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與黑夜

有一天,他在城郭旁石崖的背陰處,發現一口美觀的井。

那裏好像是以前武士的宅邸遺跡。搞不清是農田或庭院的地麵上,有一棵老梅樹,還種著南瓜、紫蘇等植物。粗壯的喬木和古老的山茶花從石崖腳下起,築起一道綠色的屏風,而井就坐落在這道屏風的綠蔭之下。

巨大的井口木框和宏偉壘石造型組合在一起,堅固而美觀。

有兩名年輕女子,正在用大盆子洗滌衣物。

雖然從他所在的地方看不見,但那個裝置是吊杆式的汲水構造,汲上來的水灌滿木製的大吊桶,水中映出鮮綠樹影。洗衣盆旁的女子在一邊等著,汲水的女子將吊桶裏的水倒在盆裏,水盆裏飛濺起的水滴顯出一道彩虹。濺出去的水順著花崗岩石頭匯聚而下,在女子的赤足旁流過,映著綠樹的影子,把石板衝刷得幹幹淨淨。

這景象令人羨慕,有種美妙的幸福感。清涼的綠樹蔭,清冽、甘甜的井水,有種迷惑人心的感覺。

天空蔚藍,今天是個好天氣,

前麵的人家、隔壁的人家,

家家汲水,洗衣,曬衣。

他想起少年時唱過的歌詞,不記得那是國家指定教材裏的歌曲,還是小學音樂課上唱過的歌。雖然這些歌詞沒有任何巧妙之處,但他在少年時代受這首歌的啟發,對生活有過的開朗、新鮮的想象,沒想到如今湧上心頭。

烏鴉啞啞地叫著,

飛到寺廟的屋頂、神社的森林,

烏鴉啞啞地叫著。

旁邊還有一幅插畫。

他又接連不斷地想起更多:歌曲的名字是《四方》,旁邊有一幅孩童朝著旭日的方向張開雙手的畫。

“四方”二字由國家指定教材上的手寫楷體字書寫而成,畫作中的孩子有著一張優等生的圓臉。

插畫下方附有“某某版權所有”的字樣,當時在大家麵前沒有讀出究竟是什麽權利,隻是在心中默念過。他記得“某某版權所有”的寫法好像很符合國家指定教材的風格,譬如作為書信範例的收信人姓名。阿峻竟然將這樣細微的細節都回憶了起來。

少年時總覺得畫中的場景是真實存在的,那樣單純、老實的小孩,也好像真的會在真實世界的某處出現。

這一切都是他那時憧憬的對象:純真、簡單、健康的世界——現在這個世界就在他的麵前,並且以更加鮮活的形象猝不及防地出現在這鄉村的綠樹蔭下。

阿峻意識到,國家指定教材感傷的氣質已經預示了他未來的生活。

眼前這令人想占有的風景、幼時的回憶,以及對於新生活的想象,時常讓他血脈僨張、夜不成寐。

那之後,他總會因為一點小事在心裏產生熱切的興奮之情。興奮過後,他又會有一種想直接躺路邊的疲倦。這種興奮甚至連看見楓樹皮的紋理都會無法抑製地產生——

楓樹皮的觸覺冰冷,他經常坐在古城中心的長椅上,長椅後麵就是楓樹。

樹根附近落滿了鬆針,那上麵清晰可見爬行中的螞蟻。

看看冰冷的楓樹皮,發現像皮癬一樣附著在上麵的苔蘚花紋很美。

孩提時在草席上玩耍的記憶——特別是草席的觸感,在阿峻的體內蘇醒了。

那時也是楓樹下,鬆針凋落,螞蟻爬行。地麵凹凸不平,草席就鋪在上麵。

“小孩可以確實感受到冰冷草席下土地的凹凸不平,腳掌踩在上麵感覺很舒服。才剛鋪好草席,就迫不及待地跳到上麵,享受和衣在地上翻滾的自由。”阿峻這樣想著,他有一種馬上把臉頰貼在楓樹皮上降溫的衝動。

“還是好累啊。”他知道自己的手腳都有點兒發熱。

“我要送給你兩樣東西:

“一個是果凍。隻要有一丁點兒腳步聲,它的表麵都會跟著顫動起來;一陣風兒吹過,便會泛起漣漪。色澤是大海的藍色——您看,裏麵還有幾條魚遊著。

“另一個是窗簾。雖然是紡織品,卻有繁茂的秋草圖案。此外雖然看不見,卻可感覺到那草叢中有一棵樹葉被染黃了的銀杏樹。一陣風吹來,草葉隨風擺動。而且,您看,尺蠖在樹枝上匍匐爬行。

“這兩樣東西送給你。不過還沒完成,請再等一等。無聊的時候,可以試著偶然想起來,這樣一定很愉快。”

有一天他在明信片上寫了這些話,當然是鬧著玩的,但在那段沒日沒夜的日子,他覺得那些時而產生的焦躁情緒多多少少得到了緩解。夜晚,隻要不能安靜入眠時,天空便會有夜鷺啼叫著飛過,這會讓他突然以為那是自己身體裏某個部位發出的聲音。古怪的蟲鳴聲也聽起來好像從房間裏發出的。

“啊,來了。”心裏一這麽想,就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這是近來睡不著的夜晚必經的過程。

熄燈閉上眼時,他便會產生一種幻覺,仿佛有東西在眼前激烈地運動。本以為是龐然大物,一轉眼又變成微塵的大小。那確實好像是曾在某處接觸過的熟悉的運動。他想象著自己躺著時的腳尖,仿佛旋轉機一樣不斷旋轉,朦朧之中感覺非常遙遠。讀書的時候,有時會覺得字看起來逐漸變小,這和那時的感覺有點兒相似。嚴重的時候,甚至會伴隨一種恐怖,令他不敢閉上眼睛。

他曾經想過,這段日子的感覺都快可以拿來施展妖術了。就像這樣的妖術:

小時候,他曾和弟弟一起睡覺,他經常趴在**,用雙手圍成柵欄(當作牧場),騙弟弟說:“芳雄,裏麵看得到牛哦。”他用兩隻手圍成一個圈,再把臉蓋在上邊,這樣就可以想象在床單上投下的黑影中有很多牛和馬——現在他總覺得這種事真的可能發生。

田園、平原、街道、市場、劇場,還有碼頭和海洋。他覺得如果這些既廣大又有人、車、馬、船和其他生物點綴其間的景象,能夠在這片黑暗中出現就好了。而現在這些東西似乎真的就要出現了,耳中仿佛也傳來喧囂聲。

他在明信片上亂寫的想法,也是來自這種古怪的心癢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