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她們約在一家以前常去的川菜館子,說好七點在飯館門口碰麵。

桑田先到,找服務員取了一個小桌的號,小票上顯示排在前麵的還有十七桌。門口列兵似的排了好幾排簡易折疊椅,坐滿了等位的人,看起來像是要等到地老天荒。

過了沒多久,桑田便看到楚格拎著一隻奶茶袋子從遠處晃晃悠悠地朝這邊走來。隻見楚格把頭發全梳上去,在頭頂緊緊地綁成一個黑色大團子,一看就知道是懶得為了這次出門特意洗個頭。她的皮膚透著久不見日光的灰白,有幾分憔悴幾分邋遢,口罩遮著下半張臉,但楚格臉上最好看的是眉眼,生得標致就是占便宜,隻露半張臉也是美人兒。

楚格上身套了件寬鬆的、皺巴巴的藏青色襯衣,襯衣裏麵是件大領口的白色 T 恤,襯得人形銷骨立。下身一條舊牛仔褲,腳上一雙髒兮兮的白球鞋,這種鞋子楚格最少有七八雙,更準確地說,她所有的鞋子看上去都像同一雙,她永遠都隻穿這種適合長時間走路的鞋子。

兩人隨意地打了個招呼,楚格看到桑田精致的妝容,沒有掩飾自己的震驚:“你和我吃飯,還特意化個妝?”

“十分鍾就搞定了,又不費事。”桑田挑了挑眉毛,眼皮上有細碎的銀色珠光,她塗了藍色的睫毛膏。如果不是為了省事

兒,她不會隻用最省事的單色眼影。“不抓緊機會多用用,化妝品全都要長毛了。”

店門口的電子女聲又叫進去兩桌,騰出了幾張空椅子。

楚格先看了看排隊的架勢,又瞟了一眼桑田手裏的小票, 輕輕歎了口氣。這家店最早是她發現的,後來分別帶桑田、知 真和蘇遲來過。那時候不僅沒人排隊,簡直是門可羅雀,蕭條 得像下個月就要關門歇業似的,隨時坐下來就能點菜,廚師全 天候著,老板還會熱切地給客人端上餐前水果,笑嘻嘻地寒暄幾句。

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天,這家店突然火了。

在社交軟件上刷到推薦的帖子時,楚格還以為自己搞錯 了,可能是重名的店吧。後來大數據又給她推了幾次,她才想 到,大概是老板終於開竅了,學著其他店一樣搞了營銷推廣。 這些舉措的確見效了,原本默默無聞、瀕臨歇業的小店眼看著客流量就起來了,就連周一周二晚上都要排隊才吃得上。

地址沒變,但店內所有的東西都煥然一新,添置了長長的 餐台,上麵擺滿了供客人自取的水果、零食和茶水,燈光都比 以前亮了,這無疑是更周到的服務,但楚格心裏卻泛起淡淡的悵然。

她不是不高興見到喜歡的館子生意興隆,老板財源廣進,她隻是有 點兒一廂情願地希望 自己熟悉的事物能 改變得慢

一些。

看到楚格的表情,桑田輕輕笑了一聲,她知道楚格心裏想什麽 ——還要等多久?為了吃頓飯等這麽久,值不值得?要不要換一家?這家要等,誰能保證換一家不需要等?萬一到了下一家的時候,這家已經輪到我們的號了呢?

作為多年的好友,她非常了解楚格糾結別扭的性格 ——大到人生規劃、工作計劃、感情問題,小到吃一頓飯、喝什麽飲品、選哪個顏色的襯衫 ——在無意義的內耗這件事上,楚格天賦異稟。

“哎呀!我們就老老實實等嘛,”桑田拖過兩把椅子,“這種時間就是用來虛度的。”

楚格皺了皺眉,流露出苦澀的神情,她從桑田的眼神裏接收到了那種並非惡意的戲弄。

活生生等了四十分鍾,終於叫了她們的號。楚格已經餓得沒有氣力說話,也沒了點菜的興致,她把菜單直接推給了桑田:“你做主吧,我什麽都吃。”

桑田沒有廢話,拿手機掃了桌上的點餐碼,劈裏啪啦一頓操作迅速走完了流程。

“我真佩服你,也羨慕你永遠都不會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生氣。”楚格由衷地感歎。

“你都說是雞毛蒜皮了,那就沒什麽好生氣的呀……”桑 田抽了幾張紙巾把桌麵仔仔細細擦了一遍,這才撐住手肘,托 著臉,衝楚格笑了笑,“為了身體健康,我們都要少生氣,女性很多疾病都是情緒引起的呢。”

和楚格的消沉頹喪不一樣,桑田對生活始終保持著一種永 不萎靡的熱情,她整個人由內而外地釋放出強勁的生命能量。 這種能力與生俱來, 是看多少勵誌故事和心靈雞湯都學不會的,不過楚格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學。

排隊時間久,上菜速度倒是很快,紅彤彤的菜光是擺在桌 上就很勾人食欲。幾筷子下去,楚格的氣消了大半,也完全忘 了自己先前信誓旦旦地說這是她最後一次光顧。吃得差不多 時,兩人的額頭上都布滿密密的汗,楚格回頭叫服務員,再要一瓶冰鎮酸梅湯。

和酸梅湯一起送來的還有一份現切的西瓜,楚格回頭望過 去,坐在收銀台裏的老板衝她露出了那種隻對熟客才有的笑容,她便也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回以一個微笑。

“喂,你覺不覺得,老板的麵相都變了,他是不是做醫美了?”桑田小聲說。

楚格差點兒笑出聲,接著不以為然地說:“很正常啦,我要是掙這麽多錢,我笑得比他更燦爛。”

從飯館出來時間已經不早了,門口排隊的人一點兒也沒減少。

楚格試探著向桑田提出:“要不要再找個地方坐一下,喝點兒東西,我們也好久沒見了嘛。”但桑田為難地表示她出門前手裏的工作剛進行到一半,必須回去把活兒幹完。

“客戶著急明天要,你能理解吧?”

楚格體諒地笑了笑,她太能理解了,作為乙方,客戶的要求就是聖旨。雖然有點兒不甘心好不容易出門一趟就這麽草草回家,可她還是痛快地跟桑田說了拜拜。

把桑田送到地鐵站,楚格獨自沿著街道慢慢往家走,她刻意放緩了腳步,心裏隱隱希望這段路能長一點兒。

在大部分時間裏,她都很耐得住寂寞,也不喜歡熱鬧和嘈雜,但不知道為什麽,時不時地,她也會像今晚這樣逃避回家,逃避回到那個倒杯水都能聽見回響的密閉空間裏。人終究是社會化的動物,她自嘲地想著,我也並不例外啊。

才走了一小段路,插在屁股口袋裏的手機忽然振動起來,是桑田打來的電話。

“我想了一下,就熬個夜吧,大不了通宵就是了,活兒總是能幹完的 … … ”

桑田的聲音有種能把人從情緒黑洞裏拖拽出來的力量,楚格沒說話,但她內心很感激桑田沒有直截了當地戳穿她,而是主動給了個台階。

“你在哪兒?我來找你,我們買點兒酒去你家喝吧。”桑田說。

楚格居住的公寓是一座商住的大廈,樓下有二十四小時便 利店,冰櫃裏、貨架上基本都是為年輕人所準備的商品:各種 飲料、冰淇淋、酸奶、零食、微波爐食品、降噪耳塞、衛生棉和衛生紙、開架化妝品和卸妝水,以及一些時尚雜誌。

進到便利店,楚格輕車熟路地走向擺放酒類的貨架,拿了一瓶青梅酒,又拿了一提蘇打水,走到自助結賬櫃台付款。

和桑田會合之後,楚格心間一直縈繞著酸澀的感動。她們 一路慢慢散著步回來,聊了很多最近在網上看的新聞和八卦, 這種時候反而要聊那些離日常生活很遠的話題。桑田顯然是看 破了楚格在道別時偽裝的瀟灑,於心不忍才會半路折返,這就是友誼中的慈悲。

楚格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散發著可憐巴巴的氣息,但偏偏桑田敏銳地捕捉到了。

也許這就是好朋友之間的默契吧,楚格想。但如果此刻她 也能從“自我”中抽離出來觀察自己,就會發現,這是多麽鬱鬱寡歡的一張麵孔。

這張臉上的失落、空乏和沉鬱如此明顯,她想要別人陪伴,但她不說。

大廈的電梯總是很難等,常年滿員且不分晝夜。楚格住

十二樓,一個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的中間樓層。有幾次她明明站在電梯比較靠裏的位置,但超載的提示音響了很久也沒人願意退出,在僵持和尖銳的警報聲中,楚格默默地從人縫裏擠了出來,選擇去爬樓梯。

她這樣做,也並非全部出於禮讓的美德,隻是單純地感覺厭倦,厭倦這種毫無價值的意氣爭鬥 ——這又不是飛來橫財,這隻是一趟電梯。

樓梯間有股潮濕的黴味,還有些沒公德的住戶偷偷丟的廚餘垃圾,但好在感應燈都是好的,她每爬三四層就停一會兒,喘幾口氣再接著爬。她還特意對比過時間,得出的結論是爬樓梯並不比每層樓都停一次的電梯慢很多。

但桑田可不是這種軟性子,當楚格又猶豫著顯示出退讓的神情時,桑田死死地拽住了她,用眼神示意她“你別管”,最後,緊貼著電梯門的那對情侶無奈地退了出去,大家麵麵相覷之時,電梯門緩緩關閉了。

製冰機從中午起就沒關過,楚格鏟了滿滿兩杯冰,倒上青梅酒和蘇打水,一口氣喝了半杯。到這時,她的臉上恢複了某種光澤和神采,像是差點兒幹涸的軀體被重新注入了能源。有點兒奇怪,楚格想,我並不是特別愛喝酒呀,又想了想,也許不是因為酒,而是因為桑田。

桑田歪著身子坐在懶人沙發上,指著牆角堆著的幾個紙

箱,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問:“該不會還是我上次來的時候就在 那兒的吧,裏麵到底是什麽東西啊?不需要的東西就扔掉呀,這兒也本來沒多寬敞。”

楚格沒有立刻回答,她看著那幾個紙箱,目光有點兒呆 滯,她自己也不記得那幾個紙箱裏具體是些什麽了,隻知道沒有那些東西,日子也正常過著。

“你就是太戀舊了,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還是我幫你看看吧。”

桑田說著話就爬起來,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打開了最上麵的 第一個紙箱,也沒什麽特別的,隻是一箱子舊書,小說、畫 冊,還有些設計類的專業書。第二個紙箱裏是半箱子漫畫和 玩偶公仔。最下麵的箱子裏是舊台燈、宜家的工具箱和一隻藥 箱,藥箱裏有兩盒創可貼、感冒藥、消炎藥和綜合維生素片, 桑田拿起來其中一盒膠囊,對著燈光找了半天生產日期,已經過期很久了。

“求你了,過期的藥還留著幹什麽。”

楚格無力地分辯:“不是留著,是還沒來得及扔。”

桑田沒理她,目光在三個紙箱中來回審視著,她又翻查了 一會兒,看到一隻黑色絲絨袋子被幾本厚重的書壓著,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拽出來。

“這裏麵是藏了什麽金銀珠寶?”桑田笑著,解開了收口繩。

楚格端著酒杯,冰水沿著杯子的外壁流在手掌裏,心裏湧起一股強烈的情緒想要製止桑田,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在袋子被打開之前,她想起來了,那裏麵是什麽。

一個小小的大象形狀的木雕,一串西西裏風格的舊手鏈和一對同係列的耳墜,兩條絲巾,是某個美術館商店名畫周邊,發條機械音樂盒,薰衣草香包和手工皂,羅馬鬥獸場圖案的徽章和冰箱貼……全是那趟旅行的紀念品。

“這兩個小袋子裏是什麽,欸?我不知道菲拉格慕還有洗發水呢,你怎麽不用啊,這東西不會也有保質期吧? ”桑田沒察覺到氣氛微妙的變化,仍自顧自地說著,“你還用那麽重的書壓著,也不怕哪天瓶子破了流一箱子,把書都毀了。”

她回過頭去才看到楚格恍惚的神情,電光石火之間,她明白了。

這些東西,應該都是那趟意大利之行的紀念品,和那個叫蘇遲的人有關 ——這個名字是楚格的兩個禁忌之一,另一個是曉茨。

“放回去吧,”楚格的聲音裏有種做作的輕鬆,“無關緊要的東西而已。”

接下來的時間,她們就裝作什麽也沒發生過,東拉西扯地聊了些無關緊要的煩惱,聊了些工作的事和讓她們又愛又恨的客戶們。

桑田是一位小有名氣的商業攝影師,擅長拍攝人像,風格 清新而不諂媚,她的鏡頭裏的人往往有種健康的氣質,自然不 做作。她本人性格開朗,陽光活潑,善於跟人溝通,喜歡開玩 笑,在非常短的時間裏就能讓第一次見的人感覺親切,在她麵 前放鬆下來,因此特別受年輕女生 ——尤其是有輕微社交恐懼 的女生喜歡,在各個社交平台都有一定數量的粉絲。因此,即 便她收費不菲,客單量依然很足,按照前幾年的行情,要想找她拍照,通常要提前一個季度跟她所在的工作室預約。

“雖然現在不至於沒活兒幹,但和從前是沒法比了。”桑田感慨著說。

楚格讚同地點了點頭。

她一直從事著私宅設計的工作,最初在一家規模尚可的公 司,市場再怎麽不景氣也有份底薪撐著,再說房市再低迷又能 低迷到哪兒去呢,這個世界總有人在買房賣房,隻要有產權交 易,就有裝修需求,她這一行就有工開。後來她不知天高地 厚,嚐試轉為獨立設計師,在這個過程中吃足了苦頭,通情達 理的客戶不是沒有,但大部分都是谘詢了一堆問題,甚至拿到 了初步設計方案,到了談價格付錢的時候,就沒有下文了。這種情況,直到 Alice 出現之後才有所改善。

楚格也是在此之後才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和世界之間總是需要一座橋梁。

青梅酒還剩下小半瓶,蘇打水倒幹了四罐,她們再也喝不動了。桑田的手稍微用點兒力就把空易拉罐捏得變了形,精準地投進了一米外的垃圾桶裏。她看了看牆上的鍾,已經坐了快三小時,真的該走了,她還是想盡量別熬通宵。

楚格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她已經占用了桑田很多寶貴的時間,該知足了。

桑田在玄關穿好鞋,手搭在門把手上,就在即將邁出門時她忽然站定,在心裏快速掙紮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說:“楚格,你要是放不下蘇遲就去找他好好談談,別一個人悶著內耗。都這個年代了,誰主動都無所謂的。”

聽到桑田的話,楚格不由自主地喉嚨一緊。

從那隻袋子被翻出來開始,她的腦子裏就一直盤桓著這個人這樁事,可是被桑田這樣直截了當地講出來,她還是有點兒尷尬。天知道她多嫌棄自己這一點,明明可以大大方方地說“你別操心了”“我會勇敢麵對”之類的玩笑話應付過去,可她就是沒辦法表現得很輕鬆坦**。

楚格笑了一下,笑得很難看。

“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你別想得那麽複雜,”桑田在楚格的眼睛裏看到了猶如火苗般的跳動,憐憫地搖了搖頭,“我走了,你把門鎖好。”

家裏又恢複了安靜,不知道從上下左右哪個房間傳來了爭 吵聲,摔摔打打鬧了好一會兒才消停。因為隔音太差而導致 的鄰裏糾紛平均幾天就會發生一次,衝突嚴重時甚至會有人報警。

楚格以前在公寓的住戶群裏經常看到有人吵架,一開始她 還覺得很好玩,看得多了就膩了,連罵人的話都沒新意,實在沒什麽意思,她便索性退了群。

講句真心話,有錢誰不知道別墅私密性最好,獨門獨戶, 住上十幾年也未必知道旁邊那家人姓什麽。別說是噪聲,就算人家天天開著電鋸鋸木頭也影響不到你。

楚格想到她曾經的一位客戶,買的是郊區的新盤, 一梯一 戶的大平層,非承重牆都有二十多厘米厚。那家女主人用分享 的語氣和楚格說:“我也是看了好多樓盤最後才選的這裏,不怕花錢,就是圖它品質好。”

她站在水槽前,把杯子洗幹淨,用廚房紙擦幹後放進了櫥 櫃裏。這一係列動作是機械的,如同按照程式運行一般。空氣 裏還回**著桑田離開前說的那句話 ——很簡單,別想複雜 —— 她皺起眉頭,不出聲地輕輕歎了口氣,對眼前的狀況有點兒莫 名的氣憤,大概是因為自己極力逃避著的、不願意觸碰的東西,被別人輕易地掀開了。

我以前並不是這樣的,楚格靜靜地想。

以前我對待感情不會這樣軟弱,傷感,自憐。她一時有點兒混亂:究竟是這段感情改變了我,還是通過這段感情發現了隱藏的我?

她之所以無法誠實地對桑田說出自己的感受,是因為她也糊塗。過去這一年發生了幾件足以顛覆她人生觀的重大事件,擠壓得她根本沒有額外的心力對自己的感情抽絲剝繭。

這是她第一次從這個角度去看待自己和蘇遲的關係 ——謎麵就是謎底 ——不是我和蘇遲之間存在什麽無法解決的問題,而是我對蘇遲的感情,它本身就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