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語的去向02
和剛來的時候相比，我的動作變快了。當我忍不住微笑時，發現一旁的立花用仿佛神技般的動作夾起容易碎裂的“風花”，用難以置信的速度包裝完成，而且他在生果子的盆子上綁的繩結竟然完全沒有歪斜。
我服了他。立花在店裏的表現太專業了，讓我忍不住想要這麽說。
“謝謝惠顧！”
我們一起鞠躬送客，抬頭一看時鍾，已經快六點了。
“剛才真忙啊。”
“忙碌的時段比平時提早了一個小時。”
“冬天天黑得早，最重要的是，現在還在放假。”
我們閑聊著，整理著淩亂的店內。立花整理收銀台周圍時，我負責整理展示櫃。
我把變矮的饅頭山底邊縮小，再度排成山形。把一排排變少的上生果子盡可能放在前麵，這樣更容易吸引顧客的目光。當我重新擺好被夾子等物品弄亂的裝飾時，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木刻的模具竟然成對了。
“呃，立花。”
“怎麽了？”
“這個模具……”
我拿出在古董集市買的木刻模具。立花一臉疑惑：
“我記得你隻買了底座而已。”
“底座？”
“對，木刻模具中，有雕刻的那一側稱為底座，成對的板稱為下司板。”
“可能一塊太孤單了，店長隨便帶了一塊板放在這裏吧。”
我在說話時，把下司板翻了過來。立花看見後，立刻臉色大變。
“為什麽……”
“啊？”
“為什麽剛好成對？”
立花指著的位置刻著“型風”的銘。
“這是店長帶來的吧？”
“對啊，除了店長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
“……剛好帶了同一位模具師的下司板嗎？”
“即使是同一位模具師，模具的尺寸千差萬別，像這樣剛好成對的，代表原本就是一對，但是，怎麽可能剛好成對呢？”
這個概率太驚人了。難道是我中了？
“但是顏色不太一樣。”
我買的底座已經變成了褐色，而椿店長帶來的接近白木的顏色。
“可能是因為古董商人經手的關係吧。”
“所以，這個接近白木的板沒有經過別人的手嗎？”
沒有經過別人的手，就是完成之後，立刻保管起來。進一步說，之所以能夠保持白木的顏色，代表並不是很久以前做的。
“明天問問店長。”
聽到立花這麽說，我立刻想起了椿店長的表情。她看到這塊模具後，立刻跑向遠方。之前立花帶了自己做的和果子模具來店裏時，椿店長的神情就有點奇怪。
“呃，可不可以先不要問？”
聽到我這麽說，立花露出納悶的表情。
我在店裏工作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接觸了各式各樣的人，了解到和果子點綴了人生中喜悅和悲傷等各種場麵。
（如果全都是開心事，就不會有煩惱了。）
了解和果子的意義，思考隱藏在和果子背後的意義很愉快，但是，拿捏涉及顧客隱私的分寸，則是很微妙的問題。平時觀察椿店長的行為，可以充分了解這是一件多麽困難的事。
正因為如此，我認為不可以直接問椿店長這件事。
“我知道了，那我不直接問店長，先自己調查一下，反正我家裏有模具師的資料。”
聽到立花這麽說，我鬆了一口氣。
＊
那個男人一走過來，我就有不祥的預感。
“喂，小姐，這是什麽店？”
晚上七點半，已經快打烊了。雖然他穿著一身西裝，但顯然已經喝醉了，而且散發著一股酒臭味。
“這裏是蜜屋和果子店。”
盡可能保持平常心，我麵帶笑容地回答。
“和果子？”
他靠在展示櫃上，用髒手摸來摸去。啊，好不容易擦幹淨的玻璃，恐怕會留下指紋。
“對。”
我故意不向他推薦商品，隻是笑臉以對。真希望他自覺無趣後趕快離開。眼前的情況還不需要求助，立花也在接待顧客，並沒有發現異狀。
“和果子一點兒都不起眼。”
是啊是啊，你說了算。
“不能做得像蛋糕那樣花哨一點嗎？丸子和大福太不起眼，真夠俗的，看了就讓人厭煩。”
“是嗎？”
我越聽越火大，但還是遵從櫻井的教導，仍然彬彬有禮地應對。
“你看起來就像是胖乎乎的大福，哈哈哈。”
他指著我大聲笑了起來。沒關係，我早就習慣了，所以仍然不慌不忙。這種話我從小聽到大。
這時，接待完顧客的立花走了過來，用表情問我：“有問題嗎？”我微笑以對，讓他知道沒問題。
但是，接下來才是問題的開始。
“我說小兄弟，她是不是很像大福？”
到底要說幾遍？我用冷漠的視線注視著男人。你等著立花用有禮無體的態度好好收拾你吧。
“對吧？”
男人指著我，又指著大福，似乎在催促立花回應。
沒想到立花在下一瞬間說出的話，讓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對，她真的很像大福。”
啊？他在說什麽？我忍不住連看了他兩次。
“哈哈，你真內行，那就看在大福小姐的麵子上，給我三個大福，趕快幫我包起來。”
“好的。”
立花鞠了一躬，我愣在原地動彈不得。立花包完商品，若無其事地結完賬。
“謝謝您的惠顧。”
“小姐，再見！不要吃太多嘍！”
我茫然地注視著心情大好的男人離開的背影，在櫃台下方用力握緊雙手。
我知道。我很清楚，百貨公司的專櫃要避免和顧客發生衝突，所以立花采取的行動，應該是正確的行為。然而……
然而，我還是覺得很不高興。
我原本希望他可以幫我。
當我們的關係不錯時，我就會有這種幻想。
“……辛苦了。”
“咦？小杏，等一下，今天要不要一起去吃蛋糕？”
“我有事，先走了。”
我拒絕了一臉困惑的立花，衝進了更衣室。
我知道他沒有惡意，但至少現在我不想和他說話。
我從小就經常被男生調侃，他們罵我胖子、豬，或是說我像球一樣，所以至今我仍然不擅長和年輕男人相處，尤其不想接近外形帥氣的男人。
第一次見麵時，立花身材高大，很有都市氣息，正是我最討厭的類型，但和他聊天之後，我發現他內心比女孩更有一顆少女心，心思比任何人都細膩。
所以，我以為他了解我。
我緊閉著雙唇，快速走過員工出口。雖然通道上像往常一樣，花車上放滿了有員工折扣的商品，但我不屑一顧，低頭坐著電車，在自己家所在的那個車站下了車。
我吐著白氣，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什麽“你是別人的幸福”？應該是“你看起來像大福”才對吧。
雖然是喜慶的新年，我卻這麽沮喪。幸福到底在什麽地方？
幸好商店街上有很多店還沒有開始營業，所以感覺比平時昏暗。
即使稍微哭一下，也不會有人發現。
＊
尷尬的是，隔天也是由我和立花兩個人上晚班。
“梅本，你好像很沒精神，沒事吧？”
椿店長問我，我隻能還以無力的笑容。
“我沒事，隻是昨天快打烊時，遇到一個討厭的顧客。”
“啊喲，我完全沒有聽說這件事，我去問一下立花。”
剛來上班的立花還在倉庫內，椿店長走去倉庫時，我忍不住歎著氣。
我在蜜屋工作快一年了，這裏的同事都很好相處，所以我在這裏工作很開心。盡管有時候會遇到討厭的顧客，可我並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現在第一次想要辭職。
（……但我很清楚，這種事無法成為辭職的理由。）
雖然想要辭職，但並不是很認真。因為我喜歡這裏的人，對薪水也很滿意，至於是不是討厭立花，好像也不是。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怎麽樣，即使辭了職，也沒有其他想做的事，不如幹脆去師父的店上班？
我心情鬱悶地默默做事。
這時，倉庫突然傳來聲音。
“……你這頭蠢驢！”
蠢驢？聽到這句早就落伍的罵人的話，我忍不住看向背後的牆壁，豎起耳朵細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聽到乒乒乓乓的聲音。
我不太願意想象後麵發生了什麽。
“讓你久等了。”
椿店長一臉神清氣爽地走回店裏，立花則低頭跟在她身後。
“梅本，已經沒事了，隻是有點誤會而已。”
“哦——”
仔細一看，立花的臉頰有點腫。椿店長太可怕了。
“其實我昨天說的話不是那個意思……”
立花說著，深深地鞠了一躬。
“對不起，我的態度造成了你的誤會。”
“事情就是這樣，立花等一下會向你說明詳細的情況，所以，你今天等他一起下班吧。”
“啊，好吧……”
眼前的情況讓我無法拒絕，所以點了點頭。
椿店長下班時，再度叮囑我：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至少先聽他解釋一下。”
我默默地點頭。椿店長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說：
“如果在不原諒對方的情況下分離，之後心裏會留下疙瘩。”
“分離？也太誇張了。”
“那隻是比喻，比方說，因為小事吵架之後，萬一對方發生意外，不是會後悔不已嗎？當然，現實生活中很少發生這種好像韓劇般的情節。”
椿店長笑了笑，打了考勤卡。
＊
很尷尬，真的很尷尬。
我坐在咖啡店的椅子上渾身僵硬，看著眼前冒著熱氣的歐蕾咖啡。
“那個……”
立花從剛才開始就一下子張嘴，一下子閉嘴，重複了一次又一次。如果麵前有蛋糕，還可以打發時間，但立花偏偏選了一家舒芙蕾特別好吃的店，可以吃到現烤的舒芙蕾，隻不過要等二十分鍾，這段時間根本無事可做。
不管是誰，快來救救我吧。正當我開始自暴自棄時，立花突然把頭低到桌子上。
“對……對不起，小杏！我真的沒有惡意。”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大聲嗚咽起來。
“因為你皮膚很白，又軟綿綿的，臉頰就像剛搗好的年糕，我真的覺得很像大福啊！但並不是不好的意思。”
（等……等一下，這根本違規嘛。完全搞反了啊？！）
通常不是男人被女生哭得不知所措嗎？我仍然僵在椅子上，好不容易才開了口。
“呃，立花——”
“什……什麽事？”
他的鼻音很重。
“呃，我知道了啦。”
他雙眼通紅地看著我。不……不需要把自己弄得像可憐的兔子一樣嘛。
“誤會已經澄清了。”
“……你不生氣了嗎？”
“不生氣了。”
怎麽可能再生氣嘛。我歎了一口氣，緩緩拿起歐蕾咖啡。
他用手帕擦拭完眼淚，用紙巾擤著鼻涕。
“其實今天找你來，還有另一個原因。”
立花邊說，邊攪動奶茶。
“關於上次那個木刻模具，我查到了一點線索。”
“什麽線索？”
“那個模具的下司板顏色不是比較淺、比較新嗎？所以我猜想應該是最近做的，然後去向師父認識的模具師打聽。因為目前全國的模具師也隻剩幾個了。”
立花拿出手機，找出了手機上的記事本功能。
“結果發現‘型風’曾經是年紀最輕的模具師。”
“曾經……”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忍不住問道。立花露出難過的表情點了點頭。
“五年前，那名年輕的模具師休假去旅行。他想要重溫以前砂糖和模具傳到日本的路，所以沿著類似絲綢之路的路線旅行。”
怎麽可能？我腦海中回想起那個可疑的古董商人說的話。他說是從哪裏來的？
“所以，他去了中國……”
“沒錯，但‘型風’在旅途中發生了意外，離開了人世。”
我忍不住用雙手捂住了嘴。
因為……因為那個模具上雕刻著山茶花。
英年早逝的模具師。椿店長奇怪的態度。成對的下司板。將所有這些要素匯聚在一起，至今為止所有看到的景象都在我的腦海中連了起來。
“我也有想見卻見不到的人。”
去年中元節時，椿店長曾經對沮喪傷心的杉山奶奶這麽說。
“所以，接下來的幾天時間，我一直當作是久違的約會。”幾個小時前，她還曾經對我說了另一句話。
“因為小事吵架之後，萬一對方發生意外，不是會後悔不已嗎？”
現實生活中，一定也會發生這種好像韓劇般的情節。
我無法克製自己的眼淚。
“多虧你提醒，幸好沒有當麵問店長。”
立花也帶著哭腔小聲嘀咕。
“不，沒有啦……”
“我們都不要提這件事。”
我們互看著，用力點著頭。
“對不起——”
拿著舒芙蕾的女服務生看到我們相對而哭，有點不知所措，但下一刹那，她迅速把手上的容器放在桌子上。
“三十秒！”
“啊？”
“三十秒後開始萎縮，所以請盡快食用。在剛烤好的舒芙蕾麵前，天大的事都要挪後。”
說完，她指著巧克力和橘子醬說：
“趕快拿起湯匙！”
“好！”
立花和我在女服務生的催促下，把湯匙插進熱騰騰的舒芙蕾中，舒芙蕾立刻冒出帶著甘甜香味的熱氣。放進嘴裏後，真的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吃的時候，熱氣再度讓我忍不住落淚。戀愛的人都很美麗。櫻井、杉山奶奶和椎名小姐，還有椿店長，都很美麗，即使她們中有的戀愛對象已經不在人世。
有朝一日，我也可以變得像她們一樣美麗嗎？我把柔軟的舒芙蕾送進嘴裏，轉眼之間，便輕輕地、如夢似幻般地消失了。
隻有舌尖留下了甜蜜的記憶。
＊
回家的路上，立花在走路時不時看著我。
“跟你說一件事，希望你不要生氣。”
“什麽事？”
“我覺得你真的很像大福。”
別再說這件事了。即使我歎著氣，他仍然繼續說道：
“隻要在你身旁，就會感到安心，也讓人忘記了饑餓。不瞞你說，在所有和果子中，我最喜歡大福。”
“……是嗎？”
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而且，我覺得這個名字和你也特別吻合。”
“名字？”
“大福不就是大大的福氣嗎？就是這個意思。”
這時，我想起辻占裏簽紙上的那句話：“你是別人的幸福。”
（似乎也不壞。）
如果我可以為別人帶來幸福，那很好，即使我自己無法得到幸福，也照樣可以為別人帶來幸福。
我既沒有學曆，沒有一技之長，也沒有男朋友。有人認同這樣的我，令我心存感恩。
“小杏，你可以為周圍的人帶來幸福。”
“謝……謝謝。”
我有點害羞，但是比想象中更加高興，忍不住移開了視線，宛如金平糖般的街燈映入眼簾。
“所以——請你不要辭職。”
頭頂上傳來這個聲音，我用力點了點頭。
“沒有杏（餡），怎麽會有和果子呢？”
[1]一種用栗子製成的和果子。
[2]女孩子在新年期間打羽球時使用的木球拍，上麵裝飾有美麗的圖案。
[3]和三盆是一種產自日本香川縣和德島縣等四國地方東部的糖。