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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格臥室的窗戶在房間西麵,每一次日落,窗框都像是電影的邊框。

但最近天氣有點兒奇特,一到下午五點多就會突然下起雨來,急性子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有時連地麵都還沒濕透就戛然而止。

連續過了一個多星期,遲鈍的楚格終於發現了這個秘密,她有點兒意外,隨後又產生了一個幼稚浪漫的想法:可能有一陣過雲雨,它每天會準時飄到窗口來探望我,也可能是幾朵不同的積雨雲,在相同的時間來看我。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楚格和那場雨便有了奇妙的默契。每天下午一到那個時間點,她便坐不住了,不管手裏在忙什麽都會先丟到一邊,很自然地從工作桌前抬起頭,站起來,一邊揉著酸痛的頸椎一邊走到窗前。

炎夏的陣雨既不能帶來徹底的涼爽,也不會引起情緒波動,楚格隻是在猜,哪一天的陣雨過後能見到一條彩虹。

彩虹並不罕見,但一定有那麽一次與別次都不同。

這些天她站在窗口,偶爾懷念起回憶中最特別的那次彩虹,明明是清風拂麵卻如無數歲月從眼前飛馳而過,往事既久且遠。但事實上,那也隻是上一個夏天。

去年的晚夏,她和蘇遲在意大利旅行了十天。在羅馬落 地,而後自駕去了那不勒斯,波西塔諾,放棄了龐貝古城,繞 路去了托斯卡納,加上不能不去的佛羅倫薩,他們行程的最後一站又回到了第一站羅馬。

南歐的夏季比楚格預想中更熱。她平時不愛喝碳酸飲料, 但這趟旅行中,她每天至少要喝兩罐加冰的可口可樂,小氣泡 由舌尖到喉頭迸出一串微小的爆炸,吞咽的瞬間連頭皮都會輕微發麻。

在旅途中,楚格吃了很多甜品蛋糕、手工冰淇淋、比薩、 各種醬汁調味的意麵和海鮮飯,已經做好了體重暴增的心理準 備,但或許是因為天天都在烈日下暴走,不放過去任何美術 館、廣場和古老教堂參觀的機會,運動量明顯超標,於是當她 在羅馬的酒店裏戰戰兢兢站上體重秤時,竟然發現自己奇跡般地輕了幾斤。

“是因為你年輕,新陳代謝快,”蘇遲說,“稍微多走幾步路就消耗掉了。”

和楚格正相反,蘇遲每頓都吃得很輕簡,不是海鮮沙拉, 就是雞肉或牛肉,再加點兒水果,飲品隻喝冰咖啡或氣泡水,根本不碰甜品。

在楚格看來,蘇遲的飲食習慣健康得接近無聊, 一個人連 對食物的愛都能克製,他還能愛什麽?但這種嚴格的自律顯然是有回報的,和他同年齡段的許多老友都比年輕時胖了不

止一圈,雖然五官還是那副五官,但從麵孔到身材都好似大了幾碼。平日裏西裝革履倒也不明顯,板正的套裝仿佛盔甲般支撐著、也約束著日漸走形的皮囊,一旦換回寬鬆的家居服和休閑裝,即刻打回原形,腹部的肚腩像焊在身上,少吃一兩頓根本無濟於事,蘇遲能一直維持著清瘦挺拔的身形,不是沒有代價的。

臨近傍晚,楚格與蘇遲一同坐在西班牙廣場的台階上發呆。連日以來的朝夕相對讓兩人都陷入失語,好像已經把話說光了,所有的熱情都蒸發殆盡,誰都想不出任何新鮮的話題。

楚格百無聊賴地開始打開手機,複習一遍桑田發來的讓她幫忙代購的化妝品清單。就在這樣的沉默中,風的氣味悄然發生變化,還沒人意識到怎麽回事時,頃刻間雨滴已經落下,淋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他們和其他遊客一起急忙跑到遍布奢侈品門店的古老街道的房簷下避雨,楚格從背包裏翻出紙巾,抽出幾張想遞給蘇遲。當她側過頭去,恰好看到一道雨水從他的左邊臉頰滑落,他臉上卻是一種從容閑適的神情。

她記得,當時身邊的人們講著各種語言,加上雨聲,環境分明是很嘈雜的,可好似有股莫名的力量將周遭的聲響巨細無遺地屏蔽了,隻有她的小小世界被摁下了靜音鍵。 一種很微妙的、割裂的感覺令她輕微地顫抖起來——她先是看見了蘇遲,

繼而又看見了自己 ——她站在了自我之外,以旁觀者的視角凝 視著此時的景象,提前到來的一種濃烈的失落感牢牢地占據了她。

在他們的故事裏,好像一直貫穿著一場雨。楚格不知道這預示著什麽,但她知道它一定非同尋常。

這一生短暫卻也漫長,破碎之中也有永恒。某些經曆和感 受隻會出現屈指可數的一兩次,如獨角獸般珍稀。而後無論你 的意願如何強烈,即使內心的遺憾如同天崩地裂、山呼海嘯, 那一天、那一幕也無法複刻重現 —— 正置身於這一時刻的楚格,盡管已經握住了吉光片羽,卻對此渾然無覺。

雨沒下多久就停了,隨著彩虹在天邊顯現,眼前的建築物 仿佛都被籠罩了一層淺粉色的薄霧,周圍的人紛紛舉起手機和相機拍攝下眼前的瑰麗景象。

楚格也試著拍了幾張,但都不太滿意,手中這支平價鏡頭 無法還原真實的美景,她索性把相機收起來,用雙眼專注地記 錄下這個瞬間。那道彩虹很遠也很淡,但經過記憶的洗滌和沉澱,往後回想起來,她隻覺得明亮鮮豔。

這是旅程的最後一天,最後一個黃昏,淺淺的彩虹是意料之外的道別禮物。

無論是楚格還是蘇遲都不會想到,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日

子裏,這就是最後一次遠途旅行了。

次日中午在酒店前台辦理退房手續,蘇遲在前台簽賬單時,酒店的工作人員將兩份送給客人做紀念的小禮品交給了楚格。客房配備的同款迷你洗護套裝,除了常規的洗發水、護發素、沐浴露之外,還有一瓶保濕噴霧和乳液,禮包看上去小小的,拿在手裏倒著實有點兒分量。

“我們一人一份吧?”楚格問。

“不用,你都拿著吧,你不是很喜歡這個香味嗎? ”蘇遲推著兩隻旅行箱,頭也不回地往大堂門口去,“車到了。”

楚格匆忙地把兩份禮品塞進了雙肩包裏,拉上背包拉鏈時,不知怎的,忽然覺得這個動作就像一個休止符,宣告了旅行在這一分鍾其實已經結束。

回程的飛機上,楚格的心情有些異樣,太陽穴下藏著一股無處釋放的能量,但她搞不清楚那是什麽 —— 既不是歡喜,也不是焦慮、忐忑,大概是因為她的心和靈魂還在旅程的某處流連,尚未回歸到這具身軀。

她強迫自己睡一會兒,早點兒開始倒時差,可努力了很久也沒能成功,反而弄巧成拙讓自己更亢奮了。最後隻好小心翼翼地從腳邊的背包裏摸出書來,那是出發前她從書架上隨手抽的一本犯罪推理小說,磁吸書簽還夾在出發航班上看的那一頁。

她按亮了頭頂的閱讀燈,剛看了幾頁,白紙黑字就因她走神而在眼裏失焦了。

借著機艙裏這點微弱光亮,她忍不住看向旁邊座位上的蘇 遲,他緊閉雙目,戴著降噪耳機,一時無法判斷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

對於蘇遲來說,經濟艙的空間實在有些狹窄逼仄,或者說 這點兒空間對於任何一位成年人來說都不夠寬敞,沒人能坐得 舒適。最初製訂出行計劃時,蘇遲就明確地表達過,他願意連 同楚格那份一起付,他們可以坐商務艙,這也不是什麽不能 承受的負擔。為了打消楚格的顧慮,他還提出了另一個方案: “或者可以這樣,我們坐經濟艙去,等到回程,人也很疲憊了, 就輕鬆一點兒坐個商務艙。”話說得很巧妙也有道理,但楚格依然堅決地拒絕了這個提議。

他願意出多少錢、坐什麽艙位,都是他自己的事,我又不 介意自己一個人坐在後麵,楚格心裏酸溜溜地想。她過了一會兒才察覺,自己這種不妥協不合作的態度像是故意刁難對方。

但蘇遲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再堅持自己的想法,同她一起訂好了機票。

按照楚格原本的計劃, 一路上要盡自己最大能力跟蘇遲 AA ,為此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極力節省,克製消費,能不買的就不買,能少買的就少買,她翻來覆去地查賬、記賬、

算賬,恨不得卡裏的數字能憑空多出一位數。

她還在二手平台上賣掉一些閑置的化妝品、電子產品,就是這樣東拚西湊地積攢著旅費,而這一切,她連一個字也沒有對蘇遲說過。

說到底都是自尊心在作祟,她一方麵不願意對蘇遲坦白自己的窘迫,另一方麵,她又很清楚,盡管她有堅持平攤所有支出的態度,卻沒有與態度相匹配的財務能力。他們在佛羅倫薩和羅馬住的高級酒店、在阿馬爾菲海岸線上開著租來的菲亞特……這些費用都是蘇遲提前支付的,沒給她看過賬單,隻叫她好好享受旅行,不必在意這些,也不必計較這些。

“這是你第一次遠途旅行,把注意力都放在觀賞風光、品嚐美食上吧,人生不是隨時都有機會去想去的地方,別為不值得在意的事浪費精神。”

後來楚格回想蘇遲這句話,竟有些一語成讖的味道。

他們有著全然不同的價值觀,蘇遲曾經很坦白地說,他認為經濟狀況相對好的一方理所應當付出更多,哪怕是普通朋友之間,這個道理也適用。楚格看得很明白,這分明就是強弱懸殊的體現,他無意識地透露出自己的傲慢。

她不想被當成弱勢方,哪怕對方是蘇遲。

蘇遲這樣的做派自覺沒有任何問題,他不明白為什麽楚格的眼底會有些欲言又止的複雜意味。他年輕時愚蠢遲鈍,不懂

女孩子的心思,聽不出弦外之音,話裏有話,不曉得為什麽很 多時候自己明明是好意,對方卻不領情,有時候自己隻是說了 實話,卻換來了爭吵。後來他經曆了一些歲月,磨掉了那層愚 鈍,自以為成熟穩妥了許多,洞察力也有所增進,卻依然時時不能理解對方的想法。

他寬慰自己,好在對我來說這已經不成為困擾了,不重要了。

楚格甩了甩頭,強製自己集中精神回到書頁上來。她有點 兒生氣,大半個月了還沒看到凶手是誰,你帶本書在包裏就是為了給行李增加重量嗎?

然而她認真看了不到二十頁就頭腦昏沉,困意襲來,頭一 歪徹底跌入了酣眠。當她醒來時,書被插在前座椅背的置物袋 裏,她身上蓋著海藍色的小毯子,機艙廣播裏一把清甜的嗓音 溫柔地播報著:“各位尊敬的乘客,現在正在為您發放餐食和飲品 … … ”

遮光板被拉開一寸高,她睡眼惺忪地看向舷窗之外,經過 長時間的飛行,外邊仍是白天,強烈的金色光芒似乎能刺破世間一切。

她從毯子下麵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蘇遲的手。

她的手指輕柔而脆弱地顫動,他隻是任由她握著,不說什 麽,也沒有別的表示。所有止於唇齒的眷戀不舍都包含在這個小小的動作中,楚格也覺得,什麽都不必再說。

雖然離飛機降落還有幾小時,但在楚格的心中,昨日已成往事,明天已非昨日。

和昨天前天一樣,今天的雨也很快就停了。

氣壓很低,潮濕悶熱,不管楚格怎麽深呼吸還是覺得缺氧。蟬鳴和城市噪聲交纏混雜在一起轟炸著聽覺神經,在白天與黑夜的交界處,是人類一天中感覺最孤獨的時候。

隻過了短短幾分鍾,太陽便完全隱於城市邊緣的遠山之下,它掉落得那樣快、那樣迅疾,仿佛不給你一分一秒走神的機會。周圍的樓宇隻剩下影影綽綽的輪廓,天空在這時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漸變色,最下麵是橘子汽水的橙色,過渡的區域是溫暖愉悅的蛋黃色,青白是冷暖色調的交迭,再往上看是越來越濃重深沉的墨藍,在色彩如此豐富的畫幕上,餘暉映照出零散淩亂的粉色雲翳。

楚格的思緒終於從那趟航班的機艙回到了此刻,回到了現實。

她舉起許久沒用的拍立得相機給天空拍了一張照片,在白邊上用細細的馬克筆寫上日期,貼在書架背後的牆上。這已經是她拍的第七個雨後黃昏,依然不見彩虹。

關上窗戶的瞬間,所有噪聲都被隔絕在外。屋子裏一時寂靜得有些失真,她聽見自己緩慢地吐出了一口氣。

環顧房間,這個四麵白牆的匣子簡直像個放大的冷凍室, 而楚格看自己像看一些冷凍了數日、即將過期的食材,早已經失去新鮮、水分和營養。

她一直相信這件事:一個人真正應該學習的是如何與自己 相處,可現在她不能不承認,和“自己”相處雖然重要,但與 “社會”相處也是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長時間的自我封閉, 離群索居,她早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反應遲緩,語言能力退 化,原本應該蔓延出去感知世界的觸角現在都收縮在腦子裏,漸漸萎縮。

楚格毫不懷疑這樣繼續下去自己將徹底失去跟人交流的能 力,她聯想到一些暗黑詭異的童話故事 ——該不會哪天我開口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會說人類的語言了吧?

“出來陪我吃個飯吧,我好多天沒出門了,整個人都黴 了。”楚格給桑田發了條消息,想了想,怕桑田帶男朋友一起,於是又強調了一句:“就你和我。”

過了幾分鍾,桑田回複:“行呀,吃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