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的升天 ——或K的溺死

K的身體逐漸失去意識的支配,無意識的腳步一步一步朝大海靠近。影子的他終於有了一個人格,而K的靈魂則升得更高。然後那個軀殼可能就被影子的他逐步引導,活像個機器人走入海中了吧。

從你的來信可知,你似乎對K的溺死有種種疑慮,不知道那是意外還是自殺。如果是自殺,原因是什麽?或許是他身患不治之症而厭世輕生?而且我和K偶然在那個療養地N海岸相識不過才一個月,你卻寫信給我這個素昧平生的人。我收到你的信才知道K在那個地方溺死的消息,這令我十分驚訝,同時也在想:“K終於去了月亮上。”為什麽我會有這種奇異的想法呢?這就是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事,我認為這或許是解開K死亡謎團的一個關鍵。

不記得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了,那是我到N地的第一個滿月之夜。我因為生病,那陣子怎麽也睡不著。那一晚也是,最後我起床,幸好是月夜,我離開旅館,踏著斑駁的樹影走向海濱沙灘。除了打魚歸來的漁船和拖網的轆轤在白色沙灘上留下鮮明的痕跡以外,海灘上沒有任何人影。退潮時洶湧的海浪拍碎月光,轟轟作響滾滾而來。我點了香煙,在漁船的船尾坐下來眺望大海。夜已經相當深了。

過了一陣子,當我的視線轉到海濱沙灘的方向時,發現海濱沙灘上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人。那個人就是K。可是那時候我還不認識K,那晚之後我們才第一次互報姓名。

我時常會回頭看向那個人,不久後我逐漸有了一種奇怪的念頭。那個人——K,距離我應該有三四十步遠,他並不是來看海的,完全背對著我,在海濱沙灘上時而前進,時而後退,有時突然停下,一直重複這些動作。我覺得這個人可能在找什麽遺落的東西吧,因為他的頭往前傾,好像正在凝視著沙子。可是他又沒有彎下腰,也不見他用腳撥開沙子,也不見他點火照亮。盡管圓月把沙灘照得很亮。

我趁著看海的空當,不時注意那個人影,而奇怪的念頭愈來愈強烈。幸虧最後那個人一次也沒有回頭看我這裏,他完全背對我,於是我便一直盯著他看。突然,一股不可思議的戰栗感油然而生,我覺得他好像被什麽迷住了。我轉身麵對大海的方向開始吹起口哨,一開始是無意識的,但到後來,可能是我認為這樣做的話那個人會有反應,於是就變成有意識地吹口哨了。我一開始吹的是舒伯特的《在海邊》[1]。如您所知,那是以海涅的詩所作的曲子,是我最喜歡的歌曲之一。接下來吹的也是海涅的詩“Doppelg?nger”,這個詞的意思應該是“雙重人格”,這也是我喜歡的歌曲。吹著口哨,我的心平靜了。我想他應該是真的弄丟東西了。除了這麽認為以外,又該怎麽解釋那個人的怪異舉止呢?然後我又想,那個人不抽煙,所以沒有火柴,不過我有。總之他大概是掉了什麽非常重要的東西吧。我把火柴拿在手上,開始走向那個人。我的口哨聲對他完全沒有影響,他依然持續前進、後退、停下、重複,連我靠近的腳步聲都沒察覺。突然,我心裏“咯噔”一下,原來那個人在踩影子。如果是掉了東西的話,應該會背對影子朝這邊找才對。

偏離天空中心的月亮,在沙灘上給我照出約一尺長的影子。我覺得他一定有什麽蹊蹺,於是朝著他的方向走去。在距離他三到五米的地方,我索性試著大聲對他喊:

“你掉了什麽東西嗎?”

並出示手上的火柴。

“如果你要找東西,我有火柴。”

我本來打算這麽說。可是當我察覺他不是在找東西時,這句話也就不過是我向他搭話的手段罷了。

那個人聽到我開口就轉向我了。我不知不覺間認定他是“無臉妖怪”,對我來說,這是非常恐怖的瞬間。

月光滑過那個人高挺的鼻子,我看見他深邃的瞳孔。此時,他的表情顯得有些難為情。

“沒什麽。”

他的聲音清晰悅耳,接著嘴邊露出微笑。

我和K第一次說話,就是始於這樣的奇異事件,然後從那一夜開始我們交情漸增。

片刻後,我們再次回到我本來坐著的漁船船尾,然後我又問:

“老實說,你剛才到底在做什麽?”

於是K娓娓道來說明緣由。但是,他一開始似乎有些猶豫。

K說他在看自己的影子,而且就像鴉片中毒一樣。

“就像你也覺得這很古怪一樣,其實我也覺得很古怪。”

麵對夜光藻閃耀美麗光芒的大海,K娓娓道來這不可思議的緣由。

K說,沒有比影子更不可思議的東西了。你也試試看,一定會有所體會。一直注視著影子,生物的形態就會漸漸顯現出來,那不是別人,就是你自己。照出影子的光不能用燈光,月光最好。雖然他沒說原因,但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我相信是真的,也或許隻有我相信而已。此外,從客觀來說,這個根據是什麽呢?我認為這是非常深刻的問題。為什麽人的頭腦能領悟這種事呢——這是K的口吻,是K完全憑著自己的感覺得出的結論,而這種感覺的來由卻無法解釋,他自己就身處這種無法解釋的神秘之中。

而且,一直看著月光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就會從中感覺到生物的存在。這是由於月光是平行光線,所以映在沙子上的影子,與自己是等身大,這種事根本顯而易見。影子短些比較好,我覺得一兩尺長最為適宜。而且最好靜止不動,這樣精神更集中。影子稍微有些晃動也不錯,我時而前進、時而倒退、時而停下就是這個原因。就像賣雜糧的人在盤子上找紅豆的碎屑一樣,你試試看搖晃影子,然後一直凝視著影子,不久後就會逐漸看見自己的模樣。沒錯,這就是超越“跡象”的領域,進入“可視”的範圍了——K如此說道。接著他問:

“剛才你吹的口哨是舒伯特的“Doppelg?nger”對吧?”

“對,我吹的是這首。”

我答道,心想他果然聽見了。

“影子和‘Doppelg?nger’,隻要是月夜,我就會被這兩者迷住,好像能看見什麽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習慣這種感覺後,就覺得現實世界和我完全格格不入,所以白天我就像吸鴉片的人一樣倦怠。”K說道。

奇怪的是不僅看得見自己的模樣,而且隨著模樣越來越清晰,影子裏的那個自己也開始具有其自身的人格,而真正的自己卻離自己越來越遠,然後突然在某個瞬間“咻”地飛到月亮上去了。說不出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但姑且可以稱為靈魂吧?回溯月亮射下的光線,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心情,就此升天了。

K說到這裏時,他的瞳孔一直注視我的瞳孔,一副非常緊張的樣子。他好像想起什麽,以微笑放鬆他的緊張情緒。

“西哈諾[2]曾經羅列了去月球的方法,這是其中一種方法。但是,根據朱爾斯·拉福格[3]的詩所描寫的:‘可憐哪,伊卡洛斯[4],多少人來了又墜落。’我也試了好幾次都墜落。”

K這麽說著笑了。

從那奇特的初次見麵之夜開始,我們每天互訪,一起散步。隨著月亮漸漸虧缺,K也不再在那樣的深夜到海邊去了。

某天早晨,我站在海邊看日出,那天K君也許是因為早起的緣故吧,他也來到了海邊。恰在此時,我們看到一艘船剛好劃進太陽的光輝中,這時他突然反問我:

“你不覺得那艘逆光的船完全就是一幅剪影畫嗎?”

我覺得這似乎證明了一種觀點:在K的心中,那艘船的實體看起來反而像是剪影畫,而影子才是實體吧。

“你真有熱忱啊。”

聽我一說,K笑了。

K有幾幅等身大的剪影畫,據說是清晨海對岸升起的太陽光映出的剪影。

然後他還告訴我這件事:

“我在高中寄宿的時候,另一個房間裏有一名美少年,不知道是誰把他坐在桌前的樣子畫了下來,那是電燈把他的影子投在房間牆壁上的剪影畫。用炭筆塗在牆壁上畫的,十分栩栩如生,那時候,我經常去那間房間。”

這就是K。雖然我沒有打聽原委,但或許這就是緣起吧。

當我從你的來信讀到K溺死的消息時,我腦海中最先浮上來的場景就是那初次相遇的夜晚,K奇異的背影。於是我立刻有種感覺:

“K去月亮上了。”

而且K的屍體被衝上海灘的前一天,肯定是滿月對吧?我剛才翻開曆書確認過了。

我和K在一起的這大約一個月間,我感覺不出來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導致他自殺的原因。但是,在這段時間裏,我稍微恢複了健康,下定決心要回到這裏;而K卻和我相反,總覺得他的病情逐漸惡化了。我記得K的瞳孔愈來愈深邃,臉頰愈來愈消瘦,那個高挺的鼻梁則是日益明顯地硬挺突出。

K說過,影子就像鴉片一樣。如果我的直覺準確的話,是影子奪走了K的性命。可是我並不堅持這個直覺,他真正的死因,對我而言仍如墜霧中。

可是以這個直覺為基礎,我想試著對那個不幸的滿月之夜建立一個假設。

那一夜的月齡是十五點二,月出時間是六點三十分。曆書上記載著十一點四十七分是月上中天的時刻。我想K步入大海的時間,應該是這個時間前後吧。因為那晚,我第一次在海灘上發現K的背影,也是差不多月上中天的時候。然後如果再進一步想象,我想應該是月亮開始稍微西斜的時候。假如真的是這樣,K所謂一尺到兩尺長的影子,應該就是落在北側稍微偏東的方向,K追著那個影子,於是步入了海岸線之外的海中。

K和疾病相伴之下,精神緊繃敏感,我認為那一晚影子真的成了“看得見的東西”。伴隨著出現肩膀、顯露脖頸,仿佛略微眩暈的感覺,“跡象”之中也終於開始看得見頭,然後過了某個瞬間,K的靈魂一邊抗拒著月光的流光,一邊徐徐地朝月球的方向攀登。K的身體逐漸失去意識的支配,無意識的腳步一步一步朝大海靠近。影子的他終於有了一個人格,而K的靈魂則升得更高。然後那個軀殼可能就被影子的他逐步引導,活像個機器人走入海中了吧。接著退潮時的高浪把K推倒,跌入海中。如果此時軀殼的感覺複蘇了,靈魂也會一起回歸原位。

可憐哪,伊卡洛斯,多少人來了又墜落。

K把這個稱為墜落。如果這次也是墜落的話,墜落的就是會遊泳的K,他不應該溺死。

隨著K的身體倒下,他被卷到海上,感覺還未複蘇。下一波浪又把他拖到海濱上,感覺還是沒恢複。他又被拖到海上,並再次被摔到海濱上。而且靈魂已經往月亮的方向升天。

最後,肉體在無感覺下消亡了。書上記載退潮的時間是十一點五十六分,K的軀殼任憑這個時刻的驚濤駭浪翻弄,而靈魂則朝向月亮飛翔而去。

[1] 《天鵝之歌》中海涅的詩,原名“Am Meer”。

[2] 西哈諾(Savinien de Cyrano de Bergerac),法國軍人、作家、哲學家,其著作《月世界旅行記》和《太陽世界旅行記》被視為科幻小說的先驅作品。

[3] 朱爾斯·拉福格(Jules Laforgue),法國象征主義詩人。

[4] 伊卡洛斯,希臘神話中代達羅斯的兒子,因飛得太高,雙翼遭太陽熔化而跌落水中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