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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的時間在無知無覺之中飛馳而過, 對於楚格來說, 這是近些年來她最開心的一個季節。困擾她許久的失眠減輕了 很多,也不再大量囤積保質期很短的食物汙染冰箱,她去樓下 那家收費很便宜的理發店把頭發剪短了一點兒,穿上毛茸茸的 外套和球鞋就能輕而易舉地走出家門。她將生活調整到了一種 輕鬆舒適的節奏,達成了某一部分的自我和解,也不再那麽抵觸外部世界的人和事。

獨自在家的夜晚,她會在和曉茨的對話框裏打出很長的句子,講述一些沒頭沒尾的片段,講那些隻對她自己有意義的雞

零狗碎,哪怕她知道曉茨其實沒時間看,更沒有多餘的精力來回複,可是她心裏飽脹的熱情沒有別的抒發途徑。

曉茨總是那麽安靜、善良、溫暖,讓你願意卸下防備,不介意向她**自己的幼稚和愚笨 ——楚格極力想要遏製住這句話的後半段 ——她和桑田不一樣。

楚格想象得到,那些喃喃自語似的消息,如果是發給桑田,大概率又要被她用諷刺的語氣開些小小的玩笑。桑田那不拘小節的個性大部分時候都讓周圍的人感到如沐清風,但偶爾,偶爾也會給一些神經敏感的人造成鈍痛。

曉茨說:“我感覺你好像比以前柔軟了。”

次日,楚格醒來看到這句來自深夜的回複,心裏輕輕一顫。她知道這種變化從何而來,回想起從前那些寡淡得若有似無的感情,她以為自己平生第一次觸及了愛情的真義:愛是一種權利,她隻想對蘇遲行使。

知真家的工事進展順利,這幾乎是楚格從業以來做得最愉快的一單,不僅是因為知真完全甩手,充分尊重她,從不提些天馬行空、無法落地的意見,也不出爾反爾,給予了她最大程度上的信任,還因為在這個工事的過程裏,她和蘇遲的關係有了實質性的進展。

即便是坐在**著水泥的地板上,灰塵撲麵,此起彼伏的電鑽聲環繞著她,她腦子也會不受控地閃現出那天下午的情

節,生怕遺漏掉一塊碎片 ——但凡少一塊,那一天都是不完整的。

伴隨著室外的暴雨聲,他們精疲力竭,枕著同一個枕頭沉沉地睡了一會兒。

到了晚上,蘇遲先醒,見楚格還睡著,便躡手躡腳地去主 臥的淋浴間洗了澡,換上幹爽的家居服。不想吹風機的噪聲吵 醒楚格,索性就沒吹頭發,頂著滿頭的水珠,他拉開主衛的 門,卻事與願違地看見楚格已經坐起來,背對著他,蜷縮在皺成一團的被子裏。

這是他們最難麵對的時刻,既不能裝作無事發生,也不能 馬上就對他們的關係展開認真而深刻的討論。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思忖著接下來該怎麽辦,該說些什麽。

牆上的電子時鍾顯示著時間,已經是八點十分。大雨還在 一意孤行地下著,房間安靜得像座孤島,隻能聽見外邊的風雨聲。

“別開大燈,”楚格喉嚨發緊,“我該回去了。”

她邊說著,邊趴在床邊艱難地在地上翻找著自己的衣服。 蘇遲立刻意識到她口是心非,這有賴於以前被喻子折磨的教訓,練就了他分辨真話假話的本領。

他試圖安撫她的倉皇和錯亂,走到窗邊坐下,拉著她一隻手,輕聲講:“還在下雨呢,晚點兒看看情況再說好嗎?”

楚格停下了動作,手裏抓著的是蘇遲的襯衣,她想了想,把襯衣套在身上,至少這樣比一直躲在被子裏要自然些。

蘇遲又說:“你餓不餓?我家裏沒什麽吃的,這個天外賣也不好叫。這棟樓裏有家私房菜,我和老板很熟,我們可以上去吃。你要是懶得動,我就去打包回來。”

蘇遲的妥帖周到,很大程度上緩解了楚格的窘迫,她轉過來點點頭,立刻又想到屋裏太暗了,他未必看得見自己,便補了一句:“你買自己想吃的,我蹭著吃兩口。”

蘇遲出去之後,楚格隔著門模模糊糊聽見他和豆包說了幾句話,猜想大概是因為家裏來了陌生人,小貓害怕,壓力陡增,需要撫慰。 一想到自己打擾了小貓,頓時有些羞愧。

她反手撐著床沿,借著床頭一點昏亮的燈光,將睡房仔仔細細環視一番。這間房明顯隻供人睡覺用, 一張床,一條床尾凳,角落裏一個衣帽架,多餘的物品一件也沒有。再看一眼淋浴間的洗麵台,上麵擺著一把黑色的電動牙刷和一隻茶色玻璃口杯,所有的東西看上去都是冷的。臥室外邊連著一個小小的陽台,她懷著一點兒好奇走過去,目光落在窗邊的鐵質花架上,笑意從眼裏流出來。

是那盆久違的鹿角蕨,厚實的葉片依舊翠綠堅挺。

她輕聲問:“你還好嗎?在這裏待得滿意嗎?”

就在這時,另一扇玻璃門後傳來一陣響動,嚇得她渾身一

凜。回頭一看才知道,原來這個陽台連通著客廳和臥室,那聲異響顯然是受驚的豆包發出的。

楚格攏了攏頭發,隔著玻璃小小聲地道歉:“豆包,打擾 你了,真的不好意思。”話音未落,隻見窗簾的一角微微抖動,毛茸茸的尾巴尖還露在外麵。

她連忙噤聲,踮著腳尖順著原路返回了臥室。

蘇遲將打包帶回來的食物放在餐桌上,敲了敲臥室門,叫她出去吃飯。

她去過那麽多朋友家、客戶家,從來沒有哪一次像今晚這 樣局促,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快被啃禿,不敢看蘇遲也不敢說話,隻想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你不用這麽拘謹,豆包沒那麽脆弱。我這兒平時不來人, 它習慣了這個空間裏隻有它和我,以後你來得多了,它慢慢熟 悉了你的聲音和氣味就好了。”蘇遲看到楚格把他的襯衣穿得像睡衣,袖子長出一截,“這顏色倒是蠻襯你。”

“那我待會兒就穿走了哦。”她故意說。

蘇遲沒有立刻接話,他從餐台下麵的櫃子裏拿出兩個玻璃 杯,從製冰機裏接了滿滿的冰塊,倒上氣泡水給她,然後才說:“楚格,在我麵前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開不開心都不必掩飾。”

這話聽上去沒頭沒腦,真是需要一點兒靈犀才能體悟,楚格咬著下嘴唇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她聽懂了。

他們安靜地吃完東西,一起把餐台收拾幹淨,蘇遲把垃圾拿出去扔掉。楚格看了看外麵,雨已經小了很多,如果要走,現在就是時候了。

她待在原地遲疑著,卻見蘇遲從玄關櫃的抽屜裏取出一樣東西。他走過來,把那個小玩意兒放到楚格手中,是一張門禁卡,硬幣大小,深紅色。

“入戶密碼是 741852 ,順著鍵盤從左至右豎著摁兩行就是了,以後你想來就來。”

蘇遲的語氣平緩,單手撐在餐台上的姿態也很隨意,好像把自己的家交出來是那麽稀鬆平常的事,全然不懂得這個行為對楚格象征著什麽。

從那晚起,這張門禁就掛在了楚格的鑰匙扣上,每天都在她的眼前晃。

她不是沒有幻想過事情會按照自己所期待的方向發展,可實際卻比幻想的要更迅速,也更順利。

那個雨夜,楚格最終還是選擇了回家,也沒有穿走蘇遲的襯衣。適可而止是最美妙的,她搞不清楚那是因為羞澀矜持,還是親密過後的傷感,隻是出於本能的直覺: 一定要回到獨處中,才能看清自己的心。

在大廈黑暗的樓道裏,楚格沿台階一級一級往上爬,一步比一步更確定,她胸腔裏盈滿的東西就是愛情。

在一起的時候滿足,不在一起的時候想念,揮之不去,如影隨形。如果這不是愛,什麽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