都不歡而散。

不過也看好,瞧瞧她男朋友什麽貨色。

我回道:

你先跟唐陸這邊緩緩關係,跟他道個歉之類的,總之先把他哄好了再說。

“又跟誰聊天呢?”我光顧著在手機上打字,卻一直在敷衍唐陸,他正在講前幾天出門遇到的事情。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不停在手機上打字,唐陸便停下來,伸著脖子看。

“啊沒有,沒誰。”我立即關了手機。

“那你先聊,等你聊完了我再說。”

“別,不用,我這就說完了,你接著說。”

唐陸前幾天出門,對付一個很棘手的蛇妖。

城西的一個小村子裏,有一個大漢,下午出門時在路上遇到一條黃花白蛇,橫臥在路上,男人扛著鋤頭正要去田裏除草,看見蛇覺得晦氣,於是隨手用 鐵鍬將白蛇鏟成三段,扔進路邊草叢。

後來男人家便怪事不斷,剛開始他晚上總做噩夢,夢見被他斬成三段的白蛇,每一段竟又長成一條完整的大蟒,紛紛纏繞在自己身上, 一條裹臉一條裹

身,另一條裹腿。

他從夢中驚醒,渾身又酸又疼,好像真的被人用繩索捆了一晚上又放開似的。

起初他還沒在意,不停叫罵:晦氣晦氣。

又過幾天,他夢見自己夜裏躺在**,睡在旁邊的妻子總是背對自己,他推推妻子,身子仍是不動,但一顆詭異的頭顱竟在枕頭上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 彎,人臉和背一同對著自己!

妻子嘴裏吐出一條長長的紅信子,在男人臉上舔一口,嚇得他從**跳起來,哆嗦著向牆邊跑去。

妻子仍躺在**, 一顆頭連著脖子竟飛到空中,朝自己怪笑著撲來。

男人看得清楚,那哪兒是人的脖子,分明是那黃花白鱗的蛇身子!

夢裏妻子固然可怕,現實裏他卻把熟睡的妻子嚇了一跳,他閉著眼在**胡亂蹬踹,滿身是白毛汗,妻子不知所措,卻又聽老人們說做噩夢的人能被叫 醒,否則魂兒就丟了,妻子抱著自己的被子,站在床下, 一直到天亮,男人才踏實下來。

本以為就是做個夢而已,豈料男人第二天渾身癱瘓,無法下床, 一睜開眼就臉色蒼白,瘋狂叫喊著屋裏有蛇, 一群一群的蛇,在**,地下,牆麵,自

己身上爬動。

妻子眼睛瞪得提溜圓: “咱家裏啥也沒有呀?哪兒來的蛇呀?”

但無論怎麽安慰男人,他就是停不下來,跟瘋傻了一般。

妻子生性軟弱,見丈夫病得奇怪, 一直踟躇著,第三四天才去叫醫生來,等人家來看的時候,發現男人身上生了一圈又一圈暗黃色的蛇鱗斑,蛇鱗斑上

的肉漸漸翻爛腐臭,難以接近,醫生也沒有辦法醫治,甚至要女人去找村裏的黃老道來看看。

黃老道頗有點修為,他本不姓黃,隻因為穿著一身杏黃道袍,拿著的是杏黃色桃木劍,甚至連皮膚頭發胡須都是杏黃色,因此村裏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

黃老道。

黃老道進門,手裏拿著一遝符紙,胳膊中攬著一枝粗壯的柳樹枝,他口念道號,頌咒法,將符紙紛紛拋入空中,那黃紙飄落在地時,竟一張張和地麵垂

直而立,任風吹也絲毫不動。

老道一看**的男人,攆著胡子哂笑道:“哼哼,褻瀆蛇靈,這下遭報複了吧,我本不該管你,但人命關天,貧道自然不會見死不救。” 他從腋離下抽出柳樹枝,在空氣中點了兩點,輕輕在男人身上抽掃,隨後從地上撿起一張符紙,貼在柳樹枝上。

登時,所有豎立於地麵的黃符軟趴趴地垂下。

“好了,你男人過了今夜就會平安無事。”

別說,黃老道真有一套,當晚男人高燒褪去,蛇鱗斑也漸漸消退。

過了三五天,妻子才想起要去跟黃老道送禮道謝,他這個人最計較,凡是幫人去災消難, 一塊一分錢都算得清清楚楚,第二天必來收賬,可妻子一連等 了五天,都不見動靜,於是主動去老道家找他。

開門的時候,老道的屍體都已經臭了。

他張大了嘴倒在地上,汙黑的血痕遍地,他渾身長滿蛇鱗斑,血膿從爛肉裏淌出,硬生生是把自己流死了。

死前黃老道手裏緊握著那根柳樹條,睜大眼睛望著天。

妻子被嚇得下身一顫,局了一地。

她尖叫著跑回村,村裏人聽說黃老道給男人消災,結果自己暴斃而亡,誰也不敢去給他收屍,有人說這是惹惱了蛇神,搞不好全村都要跟著遭殃。

村人們圍成群去聲討男人家,結果男人蛇鱗斑又犯,村民還沒進屋,在院子裏就聽到他嗷嗚嗷鳴的哀嚎,哪裏還有人聲?都怕這病傳到自己身上,誰也

不敢進屋。

恐怖的氛圍迅速染遍全村,村長無奈去請唐陸出山。

唐陸聽人將事情來龍去脈都講一遍,搖頭感歎:

“老道有點本事,卻硬是把自己害死了。”

原來,黃老道說男人招惹了蛇靈是沒錯的,蛇靈上身,男人遭難,黃老道驅蛇靈的方法也沒錯,錯就錯在他用的是柳樹枝,柳樹枝本身偏陰,其性柔,

與蛇靈最近,蛇靈見到柳樹枝,喜愛還來不及,怎能靠這東西把它鏟除呢?

妻子納罕那為什麽自己丈夫的蛇鱗斑治好了幾天呢?

“蛇靈當時附著在柳樹枝上,反而陰氣更加強大,它先害死了黃老道,現在又來害你丈夫。”

“啊。那您一定要救救我丈夫啊——他要是治不好,我活著也沒意思了——”

唐陸滿臉不屑,語氣中甚至帶有點鄙視男人的意思: “救活他可以,治好他就免了。”

“啊?難道這蛇靈很難對付嗎?”女人滿臉訝色。

“對付蛇靈很簡單,可他自作自受,必須要接受懲罰,這我不會插手。”

驅魔師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大派別, 一派是人道派,以人為萬物之靈,人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人是主宰萬物的;另一派則為天道派,人為天道不可 違,自然有定律,人和其它所有生靈沒有分別,債來債往,生靈有善惡,沒有等級。

黃老道是人道派,見死必救,人命關天,唐陸則是天道派,尊重自然,男人既得罪蛇靈在先,便不能讓他輕易將這生靈債消了去,是應該受懲罰的,因

此他可以救男人一命,卻不會治好他,無論女人怎麽哭求都沒用。

唐陸將老道手裏的柳樹枝收集來,掏出兩張黑紙金字符, 一張貼在男人身上, 一張點燃後燒毀柳枝。

蛇靈被唐陸用符火超度,男人的蛇鱗斑雖好了,沒有性命之憂,不過雙腿變形,落得個終生殘疾,走路瘸拐。

唐陸一口氣說完,我在一旁聽得有滋有味,之前家裏老人確實說過,農家裏的蛇是玩玩不能斬死的,這是家蛇,迷信的人認為這是灶王爺化身,負責為

家裏添財的,倘若斬斷家蛇,家裏財運必斷。

遇到家蛇不能趕,要避而遠之,任由其來去,北方的蛇類一般都是田蛇,無毒,因此就算留在家裏,也不會傷人。

唐陸點點頭,對我的聽聞不予評價,不過表情很是微妙,每次他講故事就像別人喝酒一樣享受,沉醉其中。

唐糖這時從後屋端來兩杯茶水,臉蛋緋紅,嬉笑著來到我們近前:

“說渴了吧,快喝點茶水。”

她先將一杯放在我麵前,另一杯要遞到唐陸身前,豈料他連看都不看一眼,竟轉過身去不接茶水。

唐糖端著茶杯的手愣在空中,笑容僵在臉上,氣氛頓時變得無比尷尬凝滯。

我接過水杯,拍拍唐陸的肩膀:“喝點茶水潤潤嗓子。”

“我自己不會拿嗎?”唐陸竟也不看我一眼。

我聳聳肩,把茶杯放在桌麵上。

唐糖在桌子前垂手站立,委屈到了極點,幾秒內眼圈便泛了紅。

她想說什麽,卻忽然哽咽, “哼”了一聲,腳跟狠狠跺向地麵,隨後又到窗邊坐著生悶氣了。

眼淚啪嗒啪嗒順著臉頰淌下,唐糖抱著手機,忽然收到一條消息,立即破涕為笑,吸了吸鼻子,拿起小鏡子開始補妝。

戀愛是充滿魔力的,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你或許與心上人擦肩而過時不敢正眼去看,或許因為不小心碰到那人的手指而暗自欣喜一整天,又或許翻 來覆去打開手機屏幕,隻等一條來自那人的消息。

唐糖就是這第三條,沒有什麽比心上人的一句話更能讓自己高興滿懷的。哪怕前一秒還因為尷尬而落淚,這一秒看到他發來的短信,頓時笑逐顏開。 唐糖放下手機,直奔到門外去,扒著門框四顧張望。

她男朋友要來了,我看著唐陸,他雖然不喜人情世故,但對自己妹妹再熟悉不過,能讓她翹首以盼的人,過去隻有自己一個,現在,忽然闖進一個陌生 男人,他心中必然醋意橫生,唐陸就算再怎麽跟唐糖懷氣,心中也是關愛妹妹的,他的脖子跟焊了鋼板一樣,雖難轉動,但還是悄悄扭過一點角度,偷 眼向門口觀瞧。

一輛白色的麵包車停在路口對麵,從車上走下來一個男人, 一米七多的個子,平頭,年過三十,身材稍稍走樣,圓鼓的肚子也開始拱到衣服了,他長得 並不算好看,皮膚保養得也不夠好,走在路上,除非十年好友或者至親家人,否則絕不會有第二個人一眼把他在行人中辨認出來。

男人站在路口,雙手插兜,左右觀察來往車輛,邁步徑直朝寵物店走來。

唐糖已經邁出店門,提前到台階下等待,她腳尖翹得老高,就差男人一下車她就飛上去抱住他了。

我心裏稍微有些失望,本以為能讓唐糖一眼定情的男人,要麽是精致高挑的花美男,眉眼間自帶痞氣,再要麽就是留著一嘴性感胡須,劍眉明眸,深邃

成熟的大叔,否則以唐糖這分姿色,其他普通男人都稍顯有些不般配了。

不過再細想來,上麵這兩種人,開出租車整日穿梭在城市中,又有點格格不入的樣子。

還是現在這男人的模樣更加符合這份職業的氣質。

我更加好奇,也不禁想出門迎接早些看看這男人有什麽特色能讓唐糖在坐一次出租車的時間內沉淪。

唐陸此時也憋不住轉過臉,睜圓了眼盯著那男人,唐糖小跑兩步到男人近前,唐陸動了動,似乎隻要那人敢伸手抱住唐糖的話,他就會飛奔出去把男人 打倒在地。

但男人隻是輕輕扶住唐糖肩膀,捏了捏她肩頭。

唐糖拽著他胳膊,走回寵物店內。

我側頭看著唐陸,不知道他下一步怎麽打算,以他的脾氣秉性,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有可能幾分鍾內就會把男人趕走。 唐糖和男朋友並肩站在寵物店門口,兩人微微頜首,如同拜天地的一對新婚夫婦,對麵坐著的我和唐陸是他們的高堂一般。

唐陸打量對麵的男人,臉上並沒有露出什麽不悅的神色,可能是看著男人麵善, 一眼望過去倒不是很有欺騙性。

但男人越是讓人放心,唐陸便越心痛。

唐糖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他很早就給唐糖又當爹又當媽,人難免都是自私的,誰願意親手養起來的白菜,幾天時間就被一頭來路不明的野豬拱了去? 唐糖越是親近男友,他便越心如刀割,雖然表麵上他從不言語,但心裏難受時掩蓋不住的,他看著男人,眼圈漸紅。

那個女孩,是他在人間最親愛,最離不開的至親,眨眼間她就要離開這個家,去尋找後半生溫暖的巢穴,就算她也如何舍不得唐陸,可養過女兒的人家 都知道,女兒出嫁前回家時叫家人,嫁出去再回家,就是客人了。

這份多少會疏遠的愛,是女方家庭最難克服的一關。

唐陸幾乎抑製不住難過的心緒,從椅子上站起來,迅速轉身, 一句話不說回了後屋。

唐糖和男友一怔,彼此相望,明明一句話都還沒說,唐陸怎麽就被氣成這樣了?

他們自然不知道唐陸為何回避,我朝他們做個手勢,讓他倆先坐,我去看看唐陸。

來到後屋,唐陸在洗手池前彎著腰,水龍頭開到最大,嘩嘩的水聲蓋過他的抽噎聲,他不住地掬起水,洗臉,吭哧著喘氣,眼淚很快又熱了麵龐,唐陸

又捧一把水,撲到臉上。

我沒有打擾他,又退出後屋回店裏。

“他怎麽樣了?”唐糖問道。

“我看沒事,就是,可能一時間接受不了,你給他點時間,多陪他說說話。”我也心疼起他來。

隨即又從沙發上坐直,拉著旁邊那人的手道: “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男朋友,邵成鵬。”

“你好,我叫安明。”我和男人握了握手。

這時才發現男人耳邊貼著一塊滲著絲絲血跡的紗布。

我和邵成鵬對視一眼,心中咯噔一下。

這個人,眼神很是溫柔,好像眼中藏著一股輕柔的溫水,望向他的眼,整個人就瞬間舒服下來,邵成鵬說話的嗓音很獨特,沙沙的,卻無比細膩。

雖然外表並不吸引人,可跟他說話的第一句開始,就讓人很是沉溺,甚至產生一種舒適的依賴感,這是很神奇的,人的磁場和氣場,這是無法用語言表 述得過於清晰的,需要人自己去體驗。

我似乎知道唐糖為什麽對邵成鵬一眼定情了。

不過我很快清醒過來,這是唐糖的男朋友,唐陸現在心情激動,唐糖又完全沉溺在戀愛的甜膩中,我必須保持清醒,替他們觀察眼前這個男人,究竟是

否合格。

也許,他的溫柔的氣場會是比外貌更有迷惑性的武器。

“能讓我們兩個單獨聊聊嗎?這樣我好跟唐陸去說。”我對唐糖道。

“你們兩個就當著我的麵聊嘛,幹嘛非要單獨去聊。”唐糖舍不得放開邵成鵬的手。

邵成鵬聽我要跟他單獨聊聊,握著唐糖的手登時一抖,隨即笑著望向唐糖,沒有說話,意思是他都聽唐糖安排。

“當麵聊多尷尬啊,我們倆去車上聊。”

唐糖沉吟兩秒,畢竟說服唐陸還要我來,於是答應道:

“就給你們十分鍾啊,聊完趕緊回來—”

她放開邵成鵬的手。

二人一路無話,來到車裏,把車門關上。

“抽煙嗎?”男人臉上的笑意漸漸化去,露出淡定又稍帶點冷漠的神情。

“不。”

“你和唐糖是認真的嗎。”我開門見山。

男人從煙盒裏叼出一隻煙,沒有拿打火機。

“當然,不認真怎麽談戀愛。”他叼著煙,說話含糊不清。

“衝著結婚去的?”我又問。

男人笑了一下,過了幾秒才說: “能走到一起最好,不過,要是隻衝著結婚去談戀愛,多累,我不敢保證。不是我說,兄弟,這想法多少有些保守

了。”

“不是我保守,我是替他哥哥問的你,唐糖最親的人隻有這一個哥哥,他這個人很保守,你要有思想準備,如果讓他知道你隻是在玩弄妹妹的感情,他

不會輕易放過你。”

男人從口袋裏摸索打火機,聽完我的話,笑意中帶了幾分譏蔑,道: “放過我?不是吧,現在是法治社會,輕易就動手打人?應該不至於吧?”

“你是本地人嗎?”

“是。”

“那就行,你應該是聽過唐陸這個名頭的。他要想治你,可以用什麽辦法,應該不用我多說吧?”

邵成鵬也是聽說過的。他聽到唐陸的名字,握著打火機的手忽然停住,連同嘴裏的煙一齊收回口袋。

“所以我再問你一遍,希望你不要騙我,你可以保證唐糖的以後嗎?你保證不會傷到唐糖的心嗎?還有你的個人情況,我也需要了解。”

我看拿唐陸嚇嚇他還真的有用,男人已經開始雙眼發直了,失神地盯著十字路口的斑馬線不語。

“你不用這麽緊張,除非你——”我下半句話不用說,想必他也懂。

“我會找機會跟唐糖說明白的。”邵成鵬低著頭說。

“我聽說你找唐糖要了幾萬塊做手術。”我說。

邵成鵬抬眼看著我,眼神裏多出一絲愧疚,見我目不轉睛盯著他,於是眼神閃躲。

“你聽她說了。”

“做什麽手術了?”

男人指了指自己耳朵上的紗布: “切了個肉瘤子。”

“給我看看收據。”

邵成鵬額頭已經滲出一層細汗,他的手指微微發抖,忽然揣進兜裏。

“你這表現讓我很不滿意,也很不放心,我本來想打聽打聽你的情況,在唐陸麵前跟你說說情的,但是你讓我多少不夠放心。” “我沒有做手術——我騙了唐糖的錢。”

我哼了一聲,略感意外,不過多少沒有超出我的預想。

“你沒有做手術,那麽你耳朵上的瘤子怎麽跟唐糖交代?”

他當時跟唐糖說為了好看,要把耳朵邊上的肉瘤切下去,可是既然沒有做手術,以後早晚會被唐糖給發現。

“我自己拿刀割的。”他答。

我心頭咯噔一下,背後出了一層冷汗。

“你,自己用刀?為了幾萬塊錢,至於嗎。”

“至於!不要說幾萬,就是幾千也至於。”

“財迷瘋。”我冷哼一聲,側著頭看他,那人包紗布的半邊臉有些浮腫,比右邊高了些,

“你自己開刀,不怕發炎化膿,耳朵爛掉麽?”

我說話的語氣柔和了些,心道一個人再貪財,也不至於為了幾萬塊如此傷殘自己身體,除非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唐陸經常說我同情心泛濫,我也這麽覺得,就算再可惡的人,如果身上發生過什麽事讓我覺得很可憐,那麽我對他的憎惡之情必將頓時減半。

想到男人可能生活上有難處,我不禁同情起他來。

男人歎口氣,反倒是一副看開了無所謂的樣子,從容地從兜裏掏出煙點上,吸了一口,默默地望向車窗外。

“如果真有什麽難處,你盡可跟我說,或許我有辦法幫你,但你不要去欺騙唐糖。”

我同樣看著窗外,徐徐地道。

“錢可是好東西呀,沒有問題是它解決不了的。”他又道。

“沒錢也可以很快活。”

“你還沒成家。”男人忽然扭頭看著我,我說不出話,算是默認。

“買什麽不要錢?柴米油鹽,買車買房,娶個媳婦,這一套下來,夠我們這種普通人忙活前半輩子的了。”

“你有媳婦?”我忽然從車座上坐起來。

男人又吸一口,淡然說: “我三十歲了,娶個媳婦不是很正常嗎?”

“那你這不是欺騙唐糖嗎?”我暴起揪住他的脖領, “你知道她對你用請多深嗎?你這麽傷害她?”

“如果不是因為沒有辦法,誰不想做個好人!”他突然坐直了身子,之前柔和的眼神突然堅毅起來。

“我女兒得了肺炎,住院半年了,住院一個月就是我三個月的工資,家裏本來就沒多少存款,我不出去想辦法搞錢,誰來搞我的女兒?” “你知道我多怕生病嗎?家裏一個人得病,全家的存款都要被抽空!”

“對,我是對不起這個小姑娘,我知道她家裏沒有父母,她自己開店,我知道她有點存款,就想著套過來給我女兒治病,等我有錢了我會還她!” “我也知道幹這種事抬不起頭來,可如果我能掙錢,我還做這偷雞摸狗的事?”

“開出租怎麽不掙錢了?”

“我如果拿得到出租車證,還用提心吊膽麽?我一個開黑車的,天天在刀尖上過日子,被交警查到,扣車扣本,幾個月的工資也得被扣。” “可我有什麽辦法,從小就不老實上學,沒文化,長大了才知道後悔,找個什麽工作都要學曆,我哪兒來的學曆,隻能跑黑車啊。’

男人自顧自地抱怨,訴說,我在一旁靜靜聽著,說到後麵,他開始胡亂地兌些髒舌,罵天罵地,罵自己,最後抱怨自己的父母,說他們為什麽要把自己

帶到人間訴苦。

男人掐滅了煙,眼淚順著眼角淌出,

“我自認為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可老天為什麽不肯放過我。”

我一時哽咽,不知道該說起唐糖還是安慰男人。

“你如果有困難,你盡可以跟我們直說,我們都不是小氣的人,有困難我們會幫你,還是希望你能主動跟唐糖說明白,不要再騙她了,她是個單純的好 女孩,我不想看到她最後淪陷太深無法自拔的痛苦樣子。”

男人趴在方向盤上,啜泣良久,終於穩定下來,他點點頭:

“我會的,我會的。”

男人直接開車回家,發消息告訴唐糖他有點事先走了,我回到寵物店,唐糖還在抱著手機聊天,臉上的表情如同吃了蜜糖。

“聊得怎麽樣?”她突然抬頭笑著可我。

她越是笑得開心,我此刻心越痛。

“還可以,我去看看唐陸。”我勉強笑笑

唐陸躺在**,右手彎曲搭在額頭上望著天花板。

邵成鵬的事,我同樣不能跟他說,依他有仇必報的耿直性格,如果知道邵成鵬騙了唐糖的感情和錢,必然不會輕饒了他。 但邵成鵬隻是因為被生活所困, 一時沒辦法走了歪路。

我從他心底能看出,他並不是那中真實的壞人,我選擇相信他,自然也會稍微袒護他一些。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我再來寵物店時,唐糖還坐在昨天的位置,隻不過這次是痛哭難已,唐陸也坐在老位置,扭頭看著唐糖,關切至極,他拳頭握得 很緊,有些氣惱的樣子。

我前腳剛踏進寵物店,唐糖抬頭看我。

她咬牙切齒地喊道:

“安明!”

“你昨天跟邵成鵬到底說什麽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說讓他跟我分手的!”

她忽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滿臉淚花顧不得擦,滿腔怒火似乎都要發泄在我身上,

我登時一愣,知道昨晚邵成鵬跟唐糖提了分手,不過具體細節說的什麽,我全然不知,我一愣,唐糖說的似乎確實沒錯,是我讓他跟唐糖分手,是我在 和邵成鵬說完話後,男人才提的分手,矛頭自然指向我。

我沒話可說。

我忽的心頭一涼,難道自己昨天被邵成鵬的演技騙過了?他故意上演苦肉計,等晚上打電話假意跟唐糖分手,並且暗中把矛頭都瞥向我,好像我從中作

梗,不讓他們在一起似的,這樣就可以甩掉我文個麻煩——

我不敢相信人心可以險毒到如此地步。

唐糖從背後舉起靠背,用力擲到我身上。

說著,又扒著地上的木椅,打算朝我扔過來。

“唐糖!住手,有沒有禮貌你!”唐陸一個箭步躥過來,搶走唐糖手中的凳子。

“我知道了,你們是一夥的,對吧?你們兩個關係最好了。”唐糖執拗不過唐陸, 一步步後退向寵物店門口。

“你當然是跟唐陸關係好了,他不喜歡我男朋友,你也就想辦法把我們拆散咯?”她冷笑著,淚珠卻一顆顆流下來。

“不是,你想多了,邵成鵬到底跟你說什麽了?你還不知道這裏麵的情況嗎?”

我解釋道。

“我想多什麽?難道不是你說的讓他跟我分手?還說什麽要幫我,你可真是好心啊——你們都不想讓我找男朋友是不是?那好,我今天就去換三個,我 還偏要找年齡大的,你們誰也別來管我!”

說著,唐糖轉身開門,欲要跑出寵物店。

唐陸一怔,看了我一眼: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怎麽什麽都不跟我說?’

“哎呀,這件事很複雜,先把唐糖攔回來,以後我再跟你解釋。”我倆正要追出去。

我一步躍出寵物店,恨不得把他一腳踹倒在地,讓他親口當著唐糖的麵把昨天在車裏說的話再說一遍。

唐糖想上前擁抱邵成鵬,

邵成鵬退後兩步,不讓她靠前。

我和唐陸跨步來到門外。

“邵成鵬,你昨天到底跟我說的什麽,你敢不敢今天再說一遍。”我站在唐糖身後喊他,

“你住嘴!”唐糖朝我嘶吼道。

“我有什麽不敢的。”

“唐糖,是我騙的你,我昨天隻跟你說了分手,至於理由,我打算今天當麵告訴你來著。”

“才不是!你怎麽會突然跟我分手!就是安明逼你的,是不是?”

“不是,”邵成鵬閉著眼搖頭, “是我一直在騙你,我就是想騙你的錢而已。”

“我已經成家了,我有個六歲的女兒,她得了很嚴重的肺炎,需要很多錢治療,我隻能騙你的錢給她治病,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敢欺騙你的感情,我 是有妻子的人,我不會對其他人再動心的,至於你的錢,我以後會還你。希望你能寬限我一陣。”

唐糖聽得怔了,身子發抖,不停搖頭,嘴裏喃喃道: “不會的,肯定不是的,我那麽喜歡你,你怎麽——”

“可是!可是你的耳朵——”唐糖忽然朗聲道,以為自己發現了不得了的田節,“你用我的錢做手術了,對不對?就是他們讓你來騙我的!” 唐糖又張開手向前,想要擁抱邵成鵬。

他再次否認: “不是的,是我用刀蘸著酒精自己割下去的。好像有點處理不好,化膿了。”

他今天受傷的那邊臉又紅腫了不少,高高地支起。

唐糖再次失聲痛哭: “你們都是假的!假的!全世界都是假的!邵成鵬!我最討厭的就是你!”

她轉身跑進店裏,重重地關上玻璃門,幾乎將其震碎,

唐陸瞪了對麵那人一眼,我立即上前一步攔在他麵前,唐陸正要上前和邵成鵬理論。

屋子裏忽然傳來砸碎物品的聲音,唐陸不得不轉身進屋先安慰唐糖,

邵成鵬站在原地沒有動,他輕輕向屋子裏望了一眼,隻看到玻璃上反射的自己的倒影。

他轉身離開。

路邊有一坨顯泥,在所有人的視線外移動,流向邵成鵬的車。

邵成鵬開車回家了。

我站在寵物店門外,聽著屋子裏吵鬧聲漸漸小了,最後終於消失。

唐陸應該控製住局麵了。

我騙了唐糖,也騙了唐陸,心中一萬個對不起他們,隻是自責,想進去安慰唐糖,腳底卻沉重,最終還是回了自己家。

邵成鵬回到家,妻子去醫院照顧女兒,今晚不回來睡,他想脫了衣服洗個澡,忽然想起自己耳朵邊的傷口不能沾水,於是歎口氣,來到鏡子前,傷口流

出的膿血竟然滲透了耳邊的白色紗布,他倒吸一口冷氣,伸手嚐試把紗布揭下。

紗布是自己簡單包紮的,處理不到位,血液凝結後和紗布一同沾著肉,輕輕碰到就會疼得人打個激靈,他一狠心,把紗布帶著血痂扯下,暗紅的血液噴 湧流下,疼得邵成鵬眼淚直流,他一手抹去臉上的血液,手心滿是血跡,粘稠不已。

邵成鵬慌了,把右手的未幹的血跡抹到左手,回手又去抹臉上的血,血液被不均勻的塗抹了一臉,鏡子裏把狼狽的自己展現得絲毫不剩

溫熱的血還在不停地流淌,他潛意識裏想到醫院,又想到女兒,然後又想到自己,

邵成鵬忽然哭起來,眼淚順著血一同淌下。

作為家裏的頂梁柱,大丈夫,如果不是因為生活所迫,誰會選擇出賣妻子,去吃一個小自己十歲的姑娘的軟飯呢—

到頭來竟還是自己一身狼狽。

他任由耳邊的血液流淌,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

邵成鵬也想就這樣靜靜等待血液流幹而死,用一時的疼痛,換來永久的安定。

可能真要到了地下,命運才會停止捉弄他。

鬼是沒有命運可言的,

“爸爸——”

邵成鵬洗手池邊女兒的牙刷,忽然驚醒——他已經受了如此多的苦,怎麽能留下更大的爛攤子讓家人承受更多痛苦,那樣他便徹底淪為一個懦夫— 邵成鵬打開水龍頭,剛要衝洗,又轉身跑回客廳,抽出幾十張衛生紙,胡亂堵住傷口,又去醫藥箱裏拿出一瓶酒精,歪著頭,統統倒上去衝洗傷口。 更加鑽心難忍的疼痛感襲來,好像千把利刃刺進頭顱。

他死死咬牙硬撐,左手緊握幾乎把褲子抓爛,汗水濕透衣衫,終於, 一整瓶酒精用盡了。

邵成鵬虛脫地跪在地上,屋門緊閉,從門縫下擠進一股泥水,密寒窣窣朝自己湧來,

但他已經渾身無力,眼看著泥流越聚越多,加速朝自己襲來。

他心中驚詫,雨水昨天就停了,門前的濕泥幹得差不多了,怎麽會有泥水流進家裏?

直到那一灘汙泥來到麵前,從泥水裏忽地深處一指粗壯有力的泥手,緊緊掐住他的脖子,剩餘泥流如同無數隻貪婪且瘋狂的螞蟻,順著衣服爬上邵成鵬

的身體。

第二天,有陌生人給我打電話,要約我見麵。

聽聲音是邵成鵬。

“你是怎麽知道我的電話的?”

“這個,這個不要問了,快來,我在河邊柳場等你。’

邵成鵬嗓音沙啞, 一夜之間調門竟蒼老許多。

我聽他說話有氣無力,很是憔悴,我心生疑惑,立馬去柳場見他。

城裏就隻有一條小河,有個沿河公園,公園裏長堤的名字就叫柳場,有很多柳樹。

我在幾棵高大的柳樹縫隙中發現邵成鵬的身影。

他蜷縮在樹縫裏,穿著一身運動衣,帶著帽子圍巾,大夏天把自己裹了個嚴實,想不讓人注意都難。

“你在幹什麽?”我走到他身前。

邵成鵬卻深深低下頭, “你別看我,做好心理準備—“

“你到底怎麽了?”我不解道,他幾乎把身體每一處皮膚都裹了起來,

他喉嚨幹啞,說話時猶如砂紙磨牆。

“我,我碰見鬼了昨天——“

他說完,從地上撿起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仰頭狂飲,幾秒鍾喝光一瓶,然後又喝掉一瓶。

地上的空瓶子已經有十幾個了。

“你瘋了?水喝太多會中毒的!”

“我渴——”

“你到底怎麽了?讓我看看。”

他把頭抬起來,臉上沾滿了濕泥。

“你在臉上摸這麽多泥巴幹什麽?”

“我沒有——是它自己上來的——’

邵成鵬痛苦地搖頭,“我全身都是泥巴,除不下去—“

他說話時,臉上的濕泥以極快的速度在發幹,顏色逐漸變淺,水分迅速消散進入空氣。

“你的臉?”

我伸手要去揭下他臉上的泥塊。

“不可以——這些泥已經和我的身體長在一起了。”

“長到肉裏了?”我一怔,沒反應過來泥土怎麽會長到身體上。

他還想說什麽,但臉上的泥土已經幹了,他附身撿起僅剩的兩瓶水,擰開蓋子一口氣喝光,

“昨天家裏闖進來一坨泥,爬到我身上以後就變成了這樣——”

濕潮的泥土敷滿全身,他試著把它們扒下來,每碰一下都疼痛難忍,如同蟻噬。

他幾乎無時無刻都在狂飲水,否則全身發幹,好像站在火山口一般燥熱難忍,

提到家裏闖進的泥水,我想到了前兩天我家裏的泥人。

它逃跑以後難道跟上了邵成鵬?

可是哪裏有那麽湊巧的事。

我心中尚且疑惑,又問他約我出來的目的。

“救救我,我不能死,我還不想死,能不能,讓唐陸救救我——”

邵成鵬知道我和唐陸關係好,他自然不敢直接去寵物店找人,要想除掉附到自己身上的怪物,就隻能向唐陸尋求幫助。

於是他便想到了我。

可是我自從昨天出了那件事,還沒有和唐陸唐糖聯係過,心中也愧對這兄,現在又讓我帶著欺騙唐糖的男人向他們尋求幫助,我便更加不安。 “這——恐怕有點難辦。”我終於還是因為麵子上過不去而拒絕邵成鵬。

他絕望地看著我,臉上的泥土發幹發硬,他忽然眼珠一翻,雙手掐著喉嚨,滿地找水,可是他帶來的礦泉水已經被喝光了。 邵成鵬扭頭向河邊奔去,找了處低矮的岸邊,俯下身去瘋狂喝水。

在喝水的上遊, 一個年輕的媽媽在抱著小孩,讓孩子往河裏撒尿。

她扭頭看到我們,臉上先是疑惑,隨即臉色泛紅,提上孩子的褲子溜走了。

邵成鵬餘光也警見了孩子在河裏撒尿,隨即一陣幹嘔,他用滿是泥土的手指狠狠地摳向喉口,隻是幹嘔,卻吐不出任何東西來。

嚴密的泥土下仍舊掩蓋不住邵成鵬那張扭曲的臉:

“我求求你了,帶我去吧,救救我,我真的不能死————”

邵成鵬很怕死,他怕自己死了,留下妻子和女兒,生活會更加艱難,

他的家庭還需要這個頂梁柱。

如果我因為麵子過不去,而最終害死一個人,拆散一個家庭,那麽我的靈魂也永遠得不到安生,

我艱難地點頭,勉強答應。

邵成鵬和我撿起地上的空瓶子,又灌上河水,將就著給邵成鵬備用,他此刻已經顧不了那麽多,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駕車來到寵物店,我和邵成鵬一前一後進了店門。

唐糖和唐陸竟然換了位置坐,唐陸在窗邊,唐糖在店中。

由於邵成鵬裹得嚴實,誰也沒認出他來,倒是唐糖看見我,滿是晦氣地瞥了一眼,然後扭過頭去,她今天表情十分冷漠,眼神中全然沒有了昔日的活 力,宛若一具沒有感情的冰雕,與她對望一眼,我竟忍不住從心裏發冷。

她隻是對我,沒有任何感情可言,就像街上路過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她這樣一言不發,讓我更加害怕。

我知道傷了唐糖心的人不僅是邵成鵬,還有我的背叛。

我不敢多看她一眼,心中發虛,

唐陸站起來,他一如往常,臉上沒有表情,可我看著他,主觀地便添了一層隔閡感。

我後退一步。

他望著我身後滿身是泥的人,上下打量。

邵成鵬跪倒在地,懇求唐陸救自己一命。

“我求求您了,我欠你們的錢,等以後我一定會還,我隻是不想死,求您救救我——”

他一出聲,唐糖便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怒斥道:

“你還有臉來,還想騙我什麽?我的錢也不用你還,我覺得髒,還有,不要弄髒我的屋子,我最討厭泥巴,現在請你立刻出去。’ 唐糖是個很愛幹淨的人。

唐陸立刻明白,眼前這個人就是邵成鵬。

他冷眼打量眼前之人,深處二指在他額頭一點,隨後冷冷地道:

“你身上附了一隻小妖,死不了的,但我也不會幫你,原因是為什麽想必你也清楚。這算是對你的懲罰。‘

唐陸說完,從脖頸一直紅到臉蛋,身子微微顫抖,他盯著邵成鵬,沒有說話。

但我知道,他在憋火。

終於,唐陸還是忍住了,轉身回屋,再沒看我和邵成鵬一眼。

邵成鵬愣在原地,他身上的泥土忽然動起來, 一滴滴欲要滴落在地,唐糖指著他再次大喊道:

“趕緊滾!別弄髒我的屋子!”

邵成鵬轉身出門,唐陸到後屋去穩定心神,屋子裏隻剩下我和唐糖。

我正要開口說話,她卻轉過身去。

“你——”唐糖隻吐了一個字,又把話咽進肚子裏,回了後屋。

我自是覺得尷尬,心中忍不住亂想,唐家兄妹一定會認為我跟邵成鵬勾搭在一起,我越著急向他們解釋,就越顯得我心虛一樣。 事情已然發生,不可挽回。

但能救人一命,拯救一個家庭,我沒有什麽後悔的,邵成鵬的以前的做法有所欠缺,但他妻子和女兒並沒有錯。

我沒有留在寵物店,轉身跟著邵成鵬出門。

邵成鵬跌跌撞撞地溜進車裏,拿起灌好的水一瓶瓶喝光。

我坐在副駕駛上。

不知道該說什麽安慰他。

“都是報應,天注定,注定我一輩子沒有好日子過的。”

“或許你本來就可以不動歪心思呢?”

我指的是他背叛妻子,欺騙唐糖感情。

他遲疑一時,雙手扶著方向盤,沒有說話。

“我同學一家公司在招聘司機,你可以去試試,找個穩定工作,也不用再開黑車提心吊膽了。”

“我——謝謝了,可是我現在這個樣子,還能有什麽單位要我呢—’

我無話可說。

唐陸向來說話算數,他說不出手相助,就一定不會食言,也許他真要一輩子都帶著一身泥土度日。

不一時,他又拿起一瓶水, 一飲而盡

照他現在的樣子,每過幾分鍾就要瘋狂飲水,他什麽工作也做不了。

生活終於把他逼到了人生的最角落。

“我相信唐陸不是那種自私的人,他現在正當氣頭上,等他冷靜冷靜,我再去勸他,說不定就會答應給你驅魔了。”

“這,這真是太麻煩你了,咱們明明都不算認識,你卻這麽幫我——何況我還,攪得你們三個都不得安生,我真是,”邵成鵬說著,舉起手要抽自己

耳光,被我伸手攔下, “我活著還有——”

他話說道一半又咽了回去。

“你活著當然有意義,你要為你自己活著,為你的家庭活下去,無論如何也不能跟老天爺服輸。’

我目光堅定,望向他。

邵成鵬與我對視,眼神中也漸漸有了光亮。

他點頭。

“你放心吧,我們現在還沒走到無路可走的地步,如果唐陸死活不肯出手,我還留了後手,所以需要你這幾天沉住氣,把家人照看好,等我的消息。

我的後手,當然是陳第安。

他的水平不在唐陸之下,我可以隨時召喚他來為邵成鵬驅魔,

但我現在本來就對不住唐陸,如果我在他說了不幫助邵成鵬後還跟他對著幹,恐怕我們這朋友是真沒得當了。

“真的?”邵成鵬再次提起精神,

“嗯。”我輕聲應道。

“當然沒問題,就是我這一身泥,別嚇著她就好。”邵成鵬開玩笑似地說。

他把剩下的水一口氣幹了,開車上路。

醫院離寵物店不遠,駕車十幾分鍾到了醫院門口,邵成鵬衝進廁所對著水龍頭痛飲一番。

然後才帶著我去房間看望女兒。

走到門口時,腳步忽然輕快,用帽子遮住臉,低著頭進門。

他掐著嗓子,模仿壞人的嗓音,道:

“小菲菲,泥巴怪物來抓你啦——今天有沒有按時吃藥打針啊——”

屋子裏傳來一聲聲孩童天真的嬉鬧聲。

“爸爸——爸爸——”

我跟著進門,病**躺著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兒,臉蛋紅撲撲的,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愣住了。

眼前這個女孩的模樣,竟然和唐糖有八分像!

這簡直就是唐糖小時候的樣子!

女孩從**坐起來, 一把掀掉邵成鵬的帽子。

我的心也被揪住。

生怕他的模樣會嚇到女兒。

女孩看著父親的臉,笑容凝固。

“你不是爸爸——”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此刻我的血液近乎凝滯,不知邵成鵬要怎樣和女孩交代。

“你是泥巴怪物!”

父女倆大笑起來,女兒一把撲進爸爸的懷裏。

我站在一旁,眼角濕熱。

女孩笑起來如同一朵嬌嫩的向日葵,充滿朝氣。

她伸手去抓父親下巴上的泥土。

“嘶——”邵成鵬不由自主地向後仰頭,疼得直掉眼淚。

“爸爸你怎麽了?”

女孩鬆開手,溫柔地撫摸父親的下巴。

“沒事,你泥巴和爸爸的胡子粘一塊兒了。”

女孩一點不在意父親身上的泥巴,她眼神中滿是驚喜,指尖輕柔地搭在父親手背的泥土上。

男人身上的濕泥又開始鬆動。

他吃驚地向後退閃,奈何胳膊上的泥土已經爬上女兒的手臂,

邵成鵬失聲驚叫,伸手想拂去女兒手上的濕泥。

我從背後抽出唐刀冰紅,劍鞘在微微顫動,它感受到了妖氣,隨時可以出鞘

雙手橫握寶刀,這次可不能再任由妖泥胡作非為。

豈料男人身上的泥土統統脫落,墜在地上,緩緩匯聚成一隻兔子形狀。

“啊,小白兔!爸爸,這是你給我準備的魔術嗎!我從來沒見過這麽神奇的魔術!”

女孩眼中盡是歡喜,她輕輕撫摸著手臂上流動的泥水,那灘泥忽然飛到地上,和泥兔子混合。

女孩拍著手從地上抱起小兔子,奇怪的是, 一直對我們抱有敵意的妖泥此刻竟動也不動了,乖乖躺在女孩的手心,

寶刀停止顫動,似乎再感受不到妖氣,因此我也收回了唐刀冰紅。

邵成鵬麵色潮紅,淚水縱橫落了一臉,他一把將女兒摟在懷裏,自顧自地道:

幾天後,我給邵成鵬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司機工作,去麵試的路上,他跟我說,自己當初為什麽會選擇唐糖下手。

“因為她和你女兒長得很像。”

邵成鵬慚愧地笑笑。

“我對她的感情從來沒有假,隻不過從來不是**。”

是深沉的父愛。

至於那一坨妖泥,沒有人知道它的來曆,以及它怪異的舉動。

這世界上唯一了解它的人,已經死在了過去。

那是十二年前風雨欲來的黃昏,天地一個顏色——深沉的黃色,

一個小女孩頂著風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過一片瓜棚時,她發現了地上的一隻泥兔子。

暴雨很快就要來了。

這隻兔子將在雨水的衝刷下化為泥水,永遠消失。

“真可憐。”

女孩捧起兔子,將它放在瓜棚裏。

狂風中,雨點夾雜而下,泥兔望著女孩遠去的身影,再也沒能盼到她歸來把自己帶走。

幹裂的泥兔子無法行動,在廢棄的瓜棚裏一等,就是十二年。

終於熬到瓜棚坍塌,雨水打濕身體,它開始重新活動。

妖泥行走在城市裏尋找自己的恩人。

它在公園裏第一次看到恩人,她對一個男人大喊:我討厭你——

妖泥記住了,它要鏟除恩人的仇人。

晚上,它來到那人家裏,不料戰到最後,被一把紅色的寶刀斬**軀,勉強逃命。

又一次,恩人向另一個男人說:我討厭你。

它又義無反顧地追殺仇人,並成功附著在他身上。

妖泥以為如此便能讓恩人認出自己,但當它聽到恩人深惡痛絕地說道:

我討厭泥巴。

它徹底絕望了。

不知道恩人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她不再認得自己,既然當初她不喜歡泥巴,為什麽還要救下一隻和自己無關的泥兔子呢。 它跟隨男人來到醫院,看到了另一個女孩,她跟恩人長得很像,女孩也比現在的恩人更喜歡自己。

泥巴終究是泥巴,它永遠也想不通。

為什麽,曾經一個女孩那麽深情,如今會這般冷漠。

女孩仍是那個女孩。

隻是她不再愛了。

(情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