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楚格醒來。房間裏靜悄悄的,她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一看 屏幕上的時間,已經是上午十一點 ——不上班之後,生物鍾全亂了。

她叫了兩聲曉茨,沒有回應。

有條消息是曉茨的留言:臨時有些工作的事,我先去公司 了。我早上做了煎蛋和白粥,碗櫃裏有白砂糖。你湊合吃點兒,或者自己叫個外賣,我忙完了就聯係你。

楚格伸了個懶腰,這才清醒過來。

她們昨晚聊天聊到深夜,楚格講了蘇遲的事,也講了自己對 他那種模糊不定的感覺,這個過程對於她來說也起到了梳理的作用。果然,人一旦脫離那個環境看待事情就會客觀一點兒。

在桑田麵前,楚格沒有承認的想法,在曉茨麵前她坦白了。

“那個人是我喜歡的樣子,我是對他很有好感,這也沒什麽不能講的,”楚格摳著指甲,腦海中浮現起那個下午,眼神

柔和了一點兒,“我跟桑田描述他的時候,她覺得很費解。你知道她喜歡什麽類型的男生嗎,就是性轉的她自己,漂亮、聰明、開朗,同時還有漂亮的肌肉線條,荷爾蒙旺盛 … … ”

“那你喜歡什麽類型?”曉茨問。

“其實我說不上來,但是和蘇遲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會拘謹,也不需要裝作很成熟穩重,是很舒服的狀態,甚至時間流逝的速度都剛剛好。”

不過一想到這些都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錯覺,楚格便泄了氣。就當成平淡生活裏的一個意外插曲,當灰塵一樣從腦子裏抹掉就好了。

曉茨沒有戀愛經驗,給不了任何建議或評價,但她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在楚格欲言又止時,她隻是在旁邊眨著自己那雙像小狗一樣純良的眼睛。

“我想你還不至於很傷心,確切地說,你隻是有點兒不服輸。”曉茨總結說。

楚格洗漱完畢,從電飯煲裏舀了一碗粥,還是溫的,又往煎蛋上淋了一點兒生抽醬油,獨自吃完了中飯。

把碗碟洗幹淨之後,她去陽台上摸了摸昨晚洗的衣服,還有一點兒輕微的潮意。

手機依然安靜得像死過去了一樣,想必曉茨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楚格猶豫片刻之後訂了一張當天下午的返程車票。

她決定提前一天回去,不要留在這裏給曉茨添麻煩了。

時間還比較寬裕,她從衣櫃裏隨便扯出一件自己昨天帶來 的衣服換上,步行去了離曉茨家最近的一家超市。半小時後,她提著水果、雞蛋和一盒牛肉回來了。

曉茨昨晚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麽哭,楚格也沒有繼續問下去。

可是我現在也過得一團糟,即便曉茨告訴我真實的原因, 我又能幫助她多少呢?這麽一想,心裏的挫敗感又加深了 一些,現階段的自己也隻能為曉茨做這點兒小事了。

她把牛肉放進了冷凍室,昨晚曉茨蹲在這裏鑿冰的情形就 在眼前。按照楚格的性格,她今天會找回收舊家電的師傅來把 這個破冰箱拖走,但她不能向曉茨提出這樣的建議,這也太何不食肉糜了。

雞蛋買了兩打,楚格特意看過防震包裝上的日期,挑了最新鮮的。曉茨很喜歡吃雞蛋,她曾不止一次地讚美過雞蛋。

“雞蛋真的很了不起,你還能想到什麽食物像雞蛋一樣不 管怎麽做都很好吃?鹹的好吃,甜的也好吃。水蒸蛋好吃,切 兩個辣椒隨便炒炒也好吃,和紅燒肉一起燜入味好吃,做成蛋 糕更好吃,就算完全不會做菜的人,燒一鍋水煮兩個白煮蛋也能填飽肚子。

“雞蛋就是食物界雅俗共賞的藝術家。”

楚格把買來的雞蛋一個個放進冰箱的雞蛋格,其間她想起曉茨那番關於雞蛋的溢美之詞,很孩子氣也很質樸。不曉得是

不是生理期將近,雌激素分泌過多導致她特別容易傷感,此刻她的雙眼情不自禁地濕潤了。

平心而論,桑田是和楚格更合拍的那個朋友。她們成長路徑相似,都是出生於小康之家的獨生女,父母關係融洽,除了正常的考試壓力,沒有什麽難以治愈的童年陰影。

一路走來,她們彼此影響,從不吝嗇將自己喜歡的東西推薦給對方,因此她們的精神世界一直是互通的,有許多共同喜歡的音樂、電影劇集和文學作品。

學生時代的假期,她們經常在桑田家通宵達旦地看老電影,怕吵醒桑田的父母,聲音開得很小。看完之後兩個人都覺得心裏和肚子裏都空****的,天亮後趕緊跑去吃了一頓肯德基。

後來她們又不約而同地迷上伍迪·艾倫鏡頭下的歐洲:溫暖明亮的色彩,美輪美奐的老建築,浪漫的邂逅和突然發瘋,不受控製的愛情,於是便幻想著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去《午夜巴塞羅那》和《午夜巴黎》的拍攝地旅行。

桑田喜歡吉本芭娜娜和伍爾夫,也喜歡海明威,楚格喜歡菲茨傑拉德、耶茨和福樓拜,但張愛玲才是她們共同的最愛。

她們都在第一次讀完耶茨的《複活節遊行》之後難受了很久,跟對方說,這就是那種“會捅你一刀的書”。

畢業後她們留在同一個城市,想見麵時隻要給對方一個電話或一條微信,什麽都沒有改變,彼此都是對方的人生中最堅

實穩固的存在。

尤其難得的是,在好朋友之間最微妙的禁區,關於金錢的那個部分,她們也維持得非常好,從來沒在這方麵搞出過錯漏。

而曉茨,她更像一個讓人心疼的妹妹。單親家庭長大的女 孩子,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病逝了,母親做兩份工養家,沒有再結婚。

有一年桑田過生日,在酒店包了個套間,叫了很多朋友 來,大家唱完歌玩遊戲,玩完遊戲又拍照, 禮物擺了一大堆, 每個人都很開心。晚上切完蛋糕後,楚格注意到曉茨坐在角落的沙發上,神情有些黯然。

過了幾天,楚格小心翼翼地詢問,曉茨才悄悄告訴她:“我 從來不敢奢望像桑田這樣過生日,每年我生日都隻是回家和媽 媽一起吃頓家常飯,做兩道平時不舍得做的菜。我多花一塊錢都帶著負罪感,看到桑田的生日會那麽熱鬧,我很羨慕。”

往常楚格她們討論未來的人生規劃時,曉茨總在一旁默不 吭聲。這種話題對於她太不切實際了,她的未來是條一眼就能 看穿的單行道,哪份工作薪資高就做哪份,哪有什麽依著自己興趣來的選項。

“單身母親獨自養大孩子,是非常、非常艱難的。”曉茨說。

那是難得的一次,曉茨對人敞開心扉,以前不說倒也不是因為她為貧窮感到羞恥,而是因為她從小就明白,這些事,

這些心情,說出來沒有意義,苦難是不會通過傾訴減輕或轉移的。

過去那些年,她和媽媽一直住在舅舅家的老房子裏,雖然不用交租金,但心理上始終難以擺脫寄人籬下之感。曉茨的人生詞典裏沒有“夢想”這個詞,如果非要找一個含義相近的,那就是“目標”。

她的目標從一開始就很明確,她要靠自己的努力掙錢買套房子。夏天有空調,冬天打開水龍頭就能流出熱水。有帶烘幹功能的洗衣機,她們再也不用在梅雨季節穿濕溻溻、潮乎乎的衣服。陽台上最好能放下一個小花架,上麵擺滿多肉植物,她希望產權證上寫媽媽的名字。

楚格的家境也並不算多優渥,但她的成長過程中沒太受過苦,所以曉茨的話在她心中引起了強烈的震動。或許是因為那些描述都太過具體,每一個細節都飽含辛酸,楚格聽得出來,那個目標一定在曉茨腦中經過了千錘百煉,每一次的敲擊都讓它更加堅硬。

為了消解壓抑,也為了鼓勵曉茨,楚格便主動說:“那等你以後買了房子,我給你做設計吧。”

“收錢嗎?”

“當然要收錢啦,你還想讓我白幹呢,但我會給你一個最低折扣!”

她們嘻嘻哈哈推搡了一會兒,用玩笑的方式遮掩了凝重。

那次對話距今已經過了好幾年,楚格不知道曉茨距離目標 還有多遠,但她可以想象到其中的艱難,生活的重擔是如何沉重地壓在曉茨那副瘦弱的身體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想起昨晚,她的手拍在曉茨肩上,好像再多用 一分力 氣,曉茨整個人就會散架。她充滿了羞愧,和曉茨的處境相 比,她那點兒煩惱、鬱悶顯得多麽矯情,多麽無病呻吟啊。楚 格生平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看不起自己,竟然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就跑來找曉茨訴苦。

看了一下時間,她必須出發了。

她加快速度收拾好行李包,拔掉了電飯煲的電源,確定沒有任何遺漏之後就鎖上了門,把備用鑰匙放回到昨天的老地方。

坐車去車站的路上,她給曉茨發了一條的消息:我先回去了,下次再來看你。

直到高鐵發車,曉茨都沒有回複。

楚格坐在靠窗的位置,列車駛過連綿不絕的農田和高矮錯 落的鄉村小屋子,風景在她眼前迅疾地倒退著,交錯的高壓電 線像是畫在空中的樂譜。兩天往返的行程讓她疲勞,與此同時,久違的安心又回到了身體裏。

楚格想,這種踏實的感覺大概是源自和曉茨共同度過的那 個夜晚,曉茨不僅是她的好友,也是她的曆史,有時候人之所以有勇氣向前邁步,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背後有什麽。

車程過半,手機振了一下。

她理所當然地以為是曉茨,就沒有立刻看消息。不然還會是誰呢,我現在是無業遊民,是社會的邊緣人,誰會在周末的下午想起俞楚格?

手機又振了一下。仿佛福至心靈,她覺得,應該不是曉茨。

第一條是:“很不好意思,這段時間我被一些事情絆住了抽不開身,到今天總算是結束了。”第二條是:“希望你沒有生氣,有空的話我們晚上一起吃個飯吧。”

果然是蘇遲。

楚格發現,蘇遲發消息是帶標點符號的,那麽正式莊重的語氣和行文更顯得他像桑田口中說的“年紀大的男人”。可是,怎麽說呢……這種老派的做法在楚格眼裏卻是加分項,她沒察覺到自己眉間的陰霾隨著這兩條信息的到來已經消散殆盡:我確實就是會喜歡這種過時的風格。

“大忙人哦,被什麽事絆住了?”楚格故意譏誚地問。

“見麵再詳細跟你說吧,你在哪兒?”

“我在高鐵上,還有二十分鍾到站,你找好吃飯的地方,我直接過去。”她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歡快地跳躍著,每個字都像一個音符。

蘇遲沒有囉裏吧唆地問楚格想吃什麽,幾分鍾後,對話框裏發來一個定位,是家有名的粵菜館。

粵菜啊, 楚格看著手機,莞爾 一笑。非常機靈周到的選 擇,即便平日裏愛吃重油重辣的人,也不會抵觸偶爾吃一頓鮮嫩爽口的粵菜。如果對方口味清淡,這個安排更是恰到好處。

楚格直接打車去了飯店。

這家店大堂寬敞潔淨,裝修得富麗堂皇又不失典雅。西裝 革履的服務生彬彬有禮,一看便知是經過嚴格培訓。楚格的目 光掃視一圈,看見了蘇遲坐在靠裏邊的一張四人台旁,她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楚格坐定之後,蘇遲麵帶微笑地解釋:“包間要提前預約,我打電話來時……”他話說到一半,便被楚格打斷了。

“我們不需要那麽私密的環境啦,你點完菜了嗎?”

蘇遲點了點頭,靜靜地看著楚格把一隻大行李包放在旁邊的空椅子上,像快要渴死了似的一口氣喝光了一滿杯檸檬水。

楚格喉嚨發澀,但喝水這個動作表麵意義大過實際意義。 當她放下水杯時,確實感到全身不再緊繃了。她長舒一口氣, 擠出一個略微浮誇的笑容,顯得和蘇遲很有距離感,接著她看向了桌邊的點餐小票。

“我隨便點的,你可以再看看菜單,加點兒你喜歡的。”

“不用了,這些就夠了。”楚格收回目光,正視蘇遲的雙眼,客套寒暄的部分這就結束了。

蘇遲比他們上次見麵時憔悴了些,下巴冒出一片淺淺的灰青,眼窩微微凹陷下去,眼睛裏有種沒休息好的疲倦。但相比起楚格的端正坐姿,他的身體姿態是舒展的。

在楚格細細端詳他時,他也毫無避忌地正麵打量著她: 一點兒妝也沒化,鼻翼兩側有零星的淺褐色斑點,亂糟糟的頭發用大夾子夾著。卡其色的絨麵襯衫,從頭到腳都帶著幾分風塵仆仆,像是趕了很久的路才終於坐在他的麵前。

在眼神交會中,他們無聲地完成了一場交流。

服務員來上菜,牛坑腩,清蒸鱸魚,脆蝦球,白灼菜心,兩屜小蒸籠裝的點心, 一壺碧螺春,甜品是鮮果拿破侖,還單獨給楚格點了陳皮紅豆沙,滿滿當當擺得桌麵沒有一點兒空當。

楚格先喝了紅豆沙,陳皮的清香縈繞在鼻尖,溫熱的豆沙緩緩滑進喉嚨一路流到空空的胃裏,她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確實有點兒驚喜。

“這家菜做得很正宗的,你覺得怎 麽樣? ”蘇遲試探著問,一副想得到肯定的樣子,盡管他已經從她的表情中知道答案了。

“我又不懂粵菜,都蠻好吃的,你很擅長請人吃飯。”楚格想,我現在是不是可以問他那個如鯁在喉的問題了?

她還沒想好怎麽問,蘇遲卻搶先了:“你這是去哪裏玩了? ”

“不是玩,我去看一個好朋友,本來想和她好好待兩天, 但她工作太忙了,我們連頓像樣的飯都沒吃我就回來了 … … ” 楚格眼前浮現起曉茨坐在簡易餐桌前,往嘴裏大口大口塞涼麵的樣子,她突然遷怒蘇遲,“像你這種人不會明白的。”

蘇遲一怔,接收到了她話裏的攻擊性,但這股莫名其妙的敵意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像他這種人又是什麽意思?

他沒有為自己分辯什麽,隻是稍微靜了一會兒,直到硝煙的味道徹底消散在空氣裏。

“那你呢,這陣子被什麽事情絆住了?女朋友?太太?還 是小孩? ”楚格用滿不在乎的神情和語氣問出了她其實相當在 意的問題。她隱約覺察到自己著急了,將滿腹心思和盤托出,不留一點兒轉圜的餘地。

蘇遲把筷子放下,麵前的這個女孩清澈見底,他一時間竟也不知道怎麽做才是恰當的。

他咳了兩聲,說:“是豆包 —— 我的貓,它病了, 一開始 在家附近的寵物醫院被當成腸胃炎治,打了兩天點滴也沒有好 轉,我又帶它轉去了一家貓專科醫院,這才查出病因。因為是 傳染性疾病,那家不接受住院,所以我得每天送它過去,小貓 打吊瓶的速度非常慢,比人?比人慢得多, 一瓶藥水打四五個小時,我要陪著它打完再帶它回家。

“直到這兩天,它精神狀態好了很多,食欲恢複了,排便也正常,我這才趕緊約你。”蘇遲緩慢地說清了來龍去脈。

楚格低頭將魚刺吐在碟子上,蘇遲的話令她羞愧難當,她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個原因。那自己先前生的那些悶氣,一下就顯得十分小心眼了。可是,楚格轉念一想,誰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有個聲音在她腦子裏 ——好像是桑田 ——在說“男人最會說謊,尤其是老男人”。

“那,小貓現在怎麽樣了?”楚格幹巴巴地擠出一句話。

“還在觀察期,醫生給它開了些護理和增強免疫力的藥,今天也是等它吃完藥我才出來的。”

楚格沒有養過寵物,她從來沒有建立過那種唯一且確定的情感聯結, 因此不太能夠確切地理解蘇遲這些天經受的一切,他的憂慮和擔心,他的寢食難安。她想說幾句寬慰的、聽著不那麽假惺惺的話,可是她想不出來。

蘇遲主動轉移了話題:“你呢,找新工作了嗎?”

而這恰好是楚格近期一直在逃避的另一件事。

她還沒有想清楚,到底是換個地方繼續上班,還是做獨立私宅設計師,兩者各有利弊。入職去一家新公司,無非就是重複前幾年的工作模式,不會有任何新氣象,但好處也顯而易見,那就是穩當。而後者,風險高,不確定性也多,卻是她長久以來的夢想。

“與其說是夢想,倒不如說是執念更準確。可能別人 ——比如說你的朋友,我的前 Boss ,肯定會說我不知天高地厚,自

討苦吃,但我總覺得這是遲早要做的事,是我真正想要探尋的道路。”

楚格忽然有點兒被自己的話感動了,向蘇遲敞開了心門: “你有沒有同感,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有那麽一兩件事, 哪怕你明知道很大可能會搞砸,會失敗,但你還是會去做。”

蘇遲點了點頭:“是這樣沒錯,很多賭 鬼也是這樣看問題的。”

楚格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緩緩**開了一個笑容,蘇遲的冷幽默確實能戳中她奇怪的笑點。

筷子伸向了蒸籠裏最後一個蝦餃,楚格太餓了,好像直到 坐在這張桌前,壓抑了兩天的饑餓感才蘇醒。事實上今晚大部分的食物都是她一個人吃掉的。

玩笑話說完了,蘇遲回過神來,意識到這是楚格一次真正 的表達,不是心血**,信口開河,個中意義不像她輕描淡寫 得那麽無關緊要,他的態度也隨之慎重起來:“既然你還沒下 定決心,不妨先做一兩單試試看,一麵積攢經驗一麵總結不足 和缺陷。很多猶疑不決的事情都是在執行過程中慢慢明晰的。”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我上哪兒去找客戶呢?這一兩單 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楚格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就憑她那 點兒社交能力和推銷口才?在過去的合作中,她向來是能少說一句話就不多說一個字,這樣一想,她又有點兒泄氣了,可能

還是上班更適合自己吧?

“要不你做我的客戶吧,我把你家裝了,隻收你友情價,不宰你。”她又換上那副什麽也不在乎的、偽裝出來的麵孔。

蘇遲沒有回應她的調侃,也沒有答允什麽,他隻是在腦中檢索著朋友裏是否有誰剛好有這方麵的需求。

這頓飯慢慢悠悠吃了一個多小時,大部分時間裏他們都在聊天。蘇遲結完賬,看到時間已經很晚,便提出送楚格回家。

楚格沒有推辭,前一晚和曉茨說話說到很晚,本來就沒睡好,現在已經累得沒有精力講客氣話。她背上包,和蘇遲一起乘直梯去停車場。

與上次在公園中散步相比,他們現在更熟悉了,自然也親近了不少。從亮堂的餐廳轉換到電梯間,再到空間更小的車內,彼此距離越來越近。楚格身體僵硬,但大腦裏不斷分泌著某種輕盈而愉悅的東西。她看向車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臉,眼裏光彩盈盈,嘴角彎得似笑非笑,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為什麽僅僅是和這個人待在一起,就已經有了一種確鑿的情感?

楚格把地址說給蘇遲,導航顯示一路通暢,隻需二十七分鍾,她不免有點兒失落。車子駛出停車場,沿著霓虹燈閃爍的城市街道去往楚格的家。

車內的音響裏播放著一張楚格沒聽過的英文歌專輯,旋律 很複古,歌者的嗓音是一把沙啞的男聲。楚格動作幅度很小地 觀察了一番車內,企圖發現一點兒蛛絲馬跡,但車內沒有任何 裝飾物,隻有副駕駛座前的出風口夾著一隻胡桃木色的車載香氛。

楚格湊近聞了聞,是偏秋冬季節的厚重的木香。

除此之外,便隻有一枚小小的白底金色繡線的禦守,正麵繡著“出入平安”,背麵是寺廟的名字。

車的氣質和蘇遲的氣質一脈相承,單調、內斂,乍一看似乎缺少鮮明的個性,但看久了又有種令人欣賞的沉穩。

楚格把車窗降下一點兒,涼爽的晚風和城市噪聲一齊從那 道縫裏灌進來,吹落了她右邊的幾縷碎發,吹得半邊臉的肌膚冰冰涼。

她深呼吸了好幾下,悄悄對自己說,你得爭氣一點兒。

事情明顯起了變化。

楚格既不笨也不遲鈍,她能夠很坦率地麵對自己喜歡蘇遲 這件事,也能從種種跡象判斷出對方也喜歡她。如果說上次一 起散步隻是城市裏常見的偶遇,那麽這次吃飯幾乎已經是目的明確的約會了。

但再往後的走向,她就推測不出了。

誰先開口坦白自己的感覺?接下來是循序漸進,順其自

然,還是開門見山,把一切都攤開講清楚?你是想要一段穩定的關係,還是隻想停留在曖昧的階段?

這一連串的問句把楚格給難住了。

蘇遲不是她上學時認識的男同學,也不是公司裏那些脫離了性別屬性的男同事。他老練,精明,胸有成竹,今晚的他與在公園那天的他氣息完全不同,楚格不知道,究竟哪張麵孔更接近真實的他。

突然間,腦中的一息理智叫醒了她:把你那愛浪漫愛幻想的壞毛病收一收吧,你了解他多少?發熱的頭腦頓時降了溫,若有似無的笑意從她臉上慢慢褪得一幹二淨。

“蘇遲,你一直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楚格的語氣冷冰冰的。

蘇遲沒有反應過來:“什麽問題?是我為什麽拖了這麽久才約你嗎?我以為我已經解釋清楚了。”

楚格沒有給他提示,自尊心不允許她再問一遍。

車子駛過一個路口,又一個路口,那張專輯循環播放了兩遍。蘇遲有點兒狼狽,氣氛在他們的沉默中逐漸詭異了起來。

不知道是第幾個紅燈,蘇遲終於揪住了那一點兒線索,他恍然大悟,接著便不能自抑地笑出聲來。

“我沒有女朋友啊,沒有太太,也沒有孩子。”他說。

“噢,那就好。”楚格像是不經意地,再次把臉轉過去麵對車窗。

楚格居住的大廈附近交通狀況非常糟糕,明明道路兩旁有 市政部門劃線的停車位,但很多人為了不交停車費會特意避開 那些白色方框,加上停放的各種顏色的單車和電動車,行人幾乎沒有多少行走的空間。

蘇遲開著車繞著大廈兜了好幾圈,見縫插針地找到一個能 臨時停車的空位。楚格伸手從後座上拿起背包,準備開車門時,她忽然側頭問蘇遲:“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她也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突然衝出這股勇氣,或者說是傻氣。

蘇遲眼裏閃爍著錯愕,像是要經過慎重的思考才能答複。 看見他這副神情,楚格立刻後悔了,她知道他大概是誤會了,但她細細回想,好像也不能全怪他。

“豆包今晚還得再吃一次藥,我不在家的話,不方便觀察。”蘇遲很真誠地對楚格解釋說。

盡管是在夜裏,楚格還是覺得自己臉上的紅暈恐怕太明顯了,她真想揍他。

“你胡說八道什麽啊,誰讓你整夜別回家了,你想得很美哦。”

一安靜下來,他們之間的張力就重現了。隨之而來的,是 某種說不清楚形狀和質地的東西在他們之間緩慢地流淌著。楚 格感到強烈的拍擊感,來自她身體的深處,遠比上次在公園和他分別時更明朗,更激越。

她好像進入了一個未曾涉足的秘境,那裏的霧氣讓她的雙

眼都濕潤了。

蘇遲並非遲鈍得毫無察覺,他隻是不想開始得太迅速、太草率。

他不是很年輕了,驚心動魄的喜歡和無法承受的糾纏他都有過,過往的感情經驗讓他知道一時興起很可能引發不可控的後果,所以他考慮了很久才約她。小貓生病的確是真的,但不是唯一的原因。當他今晚在餐廳裏見到她,看到她的麵孔,他便知道她為這一次再見麵已經期待了很久。

她的熱切令他不忍,可是他又不知道該怎樣提醒她,人在失意的時候很容易喪失判斷力,混淆一些東西 —— 比如他知道雖然自己條件還算過得去,但絕對沒有魅力非凡到令一個比他小了近十歲的年輕女孩這麽快就愛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