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工作日的大樹美術館裏隻有寥寥幾個遊覽者。

展覽本身的質量其實很不錯,有許多名作真品,旁邊附有 雙語介紹。剛開始的時候楚格興致還很高,會仔細端詳每件作 品,但館內實在太大了,她很快就失去了逐一觀賞的耐心,隻是機械地跟在蘇遲身邊,像強迫自己必須完成這項任務。

光線昏暗,場地封閉,空曠且安靜,他們變換著步調和位置,楚格在恍惚間覺得這好像一場沒有觀眾的默劇。

“你最近有沒有想起過我? ”走到一處幽暗角落時,楚格緩緩開口問道。

這個問題從在餐廳見到蘇遲時就一直盤桓在她的腦中,時間一長,這句話就像有了自主意識,全力衝破了重重顧慮的屏

障,從她口中自然而然地蹦了出來。

“經常有啊,”蘇遲回答得順暢自然,語氣平穩,“但我以為你最近在忙知真家的事,不好打擾你。”

他們又沿著參觀路線走了一會兒,楚格確定自己已經不想再看下去了。

精神上她有種半吊子的樸素的藝術觀,認為熏陶和品鑒應該是持久而緩慢的積累,而不是通過這種限時展示,填鴨式的饜足。她非常清楚一件事:今天看過的大多數畫作和藝術品,也許確實在某一個瞬間擊中了她,造成微小的震撼,但從她走出大樹美術館的那一刻起,這些感觸就會被生活的瑣碎淹沒,不留下任何痕跡。

她在心中問自己,那對美的教育和追求,又有什麽意義?

“難道因為生活太現實具體,社會藏汙納垢,時代禮崩樂壞,所以就得強迫自己對一些非日常的東西感興趣,裝腔作勢地對抗人生的平庸嗎? ”她語含譏誚地說出這番感想,卻也並不期待得到什麽回應。

蘇遲察覺到了她的情緒低潮,可也不知道該如何為她疏解,隻能猜想或許是此地的氣場誘發了年輕女孩的文藝病,這也好辦,隻要他們離開這個環境就好了。

“其實我不懂得這些。”蘇遲誠實地說。

“我也是啊,真是俗人對俗人。”楚格和他相視一笑,這才真的鬆弛下來。

可是還能去哪裏呢?他們在公園散過步,也一起喝過咖 啡,吃過飯,蘇遲記得她好像說過自己不喜歡運動,因此運動 場館也不是什麽好的選擇,而時下年輕人裏流行些什麽,他們用什麽方式消遣娛樂,他一竅不通。

蘇遲以前短暫地和兩個女生交往過,都是愛操閑心的朋友 介紹認識的。在他的印象中,那兩個女孩個性迥異, 一個明快 開朗,落落大方,喜怒都寫在臉上,撒嬌和發脾氣都直說,收 到喜歡的禮物會開心得大叫,做事不拖泥帶水,分手也分得爽 快。另一個要嚴肅很多,在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就明確亮出了底 牌:如果你沒有結婚的計劃,隻是想“試著接觸看看”,我們就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

他必須承認,那兩個女生其實都是很好相處的人,他不用 絞盡腦汁去猜她們想要什麽,每句話背後是否隱藏了什麽,她 們會主動告訴你,她大致能付出什麽,而與之相對的是她期 望得到什麽,至於你有沒有,願不願意交出來,那是另外一回事。

可是楚格和她們都不同,蘇遲每一次想起她都會感到無形 的壓力,這種壓力不來自她本身,而來自她無意識的混沌與明 淨,她是一個還沒有被定型的人。她身上沒有一丁點兒攻擊性 和掠奪性,可是神情裏總有幾分厭世感,冷漠得極難取悅。她絕口不提自己喜歡什麽,討厭什麽,因此你無法確切地知道究

竟能做點兒什麽讓她高興起來。

他不是沒有過類似的經驗,喻子的棘手程度,幾乎是毀滅性的。

楚格像潮濕的青春期,很多時候不願給人明示,而喻子卻像惡童,她在每件事上都故意誤導你 ——她常常會因為沒有安全感而提出分手,但如果你無法識別出這是謊言,她就會即刻陷入崩潰,用最傷人的字眼挖苦你,哭著咒罵你,她操控愛和恨的本事無師自通,她最擅長通過傷害自己的方式來傷害你 ——雖然經曆過那一切,但蘇遲還是不得不懷疑,現階段的自己是否還有能力和精力再應對一場如此劇烈的感情。

他們最後到了美術館的商店,楚格挑了幾張明信片,這是所有商品裏最便宜的,也是最沒有用處的。

“不要別的嗎?馬克杯和帆布袋那些應該更實用吧。”蘇遲說。

楚格搖了搖頭。她想起中學的時候,她和桑田都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明信片,明明住在同一個地方,在同一所學校,有什麽話都可以當麵說,可她們卻非要把那些少女的情懷和心事,語焉不詳地寫在明信片上寄給對方。有潛藏在湖水下的暗戀,有共同討厭的人,她們交換著最透明純白的秘密,也用從校外學來的社會腔調講別人壞話……從寄出到對方收到之前的那幾天是最焦急又最美妙的,而一旦明信片投遞到了對方手

中,魔力就消失了。

中學時代過去後,這種小孩子之間的遊戲也順理成章地被 她們遺忘了,但是那些寫滿了隱秘話語的紙片,楚格一直細心 地保存在家中的書櫃裏,和她最喜歡的漫畫、小說放在一起, 作為塵封的青春的證據。她沒有問過桑田是不是也留著那些東西,但她想應該是。

在成年人的世界裏跌跌撞撞,挫折失意有過,心灰意冷也 有過,小時候以為人生是踏歌而行,後來才明白其實腳下踏著 的是利刃和刀鋒。每當這時,楚格總會想起那些在木棉樹下分享明信片和五花八門的卡通貼紙的時光。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無話不說,知道彼此所有丟臉 的事,就算生理期把對方的床單弄髒了也不會羞愧……或許你 不懂對於女孩子來說這意味著什麽。好些年前她有次失戀,在 我那兒住了一個多月不願意見別人,每天喪著臉說自己再也 不會愛了。我和她說,沒關係,等我們老了可以一起去住養老院,如果遇到壞心眼的護工,還能互相照應 … … ”

說起那些陳年往事,又想到那天見到桑田和宋書寒親昵的 樣子,楚格浮起一個冷淡的笑。桑田有著源源不斷的愛的能 力,她善於愛人,更善於愛自己,哪怕到了八十歲她也不會淪落到要和自己一起去住養老院。

從商店出來,他們才知道外麵下雨了,空氣中夾雜著潮濕的清香和一種肅殺的味道。

蘇遲看了看灰色的天空,他已經黔驢技窮,再也想不出其他的活動安排,加上這不識趣的天氣,送楚格回家似乎成了唯一的選擇。

就在下一秒,他聽到了難以置信的話,楚格說:“我們去你家吧。”

他轉過頭來看向楚格,沒說話可又分明在問“你確定嗎”,得到的卻是她更堅定的語氣:“我們去你家吧,你不是一個人住嗎?”

楚格的麵孔發燙,那團火焰在她胸腔裏燒了這麽多日夜,終於一發不可收地燒到臉上,她沒有察覺到自己一邊嘴角以幾乎不可見的幅度微微挑起,形成了一種挑釁般的神情。說不清緣由的燥熱,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為蘇遲的拖延而遷怒於桑田,還是因為桑田那刺眼的幸福而遷怒於蘇遲,總之她今天一定要把自己從困窘中解救出來。

整個世界好像隻剩下雨的聲音,片刻後,蘇遲的聲音從雨幕後傳來。

“好啊。”他不動聲色地說。

從大樹美術館到蘇遲家的路上,他們一句話也沒說。雖然楚格完全清楚接下去大概率會發生什麽, 並且這正是她的目

的,可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到牙齒打戰,細碎的摩擦聲傳至耳膜像悲壯的戰歌。

蘇遲家小區的電梯和她住的那棟大廈的電梯很不一樣,過 度的寬敞,還有種冷冰冰的幹淨,每層都要單獨刷門禁,四麵 包的鏡子上沒有一個指紋、一點兒汙垢。楚格垂著頭,心像被 鞭子抽打的陀螺。她不是輕易自卑的性格,可這一刻還是不可避免地被落差給刺痛了。

事到臨頭,她有一瞬間後悔自己的大膽和強勢,好像是自 己脅迫了蘇遲似的。而他也看穿了一切 ——在出電梯的時候,他牽住了她的手。

蘇遲家裏沒有客用拖鞋,楚格隻好把鞋子脫在玄關,穿著 襪子徑直走進屋內。豆包聽到陌生人的聲音,警覺性頓時提至 最高,閃電一般竄到了陽台的窗簾背後躲起來,還不忘藏好尾 巴。

“會不會把它嚇壞?”楚格有些內疚地問。

蘇遲沒有回答,而是從身後抱住了她, 一時間他們都不敢 動彈,仿佛在靜默中最後一次試探對方真正的用意。楚格轉回 身體,將臉埋進了印度藍的懷抱裏輕輕地摩挲著,她又聞到了 在公園的那個下午第一次聞到的潔淨的香味,她被自己呼出來的氣狠狠地灼傷了。

“蘇遲啊,蘇遲。”她一遍一遍咀嚼著他的名字,眼眶發

燙,鼻頭酸澀。

這時她已經知道,即使再過許多年,她還是會記得這個下著瓢潑大雨的下午。時間會驗證這件事並證明她的預感是對的。

蘇遲的床單和枕套都是深藍色,在雨天的下午五點半的光線中,它成了這個星球上最小的海。他們的衣服雜亂地扔在地上,她的駝色衛衣和牛仔褲、她的發夾、腳腕處繡著粉色小兔子的襪子,他的襯衣和灰色長褲全都攪在一起。

說不清是不想驚嚇到豆包,還是不想被豆包打擾他們,蘇遲反手將臥室門鎖上了。

窗外狂風大作,雨水把窗戶玻璃打得劈啪作響,聽上去隨時會碎裂。他們一時在海麵浮沉,一時又潛入深海焚火,所有的感官都被開啟,觸角無限地蔓延。她的長發是水草,每一處關節都是絢麗的珊瑚,每一根腳趾都像一座遙遠的燈塔明明滅滅,每一個細胞都仿佛有了自主的生命,海浪將他們卷入海底又送上浪尖。身體遠比語言要誠實上千倍、上萬倍,她撫摩著他的後頸,靜靜地想,人說出來的話會有欺騙性,但皮膚的溫度不會騙人。

他輕輕地咬著她肩膀上那塊凸起的骨頭,她的指甲深深地摳在他背上的皮膚裏,恨不得要掐出血來。

輕微的霧氣自眼底生起,她感到自己在被剝離、被占據,

同時也在拚命地擷取。這是最**直白也最奢侈的抵死相見, 是冷淡的青灰色的欲和熾烈的橙紅的愛混雜而成的絢爛和迷離的色彩。

自從和蘇遲認識以來,這個人帶給她的冰雪般的寂寞,都融化在這片海洋裏。

“蘇遲啊,蘇遲。”她吟誦著他的名字,用來替代她真正想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