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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一切回到兩年前,她再一次走進這個故事裏。

楚格對任何人格測試都不感興趣,她有一套自我判斷和解釋:她定義自己為植物型人格,就像植物隻需要陽光和水就能維持基本生存一樣。她也沒有太多物質欲望,現階段的需求很簡單,有工作有收入,有地方住,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每個季度添置幾件新衣服,偶爾再買點兒喜歡的小玩意犒賞自己,也就夠了。在滿足了基本生存條件之後,如果能再提升一點點生

活品質那就更好了,當然,提升不了也沒關係。

至於“自我價值”這樣更高階的追求,她眼下並沒有清晰的規劃和打算。

她在公司無功無過地待了好幾年,不愛出風頭,存在感不 強,沒什麽值得稱道的成績,也沒有動過跳槽的心思,隻是日 複一日地伏在案頭處理著手上的活兒。楚格自知不是公司業務 能力最優秀的設計師,也不是最受市場青睞的設計師,但她天 然的直覺、審美和簡潔清爽的風格也有對標的客戶群體,從某 種意義上來說,是楚格填補了這家公司之前在年輕化和女性化這兩個板塊的空白。

到了第四年,比她晚進公司的同事都升職了,她這才察覺到不對。

老板對她本人沒有任何惡意,隻是私下評價過她的作品是 “過分注重形式的美, 缺少實用性, 比起客戶的需求似乎更在 乎自己的設計理念。不能說是錯,但本質上是一種孤芳自賞的 傲慢”。這番話最初在何種情境下說出已經無從考證, 反正經 過幾輪茶水間的小道傳播,傳至楚格耳中時,已經變成了對她這個人的否定。

她慪著氣,在茶水間裏坐了一個多小時,空腹灌了兩杯冰 美式咖啡,心髒跳得像要衝出胸膛,握著杯子的手都在抖。她需要一點兒時間平複心情,試試看能不能消化掉這個讓自己犯

惡心的消息,像一個成熟的職業人士,假裝沒聽過這些,不往心裏去 ——垃圾話就該進垃圾簍,我隻要繼續埋頭做自己分內的事就好。

她不是不知道,很多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但當她走到咖啡機旁,準備摁下第三杯的按鍵時,她的手收回來了。

沒錯,成熟的人或許能裝聾作啞,但是我不成熟,我做不到。

等到午休時間,同事們三三兩兩地出去吃飯了。老板辦公室的木質百葉窗半閉合著,看情形是在會客。楚格火燒得上了頭,也不在乎時機是否合適,敲了幾下門,聽到裏邊傳來應答聲便推門徑直走了進去。

老板看到楚格氣急敗壞的神情,臉上的笑容僵住,不明白她忽然間發什麽瘋。

房間裏靜了幾秒鍾,有點兒尷尬。

“我介紹下,這是我們的設計師,小俞。”老板神情自若地向坐在沙發上的客人說,又轉向楚格,“這位是蘇遲。小俞你有什麽急事嗎?”

楚格並不在意那位客人尊姓大名,她隻想把自己的事情講清楚。

她知道,太衝動了,太失禮了,事後她回 想起來也覺得自己當時可能是瘋了,不過,誰的人生沒有過理智脫軌的時刻呢?

“我的確不是履曆最漂亮的設計師,也不擅長花言巧語哄 客戶開心,幫公司多掙錢,但我經手的每單方案都竭盡全力, 大家也都是滿意的,我今天不是想說什麽功勞苦勞這種沒意義的話,隻是覺得,人與人之間基本的尊重總該有。”

她在灌咖啡的過程中就打好了腹稿,這番話被反複打磨推敲過,所以她說得非常流暢。

老板錯愕地盯著她,難以置信眼前這一幕。他既不明白她說的話,也不明白她為什麽要挑這個時候說這些話。

這些話一說出口,楚格便知道已經無可挽回,解氣歸解氣,不可能毫無代價。

她硬撐著把話講完:“如果想指導我,提點我,在工作場 合光明正大地提醒我就可以了。如果是對我本人有看法和不 滿,我們可以協商,解除勞務關係,不管怎麽樣都沒必要在人 背後說有的沒的。其實我也沒覺得你是多難得的老板,但我也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你什麽。”

她講完了,全身冰冷,好像連明天的生命都透支了。走出老板房間時她沒忘記把門關上。

就是從那天開始,老板再也沒主動跟她說過一句話,看到 她就像看到某種透明物質,目光會穿過她落到其他地方,有什麽非交給她不可的事情,也隻讓其他人代為通知。

有八卦神經敏銳的同事嗅出了風吹草動,悄悄向楚格打探

到底怎麽回事:“聽說你有天去找老板正麵對決了? ”她通通沉默以對,隻是加速趕工那些尚未完結的工作。

表麵上依舊風平浪靜,但楚格心裏再清楚不過,她在這裏的時間不會太久了,既然遵從自己的脾氣說了狠話,就沒理由厚著臉皮一直賴下去。況且,在她的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個原因:這裏似乎並不是適合她深植的土壤。

加班是家常便飯,一個方案修改 N 遍,說服客戶打消那些沒有落地可能性的幻想,泡工地,催工期,協調客戶和工人的矛盾,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自掏車費陪人逛建材市場,逛家具店……這些事情不是不辛苦,但作為工作的部分她還可以忍耐。可如果付出了這麽多時間和精力之後,自己在別人眼裏隻是一個孤芳自賞的傻子,那就沒有忍耐的必要了。

梳理完所有資料,再三確認沒有任何遺漏之後,楚格把文檔裏早已經寫好的辭職信打印出來。

她也想過萬一公司挽留自己怎麽辦?但這個念頭迅速就被蓋上了自作多情的戳印,人不該這麽幼稚。交接時雙方都很平靜,老板看上去如釋重負,像是終於等到第二隻靴子落下來。

臨到散場,雙方都客氣起來,心照不宣地講了些言不由衷的場麵話。

也不是一點兒挫敗感都沒有的 ——楚格在這種爽快中直觀地看到了自己並不具備不可替代的本事。

往後的路該往何處去,她暫時還沒有騰空腦子,厘清思 緒,隻是憑著一股意氣做了這個決定。短暫的痛快過後,空虛和茫然從心底裏擴散開來。

這是楚格第一次離職,真實的情形並不像她看過的劇中那 樣溫情脈脈 —— 和同事們一一道別, 互相叮囑一定要好好保 重,眼神和話語裏都流露著依依不舍,大家說好等有空就要 約出來吃飯、唱歌、喝下午茶,之後端著一隻紙箱優雅地離去 ——根本不是這樣。

她提前幾天就把工位清理得差不多了,該扔的扔,該拿回家的拿走,最後隻剩下筆記本電腦和一隻喝水的杯子,往雙肩包裏一裝,俞楚格這幾年的痕跡就被抹得一幹二淨。

她平時寡言少語,不愛參加聚會,和大部分同事都保持距 離,關係稍近的一兩個也早知道內情,沒有特意再打招呼,因此她走的時候,幾乎沒人注意。

她背上背包,路過茶水間,忽然想起還有一樣東西。

那是擺在窗台上的一盆鹿角蕨,是她某次和客戶一起逛花 卉市場時順手買的。起初擺在她的電腦旁邊,後來被她移到了 光照環境更理想的茶水間窗台上,而很多人都以為它從來就在 那裏,還有人以為那是統一采購的仿真植物。隻有楚格清楚它 的生長和變化,每次靠在窗口喝咖啡時,她都會因為獨自懷有這個微小的秘密而感覺到一種寂靜的幸福。

我要走了,你和我一起吧。楚格在心裏對它說。

下午三點半,她背著一隻髒橘色的舊背包,捧著一盆植物,出了電梯走到寫字樓的門口,她沒有回頭,也沒有掏出手機來拍張紀念照,盡管對於一向不喜歡改變的她來說,這一天其實意義重大。

按理說現在的最佳選擇就是直接回家,洗個澡,好好睡一覺。可是麵對突然降臨的自由,她一時還不適應,並且她知道接下來待在家裏的時間會相當充裕,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幾點睜眼就幾點起,所以,這個過渡的下午才顯得尤為珍貴。

這是一個階段的結束,她覺得應該做點兒什麽增加儀式感的事。

可是她能做什麽呢?

對麵不遠處的一個人,把剛點上的煙摁滅在煙灰匣,和發呆的楚格打招呼:“嗨,你這麽早就收工了?”

楚格瞥了對方一眼,她不認識,很自然地以為他在和別人說話。她向左右兩邊看了看,真是見鬼了,門口沒有其他人。

那人徑直走到她麵前,看著她手裏捧著的植物,表示出興趣:“這是什麽?”

“啊? ”楚格有點兒不高興,這人真冒失。盡管她並不是很樂意,還是出於禮貌回答了一句:“是鹿角蕨。”

兩人離得近了,楚格這才看清楚對方,是有點兒眼熟,但 她確定不認識,隻能推測大概是以前來谘詢過設計方案的客 戶。現在這個情況,她不方便跟對方聊太多,便收聲,拿出手機打開軟件準備叫車。

“你是下班了嗎,還是要去什麽地方? ”對方不識趣地又追問了一句。

楚格決心不再跟陌生人廢話,當作什麽也沒聽見好了。可 她要打車去哪裏呢?這個問題她也還沒有想好,難道真的隻能 回家嗎?要不要問問桑田在哪兒,去找她喝杯咖啡,向她倒倒苦水?可桑田也不見得有空呀 … …她腦中思緒萬千,可雙腳僵在原地,不能動彈,很快手機屏幕也暗了。

那人看出楚格的猶豫遲疑,便換了個方式問:“要不要去吃鬆餅,我知道一家新開的店,咖啡也做得還可以。”

他的鍥而不舍,反而將楚格徹底激怒。

一瞬間,楚格眼前浮現起好幾樁恐怖的社會新聞。她冷冷 的目光投向了對方的臉 ——他貌似有點兒意外,沒想到楚格會 是這個反應 —— 楚格也有點兒意外, 那人的表情並非無聊搭訕,他是真的以為她認識他。

這下楚格想起來了,上次在老板的辦公室裏他們確實有過匆匆照麵,隻是她當時根本沒在意,甚至連他的名字也沒聽清。

她恍然大悟:“啊,我們是見過,請問怎麽稱呼?”

“蘇遲,遲到的遲。”

楚格調整了麵部肌肉,擠出不好意思的笑:“上次我挺失禮的吧,真是不好意思,我姓俞,俞楚格。”

“我知道,印象很深刻。”

蘇遲的語氣裏有揶揄,楚格看著他,很驚訝自己似乎沒有對蘇遲產生反感。

後來蘇遲對她說,她那天的樣子十足像個翹課的學生,嘴上說著什麽後果都不怕,但其實整個人繃得很緊,眉間布滿了年輕人特有的憤怒,攥緊拳頭逼視著不可預測的世界。

他不是愛管閑事的熱心人,也並不真的好奇楚格要去哪裏。與其說他想陪楚格待一會兒,倒不如說在他想和一個不了解自己的人閑聊幾句時,楚格應景地出現了。

所有故事的關鍵都在於時機。時機這種東西讓人很難不相信兩個陌生人的相遇除了命定,還能有什麽其他的解釋。

蘇遲走開幾步,打電話簡短地說了幾句“下次得空再過來坐會兒”之類的話。楚格在旁邊一聲不吭,她再傻也猜得到這個電話是打給她前老板的。

掛掉電話後,蘇遲說:“那家店不遠,但是在一個居民區裏,不方便停車。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就慢慢走過去怎麽樣?”

楚格點點頭,走過去倒是挺安全的選擇,萬一中途自己改變主意,或者他有什麽不軌的舉動,也方便脫身。

蘇遲又說:“這個植物 …… 什麽蕨,就先放在我車上吧,一直捧著它你也挺累的。”

“那它不就成了人質了?”楚格的心裏話脫口而出。

蘇遲反應很快,沒忍住笑了出來:“不至於的。俞小姐, 我隻是覺得我們倆現在都很無聊,既然有時間,又碰到一起,可以一塊兒喝點兒東西,我沒有別的目的。”

他們站在樹蔭下對視了一會兒,楚格的臉微微發燙,耳後飛起一小片紅暈。

“你車停在哪裏? ”她問,又補充說,“對了,我辭職了。還有,叫我楚格就行,千萬別再叫我俞小姐,我會起雞皮疙瘩!”

沿著種滿銀杏樹的道路,他們朝那家新開的鬆餅店走去。 在這段不長不短的路上,楚格絲毫沒有預感到,這將會是她人 生中一個非同尋常的下午,它標誌著一些事情的結束和另一些事情的初始。

他們想不出什麽共同話題來打破沉默,畢竟除了姓名之外 他們對彼此一無所知。但令楚格感到微微詫異的是,通常情況 下,她和不熟的人單獨相處多少都會有點兒緊張不適,而蘇遲卻沒有給她造成這種壓力。

夏末秋初的天空高且開闊,銀杏葉子將黃未黃,風裏有股蕭瑟的氣味。他們的步調始終保持著一點兒距離,楚格聞到一種淡淡的香,來自蘇遲穿的亞麻灰色的襯衣,不像是男士香水,更像是洗衣液或柔順劑的味道。

好像有幾根小小的羽毛輕輕飄落在楚格的心口,她喉頭發緊,幹咳了兩聲。蘇遲關切地看了她兩眼。

“我沒事,沒問題。”楚格搖頭說。

她不知道這就是欲蓋彌彰。

他們走了二十分鍾,到了那家店,但蘇遲沒預料到的是這家新開的小店已經打響了名氣,生意好得不得了,隊伍都排到了拐角。楚格厭煩地歎了口氣,如今這個時代,再也不會有籍籍無名的小店和懷才不遇的人了。

她轉向蘇遲,做了個拒絕的手勢,意思是“我絕對不會為了一個甜品排一小時隊”。

蘇遲也皺起了眉頭,他又一次覺得自己有點兒老了,不能理解在一個工作日的下午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不用上班的年輕人。

楚格有點兒同情蘇遲,不管怎麽說他也是一番好意,於是找了個台階給他下:“沒關係的,我本來也沒有很愛吃甜食,我們回去拿鹿角蕨吧。”

蘇遲思索片刻,讓楚格在原地等著,自己去店內問問情況。過了一會兒,蘇遲端著兩杯咖啡回來了。

“排隊的都是堂食,他們好像都是想進去拍照。外帶窗口 空著, 我就點了兩杯冷萃,也不算白來一趟。甜品不好打包,改天我請你吃別的賠罪。”

看他講得蠻誠懇,楚格也不好再掃興,默默地接過了咖啡。

“那我們就原路返回吧。”蘇遲說,滿懷歉疚的樣子。

既然不用浪費時間在網紅店排隊,楚格也不著急去取植物 了。她在手機地圖上看到附近有個小公園,忽然提起興致說:“不如我們去散散步吧,把咖啡喝完。”

直到記憶被青苔覆蓋,這一天的細枝末節仍然清晰、明 亮,像是鏤刻在生命的版圖之上,時間無法將其磨滅。她後知 後覺 ——其實,往後的那些糾葛,在她從蘇遲手中接過咖啡的 時候還來得及中止。如果聽從蘇遲的建議,原路返回,取回植 物,那麽兩人連聯係方式都不必留,自然也不會再產生任何交集。

如果她沒有在地圖上看到那個公園,沒有心血**地邀他 一起散步,那他們之間最多也就是短暫兩麵的機緣。仿佛是命 運的鬼使神差,她主動續上了新的情節,像是不舍得它就這樣無疾而終。

她很確定自己並沒有一開始就陷入愛情,她不是這麽熱烈的性格,但毫無疑問的是那種淺淺的不舍正是愛情的預兆。

楚格將她和蘇遲之間的種種巧合都視為命中注定,卻不知道所有陷入愛情的人都一樣盲目, 誤以為自己的故事獨一無二,隻因為愛情本身就是一場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