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

我又環視四周,確認是不是有人在看我。低垂的多雲天空下,宅邸的屋頂林立,可是卻寂寥得毫無人影。我覺得真沒意思,被嘲笑也好,我很希望有人看到自己剛才做的事。一瞬之間,之前敏銳的心理準備,轉變成了悲哀的念頭。

我是在溲疏花開的季節發現這條路的。

從E車站也可以回家,而且和從M車站回家的距離比起來並沒什麽不同,這個發現令我非常開心。原因之一是我喜歡變化,而另一個原因則是如果要去朋友那裏,從M車站出發的電車要繞一大圈,而從E車站出發就近多了。有一天回家路上我心血**,在E車站下了電車,試著朝推測的方向走去。走了一陣子,總覺得走到了我認識的路上。後來我才發現,這就是通往M車站的那條路。直到察覺到這一點,我一直都小心翼翼地走著,回想起來實在很可笑。之後我三次有兩次會選擇走這條路。

M車站是終點站,E車站也是終點站。從E車站搭車,就會在T車站換車。而從M到T車站所花的時間是從E站到T站的二到三倍。電車在E和T車站之間是單線往返。駕駛這條路線很悠閑,發車之前的空當,司機會和附近的小孩玩耍,例如讓孩子們幫忙拉電杆改變方向之類的。我問他:“這裏應該很少發生事故吧?”司機卻回答:“不,雖然往來的車輛很少,但這裏的事故卻意外地多。”這條路就像有火車行駛一樣,在枕木上鋪設了鐵軌,還設置了道口(鐵路與公路在同一平麵交叉處)等設施,是電車的專用道。

從窗戶可以看見鐵路沿線的各戶住家內部。雖然不算破房子,卻也沒有特別吸睛的宏偉住宅。可是我總覺得別人家的內部,好像更有一種吸引人的情趣。經常從車窗遠眺外麵的我,有一天在鐵路沿線發現了兩株溲疏花。

我曾經抱著初中時用過的簡陋檢索表不離手,去當時我家附近的空地和小樹林尋找溲疏花。隻要走到白花旁邊,就會對照檢索表查看。箱根溲疏、梅花溲疏——雖然遇過類似的花,但是一直沒遇到過真的溲疏花。就在某一天,我終於找到了,而且找到一次以後,接下來就常常看到。我對花倒是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不過在鐵路沿線看見的這兩株溲疏,還是能讓我感受到所謂的“別有風情”。

某個星期天,我和來訪的友人去市區,爬上平時會經過的坡路。

“爬到這裏的空地,可以清楚地看到富士山哦。”我說道。

可以清楚地看見富士山的時間是立春以前。上午在丹澤山上,可以看見被白雪覆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富士山;到了傍晚太陽西斜時,富士山和丹澤山的剪影會映在茜色的天空中。

我們總是太過看重富士山的形狀了,像是“倒立的扇形”或是“倒扣的研缽形”之類的。想象中的富士山,擁有廣闊的山麓原野,以及高海拔的高度和龐大的體積,而實際體會的話會如何呢?抱著這種念頭,我一天想看富士山好幾次。冬天的自己,對自然懷有那樣激烈的熱情,如今回顧,真想回到那時候。

(初春的症候非常明顯,自己不知如何處理這時節因病不活潑的心情。)

“那一帶是賽馬場,我家在這個方向。”

我和友人並肩麵對眼前的全景畫:起伏的山丘、在其間冒頭的紅屋頂,以及滾滾的綠色。

“從這裏往那邊繞,往這個方向就是了。”我指著E車站的方向說道。

“那要不要爬爬看那個懸崖?”

“好像可行哦。”

我們從那裏又爬上了一座山丘。雜草間的細紅土已經被踩平,這當然不是一條路。我們爬上這裏,雖然被樹叢遮擋了視線,但這裏的視野比剛才的地方又開闊一些。與剛才的地點接壤的地方已經被整平,是一座網球場,有人在對打網球——雖然看上去不像是條路,但確實是一條捷徑。

“好像很遠哪。”

“你看那裏樹木很茂密對吧,說不定就藏在那裏麵。”

車站藏在那裏麵,直到我們幾乎要走到的時候才看得見。此外從這一帶的地勢和住宅的狀態來看,也想象不到這附近會有電車的終點站。不管哪裏看起來都是真正鄉村小路的感覺。

“看來我好像走在奇怪的地方,感覺像是走在異國的路上。”走在街上,有時會突然陷入這種感覺中。今後常去市區的自己,仍會產生這種意想不到的感覺,即使我相當熟悉這條路也是一樣。

冷清的車站,鐵路沿線可以窺見家家戶戶的內部。在電車裏我問朋友:

“你有沒有感覺到旅行的心情?”空氣中充滿殼鬥科的花和綠葉的氣味。這一天的收獲是知道了懸崖旁有一條捷徑,從那一天起,我自己也開始往返這條路了。

那是發生在某天雨後,下午我從學校返家途中發生的事情。

我從平常走的路進入懸崖的捷徑,發現腳下的紅土因為剛下過雨無比鬆軟。路上沒有人的足跡,每走一步都很滑。

到了景致佳的高地,之後就是下坡。我覺得有點兒危險。

下坡的這段路更加鬆軟,可是我一點兒也不想折返或是停下腳步思考。雖然危險,我還是繼續往下走。從我踏出第一步的瞬間,我就已經覺得自己一定會滑倒。才剛這麽想,自己果然就腳底一滑摔了,一隻手沾滿泥土。可是我並不在意,正當我要爬起來時,用力的那隻腳又控製不住地向前滑了。這次我用手肘支撐,摔得屁股著地,我連忙用背部觸地,好不容易才以這個姿勢停下滑動的身體。我停下的地方馬上還有另一個下坡,這裏有點兒像是樓梯中間停頓的寬平台。我用拿著包的那隻手,直接拿著包撐在泥土地上,小心翼翼地站起來——不知不覺,我已經認真麵對這局麵了。

會不會有人在某個地方看我呢?我看了看前方住宅的方向。在那裏的住戶看來,自己一定像是在高處的舞台上拚命表演單人滑稽絕技的人——但沒有任何人在看我。這樣的心情很古怪。

我站起身的地方稍微安全點。可是我還是不想折返,也不想停下腳步思考。我打算渾身沾滿泥巴,繼續踏出危險的一步。刹那間我靈光一閃:這次試著像滑雪一樣滑下去吧。我認為隻要身體不失去重心,就能滑完這段路。於是我穿著沒有安裝鞋釘的鞋子,開始在滑溜的紅土上滑行。我滑了大概三米多。可是這三米多的盡頭,是一座突出的高石崖,下方則是網球場的平地。石崖的高度差不多也是三米多。如果來不及停下的話,我一定會因為慣性從石崖上掉下去。掉下去的落點附近,不知道會有石頭還是木材,我必須到了那座石崖的突角處才能知道。這種危險非常迅速地浮現在我腦中。

因為石崖的突角表麵很粗糙,鞋子產生摩擦自然就停了下來,感覺就像有什麽東西攔下我一樣,我完全束手無策,無論再怎麽覺得危險,也隻能任憑身體繼續滑行。

因做好掉下去的準備而繃緊的小腿登時放鬆了。石崖下球場的壓路機正在運轉著,我頓時呆住了。

我又環視四周,確認是不是有人在看我。低垂的多雲天空下,宅邸的屋頂林立,可是卻寂寥得毫無人影。我覺得真沒意思,被嘲笑也好,我很希望有人看到自己剛才做的事。一瞬之間,之前敏銳的心理準備,轉變成了悲哀的念頭。

為什麽我不想折返呢?我對於好像著魔一樣滑下來的自己感到害怕——總覺得好像看到一個名為“毀滅”的身影,難怪會這樣滑下來。

走下去以後,我用樹葉拍掉手上和衣服上的泥土,並不可抑製地感到興奮。

剛才滑下來的事件仿佛一場夢。走入斜坡之前的我,意外把自己拖入危險的我,以及現在的我,這三者之間有著某種不平衡的不自然連鎖反應。或許,如果有人否認剛才發生過的這件事,連我自己也會相信。

我被自己、自己的意識,還有發覺自己脫離外界焦點的情緒所俘虜。笑我也無妨,我回憶起自己第二次環顧四周,確認有沒有人在看我時,那種寂寥孤單的心情。

回家路上,我不知為何強烈地想著,一定要寫下這件事才行。我也不清楚是因為覺得非得寫下滑行的事情不可呢,還是覺得必須借寫小說來講述這樣的自己呢。我想大概兩者皆有吧。

回家後我打開包一看,發現裏麵有不知從哪裏跑進來的一塊泥巴,弄髒了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